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部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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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早明白八九成了。他知道向在远一定上地区去了。既然司机和秘书都没有随去,说明向在远这人做事滴水不漏。可以猜测,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已进入白热化了。

关隐达不属于这场争斗的任何一派,但谁胜谁败,同他却是休戚相关。一连三天,谁也没见到向在远的影子。机关大院看上去一派平和,关隐达却总觉得不对劲,似乎空气中也弥漫着某种怪异的气息。外面早有种种议论了,多是说向在远被停职反省了,有的说是因为经济问题,有的说是因为嫖娼。说起男女事情,人们的兴致总是很高的,就连老早以前有些领导的奇闻逸事也被翻了出来。说是有一年大年三十,机关吃团年饭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县委书记。全体机关干部架着筷子左等右等,菜都全凉了,还是不见县委书记驾到。县里其他领导急坏了。那会儿正搞着阶级斗争,大伙儿时刻警惕的是阶级斗争新动向,生怕县委书记被阶级敌人谋害了,便急急忙忙向地委汇报。地委领导深感事情重大,连夜派地公安处的同志赴县里侦查。县委还紧急成立了“除夕行动指挥部”。

可正月初一大清早,有人见县委书记从县广播站出来了。原来早就风传县委书记同广播站的女播音员白丽相好,但有领导出来训人,说这是政治谣言,是往县委脸上抹黑。这会儿大家都知道县委书记同白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但很长一段时间,人们也只是在背地里说,谁也不敢公开散布这“政治谣言”。

后来这位书记倒了台,大家就说得有鼻子有眼了。有人说难怪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听见广播里有喘气的声音!只是这些七七八八的说法,关隐达都听不到。不过他也想象得出,人们肯定会有多种猜测。县里头儿的行踪从来都是引人注意的,县委书记失踪几天了,什么议论都会有的。他知道秘书小张说不定会听到一些话。但小张不说,他也不好问。小张不像他原来的秘书小顾,小顾同他知心些。他也知道,小张的不知心,多半是因为他自己这个县长当得窝囊。

这天晚上,儿子学校开家长会,陶陶去了。通通在自己房间里做作业,关隐达独坐在书房里。电话铃响了好多次,他不去接。他把手机也关了。向在远已失踪五天了。

这几天,县里事情千头万绪。日常工作不说,单是群众上访就让他头昏脑涨。昨天氮肥厂的工人来了一百多,今天又来了几百煤矿工人。对工人群众硬又硬不得,软又软不得。工人不为别的,只是要饭吃。他不能亲自出面。他一出面,就连个退路都没有。他尽管在后台c作,心里照样急得像火烧。政府大门口是成群的工人,他回到家来,家门口还守着那位老太太。这样的县长,他真的不想当了。

这几个月,每当感到焦头烂额的时候,他总想起回老家。他的老家在黎南县北去四百多公里的一个县。那也是一个山区,村子坐落在一个山间盆地,有着平坦而肥沃的田野。四周弥望的是绵亘不尽的山梁。他家的屋后有一条小溪,溪水不大,却终年不枯,清澈见底。他越来越怀恋家乡。家乡并不富裕,自己从小就盼着出去做个城里人。他发奋读书,好不容易考上大学,才终于有了今天。可现在,他反而总是向往他的乡村了。乡村是那么美丽而宁静。他很想回去,把老家的房子翻修一下,房子周围多栽些树。如果不嫌酸腐,他也许会在门上贴几副对联。自己弄不出好对联的话,有现成的名联也很贴切:青山不墨千秋画,流水无弦万古琴。可他终究回不了老家,那个迷人的山村永远只能是他的心灵逃避之所。他现在只能在这里,在这个危机四伏的黎南县,充任一个尴尬的角色。一直没有向在远的消息,真不知最终鹿死谁手。

这些天,关隐达脑子里尽是些宋秋山和陆义的影子。他今后的命运,就取决于这两人谁胜谁负。如果陆义占了上风,他关隐达就彻底完了。想到这些,他顿觉四顾茫然。他好长时间没抽烟了,今晚特别想抽烟。他连抽了好几支烟,感觉有些飘然。这时,陶陶回来了,进屋一看,挥手撩着烟雾,说:“你好不容易戒了烟,又抽什么呢?”

