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部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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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儿媳不仅不躲避,进而用左手攥住了阿公的手腕,自然是以让他把稳酒盅为借

口的,这就使他的判断基本接触到矛盾行为里的真实性,同时也就横下最后决心。

他对儿媳说:“你不喝酒你吃菜。你炒的菜也该你尝尝嘛!”儿媳忸怩着鼓起勇气

c起筷子吃了一小口笋瓜。鹿子霖进一步鼓动说:“你再尝尝凉拌豆芽。”儿媳这

回比较自如地把筷子伸向豆芽碟子。当她把豆芽送进嘴里就呕哇一声吐了出来,吓

得愣呆在石桌旁。她吃了麦草。鹿子霖是在她回厦屋洗脸搽粉时,把麦草塞进豆芽

菜碟子的。麦草和绿豆芽的颜色在月光下完全一致。鹿子霖哗啦一声把筷子甩到碟

子上站起身来厉声说:“学规矩点!你才是吃草的畜生!”

儿媳从最初的惊吓愣呆中清醒过来,才突然意识到豆芽里的麦草是怎么回事,

羞辱得无地自容,想哭又哭不出来,听着阿公的脚步声响到上房东屋,接着就是门

闩迅猛关c的响声。她不知不觉从石墩上溜跌下去,跌在地上,双手紧紧抓着胸前

的衣襟,垂下无法支撑起来的头,意识到自己永远也站立不起来了。她感觉到脖颈

上有一股温热,用手摸到一把鲜血,才知道嘴唇咬破了,开始有疼痛的感觉。她扬

起脑袋乞望天宇,一轮满月偏斜到房脊西侧,依然满弓依然明亮。她低下头瞅见狼

藉的杯碟和掺杂着碎麦草的豆芽儿,默默地收拢筷子碟子,到灶房里洗刷后又回到

厦屋。她想到一根绳子和可以挂绳子的门框,取出绱鞋用出绳子把五股合为一股却

停住了挽结套环的手,说不清是丧失了勇气还是更改了主意,把绳子又塞到炕席底

下……

她从这一天起便不再说话,阿婆吩咐她做什么她就一声不吭只管去做,做完了

就回厦屋脚地摇动纺车,可怕的是在纺车悠扬徐缓的嗡嗡声里,眼前依然再现阿公

醉酒时搂肩捏奶的情景,身体里头同样发生那种被搂被捏被毛茸茸的胡楂嘴拱蹭时

的奇异感觉,她默不做声地任凭那种感觉发生和消失,期待那种感觉驻留更久……

这种哑巴式和生活持续了三四个月,进入秋末冬初时,她除了做饭以外再无事干,

从早到晚盘腿坐在纺车前纺线线。那是早饭后,她纺罢五根棉花捻子刚接上第六根

拉出线头儿,突然从身体在某一部位爆起一串灼亮的火花,便有一种被熔化成水的

酥软,迫使她右手丢开纺车摇把,左手也扔了棉花捻子,双臂不由自主地掬住胸脯,

像冰块融化,像雪山崩塌一样倒在纺车前浑身抽搐颤栗。她期望这种美丽的颤栗永

不消失直到死亡,却猛乍听见脑子里嘎嘣一声,有如棉线绷断的响声,便一跃而起

跑出厦屋,跑出街门,跑到村巷,直冲进阿公供职的白鹿保障所……

鹿子霖接过抓药相公递过来的三包中药,却没有当即起身,他想给亲家冷先生

进一步解释冤情,却又无法开口,怎么想也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解脱自己的难堪。

不说吧,又太冤枉,又担心冷先生把他也认定是吃草的畜生。冷先生无动于衷地启

发他说:“你先回去煎药。”鹿子霖终于没有张得开口,便提着药包出了门。冷先

生送到门口叮咛一句:“服了药有啥动静,你来给我说一下。”

儿媳拒绝服药。鹿贺氏熬煎好中药滗在小黄碗里端给儿媳,儿媳说:“我没啥

病嘛,喝那水水弄啥?”鹿贺氏哄她说:“补养身子。”儿媳反而说那是毒药,想

毒死她给阿婆离眼。鹿子霖在上房明厅听着,就给鹿贺氏摇手示意不要硬,等她

这一陈疯病过去了再说。看来儿媳的疯病是一陈疯一陈好,属于陈发性的。果然儿

媳了一陈安静下来,鹿贺氏把药再送去时,她就一口气下去了,喝了没过一锅烟的

功夫,便酣然和睡,睡梦中大声亲昵地叫着:“爸,把我搂紧搂紧,搂得紧紧儿的!

