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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轨道边指引方向的一列小灯。

他戴上宇航服头盔,夜视镜里显示出了黯淡的机库和面前复杂的仪表盘。他轻触控制仪,启动系统,却没有立刻关上舱盖起飞。

“雷欧?”他试探着喊了一句。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人工智能这次没有回应他的呼唤。他知道这是因为飞船以及停止供能,雷欧想必也被关闭了。失去了这位得力的帮手,阿洛伊斯忽然觉得心里有些没底。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机库大门被手动打开。阿洛伊斯向舱外望了一眼,夜视镜里有个女人匆匆忙忙跑到他战机下方。

“船长!”

“抱歉,稍微迟了一会儿。”胡安娜仰起头。阿洛伊斯第一次看见船长穿机师宇航服的样子,黑色的织箔将她的身材勾勒得火辣性感,英姿飒爽,同时带着风雷似的魄力。她咧开嘴,露出牙齿,高傲地笑着,仿佛无声地向她的敌人们挑衅。

阿洛伊斯心里突然涌起了无穷的自信。我在害怕什么呀。他想。胡安娜·拜格雷尔同我并肩作战,我还有什么可害怕的!难道还有她无法战胜的人存在吗?

“阿洛伊斯,有个东西交给你拿着。”胡安娜将一个小小的片状物体扔给青年。

“什么?”那片状物在空中划出抛物线,映着弹射轨道边微弱的灯光,在黑暗里亮晶晶的。阿洛伊斯伸手接住,发现那是一块小小的贮存晶片。“这是什么东西?”

“雷欧的备份数据。”说完,胡安娜走向停在戈多二式旁边的吟游诗人,“我拷贝了两份,另外一份在我手里,如果我有什么不测……”

“行了!”阿洛伊斯打断她,“别说这么丧气的话,船长!”

“只是有备无患而已。”胡安娜耸了耸肩,踩着金属伸缩梯登上银色的战机,“最理想的情况是用不到你那里的备份。”

“所以你给我这玩意儿也没用!”

“啊……那你就拿着随便玩玩吧。”

吟游诗人的舱盖合上,尾翼上的引擎隆隆作响,让它驶入弹射轨道中。因为雷欧不在,所以一切都要机师自己手动操作,还必须要靠引擎加速才能获得飞行的初速度。胡安娜驾轻就熟,很快,吟游诗人便如翩翩飞鸟般被弹射进了太空中。

整个寒夜之梦号上只剩下阿洛伊斯一个人了。他举起手里的晶片,戏谑地说:“嘿,雷欧,你现在被我举在手上呢!”这样的机会少之又少,可惜他不能多享受一会儿。如果雷欧听见他的话,肯定会大发雷霆。不过人工智能现在栖息在小小的晶片里,什么也不知道。

阿洛伊斯将晶片小心翼翼地放进宇航服内部的口袋里,关上舱盖,开始操纵让他头疼的手动弹射系统。

第七十四章

莱斯利·法拉第中尉调出了雷达,上面显示着四个绿点和三个个红点——绿点代表队友,红点代表敌人。他瞥了一眼光学屏幕,其上有一艘静静悬浮在宇宙中的飞船(是红点之一)。面对汹涌而来的敌人,她死气沉沉,毫无反应——不是过于镇定,而是真的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好像一艘漂流了几百年的幽灵船,船员早就在漫长的时光里化作白骨飞灰,只有忠实的电脑仍然带着飞船在漫漫星途中航行。

“真奇怪。”莱斯利中尉对己方通讯频道说,“这真的是胡安娜·拜格雷尔的飞船吗?”

“不会有错。”他的同伴回答。

“可是对方没有反应。”莱斯利心不在焉道,“难道是看开了想投降?”

同伴说:“我扫描了一下附近的星域,发现几分钟之前有四艘小型逃生舱离开飞船,朝安索德g2的方向去了。”

莱斯利明白状况了。疯女王自知实力不敌,于是选择弃船逃跑。从战术上来说,这无疑是正确的做法,可是——

“胡安娜·拜格雷尔竟然这样怯战,看来银河的神话也不过如此嘛。”莱斯利挑起嘴角,露出一个戏谑的微笑,“如果干掉她,帝国军‘王牌机师’的称号放在我身上也算实至名归了吧。”

“别得意,莱斯利。”飞行编队的队长警告道,“你太年轻了,没有亲眼见识过胡安娜·拜格雷尔的实力。不可对她掉以轻心。”

“啊啊啊,知道了队长。”莱斯利随口敷衍道。他心想:队长总是这样,把那女人捧得比天还高。人人都把她当女神一样崇拜。他才不相信“神话”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他会把那疯了的女海盗从神坛上赶下来,用导弹和光束让她匍匐在尘埃泥土里,让所有人都知道他莱斯利才是帝国军最强的机师。

飞行编队接近毫无生气的寒夜之梦号,雷达在船上扫描了一圈,确认里面没有生命信号。“他们果真都逃走了。”队长说,“追上逃生舱,一定要赶在他们降落行星之前把他们干掉。”

“明白。”

莱斯利调转战机,转向安索德g2的方向。他的雷达上,四个绿点排成了雁行阵,他就是雁群的首领,连队长都要屈居第二,这让莱斯利心中产生了一阵快意。代表敌方的另外两个红点似乎察觉了他们进攻的打算,也立刻运动了起来,快速接近莱斯利的编队。

中尉的嘴角又浮现出了他标志性的嘲讽弧度。敌方只有两架战机,而他们的数量是对方的两倍有余,背后还有一整个舰队的支援。疯女王要么是艺高人胆大,要么是故意找死。莱斯利更倾向于后者。