关隐达不做声,仍低头吸烟。这一段,陶陶不太同他说话,他心里有数。宋秋山任地委书记以后,对她的老父亲也不怎么尊重。他想夫人一定认为他不该当告密者,更不该讨好宋秋山。见陶陶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他说:“我知道你这几天不舒服,是对我有看法。那告状信的事迟早是要暴露出来的,我无意间知道了这事,只是把暴露的时间提前了。这无所谓道德不道德。仅此而已。宋陆两方,也说不上正义与不正义,依我看他们是一路货色。当然,我把这信交给宋秋山,就让宋秋山取得了主动,这的确是帮了他的忙。这也只是因为在他两人的争斗中,宋秋山占的优势多些,取胜的可能性大些。不然的话,我也可能把这信交给陆义。当然,真是这样,我就装作不知道这回事了。因为这事十有八九就是陆义亲自策划的。你不要拿这种眼光看我。我这么做,在常人看来,的确有些滑头,甚至卑鄙。但官场上的事情,你不能简单地用道德标准来评判。我要摆脱窘境,不这样又能如何?这只能说是策略,当然你说是权术也无妨。”

陶陶目光幽幽的,像陌生人一样望着男人。

关隐达不望陶陶,抬着头,眼前一片空茫。他继续说:“你是知道的,我在官场这么多年,算是正派的。我近来反省自己,我也许吃亏就吃在正派。别人弄手脚你不弄,就是一种不公平竞争。当然我不是说今后我就要弄尽手脚,做尽小人。这次我向宋秋山告了密,我也不认为这是在做小人。我怎么不希望,大家都做谦谦君子?你好好工作,有德有才,领导就赏识你,就委你以重任。这样多好!可是搞政治不是拜菩萨,只要有好的愿望就行了。恰恰相反,现在你越是按照正常的思维去为人处世,你越会处处碰壁。你大可以埋怨世道不行了,人们都邪门了。可现实就是现实。你得在现实的基础上想问题,办事情。再正派的人,你要在官场有所作为,想真正为老百姓做些事情,也先得好好地保住自己的位置。不然,只有像孔老夫子说的,‘君子乱世则隐,治世则出。’但依我看来,世道的治乱是相对的,没有绝对意义上的治世。那么大家就只好都去当隐士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陶陶说:“你说着说着就是玄玄乎乎的大道理了。我知道你是个正派人,只是这次的事让我心理上接受不了。我总觉得你这么鬼鬼祟祟换取一官半职犯不着。再说当官又怎样?父亲一辈子官虽不大,但在常人看来,当到地委书记,也算够风光了。可我看父亲这辈子并不怎么幸福。刚退下来那阵子,我感觉他特别痛苦。直到这几年,他把一些事情想通了,日子才好过些。他现在一天到晚只是写字做画,对官场上的事概不关心。”关隐达很有感触似的叹道:“是啊,他老人家倒是洒脱得好。正像有句老话说的,英雄到老皆皈佛,宿将还山不论兵。”关隐达口上这么赞叹着岳父大人,心里却不以为然。他当然欣赏真正的超凡脱俗,但他疑心岳父的通达也许是一种逃避。浸染官场一辈子,怎么可能说明白就明白?说洒脱谈何容易!没有过成功,就没有资格说平淡。不过岳父大人再怎么样,也的的确确风光过,他还有资格说说淡泊。自己如今的处境,说洒脱也好,平淡也好,都只能是一种畏缩。

陶陶见关隐达本已开朗的脸色,这会儿又凝重起来了,就说:“我俩不要再说这事了。反正一条,我不像一般的官太太,不希望你一头钻进仕途出不来,更不愿你做庸俗的政客。好吧,休息吧。”陶陶去看看儿子,见儿子自己早上床睡了。两人洗漱一下,就进了卧室。上了床,陶陶说:“我觉得奇怪,我刚才回来时才八点多钟,见老太太不在门口了。她平时都是晚上十点多才走,从来没提前回去过哩。”

关隐达笑了起来,说:“没看见她倒惦记她了?”今天陶陶显得很温存,关隐达就有了那意思。他闭上眼睛,脑子里充满五光十色的幻影。他在夫人面前一来激情,就是这个反应,但这种感觉似乎很陌生了。他为重新找回这种感觉而激动。关隐达痛痛快快地倾泻了满腔激情,似乎也消释了心头的块垒。夫人永远像个小孩,一会儿就睡着了。关隐达却越发清醒起来。能回家乡多好!他又想起了家乡那片田野。小时候,每年夏天,田野里总是落满了白鹭。白鹭安闲而优雅,在那里从容觅食,或者东张西望。他那会儿真有些傻气,总想同那些白鹭一块儿玩。他便悄悄地跑到田垄里去。可白鹭见他走近了,就扑扑地飞了。白鹭不会飞远,就在另一个田埂上又落了下来。他便又小心地走过去。

