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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变,能预测后事。请先生给我算一卦,何时围城成功几月进城?”朱先生不假思

索一口回绝:“刘军长你进不了城。”

刘军长猛乍愣住,脸色骤变。同人们都绷紧了脸瞪瓷了双眼气不敢出。朱先生

随之款款地笑了:“我两只柴狗把门,将军尚不得入,何况二虎乎?”当作笑话说

罢就哈哈大笑起来。众位先生也都轻轻吁出一口闷气。守城的两位将军的名字里都

有一个虎字,人称二虎。军人尤其忌讳这个。刘军长说:“这种不吉利的玩笑,只

有先生你才敢说到我当面。”朱先生接住说:“只有军长你来,我才有兴头儿开这

玩笑。”

“既是玩笑,且不管它。”刘军长说“那就请先生正儿八经给我算一卦,何时

攻城成功?”朱先生扬起头闭上限,用右手的大拇指在另外四个指头上灵巧地弹着

掐着,口中念念有词:城里守军二万不足,城外攻方二十万有余,按说是十个娃打

一个娃怎麽还打不过?城里被围五个月之久,缺粮断人饿死病死战死的平民士兵摞

成垛子,怎么还能坚守得住?噢噢噢,账还有另一个算法,城里市民男女老少不下

五十万,全都跟二虎的将士扭成一股坚守死守。要把那五十万军人民人全部饿毙…

…大约得到秋后了。对!刘军长一”朱先生睁开眼说:“秋冬之交是一大时限。见

雪即见开交。”刘军长听了忽然从石凳上跳起来:“先生真是神啊!见雪即见开交。

正应了我的命!我的字是雪雅。”

朱先生当即招呼他们吃饭,厨师给每人送上一碗豆腐烩r的菜和两个蒸馍。刘

军长吃了一口就咧着嘴皱起眉头:“朱先生你的厨师是不是个生手外八路?”朱先

生说:“这是方圆有名的一位高手名厨。”刘军长说:“豆腐怎能跟r一锅熬?豆

腐熬得成了糊涂熬得发苦r还是半生不熟嚼不烂。哈呀竟是名厨高手?”朱先生说

:“豆腐熬r这类蠢事往往都是名师高手弄下的。”

是年初冬,围城的军队已经换上冬装,经过整整八个月的围困,仍然未能进城。

刘军长眼巴巴等待着大雪降止,不料从斜刺里杀来了国民革命军的冯部五千万人马,

一交手就打得白腿于乌鸦四散奔逃。刘军长从东郊韩氏塚总指挥部逃走的时候,漆

黑的夜空撒落着碎惨子一样的雪粒儿。雪粒儿在汽车顶篷上砸出密集的唰唰啦啦的

响声,刘军长忽然想起朱先生为他预卜的“见雪即见开交”的卦辞来,似乎那碗熬

成糊涂熬得发苦的豆腐和生硬不烂的r块也隐喻着今天的结局,慨叹:“这个老妖

精!”朱先生后来在县志“历史沿革”卷的最末一编“民国纪事,里记下一行:镇

嵩军残部东逃过白鹿原烧毁民房五十七间,枪杀三人,jy妇姑十三人抢掠财物无

计。

杨排长和他的士兵从白鹿镇初级小学校撤走时没有给田福贤打招呼。田福贤睁

开眼睛时立即感觉到奇异的寂静,他穿上棉袄蹬上棉裤跳下床来,院子里落着一层

薄薄的雪花。他双手系着裤带用肩头低开隔壁教室的门板,不由地“哦”了一声就

停在门坎上。士兵们已不见踪影,靠墙并拢的一排课桌上留着铺垫的稻草帘子。那

些帘子是不久前由他从滋水川道产稻区征收起来用牛车拉上白鹿原来的。被褥揭光

了。桌底下扔着穿d的破鞋、朽断的裹腿布条、破旧的烂衫子烂裤头。他转身奔到

杨排长住的单间房子,床板上也只留下一张稻草帘子,桌上地上七零八落扔着征集

粮草的名单和条据之类。他断定这是永远的逃离而不是暂时的撤退。他一脚踢翻了

木炭盆架,炭灰里滚出几粒枣核大小的红红的炭块。他疾步赶到鹿子霖家来。“子

霖,晌午到你的保障所议事。”田福贤说,“咱们当狗的日子到今日个为止。”