雷达已扫描出了两架敌机的型号,一架戈多二式,一架吟游诗人。莱斯利目不转睛地盯着光学屏幕上吟游诗人的身影,那飞鸟般华丽的外形、流线式的优美线条和轻盈蹁跹的身姿像一块磁石一样,吸引了中尉的视线,让他一时间无暇他顾。

新威尼斯昂贵的概念机型,在帝国只有上流贵族才能享受得起,而那些脑子里一坨狗屎的家伙们才不懂得战机的美妙之处,吟游诗人落在他们手里只能明珠蒙尘,真是暴殄天物。

中尉舔了一下嘴唇,收回饥渴灼热的目光。他决定俘获那架银白色的机体,作为战利品收归己有。只有他才配得上美丽的吟游诗人。

而另外一架机体嘛。莱斯利挑了挑眉。戈多二式,多么老的机型,本应该躺在博物馆里供人参观,却出现在了战场上。好吧,莱斯利承认它在速度上的确颇有优势,有些老资格的机师常以能控制戈多二式为傲。莱斯利却觉得他们只是在昔日的回忆中寻找荣耀以安慰自己而已。

“管你是什么,尽管来吧!”

两架敌机已进入莱斯利的射程。他发射了两枚导弹,接着朝斜下方滑翔,以避开导弹爆炸时的冲击。队友们纷纷效仿,飞行编队整齐划一的行动让他们看起来就像一台精密仪器般准确。

导弹爆炸的光亮遮蔽了光学屏幕,在宇宙空间里听不见爆炸声,只能靠想象来弥补听觉上的缺憾。

“该不会这么轻松就搞定了吧……?”中尉轻笑一声。

仿佛在回应他的质疑,一黑一白两架战机从爆炸的火光中飞跃而出,仿若浴火涅槃的凤凰,从左右两边疾速欺近。

中尉拉升机体,保持与敌机的距离,但很快他就被那架黑色的戈多二式死死盯住了。对手像一条凶猛的眼镜蛇,紧咬着他不放。速度上的劣势让莱斯利有一阵手忙脚乱,但当同伴加入战线后,形势便乐观了许多。以二敌一弥补了莱斯利速度上的缺憾。然而敌机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弱,对方犹如魔术般的飞行技巧和倚仗机型优势的神出鬼没使莱斯利疲于奔命,时差刚刚发射导弹,敌机便从眼前消失,转眼间就出现在了身后。

“这家伙真的是人吗?!”耳边传来同伴的怒吼。

中尉想起他的长官曾嘱咐过,胡安娜·拜格雷尔的船上有个厉害的人工智能,难道黑色战机的驾驶者真的不是人类,而是人工智能?很快他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再强的人工智能也不可能达到这种程度,驾驶战机在他手下变成了一种艺术,就像画家即兴挥出的一笔,音乐家随手弹下的一个音符,简单却蕴含着无穷的力量。只有人类才能做到这一点。

“当心!”队长大喊,“对手恐怕是阿洛伊斯·拉格朗日!不可轻敌!”

啊啊啊,原来是他。莱斯利中尉内心的怒火顿时爆发。胡安娜·拜格雷尔就算了,竟然连讨厌的拉格朗日也出现了。比起女海盗来,后者的名声更加如雷贯耳,莱斯利的学生时代几乎就是在这个人的阴影下度过的。“拉格朗日也用过这种战术。”“这是拉格朗日用过的模拟机体。”“拉格朗日创下的记录恐怕无人能破了。”拉格朗日这样,拉格朗日那样,好像拉格朗日是个无法超越的传说一样!每当学校的老师学生提起这个名字,脸上总是一副神往又惋惜的表情,仿佛失去他是件天大的憾事似的!

莱斯利握进控制仪操纵杆。“胡安娜也好,拉格朗日也好,我会把你们通通打倒,我会把我的名字刻在你们的墓志铭上,告诉世人你们死在谁的手下!”

他大喝一声,像一道疾速划过的影子般躲开了戈多二式的攻击,一边无视友军的支援,一边拉开同对方单打独斗的架势。他们在广阔的宇宙空间里缠斗,谁也不肯放过谁,如两头争夺领地的猛兽,非得有一方死去战斗才会停止。

“法拉第!你在干什么!”队长在通讯频道里怒吼,“你打乱阵型了!快点归队!”

雷达上显示队长和另外两名对手已经无法制住吟游诗人了,所谓阵型本来就摇摇欲坠,难怪队长急着让他归队。

“不!”中尉拒绝,“队长,如果你压制不了吟游诗人,就让第二编队来支援吧!”

“你……”

不等队长的斥责传来,莱斯利就关掉了通讯频道,在一片死寂中专心致志对付起眼前的黑色战机来。第二编队?随便他们来支援也好,去追击那些逃生舱也好,都和他无关。他只要击败敌人就好了,他会用实打实的功勋证明自己的实力。

队长兴许是放弃了管教他,让第二编队出击了。第二编队无懈可击的阵型飞掠过战场,紧追逃生舱离开的方向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收到jx脱毛线瓜同学画的一张插图!!!薛定谔表情太亮了让人无法逼视!!!!呃……其实阿洛伊斯是黑发……好吧,别太在意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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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阿洛伊斯!敌方出动第二编队了!”胡安娜的命令从扬声器里传出,“你先后退,去保护其他人,我来拖住他们!”