”鹿贺氏从窗缝里往里一瞅,儿媳脱得一丝不挂,双手塞在两腿之间,在炕上扭着

滚着。她走进上房东屋,对鹿子霖说:“这不要的脸货得的是y疯病。”鹿子霖心

里暂得宽舒,无需再向鹿贺氏辩证自己的清白无辜了,于是说:“我早就看出这病

的名堂不好明说。”鹿贺氏说:“得这病的女人一见男的就好了,吃药十有八九都

不顶啥。”鹿子霖默认而不言语。鹿贺氏说:“你去城里寻兆鹏,磕头下跪也得把

他拉回来,跟那个不要脸的货睡一夜,留个娃娃就好了。”鹿子霖说:“到哪达寻

呀?”鹿贺氏说:“你悄悄去打听,问问兆海也许能摸清他哥的住处……”鹿子霖

说:“等这三服药吃完再看。”

儿媳吃罢三服药,整日整夜昏睡了四天。冷先生停了两天药,想看看药劲散了

以后还疯不疯。那天后响,儿媳清醒过来,竟然捉住笤帚扫起院子。鹿贺氏从自家

窗里瞧着她优雅的扫地动作心头一热。这时候鹿子霖走进院子,儿媳瞅了一眼阿公,

突然张狂起来,嗄嗄嗄笑着扬起笤帚说:‘爸,你喝醉了我来扶你上炕。”鹿子霖

骤然红了脸,加快脚步走进上房东屋。第二天他就进城寻鹿兆鹏去了。

儿媳这回犯病更加严重,一天比一天疯得时候多,好的时间少。鹿贺氏不得不

叫来邻居女人帮忙给她硬性灌药,儿媳不见好转,日见疯劲更足。鹿子霖走了五天

回来,完全失望地悄悄告知鹿贺氏说:“兆鹏跟白家女子过活到一搭咧!”鹿贺氏

说:“大妇小妻也行嘛,你得让他回来,把这头也安抚住呀?”鹿子霖说:“跟本

摸不清他的踪影。”他随后对冷先生悄悄叙说了进城找兆鹏和白灵私自成婚的事。

末了他说:“你把药底子下重。”冷先生依然不动声色,交给鹿子霖一包药。这服

药灌下去以后,儿媳睡醒来就哑了,只见张嘴却不出声音。鹿子霖皱皱眉沉呤着问:

“这服药大概底子下得太重?”鹿贺氏白眨白眨着眼说:“药轻不治病!”鹿子霖

觉得女人根本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依然沉吟着:“只有冷大哥才敢下这样重的药底

子!”

儿媳不再喊叫,不再疯张,不再纺线织布,连扫院做饭也不干,三天两天不进

一口饭食,只是爬到水缸前用瓢舀凉水喝,随后日见消瘦,形同一桩骷髅,冬至交

九那天夜里死在炕上。左邻右舍的女人们在给死者脱净衣服换穿寿衣的时候,闻到

一股恶臭,发现她的下身糜烂不堪,脓血浸流……

白嘉轩对鹿家这桩家丑自始至终持一种不评论态度。这桩丑闻从头一天发生就

传遍白鹿原的许多村庄。白鹿村是丑闻的发源地,早就纷纷扬扬了。有的说鹿子霖

和儿媳有那号事,有的却截然信不下去;说有的人是根据鹿子霖一贯喜好女色的本

性判断的,语气是鹿子霖不止和田小娥有过,还和原上好多村子谁谁家女子都有过;

鹿子霖喜好当干大,在好多村子认下十多个干娃。“娃的干大,娃他妈的麻达。”

凡是鹿子霖认作的干娃的母亲都是有几分姿色的,挂上干大的名号,和干娃他妈来

来往往显得非常正常了。说鹿子霖不会有那种事,是坚信鹿乡约还不至于无耻到畜

生的程度,关键是那女人自始至死也没吠出和鹿霖有那种事的任何一句具体细节,

仅仅只说鹿子霖跟她好,那不过是守寡熬急了急疯言浪语而已。这种事只能在背巷

土壕闲扯一通没有人做出裁决,属于自然流传。白嘉轩不仅不说,连这类话也不听,

遇见有人说这类话,他就掉头拄着拐杖走开了。平心而论,他倾向于说鹿子霖有那

种事的看法。他早都认定鹿子霖在男女之事上,实际就是畜生。但他不能说。世上

有许多事,尽管看得清清楚楚,却不能说出口来。有的事看见了认准了,必须说出

来;有的事至死也不能说。能握住什么事必须说,什么事不能说的人,才是真正的

男人。这件丑闻之所以不能说,关键是背后有个冷先生。骂鹿子霖一句,等于骂冷

先生半句;吐鹿子霖一口唾沫就落到冷先生脸上。白嘉轩及时走进中医堂,达观而

不无惋惜地对冷先生安慰说:“当初为了两家好,没料到把娃娃害了。不过,人都

没有早知道喀抓紧给娃看病……”