“咱们当狗的日子到此为止。,田福贤在晌午召集的议事会上重复了这句话,

“这杆子乌鸦兵把人折腾够了。”九位乡约再也压抑不住,敞开嗓子嘲骂那一杆子

河南蛋全是瞎熊,诅咒他们注定不得好死。

狗的比方虽然刺耳却很准确。杨排长和他的白腿子乌鸦飞来白鹿原的整整八个

月时间里,田总乡约以及属下的九位乡约实际都成了供杨排长驱遣的狗,他带着他

们认村领路,到一家一户庄稼汉门楼里去催粮食草料,田总乡约在杨排长眼下常

常流露出狗在凶残暴戾的主人面前的那种委屈,他们九个乡约又何尝不是无奈的狗

的眼色?田福贤很理解属下的心情,让他们把当狗的委屈酸辛和愤恨宣泄出来。整

个白鹿原此刻都在宣泄着愤怒。白腿子乌鸦兵逃跑的消息像风一样迅速刮过大大小

小的村寨,愤怒的宣泄随之就汹涌起来,被烧的房子被残害的死者和被jy的女人

很自然成为人们议论的话题。田福贤郑重他说:“有两件急迫的事要做:一是给遭

到逃兵烧杀j掠的人家予以照顾,二是白鹿仓被烧毁的房子该修建了。”接着讲出

了对这两件事的具体构想,乌鸦兵逃走时来不及带走贮存在学校教室里的粮食,正

好可以用作这两项大事的开销。“各位乡约回去发个告示,告知乡民到山里去掮木

料,丈椽两根付麦一升,丈五椽一根一升,檩条一根三升,独檩一根五升,其余大

梁担子柱子按材料论麦,推土和泥搬土坯拉砖抛瓦一应打下手做小工杂活的每日工

粮一升,管三顿饭。这样亏不亏下苦人?”九位乡约听罢全部惊叹咋唬起来,这样

宽厚的工价无异于施舍赈济,怕只怕进山捐木料和前来做小工的人要碰破头了,有

人怨总乡约心太善了甚至可能要坏事,全部涌来混饭吃谁管得住?田福贤雍容大度

地一挥手说:“只要大家觉得不亏待乡民就成了,旁的事甭担心。”

关于照顾灾难户的事,田福贤是在听到各乡约谈到他们那里发生的事以后才想

到的。他昨晚睡在小学校里一无所众所以一时拿不出具体方案。九位乡约经过一番

商议,决定对遭到人劫的三十多户人家视其损失大小给以五至八斗不等量的补偿,

而在对那十几个被j污的妇女的家庭要不要照顾的问题上发生了意见分歧,田福贤

最后出来定夺,以不予照顾为好,避免这样的丑事因为照顾而再度张扬。

白鹿原骤然掀起一般短暂的进山掮扛木料的风潮,强壮的男人赤手空拳三五成

伙地赶进秦岭深山,掮着用葛藤挽缚着的松椽或檩条走出山来,在被大火烧光的白

鹿仓的废墟上卸下木料,接过验收人员用毛笔草画的收条,然后赶到白鹿镇初级小

学校去领取麦子。人们扛着粮袋走出学校大门时抑止不住泛到脸上的喜悦之情,心

悦诚服田总乡约虽然有一双凶厉的圆轱辘眼睛却怀着一腔菩萨的善心柔肠。九位乡

约全部投入到这场庞大的工程里来,各司一职或验收木料或兑付麦子或领人施工,

全部忠于职守,主动积极,而且对乡民和蔼谦恭。

新任的县长已经走马上任,姓梁。县党部的牌子也正儿八经地挂在县府门口,

县党部书记姓岳。田福贤经常去县里开会,就将整个工程交由鹿子霖统领。鹿子霖

对又要去县府开会的田福贤说:“你走你走,你尽管放心走,误了工程你拿我的脑

袋是问。”田福贤才放心地离去。鹿子霖深眼睛里蕴含着微笑,走到正在盘垒地槽

基础的乡民跟前:“千一阵就歇一会儿抽袋烟,谁要是饿了就去厨房摸俩馍!”结

果惹得乡民们哈哈笑起来。大家干得更欢了,没有哪个人蹭皮搓脸好意思不到饭时

去要馍吃。鹿子霖又背着双手走进学校储存粮食的教室,站在粮堆前瞅着给掮木料

的乡民兑付麦子。粮食装满木斗后,发粮的人用一块木板沿着斗沿刮过去,高出斗

沿的麦子被刮落到地上,这是粮食交易中最公正的“平斗、鹿子霖说:“把刮板撂

了。把斗满上。上满!”人们都轻松了许多,鹿子霖便又转身走掉了。

从sj(击)表演开始弥漫在白鹿原八个月之久的恐怖气氛很快消除了,田总

乡约和他属下的九个乡约宽厚仁德的形象也随之明朗起来。赶在数九地冻之前,白

鹿仓废址上的一排新房全部竣工,坍塌的上围墙的豁口也补修浑全,破旧低矮的大

门门楼换成砖砌的四方门拄,显现出全新的景象。

白嘉轩在乌鸦兵逃离后的第五天j啼时分,就起身出门去看望在城里念书的宝

贝女儿灵灵。

西安解围的头一天傍晚,白鹿村一个在城里做厨工的勺勺客回到村里。他一走

进白鹿镇就被人们围住,纷纷向他询问被围期间城里的情况儿;他苦不堪言地应对

几句就扯身走了,在白鹿村村巷里又遇到同样的围堵和同样的询问;他急慌慌走进

家门,在院子撞见老娘就爬跪在地上哭得直不起身来,村民们又赶到院里来打听探

望。勺勺客哭喊说:“妈呀!我只说今辈子再见不了你哩!”白嘉轩和母亲白赵氏

妻子白吴氏先后三次到这个勺勺客家里来打问灵灵的消息,勺勺客的回答都是一句

话:“没有见灵灵。”

