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部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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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晓的憨相:“咋弄着哩嘉轩哥?咋着倒在黑娃的窑门口?”随之就告辞了。

白嘉轩被妻子仙草一针扎活过来长叹一声又闭上了眼睛。他固执地挥一挥手,

制止了家中老少一片乱纷纷的嘘寒问暖心诚意至关切,“你们都回去睡觉,让我歇

下。”说话时仍然闭着眼睛,屋里只剩下仙草一个清静下来,白嘉轩依然闭眼不睁

静静的躺着。一切既已无法补救,必须采取最果断最斩劲的手段,洗刷孝文给他和

祖宗以及整个家族所涂抹的耻辱。他相信家人围在炕前只能防碍他的决断只能乱中

添乱,因此毫不留情地挥手把他们赶开了。他就这么躺着想着一丝不动,听着公j

叫过一遍又叫过一遍,才咳嗽一声坐了起来,对仙草说:“你把三哥叫来。”

鹿三在马号里十分纳闷,嘉轩怎么会倒在那个窑院里?他咂着旱烟袋坐在炕

边,一只脚踏在地上另一只脚跷踏在炕边上,胳膊时支在膝头上吸着烟迷惑莫解。

孝文低头耷脑走进去,怯怯地靠在那面的槽帮上,他以为孝文和他一样替嘉轩担忧

却不知道孝文心里有鬼。他很诚恳地劝孝文说:“甭伤心。你爸缓歇缓歇就好了。

许是雪地里走迷了。”孝文靠在槽帮上低垂着头,他从小娥的窑d溜回家中时万分

庆幸自己不该倒霉,摸着黑钻进被窝,才觉得堵在喉咙眼上的心回到原处;当他听

到敲门声又看见鹿子霖背着父亲走进院里时,双膝一软就跌坐在地上;这一切全都

被父亲的病势暂掩盖着。他除了死再无路可走,已经没有力量活到天明,甚至连活

到再见父亲一面的时间也挨不下来。他觉得有必要向鹿三留下最后一句悔恨的话,

于是就走进马号来了。他抬起低垂到胸膛上的下巴说:“三叔,我要走呀!你日后

给他说一句话,就说我说了‘ 我不是人’……”鹿三猛乍转过头拨出嘴里的烟袋:

“你说啥?”孝文说:“我做下丢脸事没脸活人了!”鹿三于是就得到了嘉轩倒在

窑d门口的疑问的注释。他从炕边上挪下腿来,一步一步走到孝文跟前,铁青着脸

瞅着孝文耷拉着的脑袋,猛然抡开胳膊抽了两只掌,哆嗦着嘴唇“羞了先人……啥

叫羞了先人?这就叫羞了先人了!黑娃羞了先人你也羞了先人……”这儿仙草走了

进来。鹿三盛怒未消跟仙草走进上房西屋,看见嘉轩就忍不住慨叹:“嘉轩哇你好

苦啊!”白嘉轩忍住了泛在眼眶里的泪珠,说:“你知道发生啥事了?知道了我就

不用再说了。你现在收拾一下就起身,进山叫孝武回来,叫他立马回来,就说我得

下急症要咽气……”

