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果(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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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本绝版小说集终是纳入怀中,林怀瑾心情好,也不好。

出了书店,走到一半要拦黄包车时,前不久还艷阳高照的天竟下起雨,似乎在对映她的心情一样。

「鬼天气」莫佳青嘟哝,朝天空一比「你看,太阳在那,这里却在下大雨,我都没见过」

可不是吗!鬼天气,再加上林怀瑾和莫佳青,一阴一阳的,老天都觉得奇怪。

林怀瑾小心地把书藏在大衣里,恐它淋湿,毁了书,而试图拦车的温如生是彻底淋了一头。

林怀瑾手边没伞,捨不得他淋雨,想上前拉住他,又不知拉住了该做什么。

温如生几次不成,附近也没有电车,出租车,回头望向在雨下,两手撺住大衣护书的女孩,头发湿淋淋贴在鬓边,双眼被雨打得几乎要睁不开,他赶紧上前,抬手举在她额前,用半个身子挡住落雨。

霎时,林怀瑾微微抬头,温如生已摘了眼镜,原落在她脸上的雨水全教他挡去,打落在他身上,沿着他的轮廓滑落。

少了圆圆的镜片,该是看得更真切的,林怀瑾却一时间看得有些恍惚。

她想,许是被暴雨摧残过的眼睛还带着水雾。

唯一真切的,是他们这般近的距离,她彷彿再次闻见了他衫上的皂味和太阳晒过的痕迹,此时还要加上雨与地面交会后,混杂的那股淡淡气味。

他道「这大雨一时半会停不了,我家离得近,你介不介意过去避雨?」

林怀瑾诧异地睁大眼睛,随即明白,温如生此举不过是以一个老师,一个长辈的身份,可她还是感动了。

她想要再靠近一些,一些些就好。

想着,林怀瑾情不自禁,仍是向前了一步,细看温如生的长衫,不显痕迹的颜色也早已湿了一大片。

她羞涩地点点头「温先生,快走罢,再淋下去都我们要成落汤鸡了」

温如生愣了愣,笑了起来。

愣住的又何止温如生,莫佳青也是希罕。

冬日间,一场突然的雨让林怀瑾开起了玩笑,真要淋成落汤鸡,怕是她也无所谓罢。

温如生住处离书店不到五分的距离,大抵是大雨的关系,长长的弄堂里空无一人,青灰色的石砖筑起的高墙逼仄压人,无尽的路,回头望去,愣是以为误入迷宫,阴凉滂沱的雨更是教人可怖凄凉。

可再可怖凄凉,也仅仅是莫佳青的。

「林怀瑾,怎么不牵着手一起跑呢?」莫佳青朝前方在雨中小跑的俩人喊道。

温如生自是听不见的,而林怀瑾是装作听不见,脚步轻快地踏在积满水的地面上,嗒嗒嗒地,溅起水花,印在波浪裙上,脚下一双低跟的鞋子也进了水。

林怀瑾看着眼前人的背影,只觉雨下的大些,湿了裙子,坏了鞋子,也都不碍她唇边压不下的笑意。

跑没多久,温如生停在一门前,是一扇用乌漆木板制的门,上面有一副拉环,门的上头有个门楣,刻了莫佳青看不明白的雕饰。

温如生推开了门,莫佳青以为仍是一样的幽暗,没料到却是另一番景象,别有洞天。

左右两侧厢房,抬头看,一个不大不小,四四方方的天井就在头顶上,雨像露天的巨型淋浴一样,倾泻而下,掩去模模煳煳传来的孩童声。

温如生带林怀瑾从中穿过,来到客堂,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就在里头嬉闹,瞧见温如生便大声喊道「温先生回来拉」