接着两天,白鹿村在城里当厨工的、做相工(学徒)的、打零工的、拉洋车的,

以及少数几个做生意开铺子的人,都先后回到村子来探望父母妻儿,带回并传播着

围城期间大量骇人听闻的消息:战死病死饿死的市民和上兵不计其数,尸体运不出

城门d子,横一排竖一排在城墙根下叠摞起来。起初用生石灰掩盖尸首垛子,后来

尸首垛子越来越多,石灰用尽就用黄土覆盖,城市里弥漫着越来越浓的恶臭。所有

公用或私有的茅厕粪n都满溢出来,城郊掏粪种菜的农人进不了城,城里人掏出粪

n送不出去就堆在街巷里。从粪堆上养育起来的蛆虫和尸首垛于爬出的蛆虫在街巷

里肆无忌惮地会师,再分成小股儿朝一切开着的门户和窗口前进,被窝里锅台上桌

椅上和抽屉里都有小拇指大小的蛆虫在蠕动。蛆虫常常在人睡死的时候钻进鼻孔耳

孔和张着打鼾的嘴巴,无意中咬得一嘴蛆脓满口腥臭。

白嘉轩问追了所有从城里回到村里的人,都说没有见过灵灵。那些令人起j皮

屹塔又令人恶心呕吐的传闻,使四合院里的生机完全窒息,先是妻子白吴氏,后是

老娘白赵氏,接着是白嘉轩自己,都在两天里停止了进食,灵灵的干大鹿三的饭量

也减了一半,孝文和媳妇虽然还有部分食欲却不好意思去吃了。到解围的第四天,

孝文媳妇向婆白赵氏请示早饭做什麽?得到的是“做下谁吃?”她就没有再进灶房。

“四”是不吉祥的数字,隐含着“事”。仙草三天不进食,精神却仍然不减,

一会儿去纺线,棉线却总是绷断,一会儿又去搓棉花捻子,又把棉网戳破了。白赵

氏干脆站在镇子西头的路边无望地等待。可怕的期待延续到又一个天黑,仙草突然

叫了一声“灵灵娃呀,就从炕边栽跌下去,孝文和媳妇闻声奔过来扶救。白赵氏还

站在镇子西边的路口等待。白嘉轩从上房明间走进厢房时,孝文抱着母亲大声呼叫,

孝文媳妇正从后纂上拔针刺人中。仙草“哇”地一声哭出来,从孝文的怀里挣脱出

来扑向白嘉轩,接着被儿子和儿媳安抚着躺下来。白嘉轩说:“照看好你妈。我进

城去。”

城里人吃早饭时,白嘉轩踏进皮匠二姐夫的铺面门。二姐以为来了顾客,迎到

柜台边才发现是乡下弟弟,就惊呼欢叫起来。白嘉轩顿时一块石头落了地,如果灵

灵儿进入尸首垛子,二姐一家肯定不会如此平静地吃早饭,也不会开铺门卖货。他

坐到椅子上还是忍不住问:“灵灵呢?”

“抬死人去咧!”二姐说,像是看出了弟弟的惊诧,反而用轻淡的语调说,“

大家都在抬。有的人挖坑,有的抬死人。坑在城东北墙根下,大得要装下一万多死

人。”白嘉轩啊了一声,证实了回到白鹿村的那些人的话不是胡编冒吹。“我昨个

黑间挖了一夜坑,今个黑间还得去挖。”二姐夫说,“灵灵儿前两天也是挖坑,昨

儿后晌又改换去抬尸首了。一边挖一边埋。好些尸首只剩下骨头架子,分不清谁的

胳膊谁的腿,一混子装到架子车上拉去埋了。”白嘉轩对这些事已经麻木,只抱怨

说:“二姐二姐夫你俩人也真是凉凉性子!咋就想不到叫灵灵回乡下去?她婆她妈

都三四天水米不进快急疯了!”“兄弟你这人原来不糊涂会想事的嘛!你想想灵灵

在我这儿能出啥事?万一出点事我还能不给你说?娃没回原上就是娃平安着哩嘛!

”皮匠姐夫说,“你咋连这点窍道都翻不开?”二姐说:“开围头一天我就催灵灵

回去,娃说学校里不放假,要按虎将军的紧急命令行事,挖万人坑,抬埋死人,清

扫满街满巷的脏物。”白嘉轩悲苦他说:“一家人连火都不烧了。”

正说话间,白灵走进门来叫了一声“爸”就站住了,她看见了父亲一双红肿怕

人的鼓出的眼睛。白嘉轩一扬手就抽到她的脸上:“为你险忽儿送了三个人的命!

”白灵捂着脸分辩说:“爸你打我我不恼。可我托兆海爷爷给你捎回话去了呀?”