惩罚孝文的举动又一次震撼了白鹿原。惩罚的方式和格局如同前次,施刑之前

重温乡约族规的程序由孝文的弟弟孝武来执行。

白孝武的出现恰当其时。他穿一件青色棉袍,挺直的腰板和他爸腰折以前一样

笔挺,体魄雄壮魁伟,肩膀宽厚臀部丰满,比瘦削细俏的孝文气派得多沉稳多了。

白嘉轩仍然在台阶上安一把椅子坐着,孝武归来及时替代了不争气的孝文的位置,

也及时填充了他心中的虚空。孝武领涌完乡约和族规的有关条款,走到父亲跟前请

示开始执行族规。白嘉轩从椅子上下来,跷下台阶,从族人让出的夹道里走过去,

双手背抄在佝偻着的腰背上。白嘉轩谁也不瞅,端直走到槐树下,从地上抓起扎捆

成束的一把酸枣棵子刺刷,这当儿有三四个人在他面前扑通扑通跪倒了,白嘉轩知

道他们跪下想弄啥,毫不理睬,转过身就把刺刷扬起来抽过去。孝文一声惨叫接一

声惨叫,鲜血顿时漫染了脸颊。白嘉轩下手特狠,比上次抽打小娥和狗蛋还要狠过

几成。这个儿子丢了他的脸亏了他的心辜负了他对他的期望,他为他丧气败兴的程

度远远超过了被土匪打断腰杆的劫难,他用刺刷抽击这个孽种是泄恨是真打而不是

在族人面前摆摆架式。白嘉轩咬着牙再次扬起刺刷,忘记了每人只能打一下的戒律,

他的胳膊被人捉住了,一看竟是鹿子霖。

鹿子霖是那三四个下跪求情者中的一个。这个向族长跪谏的行动其实就是鹿子

霖策划的。他听到孝武给他传述的白嘉轩要惩罚孝文的决定以后,郑重其事地找到

白家,大声吵着要白嘉轩取消这次施刑的举动:“我敢说这根本不怪孝文!你也招

不住这个折腾喀!”白嘉轩冷着脸心决如铁:“锣都敲了你还说这话做啥!你后晌

能到祠堂来,就算给老哥赏光了。”鹿子霖后晌去祠堂里在村巷里痛心狠气地抱怨

几个老汉:“你几个老者难道都是石头心恨?嘉轩要整孝文你们能忍心叫他整?为

啥不劝他不阻挡他?这孝文比不得旁人咋能随便用刷子打?”那几个老汉被他热诚

的斥责弄得感动又愧悔,便策划了这出跪谏的c曲。

鹿子霖从白嘉轩手里夺下刺刷又扑通跪下了,说:“嘉轩哥!你不饶孝文我不

起来!”白嘉轩冷着脸说:“我不受你的跪拜。谁的跪拜我今日都不受。谁爱跪谁

就跪。孝武,往下行——”说罢,用手撩着袍杈儿走过人窝儿,重新在祠堂台阶的

椅子上坐下来。白孝武从执刑具者手里接过刺刷,照哥哥孝文赤l的胸脯抽击了一

下,血流顺着胸脯一条条拉下来……

如同祠堂院子里的争执在白家庭院里也刚刚发生过。老娘白赵氏白吴氏以及两

个媳妇结成同盟,坚决反对白嘉轩惩罚孝文的毒刑,白赵氏劝不下儿子就骂起来:

“你害死孝文你哪象个老子?你要把孝文捆到树上我就脱光站到孝文前头,你先用

刺刷刷死我再刷死孝文!”仙草则用哭谏,两个儿媳一齐求情。白嘉轩对谁也不松

口,连一句话也不说,一任她们骂呀哭呀乞求呀绝不动心。直到第三天孝武和鹿三

从山里回来,白嘉轩把全体家庭成员叫到上房正厅,在祭桌前发焚香,然后征求大

家的意见:“有话对着先人的面说。”白赵氏白吴氏和孝文孝武的媳妇陈述了早已

表明的态度,轮到至关重要的一个人白孝武了。白孝武站在祭桌前一字一板他说:

“按族规办。”乃乃白赵氏正愣着神儿,母亲白吴氏的耳光已经抽到他脸上了。孝

武瞅了一眼母亲不恼也不愧。仍然面色不改。白嘉轩用恼怒的眼色制止了妻子白吴

氏的轻举妄动,转过脸问孝武:“为啥?你说为啥?”白孝武沉稳他说:“这是白

家的立身纲纪。爸你说的我不敢忘……”白嘉轩迫急地一拳砸在桌子上,说:”着!

忘了立家立身的纲纪,毁的不是一个孝文,白家都要毁了——”