鹿子霖按照习俗儿媳举办简单的葬仪的那天晚上落一场大雪。白嘉轩那天晚上

失眠睡上着,直熬到下半夜才入睡,这是他平生很少发生过的现象。刚睡着又被一

个奇异的梦惊醒来,再也无法重新入睡,便柱着拐杖在茫茫雪原上连滚带爬朝北走

去,天明时便跨进白鹿书院,让大姐夫朱先生给他解梦,那时候,朱先生正站在院

子雪地里晨读。

朱先生依然保持着晨读的习惯。他开开门看见了一片白雪。原坡上一片白雪。

书院的房瓦上一片白雪。大树小树的枝枝杈杈都裹着一层白雪。天阔地茫冰清玉洁

万树银花。世间一切污秽和丑陋全都被覆盖得严丝不露了。雪景瞬间消除了他许久

以来的郁闷。他漱口洗罢脸,不取来书站在庭院里朗声诵读。他大声朗涌,古代哲

人镂刻下来的至理名篇似金石之声在清冷的空气中颤响。朱先生听到大门被推开的

响动,却没有理睬,听到叫“哥”的声音才扭过头去,一个浑身粘着雪的人正朝他

走来,像从雪窝里滚过来的。那佝偻匍匐的形状,朱先生几乎误看成一条冻得无处

躲藏的野狗。听见声音,看见了拐杖,才辩认出白嘉轩来。朱白氏闻声连忙给弟弟

拍打身上的雪团儿,强迫他换下湿透的棉鞋棉袜。白嘉轩抿了一口茶,迫不及待地

说:“我做了个怪梦——”朱先生惊讶地笑问:“就为了一个梦,你黑天雪地跑来?

”朱白氏斥责弟弟说:“也不怕滚到雪窖栽死冻?”白嘉轩满脸严肃的神色,郑重

地说:“这梦怪得很——

“我一辈子有一样好处,就是头一落枕就打呼噜。鹿子霖拆我们房门楼,我黑

天照样睡下不醒。我只记得孝文娘死那一晚,我半宿睡不下。昨个黑怪。喝了汤跟

咱娘问安时,就有些不自在,我想早点歇下。刚睡下,觉得心口憋得心慌气短,就

披上皮袄坐在炕上吸烟。吸烟嘛,火镰急忙打不出火了。越急越打不出,急得我冬

冷寒天额头冒汗。总算是打着火了,可刚吸了一口,就把水烟壶里的苦水吸进喉咙,

整得我呕了一阵子,还是烧躁瞀乱坐不住睡不下。我想我一辈子没害过人,没亏过

人,没做邪事恶事,这是昨么了?噢噢噢,大概我白嘉轩阳寿到头了,阎王爷催我

起程去y家哩!这也好嘛,该去就去,我也活够数了,总不能挂在枝上不落喀……

折腾到后半夜才睡着,刚睡着,就看见咱原上飘过来一只白鹿,白毛白蹄,连茸角

都是白的,端直直从远处朝我飘过来,待飘到我眼前时,我清清楚楚看见白鹿眼窝

里流水水哩,哭着哩,委屈地流眼泪哩!在我眼前没停一下下,又掉头朝西飘走了。

刚掉头那阵子,我看见那白鹿的脸变成灵灵的脸,还委屈哭着叫了一声‘爸’。我

答应了一声,就惊醒来了……

“我越加睡不着,听见咱娘在屋里呻唤。我穿了衣服过去看咱娘咋么了。咱娘

说她做了个梦……那梦跟我的梦一模一样!我的老天爷,天下竟有这等奇事?我没

敢给咱娘说我的梦,怕她更加犯心病,只安抚了她几句……

“我起初想,是不是鹿子霖儿媳死得冤苦给我托梦?昨日晌午刚把那可怜媳妇

埋了。她是不是要向我鸣冤?可怎么又变成灵灵的样呢?我睡不住,我就寻你来了。

朱先生听罢,没有立即解析。

朱白氏惊讶地说:“天哪!我昨个黑也梦见白鹿了,可没有看出灵灵的模样。

白鹿飘着忽儿栽进一道地缝里……”

白嘉轩更加惊讶地盯着朱先生。

朱先生心里说:白灵完了昨夜完的。他不能给妻弟白嘉轩说这种凶兆,便不经

意地说:“是雪的影响。干燥一冬始得瑞雪。瑞雪滋润天地万物也滋润人。人就发

生异常心情,自然免不了做怪梦。白雪白鹿都是白的嘛!”

