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部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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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西墙上斜甩过来的残阳的红光,像一道闪着鬼气妖氛的彩虹。他的脑子里也嘎蹦

响了一声,站在二门里的庭院里的木然不动,背抄在佝倭着的后腰上的双手垂吊下

来。

仙草倒显得很镇静。从午后拉出绿屎以后,她便断定了自己走向死亡的无可更

改的结局,从最初的慌乱中很快沉静下来,及至发生第一次呕吐,看见嘉轩闪进二

门时僵呆站立的佝偻的身躯。反倒愈加沉静了。她掏出蓝布帕子擦了擦嘴角的秽物,

像往常一样平静温润地招呼出门归来的丈夫:“给你下面吧?”白嘉轩僵硬的身躯

颤抖了一下,跌跌撞撞从庭院的砖地上奔过来,踩着了绿色的秽物差点滑倒,双手

抓住仙草的胳膊呜哇一声哭了。仙草自进这个屋院以来。还没见过丈夫哭泣时会是

什么样子,这是头一回,她大为感动。白嘉轩只哭了一声就戛然而止,仰起脸像个

孩子一样可怜地问:“啊呀天呀,你走了丢下我咋活呀……”仙草反倒温柔地笑笑

说:“我说了我先走好!我走了就替下你了,这样子好。”

白嘉轩抹掉挂在脸颊皱折里的泪水,拉仙草去镇上找冷先生看病,仙草挣脱丈

夫的手说:“没见谁个吃药把命搭救下了。这是老天爷收生哩,在劫难逃。你甭张

罗抓药煎药的事了,你瞅空儿给我把枋钉起来,我跟你一场,带你一具枋走。不要

厚板,二寸的薄板就够我的了。”说完,她就洗了手拴起围裙,到面瓮里挖面,又

到水缸里舀水,在面盆里给丈夫揉面做饭。白嘉轩吃惊地瞧着女人镇静的行为,转

身走出街门找冷先生去了。他随即撤着一摞药包回来,在庭院里支起三块砖头架上

沙锅,几乎趴在地上吹火拨柴。一柱青烟冒过屋檐,在房顶上滞留下散。

仙草拒绝喝药:“那啥也不顶,我不喝,让我安安宁宁死了算了,甭叫人临死

还喝苦汤苦汁。”白嘉轩无奈叫来鹿三劝解。鹿三在衣襟上搓着手掌竟发火了:

“你这人明明白白的嘛,咋着忽儿就麻迷了?你喝嘛,你咋能连药也不喝!”仙草

平静地瞅着鹿三诚心憨气的脸色。伸手端起腕咕嘟嘟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角沾着的

紫色药汁,刚放下药碗就哗啦一声吐到脚地上。鹿三立时用双手捂住脸蹲下身去,

瘫坐在门坎上。白嘉轩抡起拳头砸下去,桌上的药碗哗啦一声飞散落地,鲜血从他

的手上滴注到地上,和紫色的药汁汇合到一起。

仙草的沉静令白家主仆二人震惊慑服。她一天比一天更加频繁地跑茅房,一次

比一次拉得少,呕吐已如吐痰一样司空见惯。在跑茅房和呕吐的间歇里,她平静地

捉着剪刀,咔嚓咔嚓裁着自己的老衣,再穿针引线把裁剪下的布块联缝成衬衫夹袄

棉袄以及裙子和套裤;这是春夏冬季最简单的服装了。在这期间,她仍然一天三晌

为丈夫和鹿三做饭,饭菜的花样和味道变换频繁,使嘉轩和鹿三吃着嚼着就抽泣起

来,直到她连裹脚布也难扎齐备,在一个夕阳如血的傍晚,她挽好线头,用牙齿咬

断白线的脆响里,眼睛失明了。她对着顷刻之间变得漆黑的世界叫了一声“他爸—

—”猛乍栽倒在炕下。白嘉轩正招呼木匠割制棺材,听见叫声,便急忙从前院奔进

里屋,抱起跌落在脚地上的仙草,发现她失明的眼珠和瘦削的脸上蒙着一层荧荧的

绿光。她摸到他的手歉疚不堪地说:“谁给你跟老三做饭呀?”白嘉轩把她搂在怀

里,对着那双完全失明却依然和悦的眼睛,敞开嗓子说:“天杀我到这一步,受不

了也得咬着牙承受。现在你说话,你要吃啥你想喝啥,你还有哈事要我办,除了摘

星星人办不到,任啥事你都说出来……我也好尽一份心!”他说完以后,感觉到她

的身子微微蠕扭了一下,瞪大的眼睛随即闭上,沉默许久乞求地说:“你把马驹跟

灵灵叫回来让我看一眼……”嘉轩接着问:“还叫不叫咱娘回来?孝武呢?”仙草

摇摇头:“他们刚躲走,不叫了。孝文和灵灵,而今不知长成啥模样了?白嘉轩说:

“好!我让鹿三明日上县进城,先叫孝文再接着去叫灵灵。”