白嘉轩从父亲手里继承下来的,有原上原下的田地,有槽头的牛马,有庄基地

上的房屋,有隐藏在上墙里和脚地下的用瓦罐装着的黄货和白货,还有一个看不见

摸不着的财富,就是孝武复述给他的那个立家立身的纲纪。即使白嘉轩自己,对于

家族最早的记忆也只能凭借传说,这个村庄和白氏家族的历史太漫长太古老了,漫

长古老得令它的后代无法弄清无法记忆。由白嘉轩上溯五辈,大约是白家家道中兴

的一个纪元的开始,那位先人在贫困冻馁中读书自饬考得文举,重整家业重修族规,

是一个对白家近人家史族史具有决定性影响的人物,族人至今还常提起他的名字白

修身。族史和家史虽然漫长,对本族和家庭具有重大影响的先人的名字还是留传下

来,湮没的只是那些业绩平平的名字。好几代人以来,白家自己的家道则像棉衣里

的棉花套子,装进棉衣里缩了瓷了,拆开来弹一回又胀了发了;家业发时没有发得

田连阡陌屋瓦连片,家业衰时也没弄到无立锥之地;有限的记忆不可怀疑的是,地

里没断过庄稼,槽头没断过畜牲,囤里没断过粮食,庄基地没扩大也没缩小。白嘉

轩在孝文事发的短暂几天里除了思索这个意料不及的事件,更多地却是追思家族的

历史和前贤,形成家庭这种没有大起也没有大落基本稳定状态的原因,除了天灾匪

祸瘟疫以及父母官的贪廉诸种因素之外,根本的原由在于文举人老爷爷创立的族规

纲纪。他的立纲立身的纲纪似乎限制着家业的洪暴,也抑止预防了事业的破败。无

论家业上升或下滑,白家的族长地位没有动摇过,白家作为族长身体力行族规所建

树的威望是贯穿始今的。一位族长在大旱之年领着族人打井累得吐血死,井台上至

今还可以看到被风化了的白克勤模糊的字迹。一位族长领着族人在打杀贼人中被刀

劈成两截,成为白鹿原一举廓清异族壮举的英雄。并非所有的族长都有伟迹,悄无

声息地平庸之辈也为数不少,甚至每隔一代两代就会出一个败家子族长,这是殃祸

家族的大害必须尽早诛除不能手软。……

白嘉轩听到孝武的话,心里卷起一汪热流,激动得热泪盈眶,此时此地正需要

听到这个话。白赵氏不甘心地反诘:“先人们都是通人性的好先人,谁也没有你这

样心硬!”白嘉轩沉静地说:“先人们里头没出过这号瞎事。”孝文无可挽回地被

推进祠堂捆到槐树上了。

白嘉轩采取的第二个断然措施是分家。白嘉轩决定只请大姐夫朱先生一个人监

督分家,作为这种场合必不可缺的孩子的舅舅没有被邀请,山里距这儿太远了。如

果连自己的家事都处置不妥,还怎么给族人们门人村人说和了事?一切都经过周密

的算计和精细的调配,分给孝文好地次地的搭配比例与全部土地优次的比例相一致,

按说长子应占厅房东屋,但那需得双亲谢世以后,白嘉轩健在白赵氏也健在,白嘉

轩尚不能住进厅房东屋而只能居住西屋。再考虑到生产生活的方便,白嘉轩决定把

门房的东屋和西屋分给孝文,当中明间作为甬道属家庭公有。储存的黄货白货白嘉

轩闭口不提,那是家庭积蓄,除非异常重大的情变不能挪动,这些蓄存的交待当在

他蹬腿咽气之前,现在谁也不得过问。白孝文的脸面被药布包扎着不露真相,只是

点头,伸出结着血痴的右手在契约上按下了指印。朱先生笑着重复了一句:“房是

招牌地是累,攒下银钱是催命鬼。房要小,地要少,养个黄牛慢慢搞。”这几句广

为流传的朱先生名言,白嘉轩和儿子们其实才头一次从创造者本人口中听到。朱先

生对孝文的过失没有严词斥训,悬笔写下两个字的条幅:慎独。

鹿子霖在惩罚孝文那天晚上到神禾村喝了酒。他跪在地上为孝文求情的行动虽

然失败,却获得了许多人的钦敬,也把这件花案的制造者隐蔽得更严密了。为了显

示真诚,他就那么一直跪下去直到行刑结束。白嘉轩从祠堂台上慌慌匆匆扭动着狗

一样的腰身走过来,双手扶起他,又扶起一同跪着的三个老者说:“你们的宽恩厚

德我领了!”鹿子霖演完这场戏就去神禾村找几个相好喝酒去了,这一晚喝得酣畅

淋漓,于午夜时分走回白鹿村,从村子东头的慢道上下来,扑腾扑腾走到窖d口拍

响了门板,小娥问谁敲门。鹿子霖大声说:“问啥哩还问啥哩?你哥你叔你大大我

嘛!“他喝得太多有点失控,y谋的完全实施所产生的欢欣得意也有点难以控制,

该是他和同谋者小娥一起品味这出精彩戏曲儿的时候了。门闩滑动一声,鹿子霖迫

不及待撒着酒狂推门而入,把正趴到炕边上的小娥揽住。小娥一抖一甩钻进被窝。

鹿子霖笑笑才意识到小娥棉袄是披在肩上的。鹿子霖倚在炕边上解衣脱袜,一边说:

大的亲蛋蛋呀!你给你出了气也给大饰了脸,咱俩的气儿出了,仇报了,该受活受

活啦!今黑大大全部依你,你说咋着大就咋着,你要咋样儿就咋样儿,你要骑马大

就驮上你游,你要大当王八大就给你趴下旋磨……”说着剥脱了衣裳钻进被窝。小

娥却问:“吃着屙下的喝我n下的你愿意不愿意?”鹿子霖笑嘻嘻地念起狗蛋创作

的赞美诗:“宁吃小娥屙下的不吃地里打下的,宁喝小娥n下的不喝壶里倒下的…

…大愿意。”鹿子霖的手被挡住了。小娥说:“你刚才说今黑依我,我还没说咋样

哩,你就胡s情起来?你先安安生生睡着,我有话问你,孝文挨得重不重?”

“重。”

“头一刷子谁打的?”

“他爸嘛!还能有谁?族长嘛!”

“听说老二回来了?”

“回来了。这货看去还是个硬家伙。”

“孝文伤势咋样?”

“还用问!脸上没皮儿了。”

“孝文寻冷先生看了没看?”

“你c这些闲心开啥?”

小娥不吭声。惩罚孝文的那天后晌,小娥听到村巷里头的锣声和吃喝声,浑身

抽筋头皮发麻双腿绵软,在窑d里坐不住了。她达到了报复的目的却享受不到报复

的快活。在她怀着恶毒的目的把孝文拖进砖瓦窑以后惊奇地发现世上竟有孝文这种

奇怪男人,勒上裤子行了解开裤带儿又不行了,当时她觉得奇异也觉得好笑,后来

孝文遵照她规示的日程钻进她的窑d来过多回,仍然是那个样子;她看着他每一次

兴冲冲地又显得贼偷鬼气儿来到窑d,回回都是败兴地离去,就忍不住同情这个可

怜人儿说:“算你干脆甭来了。”孝文苦笑着说:“我也想咱们本事算了甭去了,

可又忍不住就来咧!”直到白嘉轩气昏死在窑d门外雪地的那一晚,孝文尚未直入

过她的已经不再贵重的身体……她在窑d里坐不住也立不住,装作扯柴禾走到窑院

边沿的麦秸垛跟前,耳朵逮着本村中的动静,偶尔可以听见人们涌向祠堂路上的一

句对话。她现在想到孝文在她窑里炕上的那种慌乱不再觉得可笑。反而意识到他确

实是个干不了坏事的好人。她努力回想孝文领着族人把她打的血r模糊的情景,以

期重新燃起仇恨,用这种一报还一报的复仇行为的合理性来稳定心态。其结果却一

次又一次地在心里呻吟着,我这是真正地害了一回人啦!