白嘉轩这时才知道鹿泰恒早已来过城里看望上学的孙子兆海。他这时才认出站在灵

灵旁边的青年便是鹿子霖的二儿子兆海。鹿兆海有些羞怯地笑笑,证实说:“话是

捎回去了。”

鹿兆海穿着一件藏青色制服,头上戴一顶园制帽,硬质的帽舌上蒙有一层黑色

光亮的面,深陷的眼珠和长长的睫毛显示着鹿家的种系特征。“灵灵跟鹿家的二小

子怎么会在一起?”白嘉轩心生疑惑,随之闻见灵灵和鹿兆海身上散发出的怪味儿,

那是尸首腐烂的气味,令人闻之就恶心,一下子证实了二姐大说的“抬死人”的话。

他说:“把衣服换了,把手上的死人气味洗掉,跟我回原上。”白灵说:“尸首还

没抬完还在墙根下烂着,我怎么能走?”白嘉轩说:“等你把城里的死人抬完了,

回家正好跟上抬你婆和你妈的尸首。”白灵说:“你回去给婆跟妈说我好好的没伤

没病,她们就不急了也就放心了。”鹿兆海c嘴说:“叔!白灵当着运尸组的组长,

她走了就乱套了。缓过一礼拜运完尸首让她回家,我也早想回咱原上,俺们俩一块

回去。”白嘉轩并不理睬兆海,生硬地对灵灵说:“好哇灵灵,你敢不听我的话?

”白灵说:“爸呀,我不是不听你的话。你看看那么多人战死了饿死了还在城墙根

下烂着,我们受他们的保护活了下来再不管他们良心不安呀!我实话实说了吧,一

礼拜也回不去,尸首抬完了埋完了,还要举行全城的安灵祭奠仪式,正在挖着的万

人坑将命名为‘革命公园’,让子孙后代永远记住这些为国民革命献出生命的英灵

……”白嘉轩吃力地听着这些稀里糊涂的新名词脑袋都木了。白灵说:“二姑给我

取俩馍,我得走了。爸你歇一天脚明儿个回去。”白嘉轩想挡却没有再挡,看着二

姐给灵灵和鹿家那个二货拿来了馍馍,俩人就出门去了。二姐说:“娃说的也对着

哩!尸首不早点抬了埋了活人谁能受得了,快放寒假了,我跟灵灵还有你的俩外甥

女儿一块回原上去,我也想咱妈了。”白嘉轩却直着眼珠追问:“鹿家那个二货跟

着灵灵前前后后跑啥哩?”二姐猜着了他的意思,说:“人家是同学,又是革命同

志,你那些老脑筋见啥都不顺眼!”白嘉轩说:“二姐你甭跟着瞎叨叨。我挑明了

说,你给她说念书就一心一意念书,甭跟鹿家二货拉拉扯扯来来往往!”

白嘉轩草草吃了早饭就告别了二姐和皮匠姐夫,天黑定时踏进了白家的门楼。

四合院里已经恢复生气。他昨晚背着褡裢走后不久,鹿泰恒就把灵灵安然无恙的话

捎到了。仙草和母亲解除了沉重的负担反而更加思念女儿和孙女,甚至提出俩人结

伴去城里看看灵灵瘦了还是胖了。白嘉轩说:“谁也不用去。去了也是白去。咱们

为她担惊受怕险忽儿把心熬干,她可是谁也不想,只忙着抬死人埋死人。我远远跑

去了,那贼女子连跟我多坐一会儿的工夫都没有。那——是个海兽!”