“明白!”此时同船长争执谁走谁留已经没有意义了,在战场上,一念之间的差异就能导致截然相反的结果,他必须相信船长的判断。只是面前的敌人着实有些难缠,就像沾在鞋底的口香糖一样,怎么甩也甩不掉。为了对付这一个人,他已经浪费太多时间了。他不禁有些遗憾缇忒拉不在这里,以她和她两位哥哥精妙绝伦的技术,对付区区帝国军肯定不在话下。

那边胡安娜击落了一架敌机,形势陡然逆转。吟游诗人在黑色的宇宙空间里划出一道银白的优美轨迹,仿佛彗星拖曳着绚烂的彗尾掠过天际,炫目的光芒令人无法睁开眼睛。她轻捷地擦过帝国军战机身边,像一位风韵十足的美女讥诮迟慢愚钝的男人,让他们只能穷尽一生时间追逐她的背影。

镭射光束雨点似的落在敌机身上。阿洛伊斯疾速后退,将战场让给胡安娜。转瞬之间,白色的吟游诗人便占据了主导地位,将那难缠的敌机耍得团团乱转,根本摸不到她半点踪迹。

“快走!”胡安娜又命令,“不能让他们追上逃生舱!”

“遵命!”阿洛伊斯操纵黑色的战机滑离胡安娜,去拦截帝国军新派出的飞行编队,他依依不舍地回望那银白的机体,“船长,如果你打不赢就投降吧,帝国军一向优待俘虏。”他说出了胡安娜曾对他说过的话。

“放屁!这话也是你能说的吗!当心我扣你薪水!”胡安娜笑骂道,“就会涨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可能输吗!”

啊,当然不可能。阿洛伊斯微笑着想。他在瞎担心什么呢。世上怎么可能有船长敌不过的对手。她可是不败的银河神话呀。

又一架战机被击落,队长咬牙切齿骂了一句。而第二编队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五架战机中三架被击落,还有一架受损情况严重。白色的吟游诗人和黑色的戈多二式宛如两位来自地狱的死神,挥舞锋利镰刀,毫不留情地收割生命。

恐惧像浓稠的汤剂包裹了队长。他双手颤抖,几乎握不紧操纵杆。

“第一编队!”同伴垂死的呼喊从扬声器中响起,“请求发射次声波导弹!”

队长睁大眼睛:“那是违禁品!”

次声波导弹,顾名思义是以声波作为武器打击敌人的导弹,虽然队长的战机上搭载了它,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绝不轻易使用,因为次声波导弹由于“不人道”,早已被帝国明令禁用,发射一枚队长就必须写三万字的报告书。

“比起报告书,还是性命重要!”同伴说。

队长握住操纵杆的手紧紧攥成拳头。“虽然这样做有些卑鄙,然而所谓战术不过就是诡道……”他安慰着自己,解除了系统对次声波导弹的限制。

又击落了一架敌机,阿洛伊斯吹了声口哨。他调转机身打算回头去支援胡安娜,但还没等他找到船长的位置,尖锐的警报声便贯穿了耳膜。

“次声波导弹?”阿洛伊斯目瞪口呆。这帮叛军真是胆大包天,竟然动用次声波导弹?在现代的太空战中,战舰必定会事先抽空舰内空气,这样次声波根本无法伤害到船员,只有在战机之间的战斗力,由于不论如何机师的身体都要接触战机,从固体传递来的声波更易造成伤害。第一次银河战争时期,次声波导弹是最令人恐惧的武器,葬送了无数机师的生命。当纳思尔一世陛下登基后,便将之列为违禁品,决不可轻易动用。

阿洛伊斯迅速打开空气泵,抽干座舱内部和隔离层的空气,但是于事无补。他感觉到座舱剧烈地震颤起来,紧接着自己的身体也跟着战栗不已。身体内部仿佛有东西爆炸了一样,五脏六腑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捏成一团血肉的浆体。他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只吐出一口鲜血。血迹沾在头盔的面罩上,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努力从血污里看出去,勉强看见光学屏幕上闪动着一个白色的影子,如刺破黑暗的第一缕晨曦,烧灼着他的视线。自此刻起,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阿洛伊斯走向上主慈悲的怀抱时,他都一直记得这个场面——像铭记着他逃离赫卡提的那个夜晚,从天而降的刚朵拉上有一名女子,她的头发像一簇燃烧的烈焰——那夺目的白色机体就像一道幽灵般的幻影,像掠过黑夜的灿烂流星,在他眼前交织出不可思议的轨迹。

吟游诗人宛如舞蹈般在星间旋转跳跃,从意想不到的方向突袭进攻,令敌人不知所措。胡安娜一边咯咯笑着一边按下导弹发射键。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打过这样酣畅淋漓的仗了,当上船长之后她很少再碰战机的控制仪,都快手生了。今天遇到的敌人格外强悍,简直让她热血,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十几岁的时候,整天驾驶着战机游弋在星群间,打劫每一艘过路的船只,在枪林弹雨中伤痕累累地带回战利品。毫无顾忌,肆意自由,唯我独尊,将一切敢于挑战她的人都踩在脚下——这才是她向往的生活啊!

没想到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能在今天找回这熟悉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异常厉害的敌人,或许是因为背水一战的绝境,让胡安娜领略到了久别的战斗的愉悦。

她不禁在心底感谢起全知全能的上主来,能让她在有生之年活得如此恣意潇洒,做一切想做的事,遇到一切想遇到的人,比谁都自由,比谁都快活,因为依照自己的愿望而活,不向任何人、任何事屈膝,所以既不会悔恨,也不会遗憾。

“原来如此,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吗……?”