鹿子霖不耐烦他说:“还提孝文孝文做啥?该受的罪让他受去吧!咱们今黑热

热火弄一场!”小娥说:“好呀——对呀!”说着就跃上鹿子霖的腰腹往下一蹲。

鹿子霖嘻嘻笑着呻吟一声:“唉哟哟!亲蛋蛋你轻一点……差点把大大的肠子肝花

蹲烂了!”小娥又纵蹲到他的胸脯上。鹿子霖嘘唤着:“亲蛋蛋你把大的肋条儿蹲

断了!”鹿子霖正陶醉在欢愉之中,感到脸上一阵湿热,小娥把nn到他脸上了。

鹿子霖翻身坐起,一巴掌煽到小娥脸上:“婊子!你……”小娥问:“你刚才不是

说了今黑由我想咋样就忘了自个姓啥为老几了?给你根麦草就当拐g拄哩!婊子!

跟我说话弄事看向着!我跟你不在一杆秤杆儿上排着!”小娥跳起来:“你在佛爷

殿里供着我在土地堂地蜷着;你在天上飞着我在涝池青泥里头钻着;你在保障所人

五人六我在烂窑里开婊子店窑子院!你是佛爷你是天神你是人五人六的乡约,你钻

到我婊子窑里来做做啥!你逛窑子还想成神成佛?你厉害咱俩现在就这么光溜溜到

白鹿镇街道上走一回,看看人唾我还是唾你?”鹿子霖慌忙穿起衣裤连连禁斥着:

“你疯了你疯了咧!你再喊我杀了你!”却不见小娥收敛就慌匆匆跳下炕夺门出窑。

小娥在窑门口跟踪骂着:“鹿乡约你记着我也记着,我n到你脸上咧,我给乡约n

下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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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一场异常的年馑临到白鹿原上。饥馑是由旱灾酿成。干旱自古就是原上最常见

最普通的灾情,或轻重几乎年年都在发生,不足为奇。通常的旱象多发生在五六七

三个月,一般到八月秋雨连绵就结束了,主要是伏旱,对于秋末播种夏初收获的青

稞大麦扁豆小麦危害不大,凭着夏季这一料稳妥的收成,白鹿原才繁衍着一个个稠

密的村庄和熙熙攘攘的人群。这年的干旱来得早,实际是从春末夏初就开始的,麦

子上场以后,依然是一天接一天一月连一月的炸红的天气,割过麦子的麦茬地里,

土地被暴烈的日晒得炸开镢把儿宽的口子,谷子包谷黑豆红豆种不下去。有人怀着

侥幸心理在干燥的黄土里撒下谷种,迟早一场雨,谷苗就冒出来了,早稻迟谷,谷

子又耐旱;然而他们押的老宝落空了,扒开犁沟儿,捡起谷粒在手心捻搓一下,全

成了酥酥的灰色粉末儿。田野里满都是被晒得闪闪发亮的麦茬子,犁铧c不进铁板

似的地皮,钢刃铁锨也踏扎不下去,强性人狠着心聚着劲扎翻土地,却撬断了锨把

儿。旱象一直延续下去,持续不降的高温热得人日夜汗流不止喘息难定。村里的涝

池只剩下池心的一洼墨绿色的臭水,孩子们仍然在泥水里浆洗,不几天就完全干涸

了,旱象一直僵持到八月十五中秋节日。这是播种冬小麦的节令。人们无心赏月无

心吃团圆饼全都陷入慌恐之中。白鹿原的官路上,频频轰响着伐神取水的火铳,涌

过披蓑着衣戴柳条的雨帽的人流。白鹿村的乡民纷嚷嚷起来,白嘉轩心里也急了毛

躁了,让二儿子孝武在村巷里敲锣告示:伐神取水,每户一升。

白鹿村西头有一座关帝庙俗称老爷庙,敬奉着关公关老爷。关羽升天后主动请

求司管从间风雨为民赐福,村村寨寨无论大小都修建着一座关帝庙;原上自古顺应

西风雨,因之关帝庙一律坐落在村子的西首。白鹿村的老爷庙是一座五间宽的高大

宽敞的大殿,东西两面墙壁上彩绘着关羽戎马倥偬光明磊落一生中的几个光辉篇章;