白嘉轩当晚到马号跟鹿三说了仙草的心事,鹿三当即答应j啼时就起身上县。

白嘉轩从腰里摸出两块硬洋塞到鹿三手里说:“先上县,再进城,路数就那样走。

你到县上见孝文,到城里也甭寻灵灵。”他料定鹿三会惊诧,随即挑明说:“这两

个许逆的东西,我说过不准再踏我的门坎儿,我再请他们回来?”鹿三张着嘴憋红

了脸:“可他妈快咽气了呀?白嘉轩冷着脸说:“即就是我死我咽气,也不许他俩

来!”接着缓和了口气轻松地说:“你先到县上转一圈,再到城里去,明晚上你到

三意社看一场戏。想吃啥你就畅畅快快吃一顿,赶天回来就说两个海兽都没寻见。”

鹿三第二天傍晚回来,把两枚硬洋又交给白嘉轩,然后走近仙草的炕边,大声

憨气的咒骂起来:“俩海兽一个也不在!孝文到汉口接军火去了,说是还得半个多

月才能回来,灵灵连踪影也问不到,她二姑说:“灵灵有半年多不闪面了。猜摸不

清到哪达去咧!十有八九也不在西安……你呀,你而今甭想这俩海兽咧!你给够了

他俩的,他俩欠着你的,你还惦念那俩海兽做啥,我就是这个主意,到死我都不提

黑娃一句……”仙草听着合住了眼睛,眼角滚出一滴清亮的泪水:“我知道,我见

不着那俩娃咧!”

“想见的亲人一个也见不着,不想见的人可自个闯上门来,咧!”仙草嘈地一

下豁开被子坐了起来,口齿不清地嘟哝着。白嘉轩闻声也坐了起来,双手搂扶着仙

草,心里十分惊异,近两日她躺在炕上连身也翻不过了,怎么会一骨碌坐起来呢?

他腾不出手去点灯,故意做出轻淡的口气问:“哪个讨厌鬼闯上门来咧?仙草直着

嗓子说:“小娥嘛!娃那个烂脏媳妇嘛!一进咱院子就把衫子脱了让我看她的伤。

前胸一个血窟窿,就在左奶根子那儿;转过身后心还有一个血窟窿。我正织布哩,

吓得我把梭子扔到地上了……”白嘉轩安慰她说:“你身子虚了做噩梦哩!”随即

摸到火儿点着火纸,吹出火焰点着了油灯。灯亮以后,仙革“噢”了一声就软软地

跌倒在炕上,白嘉轩对着油灯蹲在炕头抽烟,直到天色发亮,黎明时分,仙草咽了

气。白嘉轩没有给任何远近的亲戚报丧,连躲到城里和山里的亲娘亲子以及仙草娘

家的人都不告知。他找来几个门中侄儿和侄孙,打了一个墓坑就把她埋葬了。他在

隆起的墓堆前奠了三遭酒,拄着拐杖说:“我要是能抗过瘟疫,我给你重修墓立石

碑唱大戏!眼下我只能先顾活人哇……”

屋里是从未有过的静宁,白嘉轩却感觉不到孤寂。他走进院子以前,似乎耳朵

里还响着上房间里仙草搬动织布机的呱嗒声;他走进院子,看见织布机上白色和蓝

色相间的经线上夹着梭子,坐板下叠捍着尚未剪下的格子布,他仿佛感觉仙草是取

纬线或是到后院茅房去了;他走进里屋,缠绕线筒子的小轮车傍放在脚地上,后门

的木闩c死着;他现在才感到一种可怕的寂寞和孤清。他拄着拐杖奔进厨房,往锅

里添水,往灶下塞柴,想喝茶得自己动手拉风箱了。

他把沏好的茶壶摆到石桌上,又摆下两只茶盅,然后走出街门,走进马号院子,

看见鹿三正在用长柄扫帚清除杂物。”三哥!来来来,快跟我过来!”他的声音很

大很响,像是呼喊百步半里以外的人,其实鹿三就在几步远的地方背身躬腰扫地。

鹿三以为有什么紧事,就扔下扫帚跟着白嘉轩走出马号,又走进街门,连着声问:

“啥事啥事?有啥事你咋不说话?”白嘉轩走路时落脚很重,屋里的墙壁连续发出

回声。及至走进庭院,白嘉轩横过身一摆手说:“啥事啥事?而今还有啥大不了的

事,请你喝酒,就这事!品一盅哇,你坐下,看看我烧下的茶水味道正不正?”鹿

三看见摆在树下石桌上的茶壶和茶盅,惊疑的神情顿然松驰下来,明白嘉轩大声说

话大声咳嗽和加重脚步走路地用意,是与命运抗争的义反顾的气概。他不由地受到

感染,接过嘉轩递过来的茶,抿了一口就豪爽地大呼小叹起来:“好茶好茶!味道

真个正经得很喀!没看出你还有这一手熬茶的绝活儿……”俩人坐在石桌两边,互

相递让畅声说话,全是东扯西拉地嘘叹。白嘉轩问:“老三,今黑咧吃啥饭?你想

吃啥我给你做啥。哈!你再尝尝兄弟我做的饭!”鹿三也呵呵笑着朗声说:“随便。

你做啥我吃啥。”白嘉轩大幅度地摇摇头:“啊呀三哥!你好大的架子啊!‘随便’