白鹭就这么同他捉着迷藏,他便愣头愣脑,顶着炎炎烈日,做着不醒的梦,晒得黝黑发亮。但是,当他离开家乡时,夏日的田野早没有白鹭了。

听说这些年,白鹭又飞了回来。这是关隐达心灵深处永远的风景。但他羞于向人说起这些,就连对陶陶他也没说过。他怕人们背后说他幼稚,说他是个大孩子。他甚至还私下分析过这种怪现象,发现如今一切纯真、天然、善良等等美好情愫,似乎都成了不成熟的,甚至是可笑的。而成熟则是冷酷无情、八面玲珑、老于世故、见风使舵……

四十五

第二天,关隐达打开门去上班,见老太太不在门口,不禁松了一口气。兴许老人家想通了?或者坚持不下去了?他一路上同人打着招呼,留意着人们的表情,想看出些什么消息来。但别人给他的都只是探寻或猜测的目光,都想从他的脸上知道些什么。办公楼前候朝的人没有了。向在远失踪了,这里就没有三三两两等候的人们,说明黎南这几天出现了权力真空。

关隐达没有想到这一层,他只是觉得这次向在远真有些奇怪。放着这么个大摊子,他怎么可以撒手不管,独自出门这么久呢。既没有任何消息,也不提供任何借口,居然就这么久不露脸了。关隐达刚进办公室,王永坦就来了。也不要关隐达说什么,王永坦就自己坐下了。大家常在一起,没有那么多的客套。再说他俩矛盾很深,两人平日都有意做得随便些,像是老朋友。

王永坦坐了下来,未曾开言,先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关隐达伸手说:“给我也来一支。”王永坦就笑了,说:“你的烟病又复辟了?”关隐达也淡然一笑,说:“有时也想抽抽。”王永坦使劲吐了一口烟,样子却像叹气,说:“这是怎么回事?今天已是第六天了。”

关隐达说:“是呀,太不正常了哩。他去哪里,照说也要打个招呼呀?”关隐达相信向在远一定是去地区了,只是嘴上不说。“工作都快停摆了。”王永坦显得很焦急,“这个场合再拖几天,县里不乱套才怪。这个老向也真是的,你就是有天大的事,也该说一声,要明确谁在家里全面负责才是呀!现在事情一来,大家都推。隐达,我征求你的意见,我准备同在家的几个常委碰一下,把情况向地委汇报一下。他们几个常委不急,我们两人急呀!事情都在我们政府头上!你看怎么样?”

今天王永坦好像特别真诚,关隐达反而感到也习惯了。他对这个人仍不识深浅,就说:“这个这个,你们几个常委看着办吧。”王永坦像是很有些义愤似的,说:“别什么常委不常委了。我想再等个半天,再没消息的话,下午我们就碰一下,马上向地委汇报。请你也参加。”“我就不参加了吧。”

关隐达说着,见水利局的吴局长来了。吴局长看到两位领导在谈工作,说声关县长王县长都在,就往后退。关隐达说:“进来吧,老吴。有事吗?”“我想汇报一下城市防洪的事。”吴局长说着就一脸难色。关隐达便猜想,老吴一定是碰到难题了。

吴局长坐下来,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两位领导在这里,莫说我讲怪话。现在要实实在在干点事太难了。我们水利局本身就是个做事的单位,只有事做,没有实权。做事我们没有怨言,谁让我们端人民的饭碗是不是?可你们那些大权在握的部门,总得支持我们呀!退一万步讲,我们不要你支持,你至少不要卡我们这些做事的是不是?”关隐达笑笑,说:“老吴你别激动,有什么情况,照直说就是了。”

原来,上次县长办公会议研究决定,县政府成立城市防洪建设指挥部,王永坦任指挥长。指挥部办公室设在水利局,并给各有关部门都明确了任务。但具体c作起来,水利局协调不了。按关隐达拍板的意见,建委负责移民拆迁,国土局负责土地征收,财政资金要率先到位,以便争取省里支持。但现在有些部门不是拖着不办,就是凡事都往水利局推。特别是财政局、建委、国土局这几个有权的部门,硬是不把县政府的决定当回事!