桃园结义单刀赴会刮骨疗毒出五关斩六将等;而正殿上坐着的司管风雨的关老爷的

雕塑,面颜红润黑鬤如漆明目皓齿神态安祥慈善如佛了。庙宇四周是三亩地的一片

空园,一株株合抱粗的柏树标志着庙宇的历史。庙前的那棵槐树才是村庄的历史标

志,经过无数人的手臂的度量,无论手臂长短,量出的结果都是七楼八作零三指头。

槐树早已空心,里头可以同时藏住三个躲避暴雨袭击的行路人;枝叶却依然郁郁葱

葱,粗大的树股伸出几十步远,巨大的树冠浓密的树荫笼罩着整个庙宇的屋脊,形

成一派凝聚不散的仙气神韵。

白嘉轩跪在槐树下,眼前是常年支的槐树下废弃的青古碾盘,蜡架上c着拳头

的大红蜡烛蹿起半尺高的火苗儿,香炉里的紫香稠如谷苗,专司烧纸的人把一张张

金黄的黄表纸连连不断扔进瓦盆里,香蜡纸表燃烧的呛人的气味弥漫在燥热的庙场

上;他的身后,跪倒着白鹿村十二岁往上的全部男人,有的头戴柳条雨帽身披蓑衣,

有的赤l着膀子,木雕塑似的跪伏在大太阳下一动不动。碾盘的一侧置放着一张方

桌,别一侧临时盘起一个大火炉,三个精壮小伙子穿着一件短裤,轮流扯拉着一只

半人高的特大号风箱,火焰在阳光里像万千欢舞的精灵,火炉烘烧着三只铁铧和几

支钢钎儿。锣鼓家伙在大殿里头敲着。一个伐马角的小伙子从庙门里奔跃而出,跃

上方桌。锣鼓家伙班子也跟随出来,在方桌周围继续上劲地敲着。侍守火炉的人用

铁钳夹住一只烧成金黄色的铁铧送到方桌跟前,伐马角的小伙拈来一张黄表纸衬在

手心去接铁铧,那黄表纸呼啦一下子就变成灰白的纸灰,小伙尖叫一声从方桌上跌

滚下来,被接应人搀扶走了。第二个马角从庙里奔到槐树下,一只脚刚跨上方桌沿

儿就仰面栽倒下来。第三个马角和头一个如出一辙,刚抓住铁铧就从方桌上跌翻下

去。锣鼓家伙班子第四次从庙里送到祭台上来的马角是鹿子霖,他跳上方桌时浑身

扭着,双臂也扭舞着,大口吹出很响的气浪;他一把抓住递到脸前的铁铧,手心里

的黄表纸完好无损;当他再去接一只筷子粗细的钢钎时,从桌上落马跳下了。白嘉

轩霍地一声从地上站起来,膝头上沾着两坨黄土佝偻着腰趟进了老爷庙的大门。

白孝武监守在大殿里,看见父亲走进门来,迎上前企图劝他出去。白嘉轩一甩

手走到关公神像跟前,点燃三支香c进香炉,作揖长拜之后,就跪伏下去一动不动。

他的周围跪倒了一大片男人,等待神灵通传自己。锣鼓家伙更加来劲地爆响起来,

在庙堂里嗡成一片,香蜡纸表的气味令人窒息。白嘉轩起初觉得鼻膜涩疼,随之就

得清香扑鼻,再后来就嗅不出任何气味了;锣鼓家伙的喧嚣充耳不闻,只见那些鼓

手锣手家伙手使劲地挥动着胳膊,却敲不出一丝声响来。大殿里就得异常清静;他

觉得手足和身躯渐渐变得轻如一张黄表纸,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胸腔里残留着凡

人浊气,需要张大嘴巴连续吐出去;那一瞬间似乎是最后一口污浊的胸气喷吐出来,

他就从关公坐象坐前的砖地上轻轻地弹了起来,弹出了庙门。人们看见,佝偻着腰

的族长从正殿大门奔跃出来时,象一只追袭兔子的狗;他奔到槐树下,双掌往桌面

上一按就跳上了方桌,大吼一声:“吾乃西海黑乌梢!”他拈起一张黄表纸,一把

抓住递上来的刚出炉的淡黄透亮的铁烨,紧紧攥在掌心,在头顶从左向右舞摆三匝,