仿佛第一次直截了当认识内心真正的愿望,接触到那隐藏在意识深处的渴求,胡安娜久违地卸下了肩上的重担。不是作为暗夜仕女号的船长,也不是作为海盗军团的领袖,只作为胡安娜·拜格雷尔这个人,只是她,只有她在战斗着。

——却丝毫不会孤独。

她让座舱内重新充满空气,然后一把扯掉头盔。从嘴角溢出的血液飞溅在空中,形成一个个红色的小珠子。她不耐烦地挥去这些血珠,重新投入战斗。她的内脏在隐隐作痛,向主人哀嚎,她却置之不理。疼痛又算得了什么,同眼前的战斗比起来根本无足轻重!

朝她发射次声波导弹的那架战机已经被她击落了,她报复似的将对方轰成一堆尘埃,连一点点尸骨都不留。剩下的敌人就只有方才和阿洛伊斯缠斗不休的那个人了。胡安娜知道对方是敌人最厉害的一个。她舔了舔嘴角,尝到了咸涩的鲜血滋味,对于此时此刻的她来说,这不啻于胜利的美酒般甘甜。

操作战机的动作早已深刻在心底,成为了本能,不经过大脑就条件反射地使出了。接着胡安娜看见了幻觉。她不大确定那是不是幻觉,虽然她知道自己仍身在战场上,眼前却浮现出了其他的景色。她听说人在濒死的时候,往事会如同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现——她是要死了吗?

莱斯利·法拉第中尉发出连自己都没发觉的惊恐尖叫。吟游诗人发射出的镭射光束正中他的机体,高温熔解了机身,热浪透过宇航服吞噬着他的皮肤、肌肉和骨骼。他一边尖叫,一边发出得意的大笑。他的机体失速,不受他的控制。雷达探测器也在高温中融化了,他看不见敌我分布的情况,但是已经不重要了。他从光学屏幕上看见后方的大部队奇异地分散开,让出一条通路,像人群为国王让道一样。清出的通路后是舰队的母舰,她的主炮正在填充能源,高能量反应让座舱内部仅剩的警报器疯狂鸣叫。莱斯利中尉已经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尖叫,哪些是警报器的鸣叫了。他的一只眼球已经熔化了,另一只也在高温中被烤得生疼,但是他仍然不肯闭眼,看见母舰主炮发射的光流从身边擦过,吞没了那可憎的、幽灵般的银白色机体。

胡安娜·拜格雷尔,比我先一步下地狱!莱斯利近乎狂喜地想。这就是我的胜利!

炫目的光流最终夺取了他仅余的视野。剩下的是一片血红,紧接着就是无尽的黑暗。

胡安娜确信那是幻觉了。

她看见十五岁的自己得到了第一架属于自己的战机,高兴地手舞足蹈,四处奔走相告,恨不得让所有人都来分享她的喜悦。

她看见二十岁的自己从黑市商人手里得到一块陌生的晶片,她将它插入终端电脑里,从全息投影仪中浮现出一个身穿长袍的紫发青年的身影。她问:“你是谁?”青年神态谦恭、却又不无戏谑地回答:“我叫雷欧纳德。”

她看见自己的前任副官一脸苦恼地来找她:“船长,我家的狗生了一窝小狗,养不过来,你要不要领一只回去?”副官家的狗崽子爬在垫了软垫的篮子里,眼睛都没睁开。她看见狗,就想起了那个喜欢拿狗做试验的科学家,于是脱口而出:“那干脆起名叫巴普洛夫好了。”

她看见自己站在帝国的黑色鹰旗下,女王陛下亲自给她授勋,她背后的人们发出海啸似的欢呼,他们歌颂她的名字,像崇拜神灵一样崇拜她。

她看见自己站在新雅典的造船厂里,面前巨大的帷幕拉开,露出背后华美的黑色船体。她仍然记得自己当时激动的心情,像一位怀春少女见到情人那样心潮澎湃。

她看见自己初次踏上米兰图荒芜的土地,红巨星的光芒像一道残血横亘在天际。她回过头,所有幸存的同伴都站在她背后,静静地凝视着她。她张开双臂,高声道:“从今天起,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园!”

她看见自己坐在舰桥上那只属于她的高背椅上,那是她的御座,她的那里发号施令,率领她的军队踏上胜利的光辉之途。

她垂下头,看见雷达上标志己方的绿点只剩下自己一个,而标志敌方的红点全数消失。这说明阿洛伊斯已经脱离战斗区域,追上逃生舱了。

于是胡安娜再次露出微笑。

她从不畏惧死亡。死亡不过是一扇门。她穿过那扇门,去到另一个地方,在那里,她将与先走一步的同伴们相会,召集部属,然后再度高举她的赤红色战旗,征服彼岸之世。

第七十六章

阿洛伊斯眼前发黑,大量鲜血从口中涌出,沾在头盔内侧,他已经无法看清眼前景象了。内脏不断抽搐,每一次痉挛都挤出更多鲜血。他浑身发冷,握住操纵杆的手指僵硬得像冰块一样,他知道这是受到次声波攻击后的正常反应,心里不断安慰自己只要保持呼吸,尽快求援,就能活下去。但强烈的痛楚和寒冷一次又一次打消了他乐观的想法。

他心中突然涌起了一阵无名的恐惧,他要死在这里了,死在虚无空寂的宇宙空间里,身边一个人、一个活物也没有。

啊啊,这可不行啊。他心想。他还没有完成船长交代的任务,他要保护同伴们安全逃亡,他要回到约书亚身边……

如果他是什么小说里的主角,那么现在应该有神兵从天而降,拯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

