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奔者不禁(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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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滴空阶,晓灯暗离室。相悲各罢酒,何时同促膝”

“好诗,好诗”

徐佑扭过头,笑道“你怎么也出来了”

何濡拾阶而上,紧了紧衣服,坐在他身边的石凳上,道“睡不着,看到这边有光,就过来看看。没想到七郎竟一人独坐,怎么,冬夜赏雨觅诗句吗”

“那倒不是”徐佑靠坐在庭柱上,双腿平伸,意态舒缓,道“只是同样睡不着,慢步至此,突然有感而发。”

“想起故人了”

“是年少时的倾盖之交,我那时冥顽之极,动辄与人性命相搏,要不是他多加劝阻,告诉我做人的道理,怕不是要惹更多的祸事。”

“哦,还有这样的人,他叫什么”

“沈越,沈行道”

何濡摇摇头,道“我没听过这个人”

“他性情淡薄,不爱招摇,故而名声不彰,但才学属于上品,现下应该在金陵游学。其翼,你等着看,不出十年,天下人皆知沈行道的大名”

“沈越可是吴兴沈氏的人”

徐佑叹了口气,道“正是”

何濡跟着叹了口气,道“怪不得七郎有相悲各罢酒,何时同促膝的感概既是沈氏的人,日后再见,便为仇雠这个倾盖之交,忘了吧”

徐佑苦笑道“他在沈氏并不被重视,默默无闻的小人物,要说徐沈两家的仇怨,却跟他干系不大”

“徐沈徐沈,是两姓两家的仇怨,他冠了沈姓,也就是沈氏的子弟,脱不了干系了若是真的如七郎所料,十年后天下知名,沈越必将成为沈氏的重要人物,到了那时,他会坐看七郎将沈氏灭族吗”

徐佑默然,目光中掠过一丝无可言状的哀伤,道“从挚友到仇雠,人间世,何等凄清”

何濡知道以徐佑的心志,很快就能从短暂的痛苦中解脱出来,没有安慰他,只是问道“怎么今夜突然会想起他来”

“白天的那一刀,飞起的人头,四溅的血迹,让我彻夜难眠。枯坐凉亭内,听着雨声,这才想起以前的故人”

“咦,七郎杀过不少人吧当年剿灭赤眉山的贼盗,听闻你一人杀了数十人之多,今日诛贼,不过一人而已”

徐佑没办法解释这具身体内发生的种种奇妙的事情,他融合了徐佑的灵魂,继承他的喜怒哀乐,但属于自己的那部分,依然占据着主导地位,所以杀人,尤其第一次亲手杀人,感觉总会有点点的不同。

他不是害怕,也没那么矫情的得什么杀人后遗症,只是看着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从手中流逝,那种可以操控一切的快感,和不经审判肆意剥夺他人生死的良知,在脑海里发生了激烈的碰撞。

“是啊,不过一人而已”

既然走上了复仇这条路,今后死在手里的人只会变得越来越多,思考法治和自由在这个时代没有任何意义,血侵染的仇恨,只有以血来洗涤

“明天你告诉冬至,让她去查一查大德寺究竟发生了什么怪事,竟让陆会和杜三省亲临去断讼案”

“还有这等事”何濡顿时来了兴趣,道“秃驴们不安分,我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刚来钱塘才几日,大德寺还没修好,竟然就开始胡作非为了哈,有意思,有意思”

第二日,苏棠一早来到县衙,陆会在二堂接见了她,问起家里的情况,得知苏棠父母双亡,不胜唏嘘,温声安慰了几句,道“知道你受了委屈,改天我让刘彖登门向你道歉。发生了这样的事,固然不幸,但有幸让我看到钱塘还有你这样的烈性贞洁女子,实是本县兴教化之功,可喜可贺。”

苏棠第一次见识到什么是官字两张口,能从这样的恶行中找到功绩来给自己脸上贴金,她心生厌恶,语气愈加的冷淡,道“若是县令没别的事情吩咐,民女暂且告退”

“先别急”陆会装作不经意的弹了弹衣袍上的灰尘,笑道“你父母生前可曾给你定过亲”