又从右到左摆舞三匝,掷下地去,那黄表纸呼啦一下烧成粉灰。他用左手再接住一

根红亮亮的钢钎儿,“啊”地大吼一声,扑哧一响。从左腮穿到右腮,冒起一股皮

r焦的的黑烟,狗似的佝偻着的腰杆端戳戳直立起来。槐树下的庙场上锣鼓家伙敲

得震天价响,九杆火药铳子(九月)连连爆炸,跪伏在庙场上地上的男人们一起舞

扭起来,疯癫般反覆吼诵着:“关老爷,菩萨心;黑乌梢,现真身,清风细雨救黎

民……”侍候守护马角的人,连忙取出备当的一根两头系着小环的皮带,把两只小

环套住穿通两腮的钢钎儿,吊套在头顶,恰如骡马口中的嚼铁。白嘉轩被众人扶上

抬架,八个人抬着,绕在他头上身上的黄绸飘飘扬扬。火铳先导,锣鼓垫后,浩浩

荡荡朝西南部的山岭奔去。所过村庄,鸣炮接应,敲锣打鼓以壮声威,腾起威武悲

壮的气势。

走进秦岭峪口,沿着一条越走越窄的山路绕着山梁行进,路边的青草被络绎不

绝的取水的人马踩踏倒地,拓宽了道路。天麻黑时,白嘉轩和他的族人村民终于走

到黑龙潭了。潭约一丈见方,深不可测,蓝幽幽的潭水平静不兴,上无来水,下不

泄流,黑龙潭是从地下连通东海西海南海北海的一只海眼,四海龙王每年都通过这

条通道到山里来聚会。潭的四周全部是石崖青石,西边凸出前扑的石崖上,稳稳当

当蹲踞着一座铁铸的独庙,铁顶铁墙浑然一体,没有谁能解释这铁庙是在崖上就地

铸成的,还是在平原上铸成以后抬上崖顶的。锣鼓家伙围着潭沿敲着,火铳子又是

九声连响,人们择地而跪,一律面对铁庙。白嘉轩早从架上下来走到潭边,口咬嚼

钎把住上边抖下来的绳索,脚踩石壁上的凹窝爬上崖头,一步一拜一个长揖一个响

头,一直磕进铁庙,点蜡烧香梵表。四面铁壁上铸塑着四条龙,白嘉轩面对西边铁

壁叩拜在地:“弟子黑乌梢拜见求水。”就连叩三个响头,从腰里解下一只细脖儿

瓷罐,在燃烧着的香蜡表里绕过三匝,退出铁庙,用细绳吊放到潭里飘着。白嘉轩

背对铁庙,其余的人了都一律改换拜跪方向背向水潭,锣鼓家伙也收了场,不准说

话不准咳嗽不准放p,一片屏声敛息的肃穆气氛,等待西海龙王赐舍给西海黑乌梢

珍贵的水,星全以后,交过夜半,山里梢林掀起一阵s啸,静跪在地的人全都冻得

抖抖嗦嗦牙齿磕碰,猛然听得潭里传出“咕咚”一声水响。白嘉轩朗声诵道:“龙

王爷恩德恩德恩德!”跪伏在地的人一齐跳起来,丢弃了头上的柳条雨帽和蓑衣,

把身上的衣裤鞋袜全部剥光,表示他们全都是海中水族是龙王爷的兵勇,围着龙潭

足起来蹦起来唱起来:“龙王爷,菩萨心;舍下水,救黎民……”铳声撼震静寂的

山谷,铁铸独庙发出铮铮嗡嗡的回声,锣鼓家伙再次敲起来。白嘉轩抽动绳子从潭

里吊起瓷罐,抱在怀中,众人把摆在铁庙里的供品,用细面做成的各种水果和油炸

的麻花做子一齐抛进潭中。

取水的人回到白鹿村已经是第二天早饭时间。白嘉轩走进关帝庙,把盛满清水

的瓷罐儿双手敬献到关老爷足下,刚作完揖拜跪下一条腿扑倒在地人事不省。众人

慌忙从他腮帮上抽下钢纤儿,用香灰和黄表灰塞住穿透的两个窟窿,抬回四合院里

去,用刚刚吊上来的井水擦洗了手心脚心心窝和后心,又给灌下一碗凉丝丝儿的井

水,白嘉轩呼喇一下睁开眼睛,奇怪地瞅着围在炉上炕下的家人和族人,似乎刚刚

从西海龙王那里归来而不晓尘世发生过什么。白嘉轩猛然瞅见站在他身子后首的鹿

三:“三哥!你把牲口喂饱了没?”