关隐达听完之后,显得很平静,说:“永坦,我的意见,是不是请你这位指挥长再召集有关部门协调一次?”王永坦说:“好吧。老吴你定个时间,通知一下。”吴局长汇报完了就走了。王永坦说:“隐达,我说我俩都要硬一些。刚才老吴在这里我不好说。有些单位的头儿,硬是不听招呼的,下决心动他几个。该煞煞这股风了。”

关隐达心里越来越纳闷。他嘴上说着是的是的,心里却猜不着王永坦壶里装的是什么药。两人正扯着,马志坚火急火燎跑了来,气喘吁吁,脸色铁青,说:“快快,陈兴业打电话来,请您两位马上去县委办。向书记……死了!”关王二人同时啊了一声,都把嘴张得老大。来不及多说,三人急奔县委办而去。远远就见向在远的司机小蔡一脸死相,低着头从会议室出来。见了关王马三人,招呼也没打。三人进了会议室,见刘志善和在家的几位常委都到了,公安局的沈局长和刑侦队的几个人也来了。关隐达坐了下来,又发现柳湾水电站的站长老栗正朝他微笑着点头,表情却有些生硬。大家都到齐了,刘志善环视一圈,征求各位意见,问道:“是不是开始?”大家就说开始吧开始吧。

陈兴业示意栗站长:“你先讲讲情况吧。”看这架势,刘志善像是主持工作的领导了。栗站长抬腕看看手表,说:“人是今天早上八点三十四分发现的,距现在是一小时过十分钟。七月二十三号,也就是六天前的晚上,向书记同司机小蔡一起到我那里。我忙叫大师傅准备饭菜,向书记说吃过晚饭了。一会儿小蔡独自回去了,向书记一个人留了下来。向书记把我叫到房里交代,说他在这里有些重要事情要做,让我不要同任何人讲他在这里。我当然按他交代的办。只有我和副站长,还有大师傅三人知道向书记来了,我就交代他俩保密。当时天黑了,加上过一会儿车又走了,别的人不在意他是否留下来了。第二天他整天没出门,饭都是我送去的。我见他写了很多东西,后来又全部烧了。我没想别的,只当这事情很重要,很机密。第三天,也就是二十五号晚上,向书记打电话到我房间,要我喊几个人去打牌。我仍只喊了副站长和大师傅,正好一桌。那天晚上向书记打牌的兴致很高,话也特别多,老说这么些年没有好好关心各位。我们打牌一直打到凌晨三点才散场。散场时,向书记同我们一一握手,又交代我们不要同别人讲他在这里。清早,对对,就是二十六号清早我送早饭去,一敲门没有动静。又过了个把钟头,再去敲门,还是不见动静。我就取了钥匙来开了门,见书记远早不在房里了。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只有提桶里半桶纸灰。我也没有多想,以为向书记可能临时叫来小蔡接走了。直到今天早上,有人在水库里发现浮着一个人,捞上来一辨认,有点像向书记。再掏了口袋,发现了他的工作证和身份证,确认正是他。”

栗站长汇报完,大家一时都不做声。

沈局长先开言,说:“现在的情况是,自杀、他杀、意外死亡,三种情况都有可能。老栗你谈谈你的倾向性意见。”“我看自杀的可能性大些。”栗站长没加多少考虑,说着就摆了些理由。沈局长说:“死因究竟如何,还须进一步调查,现在一时难以定论。可有个情况值得注意。我们一接到栗站长的电话,马上就赶到柳湾水电站去了。一回来我们就找小蔡问了情况。小蔡说事先也没发现什么特别的情况,只是二十二号晚上,向书记突然说有紧急事情要去地区。小蔡就送向书记去地区,找了陆专员。小蔡说他没进陆专员的屋,一个人在外面等。过了个把小时,向书记出来了,说马上赶回去。向书记上车后,一句话没说。第二天晚上,向书记说要去柳湾水电站,叫小蔡别同任何人讲。这个情况同老栗说的相符合。但刚才,小蔡又跑来说,二十二号晚上向书记没有去地区。”