苏棠心神微颤,摇头道“不曾”

陆会笑的嘴皮子都快要裂开了,道“可有心仪的郎君”

苏棠垂下头去,眸子里充满了警惕,并不作声。她虽然未经人事,但生性聪敏,博古通今,男人的那点心思,不问可知。

“不要误会,我只是看你孤苦无依,动了怜悯之心,想给你找个称心如意的归宿。”

“不劳县令费心”苏棠断然拒绝,道“父母早逝,我的归宿,由民女自己决定”

“这是什么话”陆会微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终身大事,岂能这么草率”

苏棠毫不退让,针锋相对道“周礼说仲春之月,令会男女,奔者不禁。可知三代之时,男男女女常常私定终身,谈不上草率不草率”

陆会为之侧目,此女说话着实大胆,不是寻常女子可比,耐着性子说道“奔者为妾你正当妙龄,碧玉年华,甘心与人作妾”

“两情相守,作妾又如何”苏棠扬眉道“况且我父母双亡,自选良人为夫婿,不经媒官又如何你情我愿,也可为正妻”

陆会脸色猛的一沉,道“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你要让父母在泉下也蒙羞吗”

苏棠容色顿冷,长身而起,一字字道“我幼承父母之教,诵诗、书之典,养德修身,积善谨行,先人泉下有知,当以我为荣,何来蒙羞之说”

“辩口利辞”陆会世族出身,贵为县令,被苏棠一个民女顶撞的怒气勃发,大失颜面,以手拍打案几,斥道“退下吧”

等苏棠施礼离开,陆会犹自怒气难消,在堂中来回踱步。他觊觎苏棠美貌,想着循循善诱,略加勾引,定可以将其纳入房中,予取予求。不想此女如此不识好歹,装傻充愣,果然乡野村妇,没多少见识,难登大雅之堂

刘彖从后面转出身形,他比苏棠来的更早,一直待在隔间里静听,笑道“明府息怒,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不必为了这等不识抬举的小女娘生气”

陆会哼了一声,转念想起苏棠的容颜和身段,心里又有些痒痒,捂嘴咳了两下,道“小家碧玉,大抵如此吧,倒是别有一番韵味。”

刘彖听出来端倪,凑到近处,低声道“明府大人大量不过,若是使君有意,在下有一计,不怕那罗敷无情”

陆会神色微动,却不置可否,移开了话题,道“那些匠户还由你用着,但是给我记住了,这次不要再惹事,明年四月,四十九尊佛像必须全部完成。”

刘彖心知肚明,不拒绝就是同意,笑容里满是奉承,道“明府放心,我一定办得妥妥当当。”

这是一语双关,既要把佛像的事办妥,苏棠的事更得办好

陆会大为满意,刘彖这个人虽然是最低贱的商贾之流,但心思玲珑,手眼通透,使用起来顺手的很,比起衙门里的那些阳奉阴违的下属可要舒坦多了。

苏棠回到家中,只觉疲惫不堪,一觉睡到午后,起身后倚在窗前遥望着对面的静苑,方绣娘不知何时立在她的身后,取了一件素袄披在肩头,怜惜道“寒气太重,多穿点衣物。”

“姊姊,你说,世间男子是不是都很虚伪”

方绣娘犹豫了下,道“女郎是指徐郎君吗”

“徐佑”苏棠眼波迷离,微微俯下身子趴在窗楹上,玉手探出了窗外,屋檐挂着的水珠滴落在掌心,不染一点尘埃,清澄无比,道“昨日你四处求救无门,只有他冒雨急驰,怒而杀人,救我们于倾覆之间。这样的男子,我只在书里读到过,本以为他如同楚昭王的门士石奢一般,为人公正而好义,却不料面对陆会的威逼竟甘于俯首,不惜卑躬屈膝以媚上”

方绣娘之前已经听她讲过跟徐佑的辩论,柔声道“其实徐郎君说的也有道理,该退让时还是退让的好。俗话说民不与官斗,何况陆县令不是等闲的官,那可是陆氏的子弟,他的话,徐郎君不敢不听”