直到取回来的那只细脖瓷罐里的潭水在关老爷的脚下完全干涸,雨却仍然没有

下。人们再也无法忍受等待的焦虑,怀着最后的希望把麦子撒进干裂的土地,犁铧

翻起干裂的上层,蹿起一股股黄色法烟。麦粒比谷粒更快的粉化了,真正出现了一

亩一苗的奇观,那一棵希罕的麦苗是在牛n里侥幸出土的,干旱延续到腊月,落下

一场多年不见的大雪,冻死了白鹿原上的柿子树,老树新树几乎无一幸免。原坡楞

上和庄稼院里的柿子,有的个大如碟,有的人四棱突起,更有给皇帝进贡久盛名的

火晶柿子,现在全都在一个冬天里绝杀断种了。大雪后接着是持续的冬旱的奇寒,

积雪不经融化而逐渐风干了。当春天到来的时候,原野上一片精赤,不见麦禾也不

见青草,满眼是枯死的柿树枝干。想种点萝卜也不进籽儿,柿可当食,萝卜亦可救

生,老天爷连一丝儿生存的机缘都不给白鹿原上的乡民。干旱僵持过春天又延续过

夏天,当一场隔年不见的透雨降下的时候,人们已经不大关心或者无心c持秋田播

种的事了,种籽没有了,耕牛也没有了。旷年持久空前未遇的大旱造成了闻所未闻

旷日持久的年经,野菜野草刚挖出地皮被人们连根挖去煮食了,树叶刚绽开来也被

捋去下锅了。先是柳树杨树,接着是榆树构树椿树,随后就把一切树叶都煮食净光

了,出一茬捋一茬。榆树叶是所有树族中的佼佼者,捋了树叶又扒了树皮,剔掉粗

皮留下内瓤,剁成细未儿和水熬煮,就变成又粘又稠的绝佳的糊糊。白鹿原上的榆

树是继柿树之后来的又一个家族。饿死人已不会引起惊慌诧异,先是老人后是孩子,

老人和孩子似乎更经不住饥饿。饿死老人不仅不会悲哀倒会庆幸,可以节约一份吃

食延续更有用的人的生命。只有莫名其妙的流言才会引起淡弱的兴趣,一个过门一

年的媳妇饿得半夜醒来,再也无法人睡,撞摸身旁已不见丈夫的踪影,怀疑丈夫和

阿公阿婆在背过她偷吃,就蹑手蹑脚溜到阿婆的窗根下偷听墙根儿,听见阿公阿婆

和丈夫正商量着要杀她煮食。阿公说:“你放心度过馑爸再给你娶一房,要不咱爷

儿们都得饿死,别说媳妇,连香火都断了!”新媳妇吓得软瘫,连夜逃回娘家告知

父母。被母亲哄慰睡下,又从梦中惊醒,听见父亲和母亲正在说话:“与其让人家

杀了,不胜咱自家杀了吃!”这女人吓得从炕上跳下来就疯了……危言流语象乌鸦

的叫声一样令人毛骨悚然。

当这场年馑刚刚注定要来的先一年初冬,白鹿村在渭北以及在当地邻村熬活儿

的长工汉们纷纷回到自家屋里来,即使不大仁义的主家也都提前付给他们全年的工

价,让他们在离年终之前的二个多月就下工回家了,起码可以省下一个人的口粮。

鹿三在街巷里看见这些提前下工回归的兄弟哥们就想到自己。在麦子断定不能出苗

以后,瞧着牲畜市场日渐下跌的行情,白嘉轩果决地卖掉了青骡和犍牛,只留下一

匹骒马。这不算是多么聪明的举措,谁也能谋划得出来,一头牛或一匹骡子一年间

吃下的精料——豌豆和夫皮,也许可以换回五头牛和五匹骡子。除了粮食集集冒涨,

其余百物牲畜棉花木料布匹杂货以及土地天天往下跌价,女子订亲的聘金也跌过大

半。在可怕的饥荒年刚刚露出暴虐先兆的时候,各色粮食一下就被推到至高无上的

权威地位,任何东西包括人本身都不得不俯首臣不得不跌价再跌价了。小麦无苗,

冬天不用上粪了;棉花旱死了,轧花机也甭招徕弹花主顾了;牲畜卖掉了,剩下一

匹马浮不住一个人专门喂养;整个一个冬天和春天都将闲适无活儿,自己闲吃静坐

在人家屋里怎么好意思呢?他深信白嘉轩绝不会象村中那些长工的主家那样打发他

提早下工,需得自己说话辞别而不能赖着主家来撵出门去。晚饭后,鹿三抹了抹嘴

巴点燃旱烟袋,爽声朗气他说:“嘉轩,我今黑回去呀。”白嘉轩平和地说:“回

你回喀!有啥事你尽管办。今年冬里没啥紧活路喀!”鹿三料定主家理会错了自己

的原意,就挑明了说:“我明日再不来咧!”白嘉轩依然平和地说:“我刚才说了

嘛!何止明日?三天五天你尽管走。”鹿三更透彻他说:“从明日往后,我再不来

了我下工咧!”白嘉轩这才从椅背上欠起身子:“那咋么了?半路上你就走了不来

了?离过年还远着哩嘛!”仙草听见了也凑到桌边问:“三哥你犯了俺屋谁的心病

咧?你倒是明说怎么能走哩?”鹿三连忙解释:“地里也没啥活儿屋里也没啥活儿

了,我白吃闲坐着不自在喀!”白嘉轩说:“你走了倒是自在了,可把不自在丢给

我了!”鹿三愣怔一下。臼嘉轩接着说:“为了省一份口粮撵你出门,人会说我啥

话哩?我心里能不自在吗?”鹿三忙说:“不是这话!是没活干了闲下,这谁都看

得见的事,不会胡说的。明年春上要是落下透雨地里活儿开场了,我不用你叫就来

了。”白嘉轩冷下脸说:“三哥你听着,从今往后你再甭提这个话!有我吃的就有

你吃的,我吃稠的你吃稠,我吃稀的你吃稀;万一有一天断顿了揭不开锅了,咱弟

兄们出门要饭搭个伙结伴儿——”鹿三咽了一口唾y,粗大的喉圪节猛烈地滑动了

两下,没有话说了。白嘉轩随之轻俏地说:“没活儿干了你就歇着睡着,歇够了睡

腻了你就逛去浪去!逢集了逛集没集时到人多的地方去说,耍纠方耍狼吃娃耍媳妇

跳井,说了耍了再歇再睡……你甭瞪眼!兄弟我不是给你撇凉腔是说正经话:天杀

人人不能自杀。年馑大心也就要放大。年馑大心要小了就更遭罪了。”鹿三觉得眼

里快要忍不住流泪,没有说话就转身出了院子进了马号。直到新年春节前的祭灶日

到来时,他又一次下定决心,这回下了工明年再不来了,实在不能再进白家门白吃

闲坐了。

鹿三离开白家的前一晚,孝文硬着头皮向父亲提出借粮,白嘉轩拒绝了。这件

事更深地刺激着鹿三。正月十五一过,不见鹿三来上工,白嘉轩走进鹿三矮凌乱的

两问厦屋:“跟我走,三哥。甭说我,自你过年走了红马日夜叫唏,要你喂它哩!