倒是啥饭的名字?听起来你像是很随和好服侍,其叫做媳妇的顶难办咧,到底做啥

饭才合阿公阿婆的口味呢?”鹿三并不真的在意:“我是说随便做啥饭我都不弹嫌,

我一辈子没挑过食喀!”白嘉轩接着说:“你挑食也不顶用。我最拿手的饭是夹老

鸹头!”鹿三哈哈大笑:“天底下的男人都会夹老鸽头,我也会,其实老鸹头又好

吃又耐饥,做起来又省事,和些面糊用筷子夹成圪塔撂到锅里就完了。咱俩轮换做,

天天吃老鸹头。”

夜里,白嘉轩常常先关后门,再锁上街门,揣着水烟壶走进马号,坐在鹿三的

炕边上,一锅接着一锅抽水烟,看着鹿三一遍又一遍给牛马拦草撒料,说:“三哥,

撂出一折乱弹哇!”鹿三也不推倭,靠着槽帮就吼起来。先一折慷慨激昂的《辕门

斩子》,接着又撂出一段《别窑》。嘉轩听得热了,从炕边上溜下来,端着水烟壶

站在地上也唱起来,更是悲壮飞扬的《逃国》。直唱到给牲口喂地三槽草,白嘉轩

才端着水烟壶走出马号回屋去睡觉。

这天晌午,白嘉轩又夹好煮熟一锅老鸹头,跑进马号,一边揩着汗水一边喊:

“三哥吃饭。”鹿三没有应声,端直坐在炕边上一动不动,白嘉轩又喊了一声:

