第一百七十九章 盛夏的一场雨(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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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你吓死了,再上哪儿找传人去?”

“问题是这事儿怎么听着都不像是真的。”

“哪里不真?”

“长安城,惊神阵,交给我?为什么?凭什么?”

“因为世间有资格主持惊神阵的神符师太少,能够让帝国绝对信任的更少。书院里三位隐居的神符师只有小黄鹤是我大唐子民,你公孙师叔身体又出了大问题,而宁缺你是夫子的学生,是我的徒弟,朝廷为什么不能信任你?凭什么不能交给你?”

“谁能同意?”

“我同意。”

“师傅,你同意就够了吗?”

“陛下已经同意了。他告诉我曾经对你说过待你正式踏入符道后,会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陛下确实说过……但……这和我们此时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等以后你看到那件东西的时候,你就明白了。”

…………能成为地位崇高的神符师,当然是件非常幸福且荣耀的事情,然而如果成为神符师后,整座长安城甚至是整个大唐帝国的安全,就要交到你的手中,那么这种幸福与荣耀还会得到无数倍加强,只是荣耀加强到最后终究会变成大山一般的责任和天空一般的压力。

想着数十年后自己站在长安城楼上俯瞰世间风景时,再也无法轻松生出随风而去之感,而是会谨小慎微观察生活在其间的逾百万大唐子民,时刻准备为了延祚千年的大唐朝廷的存续而做出普通人绝对难以做出的选择,宁缺便觉得有些艰于呼吸,心情沉闷。

如果客观评估,任何一个刚刚接触修行世界不足一年,还处于不惑境界的青年,骤然得知帝国大人物们对自己将来的安排是这等样的重要,都会被吓到半死。

宁缺也不例外,但毕竟他的生命里经历过太多的震撼与冲击,胆子足够大足够野,尤其是在进入书院二层楼后,心态变得更加平稳,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平静从容懒散。

所以回到临四十七巷后,他的情绪很快便恢复了正常。

巷口一只不知谁家养的老猫,正躺在石板上眯着眼睛慵懒地晒着太阳。

…………其实宁缺并不懒散,之后的日子里,为了避开那些热情的长安民众和各府管事,他依旧天不黑就起床,清早出门,去书院后山练剑练刀练细针,听风听曲听落棋,离开书院后则继续游览长安城四周景致,拜访各处道观古寺,只不过现在没有师傅陪伴,只是一个人在路上。

长安城终于来到了一年最难熬的那段日子,酷热闷窒的夏天。宁缺也踏遍了十余座道观寺庙,终于来到了位于南城的万雁塔寺,只可惜春时已过,雁群早已北上,去固山郡浔阳湖度暑,所以他没能看到万雁绕古塔齐飞的震撼画面。

不过好在道观佛寺这种地方,向来喜欢抢了世人最漂亮的风景来做背景,于是道人和尚们被迫无奈也要整治些好风景,以免被世人骂的太惨,所以万雁塔寺此时虽然无雁可看,但至少还剩了一座古砖留苔痕的佛塔,以及佛堂内那些雕工精美的石头尊者像。

宁缺抬头看了会儿佛塔,发现自己没看出什么符道方面的体悟,也没有看出什么美,耸耸肩便向佛堂里走去,顿时被那些线条流畅却格外凝重的尊者像吸引住了目光。

世间被昊天神辉笼罩,佛宗沉默守于月轮一隅,虽说在各座城市周边修了些寺庙,但终究称不上主流,佛宗僧人大多数于荒郊野外苦修,对世俗民众的影响力也极小。宁缺像大多数人一样,对佛宗的教义经典并不是很了解,只大概知道所谓尊者,在佛宗里的地位大致相当于普通人所说的圣人,那都是些远古近似神话的传说了。

石制的尊者像依次摆放在幽静的佛堂内,窗上蒙着黄纸,滤过来的光线落在石像上,散发出一种宁静的微黄光泽,石尊者像形态各异,或笑或无言或面带苦涩意,裸在僧衣外的双手也各不相同,或合什或轻握或以奇怪方式散指连根并在一起。

宁缺猜想这应该是佛宗的手印,下意识里按照石尊者的像模仿了起来,双手伸出袖外缓缓合什,然后散开手指交叉,或屈指沉腕如莲花,渐渐心中隐有所感,却又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走出佛堂,天地重新被明亮炽热的阳光所笼罩,他眨了眨眼睛,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正准备离开的时候,万雁塔下走出一位中年僧人,朝着他微微一笑。