旁人添草拌料它不悦意吃喀!”鹿三的喉圪塔又猛烈的滑动了两下,跟着白嘉轩回

到马号。

孝文硬着头皮进上房东屋,罗罗嗦嗦向乃乃白赵氏诉说,分家时父亲分给他

的粮食可以接上秋收,可是秋天绝收了,来年的麦子也没指望了,整个一个冬天喝

稀糁子凑合到腊月,年是实在过不去了……他哀告乃乃给父亲说一句:“借些粮。”

白赵氏正想趁机教训一下孙子,你看看你弄成啥光景了?白嘉轩从对面的西屋已经

听见,大声说:“你就甭开这个口!”白孝文再没说话就从乃乃的屋里退出来回到

前头门房。白赵氏对着西屋说:“你的心不是r长的是滋水河里的石头!”白嘉轩

走进门来:“妈,你明日把那俩碎崽娃了引到后头来。”

孝文向父亲借粮伤脸以后就把两亩水地卖掉了。白嘉轩得知这个消息后气得

吃不下饭,指令孝武把孝文叫到后院正厅来。孝武走进前院门房东屋说:“哥!咱

爸叫你。”孝文仰躺在炕上只扭了一下头:“我不去。”孝武端直站着:“咱爸叫

你你也不去?”孝文说:“后院厅房我不去,再不去了。”孝武威胁说:“那让老

人求到你的门下?”孝文猛然从炕上翻起身来跳到炕下:“你甭跟我耍威风!谁爱

来不来我不稀罕!我也没拿你啥没借你啥没欠着你的啥!”孝武不动声色他说:“

哥你看你成了什么样子?说话处事还象不象个兄长的?”孝文正想说出更辛辣的话,

泄一泄没借着粮食的怒气,也杀一杀弟弟的神气。不料父亲在院子里喝斥:“孝文

你出来!”孝文趿拉上棉窝走到院子,就看见漆黑的院庭里站着父亲的佝偻的形体。

白嘉轩劈头问:

“你把水地卖了?”

“卖了。”

“卖给谁了?”

“谁给钱多就卖给谁。”

“我听说卖给鹿子霖了?”

“子霖叔有钱也有粮食,旁人买不起。”

“这地是在你爷手时置下的,你不能卖!”

“眼下这地分给我是我的。我想活命就得换一把粮食。”

“这二亩水地你卖了多少钱?”

“正说着哩!价官还没说死撂倒哩!”

“你甭说了,这地你卖给我,我给你双价。”

“那不行,大丈夫出言驷马难追。你给我钱再多也不能收回

我的话了。”

黑暗里一声啸响,白孝文应声一个趔趄跌倒在地,父亲手中的拐杖抽击到他的

脸上,继之又砸到他的大腿上,白孝文却感到了一种报复的舒畅,从地上缓缓悠悠

爬起来走进屋去,咣一声c上门闩,把父亲和孝武冷晾在院子里。孝武挽扶劝慰着

父亲,走回后院厅房去了。孝文继续恢复仰躺在炕上的睡姿,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

上,对女人说:“好咧好咧!从今往后再没有谁来管我了!”

这一年的春节新年是孝文所能记得的最暗淡无趣的一个新年,白鹿原上远远近

近的大村小寨,听不到锣鼓听不见喧闹只零三碎四的几声炮响。正月初一的晌午,

孝文到白鹿镇的馍铺里买了五个白生生的罐罐儿馍,蹲在馍铺的台阶上吃了向馍铺

掌柜讨了一壶茶喝,算是自己给自己过了个年。孝文吃罢又挑了五个揣进怀里,绕

道白鹿村后巷朝村子东头走去。村巷里男男女女拖着孩子往祠堂汇集,饥荒之年也

不能少了给祖宗点一柱香叩三个响头。孝文走进小娥的窑门嘘声嗔气地说:“妹子

年好,哥给你拜年来了!”小娥正在案板上揉面团回过头说:“你心里想妹子了,

嘴里可说是给妹子拜年拜年,拿的啥礼物?“你把哥的好心冤屈咧!”孝文从怀里

掏出一个又一个点着红花的罐罐馍,摆到案板上说,“人家到饲堂拜祖宗哩!全村

就剩下咱舍娃子天不收地不管,咱俩你拜我拜你过个团圆年!”“这么说哥你坐火

炕上等着——”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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