“三哥吃饭呀,你聋咧?”鹿三突然歪侧一下脑袋,斜吊着眼瞅过来,发出一种女

人的尖声俏气的嗓音:“光叫你的三哥哩!咋不叫我哩?”白嘉轩一愣:“你就是

三哥嘛!还要我叫谁呢?”鹿三晃晃头:“我不是你的三哥。”白嘉轩走近两步,

细细瞅视着鹿三,他的尖细的声调,轻佻的眼神和歪头侧脸的忸怩动作,显然都不

是鹿三的习惯做派。白嘉轩不由地打冷颤,加重威严的声调问:“你不是三哥你

是谁?”鹿三扭扭腰晃晃头说:“你连我都认不得吗?你仔细认认就认得了。”白

嘉轩头顶“噌”地一声头发倒竖起来,浑身像浇下一桶凉水抽紧了筋骨,鹿三现在

的忸怩姿态和轻佻的声调,使他突然想起小娥。白嘉轩猛然扬起手?”鹿三突然使

出素常浑重的嗓门:“嘉轩,你打我啥?我弄下啥瞎事了你打我?”说着跳下炕来

扑到嘉轩对面,气得脸红脖子粗地吼叫。白嘉轩站在那儿不知是鹿三刚才迷了不是

自己发述了?于是再三道歉赔不是,拽着怒气不息的鹿三去吃饭。    主仆二人走

进院子,鹿三径自坐在石桌旁的矮凳上,等待嘉轩给自己把端饭来。自从仙草过世

以后。鹿三总是和嘉轩一起搭手做饭,怎么也不忍心脊背上像扣着一口锅的主人给

自己端饭倒茶。现在他挺着腰坐在石桌旁,像一位文质彬彬的上等宾客,拘谨而又

客气地接受主人的侍奉,白嘉轩佝偻着腰,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端着饭碗从厨房走

出来送到鹿三手上,口里叮嘱着:“吃吧吃吧快吃。”转过身又去给自己端来一碗,

坐到鹿三对面放下拐杖吃起来。鹿三吃完一碗饭,咣一声把碗重重地墩到石桌上,

又把筷子扣到碗上,霍地一下跳起来,在白嘉轩对面哈哈大笑,直笑得前俯后仰,

又一蹦蹦到厅房的台阶上喊起来:“哈呀呀,值了值了,我值得了!族长老先生给

我侍候饭食哩!族长跟我平起平坐在一张桌上吃饭哩!值了值了我值得了!我是个

啥人嘛族长?我是个婊子是个烂婆娘!族长你给婊子烂婆娘端饭送食儿,你不嫌委

窝了你的高贵身份吗……”白嘉轩瞪着眼瞅着鹿三豁脚扬手的大动作,把剩下的半

碗饭摔到地上,碗片和饭汤四外迸溅,随手从石桌旁捞起拐杖,追打鹿三。鹿三三

闪两躲,跳着蹦着窜出院子奔到村巷里,白嘉轩气喘嘘嘘追到门外。叫几个小伙子

把鹿三强扭到马号里,把一只簸箕扣到头上,用树条子抽,发出嘭嘭嘭的响声。鹿

三突然掀翻簸箕跳起来大叫一声:“你们这些人折腾我做啥?”睁着疑惑不解的目

光瞧着围在马号里的男女。白嘉轩从声音和神色上判断出来,真正的鹿三又活转来。

白嘉轩回到厅旁西屋躺下午歇,鹿三的怪异行为还是没有打破他的生活习惯,

顶多迷糊了一袋烟的工夫,跳下炕来拉了一条家织布手中到缸里浇了水,擦搓了脸

眼,感到一身轻松,然后捞起拐杖出了门,佝偻着腰往村子南边去了。走过白鹿原

漫长的牛车路,傍晚时分进入南山,赶到只有三五户人家的牛蹄村,白嘉轩在背沟

里看见了一幢用木头垒墙的木屋,一个长着男人模样的女人坐在木屋前的丝瓜架下

抽旱烟,二尺长的丝瓜从木头棚架上垂吊下来,女人寡精寡瘦,黑黝黝的脸,个子

却很高,扁平的胸脯,伸直细长的手臂,往那根长烟袋里烟烟未儿。那烟管是一根

紫红色溜光枸妃木,留着圪圪塔塔的节疤。白嘉轩停步打拱,那女人不等他开口,

冷冷地问:“哪个村?”白嘉轩回答以后,女人又问:“怎样闹呢?”白嘉轩把鹿

三鬼魂附体的疯张情景学说一遍,那女人挥了挥长杆烟管说:“你快往回走。”白

嘉轩转过身由路往回走,他知道捉鬼的法官此刻正在木屋里养精蓄锐,须得j不叫

狗不咬时分才上路,坐鬼抬轿忽儿一声就去了。

鹿三从后晌直闹到天黑夜静。他的过分灵活的眼神和忸忸怩怩的举止行为,谁

一看见都会惊异不已,与往日那个鹿三稳诚持重印象截然不可。他从刀号蹿到晒土

场上,又从晒土场上蹦回马号,向围聚在马号里和晒土场上的男女老少发表演说:

“我到白鹿村惹了谁了?我没偷掏旁人一朵棉花,没偷扯旁人一把麦苗柴禾,我没

骂过一个长辈人,也没揉戳过一个娃娃,白鹿村为啥容不得我住下?我不好,我不

干净,说到底我是个婊子。可娃不嫌弃我,我跟黑娃过日子。村子里住不成,我跟

黑娃搬到村外烂窑里住。族长不准俺进祠堂,俺也就不敢去了,咋么着还不容让俺

呢?大呀,俺进你屋你不让,俺出你屋没拿一把米也没分一把蒿子棒捧儿,你咋么

着还要拿梭镖刃子捅俺一刀?大呀,你好狠心……”白鹿村和近村庄赶来看热闹的

人,至此才知道了小娥的死因,大为感叹,人们把簸箕扣到鹿三头上,用桃木条子

抽打一番,鹿三顿时恢复到素有的稳诚持重的样子,翻着有点呆滞的眼珠,莫名其

妙地问:“你们围在这儿弄啥?这儿有啥热闹好看?你们闲得没事干了?我还忙哪!

”说着就推塌小车去装土垫圈。当他刚刚装满一车土,扔下锨又疯张起来了。众人

又扣上簸箕用桃条子抽打,几次三番直折腾到夜静,好多人肴腻了都回家去了。

白嘉轩刚跨进马号,鹿三一声尖叫从脚地跳到炕上:“族长,你跑哪达去咧?

你尻子了躲跑了!你把我整得好苦你想好活着?我要叫你活得连狗也不如,连猪也

不胜!”白嘉轩一手拄着拐杖,仰头瞅着站在炕上张牙舞爪的鹿三,冷冷地说:

“你是个坏东西,我处治你我不后悔。你活着是个坏种,你死了也不是个好鬼。你

立刀把我整死,我跟你到y家去打中。阎王要是说你这个婊子在阳世拉汉卖身做得

对,我上刀山我下油锅我连眼都不眨!”鹿三听了忽儿变出一副渥滑的腔调:“噢

呀,你倒说得美!我把你弄死太便宜你了。我要叫你活不得好活,死不得好死,叫

你活着像狗,爬吃人屎,喝恶水,学狗叫唤。等我看够了耍腻了,再把你推到车轱

辘底下,让车辗马踏,叫狼吃狗啃……”白嘉轩震声震气地冷笑着说:“你咋么着

折腾我,我都不在乎,你拿啥方子整我死,我还不在乎,不管淹死吊死,摔死烧死

辗死,不过就是一死嘛!死了我就好了,我非得抻着你去找阎王评理,看看谁上刀

山下油锅,谁折腾谁吧!我活着不容你进祠堂,我死了还是容不下你这妖精。不管

阳世不管y世,有我没你,有你没我,你有啥鬼花样全使出来,我等着。”鹿三咧

着嘴吊着眼:“我要把鹿三村白鹿帮的老老少少损坏死干净,独独留下你和你三哥

受罪……”鹿三刚说到这儿,突然尖叫起来:“呜呀不得子了!你滑头,你请法官

来了,天罗地网使上了,我上当了……”鹿三从高上跳下来朝门口扑去,又从门口

折回来朝窗口扑去,再从窗口折回来潜入马圈里;红马暴躁地踢踏起来,鹿三又钻

到黄牛肚子底下缩成一团。

一个头裹红绸的人像一股旋风卷进屋来,白嘉轩看见法官左手拿一只黄布蒙着

的小罗筛,右手执一根布满圪节的红色短棒,站在刀号中央四处瞅瞄。法官又瘦又

矮,黄脸,右耳前有一颗黑痣,黑痣上长出一撮长长的黑须,人称一撮毛先生。一

撮毛先生从牛肚子底下拉出鹿三,照着嘴吹了三口气,鹿三睁开迷迷瞪瞪的眼睛问:

“你是谁?你跑到我的马号来做啥?”一撮毛轻捷如鼠,蹿上炕来又跃进圈里,口

中咕哝哝念着咒词,直弄得满头大汗,最后在鹿三给牲畜搅拌草料的砖窖里扑下身

去,从小罗筛下拿出一只瓷罐,蒙在罐口的红布嘣嘣嘣直响,像是一只老鼠往外冲。

法官说:“添半锅水,烧黄焙干。”众人看着那个瓷罐全吓白了脸。白嘉轩摸出五

个硬洋塞到一撮毛先生手里,正张罗要叫人做饭,一撮毛摇摇头指指天色就走了,

害怕j叫。

两天里相安无事,鹿三恢复了原先稳诚持重的样子,拉牛饮水推土垫圈绞着辘

轳把吊水,只是眼神有点痴呆。白嘉轩心想,经过了这一番折腾,脑子肯定要受点

亏,过一段自己就好了,响午饭后,白嘉轩照旧在炕上午歇,鹿三甩着双手轻盈地

走进来站在炕下脚地上,乜斜着眼说:“族长呀,你睡得好自在!”白嘉轩一骨碌

翻起身来,瞧着鹿三的神气不觉一愣。鹿三洋洋自得地说:“你再去叫法官,我再

也不会上当了。”白嘉轩气得捞起拐杖,鹿三却扭着腰肢出了门,在院子里挑战:

“从今往后你准备当狗当猪!”

白嘉轩拄着拐杖又到牛蹄窝找到那个长着一张男人脸孔的女人,那女人摆摆长

杆烟袋说:“那鬼看见你出门早溜了。”白嘉轩只好回家,果然看见鹿三正给牛槽

里添草,而且问他:“后晌没见你的面,你做啥去咧?”白嘉轩说他出门散心去了。

话音刚落,鹿三然把搅椿子一摔,又变出那个烧包女人的声音:“你叫法官去了,

还哄我?我一看见你出门就知道你进山找法官去呀!我给——躲咧!”白嘉轩拄着

拐杖气得直咬牙,转过身走了鹿三道追着喊着:“你去呀,你再去找法官呀!你栽

断腿跑上一百回也捉不住我了!”白嘉轩转过身,用拐村指着鹿三的鼻梁:“谁我

也不找了。我豁出来跟你战!”说罢回到院里,关了前门后门,挺着身子坐在石桌

旁一口连一口抿酒,一锅接一锅吸水烟。那根手杖倚靠在右胯上,夕阳从房檐退缩

到厦屋高高的屋脊上,很快就消失了,屋院里愈加清静。

白嘉轩关门闭户在屋里呆了一夜一天,一个惩治恶鬼的举措构思完成。又是傍

晚,西斜的残阳的红光又从夏屋屋檐往屋脊上隐退,他连着喝下几盅烧酒,鼻子里

忽然嗅到一股焚烧香蜡纸表的呛人的气味。他拉上拐杖,开了前门,循着香蜡的气

味走过村巷,到村庄东头的出口处,看见一派奇观:在黑娃和小娥曾经居住过的窑

院前的平场上和已经坍塌了窑d的崖坡上,荒草野蒿之中现出一片香火世界,万千

支紫香青烟升腾,密集的蜡烛的火光在夕阳里闪耀,一堆堆黄表纸燃起的火焰骤起

骤灭。男人女人跪伏在蓬蒿中磕头作揖,走掉一批又拥来一批,川流不息。白嘉轩

吃一惊,想不到自己在屋里关了一天一夜,白鹿村的气候竟然发生了如此重大变化。

他拄着拐杖朝慢坡走去,佝偻着腰却昂扬着头,他与任何人也不打招呼,傲视着满

地的香火和跪伏在荒草中的男女,从窑院的平场到崖头上转了一圈,用拐杖打散了

一堆燃过的黑色纸灰,打落了正在燃烧的一撮紫香和两根红色蜡烛,然后把拐杖甩

到腰后,背抄着手走下慢坡来。跪伏在地的人看着他离去,没有谁和他打招呼说话。

白嘉轩回到屋里,有三个老汉紧随其后跟进院子,他们声明自己是众人推举出

来的头儿,负责向族长转告族人的一项要求。昨天后晌,小娥的鬼魂借着鹿三的嘴

公开了一个秘密,眼下浪漫在原上的瘟疫是她抬来的……于是有人在小娥的窑院里

跪下了,点燃了第一支蜡烛和第一炷紫香。半夜时间不到,就形成了一个大香火场

子,烧香叫拜者远不止白鹿村的男女,远远近近村庄里的人闻讯都赶来了。白嘉轩

坐在石桌旁,听着三位老者的叙说不动声色,冷冷地说:“好嘛,那就烧香磕头吧!