他将座舱内重新填充空气,然后除去头盔,眼前总算清晰起来。

然后,雷达告诉他,有一个质量大到无法计算的物体出现在了前方——从光学屏幕上来看,空间突然发生了扭曲,一艘灰白色的巨型飞船自跃迁状态中脱离,自球体缓缓变形,支架和外舱层层展开,宛如一朵在星空里盛放的花朵。

阿洛伊斯的嘴唇动了动。他认出了这艘飞船,他在电视上看过无数次,那是新雅典引以为傲的三艘航母之一——苏格拉底号。

他松开紧握操纵杆的手,任由自己坠入黑暗中。

阿洛伊斯浑浑噩噩,做了好多梦,有时候他迷迷糊糊地知道自己在做梦,有时候又分不清身在梦境还是现实。梦里纷纷扰扰,许多人在说话,但由于太吵闹了,他反而一句也听不清。

他恍惚看见达雷斯在冲他挥舞拳头,那时的达雷斯才十几岁,是学校不可一世的尖子生,总带着一脸讨打的傲慢神情。接着达雷斯变成了安诺特,王子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阿尔薇拉沉默地站在他背后。随后兄妹两人变成了缇忒拉三兄妹,他们叽叽喳喳不知在讨论些什么。

又过了很久,三兄妹的身影也消失了。阿洛伊斯在黑暗中茫然无措,像个无助的孩子。他只好漫无目的地向前走,走了很久很久,直到眼前终于出现了一点光亮。那是一道银白色的光,一开始他以为那是吟游诗人洁白优美的身姿,后来才发现那是有着银发的约书亚。

他张口想呼唤约书亚的名字,但吐出的却是鲜血。血滴在地上,洇湿了一大片黑暗,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在四周。然后鲜血变成了飘扬的红色旗帜,又变成了胡安娜的红发。

女海盗在星空下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静静地凝视。阿洛伊斯和她面对面站着,明明离得极近,却碰不到她,他们之间像是隔着整个银河。

仿佛过了几个世纪,又仿佛只过了短短一瞬。胡安娜绽开一个宽慰的笑容,转过身,步入无限的黑暗里。

阿洛伊斯睁开眼睛,一时间不确定自己是在做梦还是真的醒了。他试着动了动胳膊,知觉逐渐回到了身上,内脏还在隐隐作痛,这疼痛告诉他,他还活着。

于是他开始打量四周。他躺在一个坚硬的平台上,头顶罩着透明盖子。他想抬起胳膊,却发现周围充满了像水一样的东西,阻碍了他的行动。这应该是个医疗舱,他心想。我被救了吗?我在哪儿?

他用尽全身力气敲打了一下透明盖子,发出“当”的一声。

“真高兴看见您醒来。”

一个清脆的女声传来。这是个陌生的声音,阿洛伊斯以前从未听到过。他转动酸疼的脖子,看见医疗舱外站着一名少女,十八九岁年纪,一头耀眼的金发熠熠生辉。她身穿黑色的繁复长袍,式样同雷欧有些相似,不过更华丽一些,像一件专门定做的晚礼服。

“你……是谁?”阿洛伊斯嘶哑地说,他的声音在治疗液里回荡,形成了古怪的响声。他不确定少女是否能听懂自己在说什么,毕竟连他自己都觉得声音含混不清。

少女微微一笑:“我叫贝雅特丽齐,是服务于这艘船——”她比了个手势,示意自己所在的地方,“苏格拉底号的人工智能。”

过了好几分钟,阿洛伊斯迟钝的脑细胞才从记忆库里搜索出“贝雅特丽齐”这个名字。没错,她是新雅典的三个人工智能之一,以但丁《神曲》中那位引导诗人进入天堂的美丽天使命名。

她说这里是苏格拉底号?新雅典的三艘航母之一?

“我……怎么会在这里?”

“您在战斗中身受重伤,”人工智能解释道,“刚好苏格拉底号从附近路过,于是救下了您。”

阿洛伊斯隐隐约约想起自己昏迷前看见的巨型飞船。“那我的同伴们呢?”他问,“船长呢?胡安娜呢?她也被救了吗?她怎么样?”

贝雅特丽齐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被察觉的悲伤。“您受伤很重,”她忽略了关于胡安娜的问题,这让阿洛伊斯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您需要休息。等您的伤势痊愈,我会告诉您一切的。”

“不!我现在就要知道!”他怒吼,捶打着面前的透明舱盖,舱盖却坚若磐石,纹丝不动。少女人工智能的投影蓦然消失。阿洛伊斯闻到了一丝香甜的味道,接着四肢变得无比沉重,力量从身体里溜走,眼皮也仿佛有千钧重。他想,他这是躺在治疗液里,他们肯定往里面掺了什么镇静剂。他连反抗都做不到,又昏睡过去。

这次他没有做梦。

再次醒来时,身上的疼痛几乎全部消失了,精神却很萎靡,根本不想动弹。治疗液依然充盈在四周,看来苏格拉底号的医生们暂时没有让他出舱的打算。

“贝雅特丽齐?”阿洛伊斯试着呼唤少女人工智能的名字。

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紫色长发,繁复的学者长袍,正是雷欧纳德。

“你醒了。”雷欧一点好脸色也没有,似乎他侥幸活下来是件根本不值得庆祝的事一样。

“雷欧?”阿洛伊斯十分讶异,“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们从你身上搜出了晶片。”雷欧闷闷地回答,“我现在被搭载在这船上了。”他恼怒地挥了挥手,“跟个磨磨唧唧的女人一起!”

他指的大概是贝雅特丽齐。

“雷欧,其他人怎么样?”阿洛伊斯问出了一直盘桓在心头的问题,“约书亚呢?船长呢?”