鹿兆海和白灵在街巷里一边走着一边嚼着馍,装着尸体的架子车擦脚而过,洒

下满路的脓血r汁。他们已经闻不见腥味儿,大口嚼咽香甜的馍馍。鹿兆海说:“

白灵,嘉轩伯好像讨厌我?”“那很正常。”白灵说,“他现在更讨厌我,你还看

不出来吗?”鹿兆海说:“我一看见嘉轩伯就心怯。我自小好像就害怕大伯。我今

日猛不防看见大伯,好像比小时候更心怯了。”白灵说:“怯处有鬼。你肯定是心

怀鬼胎。”鹿兆海说:“白灵你听着,如果我壮起胆子跪到大伯脚下叫一声‘岳父

大人’,你说大伯会怎么样?”白灵撇撇嘴说:“他把你咋也不咋。可他会一把把

我的脖子拧断!”鹿兆海说:“那我就会再叫一声:’岳父大人,你放开白灵,把

我的脖子拧断吧!’你信不信?我肯定会这样说这样做。”白灵佯装叹口气:“那

好,我们都等着拧断脖子吧!现在,革命同志,快去抬尸首。”他们走到城墙根下

尸体垛子跟前时,正好吃完了两个馍馍,拍拍手就去搬尸体。

围城不久教会学校就停办了。白灵在街上碰见了鹿兆海,俩人对视了半天终于

认出同是一个村子里的乡党。鹿兆海说他所在的中学也停课了,学校里临时办起了

国民革命培训班,培训军人市民学生和一切有志于革命的人。白灵跟兆海参观了他

们的学校,才觉得自己所在的女子教会学校有点可怜。鹿兆海怂恿她不妨去培训班

听听热闹,她就去了。鹿兆海悄声告诉她:“讲课的这位教员是我们原先的国文教

员,是国民党员。”又以同样的口吻告诉她说:“这位教员原是我们的英文教员,

是个共产党。”白灵问:“你说国民党和共产党哪个……”鹿兆海说:“都差不多。

两党合作一致推进国民革命。”白灵从此天天来培训班听讲,有一天对兆海说:“

我决定转学到你们学校。”鹿兆海说:“我已达到目的。”那天晚上兆海送白灵回

家,忽然问:“白灵,你想不想参加一个党?”白灵说:“想。你想不想?或者…

…你早已参加了?”鹿兆海说:“我也没有。咱们商量一下,参加哪个好?”白灵

说:“不。咱俩一人参加一个。”鹿兆海说:“这样好!国共团结合作,我们俩也

……”白灵说:“‘国’和‘共’要是有一天不团结不合作了呢,我们俩也……”

鹿兆海说:“我们继续团结合作,与背信弃义的行为作对!”白灵说:“那好,你

先选择一个,剩下的一个就是我的了。”“这样吧——”鹿兆海掏出一枚铜元说,

“有龙的一面是‘国’,有字的一面是‘共’,你猜中哪面算哪个。”白灵觉得很

有趣,从鹿兆海手里拿过铜元看了看说:“我来抛,你先猜吧!”鹿兆海点头同意

了。白灵又发觉了这个默契游戏中的漏d:“如果咱俩都猜中了一面呢?”鹿兆海

说:“那……命中注定,咱们就参加同一个党。”白灵把铜元郑重地在手心抚了抚

再抛到有亮光的地面上,让鹿兆海猜。鹿兆海说:“是字。”白灵说:“我猜是龙。

两人同时蹲下去,借着店铺门里泄出的灯光观察,铜元正好显示出一条龙的图案,

两人哈哈笑着跳起来。鹿兆海说:“我是‘共’你是‘国’,谁先入进去,这枚铜

元就归谁保存。”白灵笑说:“现在让我先保存着,好玩的铜元。〃 他们一起投入

到守城的斗争中去,和素不相识的市民搜集石块,就连铺地的青石条,居民宅院门

口的石板,垒砌路边的砂石块,也都被挖下来撬起来抬到城墙上去,补堵被围城的

军队用枪炮轰塌的城墙豁口。鹿兆海有一次抬石头上了城墙,围城的士兵打起枪来,

子弹击中了右胳膊,险忽几送命。白灵几乎天天都到临时抢救医院去看望他。白灵

问:“你害怕不害怕?”鹿兆海说:“不害怕。真的!”白灵说:“你在我跟前吹

大气,充好汉!”鹿兆海抚着绷扎的胳膊说:“这一枪把我打急了,我现在告诉你,

我决定从军。当然,我还是想把中学念完。我要是害怕怎么会作出这个决定呢?”

白灵歉然笑笑说:“我说着玩的,怎么就当真了?”鹿兆海即将出院的时候,学校

的那位英文教员来看望他时正式通知他:“你被接纳为中共党员了。”白灵掏出尹

那枚铜元递给鹿兆海。鹿兆海在手里抚摸了一会儿,又交给白灵说:“你保存着好。

”俩人推让的当儿,英文先生转着好奇的眼睛:“定情物?”鹿兆海和白灵都红了

脸,却极力否定说:“不是。它更有深意。”铜元最后还是留在白灵的掌心里。鹿

兆海康复后就编进了由学生市民和手工业工人混成的准军事战斗队伍,接受军事训

练,随时准备补充到守城的国民革命军的营垒里去,和白灵见面的机会很少了。白

灵后来被抽调参加了文艺演出队,到守城的兵营和市民中间宣传鼓动,几次爬上城

墙,为趴在掩体下的士兵唱歌。有一次演出给她留下最深刻的记忆,她在被慰问的

民兵中看见了鹿兆海。那枚铜元装在她贴身的小口袋里,无论走到什么地方演出,

跳起来舞起来的时候,那枚小铜元就轻轻撞击她刚刚隆起的小小的茹房……她和鹿

兆海那晚抛掷铜元的游戏,铸成了她和他走向各自人生最辉煌的那一刻。

白鹿仓的办公房如期竣工,统领监造如此庞大而又紧迫的工程显示了鹿子霖卓

越的组织才能。田福贤和他的干事们迫不及待地搬进潮湿的新房。白鹿仓为重新挂

牌办公举行了隆重的庆祝仪式。白鹿仓辖管的百余个村庄的官人,德高望重的绅士

贤达,十几个大村的私塾先生和唯一一所新制学校的几名教员,济世粮店的丁掌柜

和白鹿中医堂的冷先生等头面人物都在被邀之列。新任滋水县的梁县长和刚刚组建

的国民党滋水县县党部书记岳维山亲临本仓。关中名儒朱先生更是田总乡约特邀的

贵宾,重建白鹿仓的盛事将被朱先生载人正在编纂的新本县志。梁县长首先讲话:

“白鹿仓的盛典标志着国民革命新秩序的完全建立。”县党部书记岳维山接着讲:

“胜利粉碎刘匪乌鸦兵对革命的围攻,白鹿原以及滋水县的国民革命将展开新的一

页。”他随之郑重宣布:“本县我党的第一个分部~白鹿区分部宣告诞生。田福贤

任白鹿区分部书记。”与会者表示了热烈的祝贺而又显出惊奇,惊奇的是在四个委

员中鹿家父子居然占了两位。岳维山不失时机地重点分绍了鹿兆鹏:“鹿兆鹏同志

不仅是白鹿区分部委员,还是县党部委员,负责农运工作。鹿兆鹏同志是共、产、

党员一”嗡嗡嘤嘤的议论顿时腾起,百余双眼睛一齐s住鹿兆鹏。鹿兆鹏尽量做出

坦然自若的神情却总是显得不大自然。鹿子霖迅疾地瞅了儿子一眼就微偏了头,脸

色比儿子还要紧张还要尴尬,因为众人如锥的眼光纷纷移s到他的脸上。近日里,

乡村里悄悄流传着共产党是红头发红眼睛的妖匪,共人家房共人家田地共人家骡马

牲畜,尤其是共人家婆娘女子的危言,乡民们感到比白狼可怕多了,可是谁也没有

见过一个共产党。岳维山礼让鹿兆鹏讲话,会场骤然清静下来。鹿兆鹏憨里憨气地

笑着说:“众位乡党,大家都多瞅我一眼,看清我跟你们以及你们的子弟一样,都

是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就行了。好了,岳书记你继续讲吧,我就开这一句玩笑。”

会场顿时轻松活泼了,夹杂着释然化疑的笑声。岳维山雍容大度地笑笑说:“鹿兆

鹏同志又是国民党员。共产党和国民党是同志是兄弟,共同推进国民革命。”说着

抓住坐在旁首的鹿兆鹏的手站立起来,两只挽着的手形成一个拳头高高举过头顶停

留在空中,显示着团结的真诚,象征着擎天立地的力量。这个生动的画面摄人每一

个与会者的眼睛储存于他们的脑底,并为后来完全相反的结同发出历史性的感叹。

会议之后,朱先生顺理成章地跟着白嘉轩去看望老岳母。他向岳母白赵氏问了

安就急说:“啊呀妈呛我饿坏了,快给我熬一碗包谷糁子吧!你熬得那么又粘又香

的糁子我再没喝过。”白赵氏亲自下到厨房,阻止了儿媳仙草又阻挡了孙媳,亲自

添水烧火拂下糁子放进碱面儿,一会儿紧火,一会文火地熬煮起来。朱先生在庆典

仪式之后的丰盛的宴席上,只是礼仪性地点了几下筷于就离开了。他不是出于清高

而是他的胃肠只能接受清淡的五谷菜蔬却无法承受荤腥海味。白嘉轩满脑子都是疑

问,迫不及待地问姐夫:“鹿家父子俩全是委员?鹿家兆鹏又入‘国’又入‘共’

骑双头马,又是白鹿仓又是区分部,田福贤是总乡约又加个区分部书记。又是国民

党又是共产党。啊呀呀!我这脑瓜子里全给搅成一锅浆子咧!”朱先生听了格格格

朗声笑了:“你种你的庄稼你务你的牛犊儿骡驹儿就对了。你把那些名目那些关系

揣抹清了有啥用场?我都不大抹码得清,你伤那个脑筋做啥?国民党和共产党都开

宗明义要给民人办好事,‘扶助工农’。你只管、放心过你的日子就是了。”白嘉

轩心悦诚服地点点头,却仍然止不住发问:“哥呀,我心里总是毛乱草势的。俗话

说,一个槽道拴不下两匹叫驴,一窝蜂里容不得两个蜂王。岳鹿二人挽着举到头顶

的拳头分开了咋办?”朱先生听了更不经意地大笑了;“哈呀兄弟!咱妈给我把包

谷糁子端来了。我可不管闲事。无论是谁,只要不夺我一碗包谷糁子我就不管他弄

啥。”