温如生脸上扬起笑容「你们姆妈在哪」

小孩朝里头一比,又盯着眼前被雨淋得狼狈,穿着与他们不同的大姐姐。

其中有个大点的男孩胆大些,他问道「这姐姐是谁?」

「她叫林怀瑾,是我的学生」温如生解释。

林怀瑾也盯着他们,一双双稚嫩单纯的眼睛充满好奇。

温如生对她介绍那个发问的男孩,叫阿康,是这些孩子中最大的。住在这的一家子姓王,四个孩子,两男两女,双双的好,他们的父亲是温如生的房东。

林怀瑾忽觉裙摆被拉了拉,往下一看,最小的女孩拉着她裙子,甜甜地道「姐姐,你裙子真好看」

女孩不过叁岁,话已经说的极好,却差了点,浑身乾净清爽的莫佳青还要补刀一句「她称赞你裙子,不是称赞你」

可想而知,林怀瑾此刻定是狼狈的难看。

十一月的风已冷,被打湿的衣裙早已湿透,冰冷地渗进皮肤里,风再轻轻一吹,林怀瑾身子不禁一颤,猝不及防打一个喷嚏。

温如生见状「你先坐下罢,我去找王嫂,同她借看看有没有衣服先给你换上」

说罢,他转身就朝里快步走去,留林怀瑾独自和孩子大眼瞪小眼的。

很快,温如生出来时手里捧着一杯热茶,身后跟着一名全身包得紧紧的妇人。

她面容和善,一双眼锐利地在林怀瑾身上打量,接着转身就进了次房。只听得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后,王嫂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件灰蓝色的衣料「林小姐,这是我年轻时的衣服,虽然旧了,也不是什么好的,身型也和你差了些,但应该合适,如果不嫌弃,就先到房里试试罢」

她字字谦卑,语气却不卑不亢,林怀瑾赶紧站了起身,心底有些微微诧异王嫂的态度,不像是个她路过市井时,每回都能听见的大嗓妇人。

林怀瑾接过那件衣服,态度亦是真诚「王嫂说笑了,你肯借我衣服,我该感谢才是」

温如生见她二人客气,插了一句「那我也得谢谢王嫂才行了,爽快答应我的请求」

王嫂笑了笑,赶开一群孩子,又赶温如生快去换件衣裳,得受寒,就带着林怀瑾往客堂的另一间次屋走。

待林怀瑾换上,王嫂眼睛都亮了,就连莫佳青看了也忍不住称赞一句「这回可不是裙子好看了」

林怀瑾悄悄瞪她一眼,再低头看看自己,这里没有长镜,究竟是怎样好看,她也不知。

她们重新回到客堂,温如生已换身乾净长衫,同孩子们玩,听见声音,抬眸望去。

比起洋装的俏皮浪漫,旗袍在林怀瑾身上又是另外一种成熟又天真的妩媚。简单绣花绣在胸前,每一吋都修得她曲缐窈窕,实在刚好。美中不足的是,这天有些冷,王嫂教她加了件衬裤。

倘若有人细看,会发现温如生的目光同是一亮。

这没人瞧见便罢,"鬼"倒是瞧见了。

「他在看你」莫佳青悄悄地道,语气充满看调侃的意思。

林怀瑾不禁心痒望去,又迅速垂眸,双手紧张地抓在臀摆两侧。那样的目光,林怀瑾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只知,她经不住。

「这是我结婚时穿的,林小姐穿起来真是比我当年好看呀」王嫂称赞道,又拿了件保暖外衣给林怀瑾穿上。

林怀瑾方才对上温如生的目光就已经耳根通红,此时王嫂的称赞又给她添了把火。

她微微垂头,像个小女孩在害羞「王嫂你别同我说笑了,我哪比得上你呢,新娘才是最美的」

温如生浅笑道「怀瑾说的是,且还是新郎眼中一辈子的西施」

「就属你嘴甜」王嫂乐呵呵地笑,转身又进了堂后。

林怀瑾仍是微低着头,孩子们又围了上来,不知是看她,还是在看当年他们母亲的嫁衣。

「坐下罢」温如生忽然说道。

林怀瑾听见,这才抬起头,却又无意撞上他的目光。一时间,她有些无措,张了张唇,也不知要说什么,于是轻唤了声「温先生」

温如生嗯了一声,唇边含浅浅的笑,眸中更是,在这冷冷的天气里甚是温暖。

林怀瑾绕开孩子们的围绕,坐了下来,终于有空闲四处观望。打从她出生就未曾来过这种地方,第一次来,就是温如生带的,何况是好奇心爆发的莫佳青。

林怀瑾用眼悄悄打量周围,莫佳青这个女鬼却如入无人之境,大大方方地参观起来。

王家简朴,桌上摆的不是林宅的水果花瓶,而是一篮的针缐,墙上挂的也不是画作,贴的是的褪了色春字和旧日历,彷彿好几年没换过,还画上几笔孩子的杰作,傢俱也自不是西方的软沙发,几张木椅就已是好了。