关隐达听了这席话,猜想向在远肯定去了地区,肯定挨了陆义一顿臭骂。陆义是个火爆性子,知道向在远丢了那封告状信,不骂得他狗血淋头才怪!这会儿小蔡反了口,说明陆义知道向在远死了,叫人关照过小蔡了。大家都说完了,刘志善说:“地委我已汇报了。宋书记很重视这事,准备派地区公安处的同志来县里帮助破案。我们现在要做的工作是稳定县里局势,保证各方面工作正常运转。”刘志善讲了几点具体意见,给在座的各位都派了工作。这不是坐下来开长会的时候,很快就散了。刘志善建议,大家一块儿去老向家里,看看他的爱人。大家一声不响,只跟着刘志善走。关隐达站了起来,猛然觉得自己腿有些沉重。他轻轻跺了下脚,掩饰着自己的反常。向在远夫人吴丽,大家都叫她吴姐。吴姐平时是见人就笑的,大家都说她是个有福气的女人。迷信的人都说,向在远官运好,多少沾了夫人命相的光。吴姐躺在床上,头发乱成个j窝。床边早站了些女人,在劝慰吴姐。女人们说:“吴姐,刘书记和关县长他们看你来了。”吴姐却像死人一般,眼睛都不睁一下。刘志善说:“吴姐,你要注意自己身体。地委很重视,马上派人下来调查,情况很快会弄清的。”大家都说了些安慰的话。

关隐达也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话,就一言不发。从向家出来,关隐达抬腕看看手表,快十二点了,就径直回家了。他一进门,就躺在了沙发上,整个身子就像要瓦解。他胸口狂跳着,手脚说不出的慌乱。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吓了他一跳。那部红色的保密电话,响声尖利刺耳。自从他当选县长,这部电话从来没有响过。因为通常只有地委领导才用保密电话同下面联系。他忙跑去接了电话。原来是宋秋山的电话。“哦,宋书记,您好!”“你好你好!隐达,黎南的情况我知道了。在远同志也太想不开了。谁没有犯错误的时候呢?这也许怪他的成长太顺利了,没有经过任何挫折。好了,这个就不说了。我想对你说,现在你们县里情况复杂,你更要多担些担子。地委打算给你压压担子,请你任县委书记。”

关隐达一听,几乎吓了一跳,忙说:“谢谢宋书记信任!”宋秋山说:“我这算是非正式同你谈话吧。情况特殊啊!组织部会正式通知你来谈话的。非常时期,你们县委、政府一班人,特别是你和永坦同志,一定要进一步配合好。”“对对。”关隐达应道,“永坦同志对我的工作很支持。”两人又客套几句,说了再见。放下电话,关隐达心里竟然乱糟糟的。最后会是这么个结局,他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他只是想让地委支持他当好这个县长,让他老老实实为黎南的老百姓做些事情。现在他却要当县委书记了!宋秋山没有明说谁来接替县长,听他的口气,好像是王永坦。王永坦年初没有选上县长,看样子事过九个月之后,地委仍然要安排他出任县长。关隐达心里不是个味道。他并不是计较个人私怨,只是担心两人如果配合不好,会给县里工作带来不利。陶陶回来了,进门就问:“外面都在传,说是向在远那个了,是真的吗?”“是真的。自杀的,是在柳湾水电站的水库里发现的。这个老向,也太不经事了。”

关隐达说罢深深叹了一口气。陶陶不再说什么,径自去厨房忙中饭去了。关隐达独自坐在客厅里很没有意思,就去厨房找陶陶说话。可陶陶像是很忙,顾不上同他说话,他站在哪里都觉得挡路,只好又回到客厅。午餐简单,很快就吃了。两人都不怎么说话。宋秋山的电话里说的本是个喜事,应告诉陶陶,但关隐达说不出口。吃了中饭,关隐达上床小睡。可是没有睡意。陈大友的事到底如何处理?想想宋秋山的口气,分明是暗示他别在这件事上揪住不放了。上面都认为他同王永坦不和,抓陈大友就是为了整王永坦。局面明摆着,他关隐达要当县委书记,王永坦就得当县长,他就得在陈大友的事上让一着。让一着就让一着吧。只是这一着怎么个让法?弄得不好,反而会让陈天王倒打一耙,叫他下不了台。还有刘志善,这人以后说不定又是他的新对手。目前刘志善是事实上的二把手。这几天向在远神秘失踪,县里的事情成堆了,不见刘志善出来说过半句话。可今天得知向在远死了,他突然冒出来了,抢先向地委汇报情况,主动召集在家的县领导开会。看他向各位布置工作的意思,真像马上要接向在远的班了。

关隐达万分无奈。看样子,他莫名其妙当了九个月县长,现在又要腹背受敌走上县委书记的位置了。自己的升任又是同向在远的自杀联在一起的!关隐达丝毫没有官升一级的愉悦。

四十六

地公安处的四位干警在黎南县调查了两天,认定向在远是自杀身亡。至于死者自杀的原因,他们在小范围内说,事出有因,暂时保密。不过,向在远那天晚上是否去过地区,他们没有找司机小蔡证实。县里其他几位领导都觉得奇怪,只是怕中间还有更深奥的文章,便缄口不言。