“道理天下的道理在圣人的书中,而不是门阀的权势。若是因为陆会出身华族,就对他言听计从,无视其枉顾国法的行径,岂不是愧对圣人的教诲”

苏棠轻轻合拢掌心,感触到冰冷的水珠破碎时的颤动,仰起头,望着淅淅沥沥的雨线,充满向往道“汉时宦者专权,太学生们聚众清议,针砭时弊,自公卿以下,莫不畏其贬议。那时节的读书人想来跟当下的读书人不同,他们志在于道,临难毋苟免,才称得上真正的大丈夫”

“女郎,圣人的道理我是不懂的,但是在钱塘,县令就是天爷一样的人,我们小门小户,无依无靠,但求安稳度日,何苦学那些读书人去招惹是非”

“你不懂”

苏棠垂下眼睑,青丝斜坠,玉骨冰肌,如同江南烟雨里最美的画卷,低声呢喃道“你不懂的有时候不是我想惹事,而是有人非要来寻你的麻烦,避也避不开的”

她想起陆会今天的表现,明里暗里透着些许的暧昧不清,只愿那番不假辞色的话,能够让他明白,权势可以让徐佑低头,却不能让一女子委身

正在这时,一名侍婢跑了进来,慌张说道“女郎,大门外来了几个游侠儿,叫嚷着要找什么人”

方绣娘脸色大变,怒道“逐他们出去找人别处去找,这里没他们的人”

“我说了,可他们一个个凶的很,根本不听”

方绣娘对苏棠道“我去看看,女郎你且歇着”

苏棠止住了她,容颜转冷,道“我随你去”

门外的人苏棠她们从没见过,为首的穿着黑衣革带,圆字脸,丹凤眼,并不可怖,说话也很客气,拱手道“打扰女郎,我叫马金,来找我兄弟马银。”

苏棠淡淡的道“我门内没有男子,更没有阁下的所谓兄弟。此乃私宅,男女有别,请兄台即可离去”

“女郎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有没有男子,你说了不算,得听听钱塘县的百姓们怎么说兄弟们,你们在街巷中都听到什么了”

“听到的多了,啧啧只是怕说出来,苏女郎脸上挂不住”

“就是,毕竟还没嫁人呢。要先臭了名声,谁还敢明媒正娶呢”

“什么正娶不正娶的,人家苏女郎也没说一定得嫁人不是”

“不嫁人不嫁人,守活寡吗”

“活寡呵,没听西街青荷巷的老玉头说吗,苏女郎的家门白天紧闭,晚上可就悄悄的开着,总有俊俏的郎君时不时的徘徊门前,至于是不是进去了,这我就不知道了”

众人齐声哄笑,眼神在苏棠的身子上下打量,猥亵之极。马金摆了摆手,让他们噤声,瞧着苏棠变得煞白的脸色,笑道“我知道这些都是市井闲人的流言,女郎不是那等不知廉耻的人。但我兄弟昨日被女郎的部曲断了手臂,现在又生死不知,我来寻他,于情于理都说的过去吧”

“断臂”苏棠厉色道“你是说昨日在镜丘那个畜生吗”

马金阴沉着脸,往前逼近三步,道“他是我亲弟弟,你骂他畜生,可是说我也是畜生吗”

苏棠强忍着心中的怒气,道“昨日的事,县府已经审定结案,你要找人,找陆明府去要”

“县衙我问过了,没见到我兄弟。镜丘我也去过了,连个鬼影都没有。好好一个人,总不会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定是你记恨在心,派人将他灭了口说,尸体埋哪里去了”

“那样的畜生,死不足惜”苏棠这会冷静下来,不管这个马金说的是真是假,那个断臂的游侠儿确实不记得怎么处置了,只是依稀有些印象,似乎在她们上了牛车之后,徐佑的部下,那个叫吴善的将他捆起来带到了山崖边,难道

“你速速离去,没有县府的棨牌,休想进这里的宅门”

苏棠这般强硬,马金也没有办法,硬闯私宅是大罪,恶狠狠道“行我们先走,明日还来,不给老子个说法,我看你怎么在钱塘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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