莫佳青参观完楼下,同林怀瑾道「我再去后面和楼上看看」

末了,补一句「温如生的房间也替你看看」

林怀瑾急了,想拦住她,又拦不得,一眨眼,莫佳青就跑了去。

罢了,她怀有私心的想,看看也不是坏事。林怀瑾不可能不好奇温如生的房间是什么模样,又想像,是不是会有一张大书桌,许许多多的书,一张狭小的单人床,一个满是长衫的衣柜。

碍于男女有别,温如生和林怀瑾都有无言的共识,二人至多待在这里简单叙话,但大多是沉默。

林怀瑾有些紧张,等了许久都等不到莫佳青,便听温如生叫住那个大孩子阿康,问道「我给你的作业,你可完成了?」

阿康回答「完成了,弟弟妹妹我也盯着他们完成了」

「不错,你先拿来给我看看罢」

「好!」阿康大声应答,转身就跑了起来。

林怀瑾诧异「温先生,你也教他们吗?」

「嗯,有空闲时就教教他们」

林怀瑾点点头,有丝丝的羡慕「他们真幸运」

如果她小时候就有这样的老师,那读起书来,定是有如神助,恨不得天天上学。

可温如生闻言,却淡笑摇头「幸运的是我才是」

说着,阿康抱着一迭纸,噔噔噔地跑了回来,指挥弟弟妹妹站在温如生面前,各自上缴作业。

叁个小的先唸起唐诗,稚嫩的声音可爱又整齐,完整无误地念完,接着换阿康。

他打开那迭纸,原来是在练书法。林怀瑾也凑过去看。

「你觉得如何?」温如生问道。

字迹有温如生的刚劲,又透着阿康这年龄的生动。

林怀瑾稍一转头,正要回道,却顿了住。为了看字,俩人凑得近,方才这一转,几乎要碰了上他的脸颊。

温如生似乎也一愣,身子往后些许,又若无其事的模样。林怀瑾也退回了自己位置。

耳根又烫人了,她心中想道。

好不容易镇定几分,她开口缓解这份怪异的氛围「比我在他这个年纪时写的好多了,当时练的时候不知被先生训过几次,又浪了多少张的纸」

「阿康写得不错,弟弟妹妹也唸得好」温如生笑了起来,从口袋中掏出一手心的糖「奖励你们,别忘了再接再厉」

糖对王家孩子是希罕物,他们发出欢唿的声音,各自拿了也不忘礼貌道谢,再拆开吃掉。

一个个道甜,笑得那是有如得了宝藏似的。

林怀瑾看着,有些愣,也有些难过。她不记得自己是否也曾经因为一颗糖而笑得这样灿烂。

想是没有的,因为她实在想不起来,又或者是她本来就有,无需伸手张口,人人就会奉上。

区区一颗糖,换不来她的笑容。

下一刻,林怀瑾察觉,她错了。

一颗糖,是可以换来笑容的。

「怀瑾,手伸出来」温如生拿着几颗糖,举在她的眼前。

林怀瑾表情呆愣又惊讶「我也有?」

「嗯,奖励你被训过,又浪纸后,终于写出一手好字」

林怀瑾疑惑「我没给你看过我的书法,你怎知我写得一手好字?」

「钢笔字也是字」

温如生一提,林怀瑾想了起来。

他捡过她那张抄下的诗词。

这一想起,林怀瑾自然想到那日的丢脸,却不禁弯起嘴角。

事后想想,那日真是她的好日子。

「谢谢你的奖励」林怀瑾下糖,吃了一颗。

后来的她,永远记住了这味道,甜滋滋的,比海棠糕还甜,一点一点在舌尖上化开,也彷彿化进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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