向在远的追悼会开得有些尴尬。刘志善致的悼词,只得说向在远同志不幸意外逝世,外加一些勤勤恳恳、廉洁奉公之类的套话。到场的人很多,不过大半是来看热闹的。第二天早上,关隐达刚到办公室,秘书小张就来了,问:“有没有事。”

关隐达本想让他去请王副县长过来一下,但见小张这死板的样子心里就有火,说:“没事没事!”小张见关县长头都没抬一下,脸上就有点儿发烧,站在门口搓脚摸手一会儿就走了。关隐达自己走到王永坦办公室。王永坦忙请坐倒茶,招呼关隐达坐下。

关隐达喝了几口茶,说:“永坦,同你商量一下。现在我们县里处于非常时期,我的意见是凡事以稳定为重。一切不利于稳定的事,都要妥善处理。前几天,氮肥厂等几个企业上访提出的要求,我们定了的,就要尽快兑现。干部每人六十块的误餐补贴,还是想办法补发了。这些政策,都是中央请客,地方买单。我们这些贫困地区的父母官不好当啊!也难怪干部有意见,说中央是关心他们的,只是下面这些领导不把他们的冷暖放在心上。这两个事,请你同有关部门协调一下。还有陈大友的问题,我想也变通一下。他马上把偷漏的税款补交了的话,刑事责任就不追究了。抓人不是目的。”

王永坦点头称是,说:“对对,抓人不是目的。我们财政不富,多有几个陈大友是好事,问题是要加强管理,严防税收流失。”关隐达说:“这个事也请你同检察、税务说一下,就说是我的意思。不过对陈大友一定要讲明一条,我们县政府是本着爱护农民企业家的态度,重在教育。要他吸取教训,遵纪守法!”

关隐达绕这么大的弯子,其实就是为了说说陈大友的事。王永坦大概也心领神会,只在这个事上同他附和几句。关隐达心想,最近王永坦同他配合不错,也许是因宋秋山早同他交了底。可已经这么几天了,他一直没有接到地委组织部的电话。这几天,县里的工作事实上是刘志善在主持。尽管宋秋山打了电话给关隐达,可他名不正言不顺,也不好出头。时间越拖,刘志善越进入角色,到时候越不好办。

这天下午,关隐达终于再次接到宋秋山的电话。宋秋山说:“同你讲两个事。请你明天来地区谈话,永坦同志也要来。组织部还会正式通知你的。这是一。第二,地纪委准备派人来黎南调查向在远的经济问题,需要你们协助。”

关隐达一听,亦喜亦惊。喜的是说不定明天就会明确他的位置了;惊的是怎么突然又要查向在远的问题?向在远自从任县长以来,经常有人举报他,却从没听说上面要查他。这会儿他人都死了,还查什么经济问题?关隐达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就说:“宋书记,我服从地委安排。不过我觉得,老向人都死了,还有查的必要吗?”宋秋山说:“我个人的意思也是说不查算了,但陆义同志坚持要查。对这个老向同志,黎南群众早有反映了,我和陆义同志都收到过有关检举信。前不久,纪委吴书记代表地委找他个别谈了话。他的抵触情绪很大,说组织上不信任他。真金不怕火炼,犯不着寻短见嘛。既然这样,那就查个水落石出嘛!”

关隐达这下真的明白了。向在远如果真的是因为告状的事败露而自杀,事情就闹大了,对宋陆二人都不利。也许他俩都清楚这一点,两人心照不宣,决定查向在远的经济问题。看来这两位政治上的对手,在这个问题上心存默契,私下握手了。明眼人心里都有数,如今这些领导,最不经查的就是经济问题。群众就常说一句泄愤的话,说是如今当官的,你全部抓了,肯定有冤枉的;抓一个放一个,肯定有漏网的。依宋秋山平日的城府,不会这么一五一十说给关隐达听。这说明宋秋山在有意张扬,向在远自杀是因为经济问题。

关隐达又想,若是宋秋山执意要查向在远还在情理之中,可这回要在向在远死尸上开刀的竟是陆义!宋陆二人这一回合的较量,肯定还没有结束。他们的握手是暂时的,也是有限的。只是目前宋秋山仍占着上风,不然就轮不到关隐达接任县委书记。