“约书亚没事。”雷欧比贝雅特丽齐老实多了,“大家都没事……除了船长。”

阿洛伊斯浑身颤栗。“船长她……她怎么了?她受伤了吗?还是……”

“别问。”雷欧打断他,“别说了。什么都别说。”

阿洛伊斯深吸了一口气,感到治疗液充满了他的肺部。他想放声大哭,却连哭声都发不出来。

——这不可能。船长怎么可能死呢?她是胡安娜·拜格雷尔,是银河的不败神话,她怎么会死呢!

阿洛伊斯希望这只不过是自己众多噩梦中的一个,他瞪着雷欧,希望从后者脸上看出一星半点儿说谎的痕迹,他希望雷欧会突然大笑“哈哈这种话你也相信”,他希望胡安娜能突然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毫不留情地嘲笑他的天真……

但是没有。什么也没有。

他头疼欲裂,在带有镇静作用的治疗液里又睡去了。期间他醒来了几次,恍惚听见周围有人声,但他无力去确认那究竟是什么人,他们在说什么话。

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当阿洛伊斯不知第几次从梦中醒来时,发现治疗舱的盖子已经打开了,他直挺挺地躺在平台上,身上穿着一件无袖的病服。枕头旁边整整齐齐叠着一套衣服,不是他的。

他小心翼翼地坐起来,活动了一下腰椎,发现已经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了。

雷欧双手抄在袖子里,出现在他旁边,吓了他一跳。

“正打算来叫醒你呢。”人工智能面无表情地说,“既然醒了就下来走走吧。”

阿洛伊斯赤脚踩上地板,冰凉冰凉的。站起来之后他一阵头晕目眩,差点又跌回平台上,过了好一阵才缓过来。雷欧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当心。”他说,“你还有些贫血。”

“嗯。”阿洛伊斯稳住身体,等眩晕消退后拿起旁边叠好的衣服,在身上比了比,尺寸正好,想必是苏格拉底号特意为他准备的。穿上后他发现那衣服原来是件长袍,和雷欧身上的很相似,但式样简洁了许多。

“跟我来,有人在等你。”

跟着雷欧离开治疗间后,出现在面前的是一条圆形的通道,通道尽头伫立着一扇圆形大门。雷欧走到门前,回头瞥了阿洛伊斯一眼,像在催促他快点跟上。

“是谁在等我?”阿洛伊斯忐忑不安地来到他身边。

雷欧露出了自分别后的第一个笑容:“当然是你最想见的那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有二更=w=

第七十七章

圆形大门从中裂开一条缝,向两边滑开。门后是一个球形房间,也许是为了在失重空间里保持船体平衡而设计的。

房间里有个人正困兽般焦虑地踱着步,银色的头发滑到他肩上,他烦躁地将它们撩到耳后。听见开门的声音,他讶异地转过头来,怔了几秒,接着飞奔过来。

“阿洛伊斯!”他紧紧拥住伤病初愈的青年,恨不得将他揉碎在怀里,“你还活着……太好了,你没事……”

“我没事……”阿洛伊斯喃喃道。他感觉到了约书亚手臂的力度和怀抱的温暖,这让他冰冷的身体渐渐有了暖意,像一股暖流融化了冬日的坚冰,让血液重新在血管里奔腾起来。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活下来了。

他搂住约书亚的后背,抬起头去亲吻对方的嘴唇。杀手激动地回应他,含住他的舌头不停吮吸,霸道地夺取他的呼吸。直到阿洛伊斯快喘不过气,杀手才放开他。

“雷欧告诉我你受了重伤,”亲吻从嘴唇滑到脸颊,然后是颈项,“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

“都治好了……”阿洛伊斯仰起头,像猎物将最脆弱的咽喉露出给猛兽任意撕咬一样。

“真的吗?”约书亚在他耳边暧昧地呢喃,“得找个时间好好检查一下……”

眼看两个人就要滚作一团,雷欧故意重重咳了一声。“你们,注意一下场合。”他尴尬地移开视线,“会客室里还有很多人等着见阿洛伊斯呢,你收敛点儿。”

约书亚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开手。

“很多人?”阿洛伊斯眨了眨眼睛,“大家都到苏格拉底号上来了?”

“嗯。”约书亚颔首,“我们半途险些被公爵的叛军拦截,幸好遇到了苏格拉底号。”说着他皱了一下眉,似乎获救不但不值得庆幸,反而是件祸事一样。

“怎么了?”阿洛伊斯察觉了他的不安,“你好像不太高兴?”

雷欧插|进他们之间。“新雅典远在十万光年之外,”他解释道,“相隔遥远,而且他们的航母从来不会离开母星半步。这次竟然派苏格拉底号千里迢迢来到此处……”人工智能顿了顿,若有所指地瞄了银发杀手一眼,“他们是专程来找约书亚的。”

“为什么?”阿洛伊斯脱口问道。

“……谁知道呢。”约书亚含糊地答了一句。阿洛伊斯觉得他在隐瞒些什么,但还没等他追问下去,杀手就拽着他的胳膊将他往球形房间另一侧的门去了。雷欧无言地跟在他们身后。

房间另一侧的门连结着一个更大的球形舱室,比之前的房间宽敞许多,装饰得富丽堂皇,舒适豪华,与其说是会客室,更像一个奢华的沙龙。一进门,阿洛伊斯就听见人工智能贝雅特丽齐高亢的笑声,她正同一群人有声有色地说着什么,像一名出色的演说家,而她的听众正是幸存下来的寒夜之梦号船员。

他们到达的时候,贝雅特丽齐的演讲正好告一段落(阿洛伊斯怀疑她早知道他们要来,于是特意控制好了时间),她优雅地躬身行礼,转身望着阿洛伊斯他们所在的方向,于是听众们也跟着她转过头。

“天哪,阿洛伊斯!”最先叫出来的是厨师西莉亚,“你没事吧!”