白嘉轩对这个解析不甚折服,来时蒙结在心头的紧张怯惧情绪却松弛下来,但

愿如此更好,这时候他才感到浑身像散了架似的疲惫不堪,两条腿已经僵硬,须得

用手扳着挪到炕边上。姐姐和言劝导他现在应该什么事情都不要管,家里族里的事

都交给儿子们去办,这样年龄和这样身体(佝偻)的人只图心情宽畅就够了。白嘉轩

说:“我早都不理事了喀!”朱白氏反驳说:“为一个梦,你黑天雪地跑几十里,

还说不理事不c心哩!”朱先生要到前院书房去做文墨事,叮嘱白嘉轩说:“不过

你要记住昨天的日子。”

朱先生绝妙而诡秘的掐算不幸而言中,白灵正是在这一夜走向她的生命尽头的。

在这个奇异的梦后十几年不到二十年的一个春天,五个穿四兜制服的干部和一

个穿灰色军装的军人来到白鹿村,寻向白灵的家。村人把那六个人引导到白嘉轩门

口,指着那个在台阶上晒太阳像狗一样蜷弯着腰的老人说:“这是白灵她爸。”六

个人连接和老汉握手。白嘉轩很不习惯握手拉胳膊的亲昵动作,甚至有点反感地说:

“要说啥要问啥尽管说尽管问,捏我老汉的j爪子做啥?”六个人中的一个说:“

老人家,我给你说件使你老伤心的事,你可得挺住──”白嘉轩不屑地笑笑:“你

们小瞧老汉了!”那人就说:“白灵同志牺牲了……”白嘉轩“噢”了一声,微微

扬起脱光了头发的脑袋,用保剩下一只明亮的眼睛瞅着蓝天上的太阳没有说话,有

关女儿白灵的记忆开始复活。那人从提包里取出一块黄地上刻着“革命烈士”红字

的牌子交给他,他接到手里看了看,依然没有说话。那六个人在他面前站成一排,

向他行鞠躬礼。白嘉轩这时才问:“灵灵怎么死的?”六个人商量好了似的,全都

不说死亡的具体情况,只是笼统地说共产党领导劳苦大众进行革命牺牲的先烈成千

上万,赞扬白灵是个忠诚于党忠诚于人民的好同志。白嘉轩接着又问死亡的具体时

间。军人还是笼统地说:“十二月。”白嘉轩问:“你拿庄稼人的历法说。”军人

抱歉地笑着:“拿农历说大概在十一月……”白嘉轩突然把靠在腿旁的拐杖提起来,

往地上一拄,斩钉截铁地说:“y历十一月初七!”六个人惊讶地面面相觑,问他

怎么知道的?白嘉轩以不可动摇的固执和自豪大声说:“我灵灵死时给我托梦哩…

…世上只有亲骨r才是真的……啊嗨嗨嗨……”浑身猛烈颤抖着哭出声来……

最终弄清白灵死亡过程的人是作家鹿鸣。这已经到了本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白

嘉轩也死掉了,自然至死也不清楚女儿灵灵死亡的具体情况。鹿鸣翻阅一本专事追

述死亡英雄的《革命英烈》杂志时发现了白灵。

鹿鸣五十年代中期在白鹿村搞农业合作化时结识了白嘉轩,在白嘉轩的门框上

看到过那块“革命烈士”的牌子,他写过一本反映农民走集体化道路的长篇小说

《春风化雨》而轰动文坛,白嘉轩被作为小说中顽固落后势力的一个典型人物的生

活原形给他很深印象。鹿鸣读了那篇追忆白灵生平死亡的文章,竟然激动不已,连

着一周东奔西颠终于找到了文章作者。作者是一位满头白发的革命老太太说她和白

灵曾是同学,她和白灵一前一后被地下党转到南梁根据地。白灵在根据地清党肃反

中被活埋时,她正在接受审查,就住在关过白灵的囚窖里等待活埋。此时,中央红

军到达陕北,周恩来代表党中央毛泽东亲赴南梁制止了那场内戕,她才幸免于难。

那时候,白灵刚刚活埋三天……

鹿鸣没有惊诧而陷入深沉的思考,更令他悲哀的是,在他年过五十的今天,他

才弄清楚,白灵是他的亲生母亲……

白灵一进入红军在南梁的根据地,就有一种受虐待的小媳妇回到娘家的舒展和

放松的畅快感觉。她一看见那些在坪场上c练的战士,就忍不住笑得弯下了腰。令

她发笑的是红军战士五花八门的服装,有的是当地拦羊汉常穿的黑袄黑裤;有的上

身穿一件有垫肩的国军军官呢了制服,下身却是一条手工缝制的大折腰棉裤;有的

上衣是已经开花露絮的破袄,下身却穿着乡村士财主才穿的暗花条纹绸裤。帽子和

鞋更不讲究了,有的戴国军士兵制帽,有的裹一块白布或蓝布帕子。脚上蹬着的有

吃饭也是一样的。无论士兵,无论大队长支队长乃至最高统帅廖军长,都在一个锅

里舀取同样的饭食。没有椅凳,更没有饭桌,大家一律蹲在地上,围成一圈边吃边

聊,为数不多的几位女队员,也习惯了和男队员一样蹲在一堆吃饭。白灵第一次端

着打上了洋芋丝小米干饭的碗蹲下去时,忍不住又笑得差点跌倒。

白灵被安排做文化教员。一孔窑d里摆着石头树根和顺地放着的木头,战士和

军官轮流上课,轮流进出窑d,轮流坐石头和木头。她的黑板是一扇用锅底黑墨染

制过的门板,粉笔是用黄土泥巴搓成指头粗细的泥条;后来有热心的战士在山坡上

发现了一种质地酥软的灰白料礓石,写出字来跟标准的粉笔锭儿相差无几,从而代

替泥条。战士们则一人一根树枝在地上练写,白灵在黑板上写一划,战士用树枝在

地上划一划,给战士教会了“共产党红军为人民打日本救中国‘这些字,而每个人

名字就分别施教了,白灵面对那些稚气未脱的小战士,感到一种庄严和神圣,这些

穿着五花八门连自个名字也不会写的大孩子,注定是中国腐朽政权的掘墓人,是理

想中的新中国的奠基者,他们将永远不会忘记在这孔土窑里跟她学会了读写自己的

名字。她得到上至廖军长下至小队长的表彰,也得到游击队员们的拥戴,一方面是

她出色的工作,另方面则由于她活泼开朗的性格。她给游击队员教字学文化,也帮

他们缝补撕裂磨损的衣裤鞋袜,报酬往往是要求他们给她唱一支家乡民歌。这些大

都来自黄土高原沟沟岔岔时的娃子,c着浓重的鼻音唱出一曲又一曲悠扬哀婉的山

歌,令人心驰神荡。他们生硬怪异的发音,使她听不懂歌词的意思,常常一句一句、

一字一字订正后才翻释成长安官用语言。她每得到一首便抄摘到小本上,居然聚汇

拢了厚厚一本,她把那些酸溜溜的倾汇爱的焦渴的词儿改掉,调换成以革命为内容

的唱词,只需套进原有的曲调里,便在干部和队员中间很快流行起来,有一首居然

成为这支红军游击队的军歌。

白灵半年后调到军部做秘书。军部也是一孔窑d,有五六个男女工作人员,她

对他们包括廖军长都不陌生,不过现在接触的机会更多了。她第一次见廖军长是听

他给队员们讲军事课。廖军长的面貌似乎就是一个军长应该有的面相;四方脸,短

而直的鼻梁,方形的下巴,突出却不显“奔”儿的额头,那双镶嵌在眉骨下眼下,

很容易使人联想到石崖下的深涧。白灵一下子意识到游击队员有许多张和廖军长极

其相似的脸型,这是黄土高原北部俊男子的标准脸框,肯定是匈奴蒙古人的后裔,

或是与汉人杂居通婚是后代,集豪勇精悍智慧谦诚于一身,便有完全迥异于关中平

原人的特点而具魅力。他是整个游击队里文化最高的人,也是军事知识最丰富的人。

他毕业于黄埔军校,参加过北伐战争,随后被迫退到关中拉起一杆共产党举行暴动。

暴动失败,又退回北部高原再次组军,直到把红军仍沿用三十六军又葬送到滋水县

的秦岭山中。现在的红军仍沿用三十六军的番号,他已变得聪明,变得老练,再不

贸然出击了。廖军长刚登上讲台(土台子),突然指着白灵佯装愣呆呆地问:“这

个同志哥儿啥时候溜进来的,我咋认不得?”白灵豁朗地站起来:“报告廖军长,

战士白灵向你报到,我从西安逃来的,半个月了。”廖军长愈加显出楞呆莫名的神

色问:“你是关中人?关中也有你这么漂亮的同志哥儿。”窑d里骤然爆发出轰然

大笑,白灵也不由地脸红了。廖军长恍然大悟地自语道:“我还以为漂亮的同志哥

儿、同志妹儿,都出在咱们陕北哩……”然后仰起头纵声朗笑……

白灵到廖军长的窑d去送一份密件。廖军长突然问:“大地方娃娃到沟岔里来,

习惯不习惯?”廖军长总是开玩笑称她为大地方来的娃娃或同志哥儿,却从来不称

她为同志妹儿或直呼其名。她说:“挺好。”廖军长皱皱眉,摇摇头说:“不好不

好,你说有什么好?这儿的人除了放羊再弄不了啥。没文化,没麦子,没棉花,连

水出缺得要命──你没说真话。”白灵笑说:“这儿有好听的曲儿。”廖军长赞成

地点点头说:“这倒说对了,曲儿可以称得上再好没有了!我走过好多地方,包括

你们大地方关中,都听不到这么好的曲儿。你说还有啥好哩?”白灵笑说:“男娃

一个个都漂亮俊俏!”廖军长突然说:“给你找个女婿怎么样?”白灵就在那一刻,

从身底的暗袋里摸出一条纸绺交给廖军长。那是临行时前兆鹏让她交给廖军长的。

她进根据地时,没有交给廖军长,现在觉得有必要交出来了。廖军长看罢字条儿,

站起来,久久地瞅着她,然后庄重地伸出右手。白灵和廖军长的手握在一起。廖军

长说:“白灵同志!”白灵激动地说:“鹿兆鹏同志让我代他向你致敬!”廖军长

说:“可是你……为啥到现在……才说呢?”白灵说:“我怕你太照顾我……廖军

长说:“好啦!只要我活着就保你无事。以鹿兆鹏同志的名义……”