谁爱烧得香尽管烧,谁爱磕头尽管磕去,这跟我无关!”三个老汉进一步告诉他,

小娥借鹿三的口提出在她的窑畔上给修庙塑身,对她的尸骨重新装殓入棺,而且要

族长白嘉轩和鹿子霖抬棺附灵,否则就将使原上的生灵死光灭绝……村里人纷纷提

出捐钱捐物,只等族长出面统领族人。白嘉轩鼻腔里冲出声响亮的“哼哼”的声音,

霍地一抡拐杖:“你仨老混帐……滚吧,快给我滚出去!”三个老汉料想不到族长

连一丝面子也不给,面面相觑一下就一溜烟出门去了。白嘉轩站在院子里气难消,

对着溜出街门的三个老者的脊背骂着:“混帐混帐,全是一帮子混帐货!”

小娥那座窑院里的香火日夜不熄,整个原上的村民闻讯都赶来了,窑院里的荒

草野蒿早被踩平,香灰纸灰落积得厚如黑毡,香火场子扩展到慢坡上和崖坡上的台

田里,处处可以看见滚落着捏面石榴桃果的白面供品,四方庙宇的香火却骤然疏落

下来,三官庙的庙门已经关闭起来。随后,白鹿村的祠堂前又发展成一个热点,许

多族人跪倒在祠堂前和戏楼之间的广场上,三个老者再次结伴壮胆走进白嘉轩的门,

而且做出一副即使族长唾到他们脸上也不擦的坚定神气:“族人给你跪下了!请族

长出面领众人修庙祛灾免祸。”白嘉轩这回没有骂,冷笑着说:“现在是不敬神倒

敬起鬼来了,还是一个不干不净的鬼。”三个老者按事先商量好的措辞说服族长:

“不管啥鬼,总得保住人嘛!”白嘉轩一挥手一翻眼珠:“谁爱跪谁就跪,谁想跪

多久就跪多久,要叫我给那个婊子修庙塑身,除非你们来杀了我!”而且指着街门

的方向:“你仨走吧,快走!记住再不准为这事来寻我;再来寻我,我就拿拐杖把

你仨的门牙打掉!”

孝武在午饭后从山里赶回家来,探视父亲母亲的身体,他一进门就瞧见了厅房

明间里安设的灵桌,哭叫一声便踉踉跄跄跪跌下去不省人事了。白嘉轩从里屋出来

慌忙丢了拐杖,抱扶起昏死在灵桌下的孝武,发现孝武额头上汩汩涌出的血流漫过

半个脸孔灌进耳朵,便顺手点燃几张黄表纸,把表灰揞到伤口上止了血,再死劲掐

孝武的人中。孝武醒来三次又哭昏死过去三次,直到父亲白嘉轩也被折腾得精疲力

竟瘫坐在灵桌下站不起来。孝武找了一块白孝布戴在头上,问了问母亲病亡的经过。

随后就用竹笼装着y纸到坟地去了。孝武在母亲的墓堆前又哭得昏死活来,燃烧的

y纸烧的了手指才清醒过来。孝武回到白刘村,被三个老者拦住,叙说了鹿三被小

娥鬼魂附体的事,又把他引到祠堂前的广场上来,那些跪着的族人一下子把他围裹

起来……

孝武傍晚时才脱身回到家中,开口对父亲说:“爸,你总不能让族人就这样跪

下去……”白嘉轩问:“按你说咋办呢?孝武说:“我看救人要紧,修庙要是能免

了瘟疫,就……”孝武还没说完,嘴巴就挨了一巴掌。他清楚地感触得出父亲是用

手背反弹到嘴上的。粗大坚硬的指头骨节硌得嘴唇疼痛不堪,牙床上硌出的血流出

嘴角,孝武抹了一把血愈加慷慨陈词起来:“爸呀,你不管自个也得想想族人。村

子里一个接一个死人,难道眼盯着让村子死光净?祠堂那儿跪着不单的白姓鹿姓的

族人,整个原上十里八村都有人来跪着你开口。众人说只要你不挡将,修庙塑身的

事各个村子合伙搞;至于装殓入厚葬的事,只需你用于扶一扶灵枢的招杠就得了,

只要你屈尊举动一下,众人祛了灾免了祸,原上各个村族准备给你挂金匾哩!子霖

顺乎人心民意,说只要众人能得安宁,他吃屎喝n都不在乎……爸呀,我说一句晚

辈人不该说的话,跪在祠堂前的人和没跪跪的人都恼你哩!你拄上拐杖到祠堂门前

去转转,看看众人诚心实意的情景,你也许会改变主意……”白嘉轩瞅着儿子流血

的嘴和慷慨激昂的姿势毫不动情,反而变得沉静如铁:“为民请命,顺乎民心,你

倒是跟我的子霖叔不谋而合。只有我成了孤家寡人!岂止是恼我,众人把我看成绊

脚挡路的石头,盼我死哩!”说罢竟自拄着拐杖走出街门去了。

鹿子霖有不失时机地抓住了这个机会,当鹿三在广众中吣出了杀死小娥的真相,

他起初震惊不已,随着就忍不住击掌称好,这桩案子大白于世,无论从哪边看,无

论从哪边说,对他都只有好处而没有一丝一毫的损伤;黑娃对他的猜疑和仇恨至此

将一笔勾销,瘟疫造成的恐惧势心使原上的每一个还不甘死去的人,怨恨杀死小娥

的鹿三以及秉承主家旨意的族长白嘉轩。他对三位在白嘉轩面前碰了钉子的老者说:

“那就让众人跪到族长家门口去!”