鹿兆鹏不再是因为校长而是他公开的共产党身份招引得一切人注目。他仍旧住

在白鹿镇小学校里,仍然身兼校长职务。学校已经恢复上课。刚开始他还不大习惯

利用公开的身份进行活动。韩裁缝的身份没有公开,仍然像个手艺人那样穿着蓝布

围裙手脚并用在轧轧响着的缝衣机器上,鹿兆鹏和他的工作关系不仅是秘密的而且

是单线的。那是一个绝对忠诚的战友同志。鹿兆鹏充分利用合法的身份加紧工作,

只是在处理需得极端保密的事情时才交给韩裁缝。

白鹿仓的庆典宴席结束后,父亲鹿子霖不大好意思地到他跟前,暗示他回家去

一趟,他有话说。鹿兆鹏说:“我知道你想跟我说啥话,缓几天吧,我现在事情太

忙。”鹿子霖鼓了鼓嘴就转身走了。

鹿兆鹏现在确实忙,中共陕西省委的全会刚刚开罢,党的决议急待贯彻,今冬

明春要掀起乡村革命的高c,党的组织发展重点也要从城市知识层转向乡村农民,

在农村动摇摧毁封建统治的根基。党在西安已经办起“农民运动讲习所”,每期仨

月轮番培训革命骨干。他决定把分配给滋水县的十个名额全部集中到白鹿原上,正

好可以从每个保障所选送一个,避免撒胡椒面似的把十个人撒到全县。

这一构想刚刚形成,黑娃黑夜里突然闯进他的校长办公房,一进门就瞪着黑乌

乌的眼睛问:“老天爷呀,没看出你是个共产党?!”一下子倒把兆鹏问愣注了。

黑娃现在受雇于二原子上一户人家,给人家斩崖挖土打窑d,知道满原都在摇铃般

传说着他的朋友是共产党。雇主在吃晚饭时问他:“鹿乡约的共产党后人得是红眼

睛红头发的洋种?”“哈呀我说啥洋种不洋种的!他官名叫兆鹏,小名叫拴牢,跟

我一个桌子念书,给我吃过冰糖,跟咱一模一样,是黑头发黑眼睛的土种!”黑娃

津津有味地复述着,兆鹏听着就在黑娃腰里戳了一拳头,笑得几乎岔气:“好好好

哇黑娃,你说得真好!我们都是土种,转一个音就是土著。”黑娃又瞪着眼问:“

我只知道你是白狼。咱们烧粮台时你说是白狼。白狼就是共产党?那韩缝是不是共

产党?”鹿兆鹏骤然变色嘘道:“黑娃,你记住一条儿,咱俩以后说话只说咱俩的

事,旁人的事甭问也甭打听。”黑娃窝住兴儿不大欢愉了。兆鹏说:“我正想找你

哩,你来了正好。”随之把物色他去参加“农讲所”的事说了。黑娃听了不感兴趣

:“噢呀,我这回可不想跟你跑了。乌鸦兵跑了,进不进祠堂的事也过去了,我想

蒙着头闷住声下几年苦,买二亩地再盖两间厦房,保不准过两年添个娃娃负担更重

了。我已经弄下这号不要脸的事,就这么没脸没皮活着算球了。我将来把娃娃送到

你门下好好念书,能成个人人就算争了气了。”鹿兆鹏惊奇之后就以不屑的口气说

:“我跟你说话不拐弯,你这些打算全都是空中楼阁痴心妄想,拿咱土种的话说就

是没向!你只要想想你爷你爸就明白了。”黑娃还不信服:“俺爸俺爷是不行。可

咱村有好多人比如嘉道叔的日子就一年强过一年。”鹿兆鹏说:“这样吧,你先去

参加一回。你觉得有意思你回来咱俩继续共事,你觉得没意思你就过你的小日月。

你受训这仨月的损失我给你补上。”黑娃听到这话冒火了:“啥话!我就那么爱钱

吗?我还顾虑我识不下几个字,又是个猪脑子,人家说啥念啥怕是解不开记不下。

”鹿兆鹏说:“那不要紧,能解开多少算多少,能记下多少算多少。要是解不开记

不下一句,权当逛热闹哩!你大概还没逛过城哩?”黑娃迟迟疑疑算是答应了。鹿

兆鹏却说:“黑娃,我估计你这回去了还想再去一回!”

黑娃要去城里参加“农讲所”受训的消息在白鹿镇引起很大反响。白嘉轩得知

这个情况后一直保持沉默,只在一天晚上在祭桌前对孝文说:“他坐在那儿看去像

个先生,但一抬脚一伸手就能看清蹄蹄爪爪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就再明白不

过了。”孝文说:“咋也想不到堂堂的校长能跟黑娃混搅在一搭。他选送的十个人

个个都不干不净有麻达,这共产党究竟……”白嘉轩打断儿子的话:“从今往后,

甭跟人说这样话。凡事看在眼里记到心里就行了。”

种种议论集中到田福贤那里。他对鹿兆鹏说:“岳书记再三给我敲过,让我注

意国共合作,不要干涉兄弟党内务。我只想问问你,是不是把那十个人再慎重掂量

一下?其他人有麻达还将就得过去,黑娃太那个了嘛!让人说,‘共产党咋尽挑那

些龟五贼六的货?连抢夺人妻的货也要抬举到省城里去?’听听!我担心这样下去

对贵党影响不好。”“他们是去城里接受培训,又不是做官。”鹿兆鹏解释说,“

他们接受培训提高了觉悟,就会改掉自己的麻达。你忘了国父遗嘱说的‘扶助工农’