后来部队发生了揭露国民党潜伏特务事件,并因此而导致了一场内乱,使这支

刚刚蓬勃起来刚刚形成气候的红军游击队又急骤直下陷入灭顶之灾。那个特务以投

奔革命的名义潜入根据进时,也带着西安地下党的路条,他比白灵晚半年来到南梁,

被分配给一位游击大队长做随身秘书。他在前几天突然逃亡,游击队的情报小组从

获得的证据最终鉴定出这个人可怕的身份。紧接着举行了廖军长和毕政委的最高密

谈,内容不得而知。又紧锣密鼓似的在当晚举行了支队长以上的干部大会,内容依

然不得而知。白灵开始预感到自己已跌入一种危险的境地。这并不是她过于敏感,

而是凭她的常识。她平时能旁听各种重要会议,名括廖、毕二人的最高决策。凡这

些会议或决策,都由他们两三个机要人员作出记录,形成文字,写成决议,整个根

据地的重大决策和军政大事都对她不存在保密的问题。她没有被通知旁听廖、毕的

最高会议尚可z慰,而支队长以上指挥官会议也回避她参加,她就感到不正常,一

种被猜疑,不被信任的焦虑开始困扰着她尤其是支队长以上指挥员会议之后,整个

根据地里陡然笼罩着一片沉默紧张的严峻气氛,白灵从那些指挥员熟悉的脸上摆列

的生硬狐疑的表情更证实了某种预感。她晚上失眠了,这是进入根据地一年多来的

第一次困扰。第二天晌午,她被通知参加全军大会,会议由毕政委做肃反动员报告,

宣布组成肃反小组名单,紧接着就对十一个游击队员当场实施逮捕。白灵在惊恐里

猛然发现了,十一个被宣布为潜伏特务的,游击队员全部都是由西安投奔红军的男

女学生,禁不住一阵哆嗦。

白灵被调出军部编入游击支队。游击队员们不再跟她学写名字,不再求她补缀

衣服,更不给她唱动听的信天游曲儿,全都用一种狐疑,一种警惕戒备的眼光瞅她。

白灵很痛苦却无法摆脱,整个根据地里迅速掀起一股强大的仇恨风暴,甚至比对国

民党当局的仇恨还要强烈。这是对内j的,她可以理解,却忍受不住被怀疑被仇恨

的压迫和冤屈。她终于决定要找廖军长去说明自己,突然被两个女队员扯回窑d,

正告她不许乱跑乱找,这时她意识到自己早已被专人监控着。七八天后,又实施了

第二逮捕,被拘捕的七个人仍然是从西安来的学生。白灵心里稍一盘算,全部从西

安陆续来到根据地的二十一名学生,只剩下连她在内的二女一男了,这时她又感觉

到,同样的下场已不可逃脱,而且已经为时不远。

第二次逮捕发生的前一天晚上,第一批被逮捕的十一个人中的五个被活埋。第

二天,就有一张布告贴在各大队聚会的窑d门口。白灵是在她做文化教员经常进的

那个窑d门口看到的,五个全被判定为特务。到离第一次逮捕刚刚半月时间,头批

被逮的十一个中余下的六个和二次被逮的七个中的两个又被处死,同样采取的是挖

坑活埋的刑罚。这种处死的办法并不被队员们看为残忍,因为子弹太珍贵了。游击

队员手中的枪和枪膛里的每一颗子弹都是从敌人手里夺来的,为此有许多游击队员

牺牲了性命。这个时候,在根据地发生了更严重的一个事,第一大队的大队长补充

肃反小组下令逮捕。大队长在一次高层会议上拍着胸脯对毕政委喊:“我敢拿脑袋

担保那些西安学生绝对不会全部是特务!你把他们一个个活埋了等于自己消灭自己!

往后谁还敢投奔到咱们这杆军旗下……”会议结束的当天晚上,逮捕这位大队员的

命令就形成了文字也形成事实。分歧一下子从高层逐级扩散一直到游击队员中间,

裂缝在迅猛地扩大延长着。廖军长在惊悉他的爱将第一大队长被捆绑押进囚窑时,

终于失去了最后的忍耐,直接找到毕政委住的窑d立他放人。毕政委毫不妥协:

“拘押大队长是为了禁绝右倾思潮的蔓延,与潜伏特务有区别。不拘押大队长就会

影响肃反进一步深入。”肃反小组被赋予绝对权力,可以审查一切人,廖军长实际

只剩下对敌作战这一项军事指挥权。毕政委说:“你也防止右倾思潮冒头。”