…………塔也是一道障碍。

深思一夜,宁缺不再去想这些事情,什么洞玄什么符道尽数被他抛诸脑后。他还是会去书院后山飞剑听曲打铁说闲话,还是会在长安城的名胜里走来走去,但他再也没有去思考哪天能够洞玄,没想过哪一天能在那张白纸上落下第一笔,看着风景名胜建筑飞檐,也不再想从中感受到什么东西,而只是纯粹地欣赏其间的美,把那些线条映进并且印进自己的眼眸里。

盛夏某日。

午后的老笔斋笼罩在难捱的闷热湿意中,宁缺靠在树下的竹椅上,看着头顶被树枝青叶分割出来的天空发呆,时不时从椅旁的盆里拎起湿乎乎的毛巾在身上拍打两下,用井水洗去身上腻腻的汗水和暑意。

“赶紧换水,盆子里的水又热了,这什么鬼天气,赶紧打些新鲜的凉井水上来。”

他不因修行而焦虑,却因酷热而焦虑,对着前面大声喊道。

为了抵挡那些源源不绝的慕名者和各府管事,老笔斋现在两天开门三天里东主有喜,桑桑白天实在无聊,便把前铺里的桌椅擦了一遍又一遍,这时听着院子里宁缺恼火的喊叫,她赶紧跑了出来,把盆子里的旧水倒到树下,然后走到井旁去打新水。

就在这时,一场久候不至的雨水落了下来,噼噼啪啪击打着屋檐与树叶,然后迅速转化成磅礴大雨,雨水如雷,却掩盖不住后巷里传来的邻居狂喜大呼大喊声。

“少爷,你快进屋躲躲。”

桑桑扔下水盆,赶紧去关窗。

宁缺躺在竹椅上却没有动作,他看着那些自天而降的雨水,感受着雨珠击打在赤裸皮肤上的脆裂感觉,还有笼罩街巷的湿意,表情显得有些古怪。

桑桑在窗口看着他,喊道:“你怎么还不进来?”

宁缺睁着眼睛,看着越来越密的雨水,忽然大声喊道:“你看,好漂亮。”

桑桑心想少爷又在说胡话了。她等了很久,发现宁缺还是傻乎乎地躺在竹椅上,虽然大热天并不担心他会感冒,但她很担心他被雨淋成傻子,蹙着细细的眉尖走出门去,走到竹椅旁,学着他的模样抬头向天上望去。

宁缺瞧她抬头看着有些吃力,伸手搂住她腰身,把她抱到怀里。

主仆二人并排躺在竹椅上,躺在磅礴的大雨之中,睁着眼睛望向天空。

桑桑看着那些扑面而来像箭矢一般的雨线,惊讶说道:“还真的很好看啊。”

宁缺抹了抹她脸上的雨水,问道:“你有没有觉得我们这时候很像是千年风雨下的雨檐?”

桑桑摇了摇头,说道:“没觉得,我觉得好像是城墙,正在被很多把箭在射。”

宁缺叹息道:“真是个没情调的丫头。”

…………入夜时分,雨渐渐停了。

桑桑开始做饭,宁缺擦干身体后,再次来到窗前的书桌畔。

他注水入砚,磨墨提笔,就像十几年来每次那样自然寻常。

书桌上的那张白纸,还是原先那一张,放了几十天边缘已经卷起,上面却还是雪白一片。

目光从那本符文典籍水字部的页面上移开,他又看了一眼檐下滴落下来的雨水。

然后他沉腕,落笔。

饱满的笔尖像吸满雨水的树梢,轻轻落在雪白的纸上。

一道线,两道线,三道线,六道线。

六道线画完。

宁缺深深吸了一口气,就此搁笔。

桑桑端着两大碗酱油饭走了进来,搁到一旁,走到书桌旁好奇望去。

然后她抬头望向屋顶,细眉微蹙,不高兴说道:“居然漏雨了?不是说这是天启四年的新房子吗?明儿少爷你得和齐四爷说说,必须减租金。”

宁缺无奈摇了摇头,说道:“我们什么时候交过租金?再说房子又没有漏雨。”

“这还叫没有漏雨?少爷你是不是淋雨发烧烧糊涂了?要不要我去药局……”

桑桑指着书桌上那张白纸,看着宁缺关心问道。

然而没有等她说完,宁缺一把把她瘦削的身体搂进了怀里。

桑桑觉得少爷今天的情绪好像很激动,只好无助地张着双臂,惘然地任由他抱着。

宁缺紧紧抱着她,安静片刻后,在她耳畔带着笑意说道:“告诉全长安城那些想请我吃饭的人,从今天开始,我有时间去他们府上吃饭了。”

桑桑听着这话,身体微微一僵,再次望向书桌。

书桌上那张雪白的纸上六道墨痕早已消失无踪。

只有一大滩水痕。

不是雨水。

就是水。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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