的话吗?扶助扶助是啥意思哩?”田福贤瞪起了眼睛……

黑娃从“农讲所”培训归来,在白鹿原掀起了一场风暴。那些议论黑娃的三纲

五常的白嘉轩鹿子霖田福贤以及一切或穷或富的庄稼人,全部对他刮目相看,用土

著们习惯的话说:瞪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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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白嘉轩双时搭在轧花讥的台板上,一只肘弯里搂揽着棉花,另一只手把一团一

团籽棉均匀地撒进宽大的机口里,双脚轮换踩动那块结实的槐木踏板。在哳哳哳哳

的响声里,粗大的辊芯上翻卷着条条缕缕柔似流云的雪白的棉绒,黑色的绣着未剔

净花毛的棉籽从机器的腹下流漏出来。踩踏着沉重的机器,白嘉轩的腰杆仍然挺直

如椽,结实的臀部随着踏板的起落时儿撅起。孝文走进轧花房,神色慌乱地说:“

校长领着先生学生满街上刷写大字。满墙上都是‘一切权力归农协’。‘农协’是

弄啥哩?”白嘉轩继续往机口里扔着棉花团儿头也不转他说:“这跟咱p不相于嘛!

你该c心自己要办的事。”

白嘉轩驾着牛车从城里拉回来一架轧花机,在堆放垫圈干土的土房里扎垒起一

道隔墙,隔出一间机房来安装机器,几经调试,这架透着生铁蓝光的轧花机就响起

通畅和谐的哳哳哳的声音。白嘉轩下决心买回这架上海出的机器,主要是为了自家

轧花方便,且不说每年轧花要花销一头牛犊的工价,单是把棉花用牛车送去拉回就

太劳神了。轧花机买回以后却首先接揽了轧花生意,在没有主顾的间断时日里抽空

儿给自家轧。他在轧花房的门口备下一把废旧的铁头木板锨,来人进入机房之前必

须刮净鞋底的泥巴,棉花是干净东西。他算计过,只要机器一冬不停,挣下的轧花

钱手口自家省下的轧花钱,就可以买回半个轧花机,两个冬天过去就会把这架轧花

机赚回来了。“这是一个里外账,一里一外两面算。”白嘉轩对孝文说,“过日子

就得这样盘算,才能把日子过得浑全。”他时时处处不失时机地对儿子进行诸如此

类的点化教育,以期他尽快具备作为这个四合院未来主人所应有的心计和独立人格。

而言传身教不可偏废,白嘉轩挺着腰杆踩踏轧花机就是最好的身教。

轧花机开转以后,他和鹿三孝文三人轮换着踩踏,活儿多的时候加班干到深夜,

有时j叫三遍以后又爬起来再干。房檐上吊着一排尺把长的冰凌柱儿,白嘉轩脱了

棉袄棉裤只穿着白衫单裤仍然热汗蒸腾。过了多日,孝文又一次忍不住大声说:“

黑娃把老和尚的头铡咧!”白嘉轩转过脸依然冷冷地对惊慌失措的儿子说:“他又

没铡你的头,你慌慌地叫唤啥哩?”孝文抑止不住慌乱:“哎呀这回真个是天下大

乱了!”白嘉轩停住脚,哳哳哳的响声停歇下来:“要乱的人巴不得大乱,不乱的

人还是不乱。”他说着跳下轧花机的踩板,对儿子说:“上机轧棉花。你一踏起轧

花机就不慌不乱了。哪怕世事乱得翻了八个过儿,吃饭穿衣过日子还得靠这个。他

粗大的巴掌重重地拍击到轧花机的台板上,随之从棉花垛上取下棉衣棉裤穿起来…

白嘉轩刚刚平息了四合院里发生的一场小小的内乱。内乱是他的宝贝女儿灵灵

制造的。原上人吃腊八粥的那天傍晚,白灵出奇不意地回到家里来,这是自围城以

来头一次返乡回家,乃乃白赵氏一把把孙女搂到怀里,张口咬住脸蛋子久久不放,

涎水从脸腮上流灌进脖颈里去,残缺不全的牙齿在孙女粉白红润的桃花脸上留下几

个奇形怪状的窝痕。母亲白吴氏禁不住热泪涌流,疼爱地斥骂着:“没良心的东西

把老老少少一家人都给你折磨死了!”白灵从乃乃怀里跳起来,回头又在乃乃脸上

亲了一口,掏出手帕又亲呢地给母亲沾去泪水,跳到屋子中间挺身一站:“我不是

好好的吗?我长得高了吃得胖了,你们尽c那些心做啥!”白嘉轩不失威严地挺坐

在太师椅上,瞅见女儿窄巴的衣服绷紧的胸脯上隐伏着的两个茹房的轮廓,心里悸

动了一下。白灵毫无察觉父亲的心思,环顾一圈屋里所有的人,得意忘形地宣布了

一个消息,立时把屋子里亲呢的气氛扫荡净尽了:“我们把县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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