接着发生了一部分指挥员联名写血书要求停止杀人,停止肃反的请愿活动,毕

政委毫不手软把那七八个政治异已全部逮捕,而且由肃反进一步发展到揭发右倾机

会主义分子的斗争,一批又一批指挥员和游击队员被拘捕扣押起来,他们可能只说

过一句对肃反态度不甚坚决的话。肃反早已超过了原先的对象范围,也不管你是不

是从西安来的那条路数了。廖军长和毕政委的分歧终于发展到表面化公开化,廖军

长说:“你这是……”他气急如焚却不知给毕政委扣什么主义的帽子合适,急迫中

联想到那个叛变投敌的姜政委:“你跟那个叛徒是一路子货!”毕政委没有再继续

争辩,而是签发了逮捕廖军长的命令。毕政委召集全体将士会议,宣布肃反取得了

彻底胜利,不仅挖出了潜伏到根据地来的一小帮特务,重要的是挖出了一条隐伏在

红军里的右倾机会主义路线,其中的骨干分子结成了一个反党集团……

白灵是在这个大会上被捕的,她是西安来的二十一个人中最后被抓的一个,那

是廖军长下了死令保护的结果;廖军长自己已被打入囚窑,白灵的保护也自然没有

了。

白灵被抓得最迟,却被处死得最快,这可能主要是她与廖军长的过密关系被看

作死党。也可能是她的野性子招致的结果。

她被关进囚窑,日夜呼叫不止,先是呼叫毕政委:“我要跟你说话!”接着呼

叫毕政委的尊姓大名,随后就带有侮辱性  畔性地呼叫毕政委的外号:毕——眼—

—镜——毕瞎子!看守囚窑的游击队员汇报给肃反小组,便决定提前审问她。白灵

的嗓子堪称天生的铁嗓子金嗓子,在囚窑里像母狼一样嗥叫了三天三夜,嗓子依然

宏亮,精神亢奋,双眼如炬。她看了一眼审讯她的肃反小组成员说:“叫毕政委来,

我有重要话说。”

毕政委进来时踌躇满志地扶扶眼镜。白灵已无法控制腾起的激情,便执出砖头

一样的话:“听说你也是‘关中大地方人’?”她引用了廖军长和她说笑时的用语,

“我因为跟你同是关中人感到耻辱!”毕政委当即变了脸色:“你是最狡猾,也是

隐藏最深的一个。你已经打入我们的心脏!”白灵已不在意毕政委说她是什么,说

她是什么不是什么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时间,是她不可能再争取得到的和他直

接说话的时间。她像一头拚死的母狮  猛而又沉静地咆哮起来:“你的所作所为,

根本用不着争辩。我现在怀疑你是敌人派遣的高级特务,只有经过高级训练的特务,

才能做到如此残害革命而又一丝不露,而且那么冠冕堂!如果不是的话,那么你就

是一个野心家y谋家,你现在就可以取代廖军长而坐地为王了。如果以上两点都不

是,那么你就是一个纯粹的蠢货,一个穷凶极恶的无赖,一个狗p不通的混蛋!你

有破坏革命的十分才略,却连一分建树革命的本领也不具备!我过去最憎恨的是那

些软骨头叛徒,现在最瞧上眼的就是你这号难以形容的人……”毕政委烧s得坐不

住了,拍响了桌子:“廖军长庇护你,你迷惑了他!我早看穿了你,你骂我不在乎,

这是反革命垂死的疯狂……”白灵冷笑一声说:“我早已不考虑我的下场了,我的

下场早都摆在那儿了。我今天死比前半月前一月死没有两样,唯一的好处是我把骂

你的机会等到了!你处死我,我也同时记住:你比我渺小一百倍。”

…………

白灵被活埋就在那天晚上,天上下着雪。其余有关活埋她的细节和情节都无法

查证。执行活埋她的两个游击队员后来牺牲在山西抗日阵地上。廖军长被周恩来下

令释出囹窑后又当了正规红军师长,也牺牲在黄河边的抗日前线指挥堑壕里,是被

日军飞机执掷的炸弹击中的。毕政委后来也到了延安,向毛泽东周恩来检讨了错误

之后,改换了姓名,现已无从查找……

作家鹿鸣也不执意要找到毕某问询什么。他觉得重要的已不是烈士的死亡细节

和具体过程,那仅仅只是对未来的创作有用,重要的是对发生这一幕历史悲剧的根

源的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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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朱先生的县志编纂工程已经接近尾期,经费的拮据使他一筹莫展,那位支持他