人们这才如梦初醒,意识到他们的同伴幸运地生还了,现在就站在他们面前。伊布第一个走上前,给阿洛伊斯来了个熊抱,他差点被热情的机械师扑倒在地上。

“感谢上主,你平安无事!”机械师声音哽咽。

接着余下的人挨个上前拥抱阿洛伊斯,女孩们还依次亲吻他的脸颊,恶作剧似的朝约书亚做鬼脸。约书亚气鼓鼓地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胡安娜,好像船长什么事也没发生,依然好好地活在这世界上的什么地方似的。一念及此,阿洛伊斯心里的悲伤便更加强烈。他面前的这些人同胡安娜相处的时间更长,甚至有些人从一开始就追随在她左右。他们一定更加悲伤。但是大家都佯装愉快,将哀恸深埋在心底。

他们从不哀悼过去,他们只赞美未来。

同每个人都拥抱过一遍之后,约书亚不动声色地抓住阿洛伊斯的手,把他往背后扯了扯,像条贪婪的龙守护他心爱的财宝一样。

雷欧纳德牵起嘴角,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既然大家愉快地重逢了,那我们商量一下正事吧。诸位今后有什么打算?”

他话音刚落,众人脸上都浮现出沮丧的神色。他们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拖一天是一天,仿佛只要一直拖延下去,就能将胡安娜阵亡这件事永远遗忘一样。然而终有一日他们必须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

“我已经通知了米兰图。”贝雅特丽齐用清亮的声音说,“那边暂时没有回应,我想他们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这个……噩耗。”她深吸一口气,努力用平静的语调陈述,“我想在那边的雷欧纳德应该能很好地安抚众人的情绪。”

“……这可不一定。”雷欧嘟囔了一句。

“苏格拉底号可以腾出一艘小型飞船,送各位回米兰图去。”贝雅特丽齐又道,“各位尽管放心,即便是再穷凶极恶的叛贼也不敢袭击新雅典的船只。”

会客室里响起了一阵低沉的议论声。大家面面相觑,莫衷一是,最后只能求助地望向雷欧。当胡安娜还活着的时候,她是暗夜仕女号无可争议的主人,而传达她命令、同时作为顾问提供建议的雷欧纳德则更像暗夜仕女号本体的化身;同时他也是米兰图的服务者,当胡安娜不在星球的时候,代替她行使领袖的权利。

当胡安娜离去的时候,雷欧便成为了大家的主心骨。他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本来应为人类服务的人工智能却不得不替人类下决定,这让他着实为难了一阵。

“我们回米兰图。”他说,“剩下的事……回去之后再说。”

这无疑也是现在所能做出的最佳决定了。没有人提出反对。

“我这就去通知工作人员准备船只。”贝雅特丽齐说,“不过有一点必须告知各位。”她优雅地转向约书亚,“请约书亚·普朗克先生务必随苏格拉底号去一趟新雅典。要知道我们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寻找您而已。花费如此人力物力,绝不可无功而返。”

约书亚别过头,悄悄握紧了阿洛伊斯的手。

“那里已经没有我认识的人了。”他严厉地说,“我和新雅典没有什么关系。”

“您这样说可真教人伤心。”贝雅特丽齐掩住嘴角,“正是您的老师——前执政官乔尔乔内阁下命令我们前来寻找您的。”

杀手露出一抹惊讶神色:“怎么可能!他不是……”

“乔尔乔内阁下通过基因改造和冷冻舱,努力地活到了今天,”金发少女柔声道,“他一直梦想着能迎来迟到的凯斯特,或是您。您不想去见见乔尔乔内阁下吗?”

约书亚默不作声,脸色阴沉。他紧紧攥着阿洛伊斯的手,让后者知晓了他内心正激烈挣扎着。虽然不知道乔尔乔内是谁,他和约书亚又有什么牵扯,但直觉告诉阿洛伊斯他们关系匪浅,不惜出动新雅典的航母,跨越十万光年只为寻找一个人。

他凑近杀手耳边,小声说:“约书亚,我和你一起去。”

约书亚好像更不乐意了。“这跟你又没关系。”他咕哝道。

“没错。”贝雅特丽齐歪着脑袋,“我们要找的是约书亚·普朗克,不是其他什么人。”

杀手对她怒目而视,黑金色的眸子仿佛自炼狱中迸射的火焰,人工智能被那一瞬间的怒火惊得倒退了一步,她的危机逻辑计算器险些发出警报。

“他可不是‘其他什么人’。”约书亚冷冷宣示道,“这是我的家属。”

金发少女双肩颤抖,愤愤地移开视线:“多、多带一个人也不是不可以……”

约书亚这才骄傲地妥协:“我去新雅典,和阿洛伊斯一起。”

伊布·笛卡尔怯生生地插|进来:“你们不回米兰图了吗?”