宋秋山说等会儿组织部会来电话,关隐达就没敢离开办公室。手头翻着文件,却总是神不守舍。直到快下班了,才接到地委组织部田部长的电话,叫他同王永坦同志一道,明天上午九点赶到组织部。“永坦同志我就不再专门通知了,请您转告一下好吗?”听田部长语气很客气,关隐达放心了。田部长先通知他,又要他转告王永坦,说明地委的意图仍是宋秋山说的那样。他静坐片刻,给王永坦打了电话,请他过来一下。一会儿,王永坦来了。关隐达说:“刚才接到地委组织部电话,要我们俩明天早上九点钟以前赶到组织部,地委领导找我们谈话。”

关隐达发现王永坦的脸色微微红了一下。他看出王永坦有些激动,却只当没注意,接着说:“那么我俩吃了晚饭马上动身,晚上赶去。”王永坦连说好好,禁不住伸出手来同关隐达握了一下。

两人并着肩回家,路上关隐达又说:“刚才还接到宋书记电话,说地纪委马上会派人来查向在远的经济问题。”王永坦一听也觉得突然。关隐达便把宋秋山说向在远畏罪自杀的意思说了。王永坦摇头啧啧。关隐达草草吃了晚饭,王永坦的电话就来了,问是否吃饭了。关隐达说:“吃了吃了,我们上路吧。”

陶陶见关隐达同王永坦通电话不仅语气很好,脸色也很好,就觉得奇怪。关隐达放了电话,又挂了刘志善家电话,说:“老刘吗?我老关。地委来电话,要我同永坦同志今晚赶到地委去。”他有意含糊,没有说去组织部,只说去地委。刘志善好像很敏感,沉默片刻,试探道:“哦哦,是吗?什么事这么紧急?”“电话里没说,要去了才知道。有什么重要事情的话,我马上打电话回来汇报吧。”关隐达说。刘志善好像意识到不该多问了,就说:“老关您别客气,汇什么报?好吧,路上小心!”

四十七

关隐达出任县委书记,全县上下大为惊奇。没想到当初县长都不让他当,这会儿却要他当县委书记了。可见组织上还是有眼力,重用正派而又实干的干部。但怎么又让王永坦代理县长呢?他明明九个月前被人大代表们选下去了呀?刘志善没有被调走,而是安排到县政协当主席。刘志善当然有想法,但毕竟弄了个正县级,心里多少有些安慰,仍表示服从组织安排了。自有各方朋友致电祝贺。

关隐达没想孟维周特意打了电话来,话语很是亲切:“隐达兄,您终于出头了。老弟我可是一直替您叫屈啊!可是我人微言轻,说了也等于白说!”关隐达知道孟维周马上要出任地委秘书长了,便暗示道:“维周兄,您今后可要多关照我啊!你可是全区年纪最轻,资历最老的县委书记,前程不可限量啊!”孟维周便谦虚道:“隐达兄,您可是我的师傅啊!宋书记同我说到对您的安排,我就说了,隐达同志用迟了。我这个人不怕讲真话。”

两人在电话里亲热得不得了,又像当年同时跟领导当秘书似的。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孟维周重新找关隐达修好,无非是想到自己当了地委秘书长,终究还得倚重县市委书记们。关隐达也乐得同孟维周再续旧谊,多个人缘总是好的。关隐达上任后,暂时不准备在人事上搞多大变动,免得人们说又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但县委办主任陈兴业明白,自己不再适合在这个位置上干了,就找关隐达汇报了思想。

关隐达挽留一阵,再征求他自己的意见。陈兴业说:“我年纪也一大把了,还是去政协吧。”关隐达心里就有数了,猜想一定是刘志善邀他去政协。关隐达隐约觉得,刘陈二人凑到一块儿去,对他不利。几乎从他调来黎南那天起,陈兴业就在他背后弄手脚。关隐达答应去地委做做工作,心里却想,一定不能让这人去政协,只能把他放在眼皮底下,让他动弹不得!过了不久,地委下文,同意陈兴业任县政府调研员。陈兴业没有去成政协,自然有情绪。

关隐达就笑眯眯地找他谈话,说:“老陈呀,你长期在一线,熟悉经济工作,还是在政府干吧。”陈兴业虽然年纪五十来岁了,但他任副县级干部的资历不长,说不上几句硬话,也没有办法了。自从陈兴业要下来的风声一传开,就有很多人盯着县委办主任这把交椅了。县里几个头儿各有各赏识的人,都变着法儿向关隐达推荐。有些人干脆自己跑到关隐达那里旁敲侧击,只是不好意思毛遂自荐。