做这件事的有识之士早已离开滋水,继任的几茬子县长都不再对县志发生兴趣,为

讨要经费跑得朱先生头发发麻,竟然忍不住撂出一句粗话:“办正经事要俩钱比求

割筋还难!”引发起他的那一班舞文弄墨的先生们一片欢呼,说是能惹得朱先生发

火骂人的县长,肯定是中国最伟大的县长。朱先生继续执笔批阅修改现已编成的部

分书稿。孝文走进屋来,神色庄重地叫了声:“姑父。”把一张讣告呈到面前。朱

先生接住一看,脸色骤然变得苍白如纸,两眼迷茫地瞅住孝文,又颓然低垂下去。

这是鹿兆海在中条山阵亡的讣告。讣告是由兆海所在的十七师师部发出的,吊唁公

祭和殓葬仪式将在白鹿原举行,死者临终时唯一一条遗愿就是要躺在家乡的土地上。

白孝文告诉姑父,十七师派员来县上联系,军队和县府联合主持召开公祭大会。白

孝文说:“姑父,十七师师长捎话来,专意提出要你到场,还要你说几句话。”朱

先生问:“兆海的灵柩啥时间运回原上?”白孝文说:“明天,先由全县各界吊唁

三天,最后召开公祭大会,之后安葬。”朱先生说:“我明天一早就上原迎灵车,

我为兆海守灵。”白孝文提醒说:“姑父,兆海是晚辈……”朱先生说:“民族英

魂是不论辈分的……兆海呀……”朱先生双手掩脸哭出声来……

那是前年深秋时节的一天后晌,朱先生在书院背后的原坡上散步,金黄色的野

菊花开得一片灿烂,坡沟间弥漫着馥郁的清香,遍坡漫沟热烈灿烂的菊花掩盖不住

肃煞的悲凉。朱先生久久凝视着原坡坡地上拨除棉杆的乡民,又转过身眺望着河川

里执犁播种回茬麦子和庄稼人的身影,忽然心生奇想,如果此刻有一队倭寇士兵闯

进河川或者原坡,如果有一颗炸弹在村庄或者堆满禾秆的垄田是爆炸,那拨花秆的

抚犁的撒种的以及走出村口提蓝携罐送饭的乡民,该会是怎么一番情景……心头泛

起一层“空有一番黄花开”的凄凉。他看见一辆汽车在河川公路上自西向东急驶,

搅扇起来的滚滚黄尘骤起四散,汽车开到书院对面时却放缓速度,然后岔开公路驶

上朝南通向原根的官道,在滋水河边上停下来,一个人站在河岸上指指点点,另一

个脱了鞋袜,挽起裤子涉水过河,沿着通往书院的弯弯小路走上来,朱先生看清他

的衣着原是一位军人,便转过身依然瞅着山坡和河川深秋时节的田园景致。这里宁

静安谧的田园景致与整个即将沦陷的中国是如此不协调,他怨愤以至蔑视中国的军

人,无法理如此泱泱大国如此庞大的军队怎么就打不过一个弹丸之地的倭寇?朱先

生看见看门的张秀才在书院围墙外的坡田上呼叫他:“你的学生鹿兆海来咧──”

朱先生撩起袍襟急步走下坡来。

朱先生在书院门口看见了一身戎装的鹿兆海。鹿兆海举手敬礼,脚下的马靴碰

得嗄哧一声响。换先生点点头礼让兆海到屋里坐。走进书房,鹿兆海神情激动地说:

“先生,我想请你给我写一张字儿──朱先生轻淡地问:“你大老远儿从城里开上

汽车来,就这要一张字儿?”鹿兆海诚挚地说:“是的,是专意儿来的。”朱先生

调侃地笑笑:“你不觉得划不着吗?为我的那俩烂字值得吗?”鹿兆海并不觉察朱

先生的情绪,还以为是先生素常的伟大谦虚,于是倍加真诚地说:“我马上要出潼

关打日本去了,临走只想得到先生一幅墨宝。”朱先生“嚷”了一声扬起头来,急

不可待地问:“你们开到啥地方去?”鹿兆海说:“中条山。”

朱先生从椅子上站起来,满脸满眼都袒露出自责的赧颜:“兆海,请宽容我的

过失。我以为你们在城里闲得无事把玩字画。”鹿兆海连忙站起抚朱先生坐下:

“我怎么敢怪先生呢!我们师长听说我要来寻先生,再三叮嘱我,请先生给他也写

一幅。他说他要挂到军帐里头……”朱先生的脸颊抽搐着,连连“哦哦哦”地感叹

着,如此受宠若惊的现象在身上还未发生过。朱先生近来常常为自己变化无常的情

绪事后懊悔,然而现在又进入一种无法抑制的激昴状态中,似乎从脚心不断激起一

股强大的血流和火流,通过膝盖穿过丹田冲击五脏六腑再冲上头顶,双臂也给热烘

烘的血流和火流冲撞得颤抖起来,双手颤巍巍地抓住兆海的双肩:“中条山,那可

是潼关的最后一道门扇了!”鹿兆海也激昴起来:“要是守不住中条山,让日本兵

进入潼关践踏关中,我就不回来见先生,也无颜见关中父老。”

朱先生滴水入砚亲自研墨,鹿兆海要替朱先生研墨遭到分无声而又坚决的拒绝。

朱先生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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