随后,三位老者又怂恿孝武亲自去找鹿子霖,请他去和鹿子霖直接商议,又鼓

动孝武越过白鹿村老族长这一关,以新族长的权力率领原上几十个村庄联合修庙葬

尸。孝武的脑子开始发热,看见从祠堂门口移动到自家门口的一片黑压压下跪的男

女,他的情绪愈加亢奋,几乎没有什么儿犹豫就和三位老者走进了鹿子霖铺满生石

灰的院子。

鹿子霖拍着孝武的肩膀说:“由原上各村联合承办修庙,这办法可以倒是可以,

不过得搁到最后一步。咋哩?那样一办,原上人该咋样骂鹿村和嘉轩呢?况且,跳

过嘉轩哥这一关总不好嘛!顶好办法还是由嘉轩哥执头儿,由他承办才名正言顺。

我说咱们五个人一起去跟族长说,把冷大哥也拉上,看他给不给面子!”说着又一

次拍拍孝武的肩膀:“娃娃,你这回领着原上人把庙修起来,你日后当族长就没说

了。”

五个人一起找到中医堂,冷先生也出人意料地表现出灵活的态度:“我早说过

这瘟疫是一股邪气嘛!而今啥话都该搁一边,救人要紧。只在能救生灵。修庙葬尸

算啥大不了的事?人跟人较量,人跟鬼较啥量嘛!”于是收拾了案头医器墨具,意

气昂昂随大伙一起出门。六个人来到孝武家,发觉白嘉轩不在,孝武也闹不清父亲

到哪里去了,等到天黑也不见归来。六个人不约而同坐下,下定决心死等,孝武就

一锅再一锅烧水沏菜侍候,直等到j叫头遍时分,白嘉轩头上结着一抹露水回来了。

“我明白众位聚在这儿的用意。”白嘉轩仰起脸说,“咱们不要在我屋里说,

这不是我白某人的家事喀,这是本族本村的大事,该当搁到祠堂去议,跟本族本村

的男女一块议。孝武,你去把祠堂的灯点亮,把人都招集到祠堂去。”众人面面相

觑,看看白嘉轩只顾在铜盆里洗手洗脸再不说话,就都现出尴尬的模样。鹿子霖先

告别走出门去,三个老者也跟着走了,只有冷先生稳坐着说:“嘉轩,你老弟比我

还冷。”白嘉轩说:“你既然来了就甭走,跟我到祠堂去看看热闹。”

白嘉轩走了一趟白鹿书院。“白鹿村就剩下我一个孤家寡人咯!”他向先生叙

说了鹿三鬼魂附体以来的世态变化,不无怨恨地说,“连孝武这混帐东西也咄咄着

要给那婊子修庙。”朱先生饶有兴趣地听着,不屑地说:“人妖颠倒,鬼神混淆,

乱世多怪事。你只消问一问那些跪着要修庙的人,那鬼要是得寸进尺再提出要求,

要白鹿村每一个男人从她下面钻过去,大家怎么办?钻还是不钻?”白嘉轩再也压

抑不住许久以来蓄积在胸中的怒气,把他早挖出来,架起硬柴烧它三天三夜,烧成

灰未儿.再撂到滋水河里去,叫她永久不得归附。”朱先生不失冷静地帮他完善这

个举措:“把那灰未不要抛撒,当心弄脏了河海,把她的灰未装到瓷缸里封严封死,

就埋在窑里,再给上面造一座塔。叫她永远不得出世。”白嘉轩击掌称好:“好好

好好好!造塔法鬼镇邪——好哇,好得很!”

祠堂里那盏粗捻油灯亮起来,祠堂院里和门外拥挤着男女族人,许多外村人自

觉地跪在外层,把白鹿村人让到院里和前排。白嘉轩拄着拐杖从人窝里走进祠堂大

门。端直走进大殿,点燃了木筒漆蜡,c上紫香,叩拜三匝之后,走出来站在台阶

上,佝偻着腰昂起头说:“孝武,你念一念族规和乡约。”孝武擎着油灯,照着嵌

镶在墙上的族规和乡约的条文念起来。白嘉轩等到儿子念完接着说:“我是族长,

我只能按族规和乡约行事。族规和乡约哪一条哪一款说了要给婊子塑像修庙?世中

只有敬神的道理,哪有敬鬼的道理?对神要敬,对鬼只有打。瘟疫死人死得人心惶

惶,大家乱烧香乱磕头我能想开,可你们跪到祠堂又跪到我的门口,我给婊子塑

像修庙,这是我钻婊子的胯裆!你们还说在我修起庙来给我挂金匾,那不是金匾,

是把那婊子的骑马布挂到我的门楼上!我今日把话当众说清,我不光不给她修庙,

还要给她造塔,把她烧成灰压到塔底下,叫她永世不得见天日,谁要修庙,谁尽管

去修庙,我明日就动手造塔。”白嘉轩说完走直台阶,凛凛然走过人群,走出祠堂

回家去了。

孝武回到家就给父亲跪下了。白嘉轩端着水烟壶,听着孝武在膝下忏悔的话。

按照他的气性,早该把这个在重大事件临头时表现动摇的混帐货推开,像当初废除

孝文的族长继承人一样,可是推开孝武以后怎么办?三儿子孝义明显不具备族长的

德行。他对孝武说:“你明白了就好,你明日就动手造塔。你能把塔造成功,你日

后才能当好族长!”