出乎大家意料,关隐达安排银盘岭乡书记熊其烈当了县委办主任。事先他犹豫过一阵,怕别人看出其中的奥妙。但他的确从内心里感激熊其烈。他甚至想过,如果今后有人看出些什么,只怕就会从熊其烈的发迹上找到线索。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熊其烈本是个老实人,没想到过自己这辈子还会上到副县级。尽管他的县委常委还没有批下来,但感觉上是被重用了。他很真诚地对关隐达说:“感谢关书记的栽培。”

关隐达忙摆摆手,说:“老熊你用不着感谢我。这一来是工作需要,二来是县委的集体决定。不是说我个人想用谁就用谁的。”关隐达内心里的确忌讳熊其烈当面说感谢他,这让他有一种政变之后坐地分赃的感觉。一切都在个把月之内就定了下来。关隐达知道自己处于一个特殊的环境,这些事情万万拖不得。

关隐达调摆局面的时候,地纪委专案组对向在远经济问题的调查也告结束了。他们查明向在远近两年内收受贿赂三十多万元。向在远人虽死了,处分还是要给的。只是处分一个县委书记,必须报经省委同意,时间上就不会那么快。宋秋山担心传言越来越复杂,就在一次县市党政一把手会议上,严肃通告了向在远的错误。这样,扑朔迷离的向在远自杀案就有了一个权威的官方说法。纪委专案组撤离黎南县的第二天,向在远的夫人吴姐就背上一大堆申冤材料,上省里和北京告状去了。她说要撕破大家都撕破,要把黎南县的老底子全部翻出来!看吴姐那架势,好像向在远蒙受了大大的冤屈,她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关隐达有些担心。他相信自己是清白的,只是怕到时候节外生枝,弄出别的什么麻烦出来。吴姐说要上去告状的前一天晚上,陶陶去她家看望了她。吴姐拉着陶陶的手,说着说着就哭成个泪人儿了。陶陶安慰着吴姐,自己也止不住哭了。两个女人就哭成一团。陶陶回到家里就不怎么讲话。关隐达忙了一天,已累得不行了,就说:“你又怎么了?我一天到晚忙得两脚不沾灰了,回来还要看你的脸色?”“我是怎么个脸色关你什么事?你不看就是!”

陶陶生起气来嘴皮子都会发紫。他们两口子很少这么吵的,关隐达越发不好受,就说:“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刚才说去他家看看,我就猜到你回来就会是这个样子。地委已明确说了,向在远是因经济问题,畏罪自杀,你为什么总想着他的死同我有关呢?地委领导也同我个别分析过,认为向在远的成长太顺利了,没有经受任何挫折,一遇事就寻短见。”陶陶冷冷笑道:“你别同我开口闭口就是地委。地委我见识过!你去看看人家孤儿寡母的可怜相!其实他是怎么死的,你心里最清楚!”关隐达真的来火了,但怕影响不好,压着嗓子说:“你真的以为我是促成向在远自杀的罪魁祸首?那你明天同他老婆一块儿去告状好了!”

他们两人闹别扭总是这样,只要关隐达一认真了,陶陶就不说什么了,翘着嘴巴忙别的事去了。其实关隐达内心是愧疚的,只是容不得陶陶说出来。他也不相信向在远是因为经济问题而畏罪自杀。向在远要是不死,上面根本不会查他的经济问题。陆义骂起人来雷霆万钧,向在远又是从未受过挫折的人,心理素质不行。又想自己的政治前途也许就此终结了,不是只有死了干净?关隐达不止一次在心里安慰自己,向的死他没有责任,但他仍感到自己p股下的交椅散发着血腥味。现在容不得他想那么多了,要紧的是如何开创工作局面。如今自己坐在县委书记的座位上,就知道这把交椅真的不好坐了。做官各有各的做法。如果只顾自己上得快,这县委书记也很容易当。把局面弄得平稳一点,该遮掩的遮掩一下,不让矛盾暴露出来,再拼老本做几件出风头的漂亮事,造造声势,就行了。

关隐达却不想这么干。倒回去十年,他也许会这么做。那会儿他一帆风顺,时刻想着的就是怎么样把官做大。自从他官场开始失意,他什么都想开了,升官发财淡若浮云。他只想一心一意把自己分内的事情做好,求得良心上的安慰。他自己说这是失意而不失志。没想到年初,人大代表们把他推上了县长的位置。如果仅仅说是做官,他自认为早没有这个兴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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