一座六棱砖塔在黑娃和小娥居住过的窑垴上竖立起来。六棱喻示着白鹿原东西

南北和天上地下六个方位;塔身东面雕刻着一轮太阳,塔身西面对刻着一轮月牙,

取“日月正气”的意喻“塔的南面和北面刻着两只憨态可掬的白鹿,取自白鹿原相

传已久的传说,这是朱先生构思设计的方案。自从孝武领着族人挖开窑d,掏出小

娥已经发绿的骨殖,架火焚烧再压入塔底之后,鹿三果然再没有发生发疯说鬼话的

事。不过他日见萎靡,两只眼睛失了神气,常常丢东西说三遗四,一天吃一口饭也

不觉肚饿,一旦吃起来又没饥没饱能装进七碗八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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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瘟疫过后的白鹿原显示出空寂。在瘟疫流漫的几个月里,白鹿村隔三差五就有

抬埋死人的响动,哭声再不能引起乡邻的同情而仅仅成为一个信号;某某人死了。

瘟疫是随着冬天的到来自然中止的。九月里,当人们悲悲凄凄收完秋再种完麦子的

时候,没有了往年收获和播种的欢乐与紧迫。这一年因为偏得y雨,包谷和谷子以

及豆类收成不错,而丰收却没有给田野谷场和屋院带来欢乐的气氛,有人突然扑倒

在刚刚扬除了谷糠的金灿灿的谷堆上放声痛哭死去的亲人;有人掼下正在摔打的链

枷,摸出烟袋来; 人都死了,要这些粮食弄啥!秋收秋播中还在死人。播下的冬小

麦在原上覆盖起一层嫩油油的绿色,刚刚交上y历十月,突然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

倾泻下来,一些耐寒的树木尚未落叶,不能承受积雪的重负而咔嚓咔嚓折断了枝股。

大雪以后的寒冷里,瘟疫疯张的蹄爪被冻僵了,染病和病人的频率大大缓减了。及

至冬至交九以后,白鹿村恐怖的瘟疫才彻底断绝,那时候,白嘉轩坐镇指挥的六棱

镇妖培刚告峻工。村巷里的柴禾堆子跟前再不复现往年寒冬腊月聚伙晒暖暖谝闲传

的情景,像是古庙逢会人们一早都去赶庙会逛热闹去了。然而他们永久不会再回到

白鹿村村巷里来了。

白嘉轩先叫回来山里的二儿媳和孝义,接着让孝武孝义兄弟两个去城里二姑家

接回来白赵氏,臼赵氏对仙草的死亡十分痛心,几乎本能地重复着一句肺腑之言:

“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可死了!活着我做啥呀……”白赵氏很自然地接受了仙草

的死亡的事实,到是奇怪鹿三的变异。她坐着两个孙子吆赶的牛车终于驶到自家门

楼下,第一眼瞅见鹿三就发觉了异常。鹿三木木讷讷说了一句“回来了”的应酬话,

转过身就去卸牛,直到晚上吃饭之前,再没有和她照面。天黑时,鹿三从圈场过来

吃晚饭,慢吞吞跑了一碗米汤,吃了一个溜软的包谷馍馍,就起身走了,和任何人

都没有打一句招呼,也没说一句闲话。鹿三扑踏扑踏缓慢沉重的脚步声消失以后,

白赵氏问儿子:“老三看去不对窍?”她还不知道小娥妖妖鬼附身的事。白嘉轩淡

淡地说:“哥哥老了!”

小娥的骨殖从窑d里被挖出来已经生了一层绿苔。家家户户自愿抱来的硬柴在

窑院里堆成一座小山,炽烈的火焰整整燃烧了三天三夜,最后把柴灰和骨灰一齐装

进一只瓷坛埋到塔基底下。修塔的匠人请示主事的白孝武说,即可封底。白孝武一

个封字刚说出口,站在一边的白嘉轩用手势示意匠人暂缓执行孝武的指令,他正出

神地瞅着窑垴楞坎上的草丛,众人这才惊异地发现,雪后枯干的蓬蒿草丛里,居然

有许多蝴蝶在飞舞。白嘉轩说:“那是鬼蛾儿,大伙把那些鬼蛾逮住,一个也甭给

飞了。”族人们脱下衣衫,摘下帽子,满坡坎上追撵扑打着,把被打死的蛾子捡起

来扔到白嘉轩脚下,那是许多彩色的蝴蝶,纯白的纯黄的纯黑的以及白翅黑斑的…

…白嘉轩从旁人手里借一把锹,把那些死蛾铲到塔基下的瓷坛根,然后才让匠人封

底。十只青石绿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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