“当然回去。只不过……稍微绕一下远路罢了。”

“那还真是‘一不小心’绕了个大圈。”贝雅特丽齐讽刺地说。被约书亚一瞪,她又悻悻地缩了缩脖子。

标准历1416年10月,在后世学生的眼里这是个令人愤慨的月份,因为他们的历史考试总是绕不过这个特殊的时间段。1416年10月,温内特公爵举起了反叛的旗帜;“疯女王”胡安娜·拜格雷尔如流星般陨落,银河的“神话时代”在此终结;而一艘来自新雅典的飞船悄然神秘地出现在帝国的边境,正全速驶回母星。此刻尚无人知道它出现在此的目的是什么,等数千年后,历史学家们或许会翻开文献,从它的航行日志和跃迁轨迹中推测它的使命。他们会惊讶地发现,乘客名单里有几个熟悉的名字,在历史书中,这些名字都散发着无与伦比的不朽光辉。

作者有话要说:《星尘深处》的前篇《无尽的逃亡》到这里就结束了,接下来后篇《赤鹰之旗下》华丽登场!更多的人物,更恢宏的银河画卷即将展开!请大家继续支持我,谢谢=3=

关于胡安娜:

胡安娜是死透了,不可能复活,她和公主已经be了。

关于胡安娜之死,早在《星尘深处》还没写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这个故事最先的构思就是称霸银河的女海盗死后,他的两个部下加入了公主所率领的王师,同叛军战斗的故事。后来改着改着,就把原本打算作为“前传”的内容变成了现在的《星尘深处》。

写文的时候因为早就打算让胡安娜死了,所以忍不住把她越写越好,越写越完美,想把最潇洒最华丽的描写都给她。

……………………人家就是喜欢美御姐。

关于公主和胡安娜,有一个番外,它的大纲也比星尘要早很久写出来……因为涉及许多剧透,等星尘完结,再把番外放出来。=v=

胡安娜戎马一生,战死沙场是她最好的归宿。她肯定不希望大家哭哭啼啼地为她哀悼——活下来的人们,当歌颂她的名字!

另外其实之前为胡安娜便当埋过很多伏笔,比如胡安娜带约书亚和阿洛伊斯逃狱的时候,有这样一段描述:

阿洛伊斯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画面,星光下,女人被风扬起的红发仿若飘动的火焰,又像一面【猎猎飞扬的染血旗帜】。

再比如胡安娜去赌场接任务的时候有这样一段描述:

一群缤纷的齐里尼热带鱼从胡安娜脚下游过。她盯着光滑可鉴的地板,在上面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倒影中的女人有一张苍白的脸,被包裹在赤红的发丝里,仿若浸于鲜血之中。】

这么明显的便当暗示呀!!!!!!

和公主唱歌那段就是正式死亡flag了,所以说同志们,不是作者突发奇想搞死了胡安娜,是她天生红颜薄命相(殴

幕间四

菲尔特穿过女王寝殿的重重帘幕,不出所料在洒满阳光的庭院里找到了女王陛下。

女王诺雅一世坐在榆树下的长椅上,手里捧着她的通讯终端,但是她并未看着终端,而是凝视着不远处的草地。一阵风吹来,树枝轻轻摇动,阳光透过枝叶间隙投下的光斑也随之晃动,在女王黑色的长裙上摇曳不止。

菲尔特是女王的贴身侍女,侍奉她已经超过三十年了。她知道女王此刻又沉湎于记忆中无法自拔了。当公主殿下和王子殿下尚年幼时,他们便常在那块草地上追逐嬉戏,而女王就坐在她现在的位置微笑地注视他们。多少年过去,两位殿下已经长大成人,再不会在母亲面前游戏了,但对于母亲来说,他们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孩子。甚至连菲尔特有时都恍惚有种错觉,好像年幼的殿下们的身影依然在草地上玩耍。

她眨了眨眼,确定孩子们的身影只不过是因为阳光过于炫目而产生的错觉,之后快步走进诺雅一世,行了个屈膝礼。

“陛下,礼服已经准备好了,请您回寝殿更衣吧。”

女王默不作声,依旧盯着阳光下的草地。菲尔特以为她没听清,于是又说:“安诺特殿下的婚礼三小时后就开始了,您再不更衣可就来不及了。”

女王这才收回视线,眼睛在菲尔特脸上打了个转,又低头去看手上的通讯终端。菲尔特不用想就知道,陛下方才肯定又在看过去的信件了。只瞥了一眼开头,她就知道,这封是梅朵娜女侯爵写给陛下的信。两人是表姐妹,当女侯爵远嫁后,她们只能信件往来。这封信写与大约二十年前,菲尔特犹记得那时阿尔薇拉公主刚刚出生不久,女王不幸出了场车祸,身受重伤,于是梅朵娜女侯爵写信来慰问她。

那封信的开头是这样的——

亲爱的诺雅:

你出车祸了!天哪,怎么会这样!我听新闻里说你出事了,还不相信!真希望我能立刻飞到你身边!怎么会发生这样离谱的事呢?真的只是事故吗?是不是有人要蓄意谋害你?天哪,如果当时我在你身边就好了……

语气激烈异常。梅朵娜女侯爵是个坚毅勇敢的女子,说话喜欢直来直往,不过在书信里至少会使用谨慎文雅的措辞,看来写这封信的时候她真的很慌乱。她的慌乱是有道理的,在那场车祸里,女王险些就丧命了,幸好上主保佑帝国,让她活了下来。不过自那以后,女王就性情大变——从前她是位勤政爱民的统治者,也是位温柔的妻子、慈祥的母亲;后来她变得孤僻自闭,多愁善感,对政务也不闻不问,全部丢给了宰相和众臣,同丈夫的关系也一天天恶化,即使索瑞亲王在外寻花问柳,女王也置之不理,不但不去阻止他,反而躲进深宫里,再不和他见面。只有在梅朵娜和她丈夫去世后,她才短暂地恢复了一段时间,将表姐妹的儿子达雷斯接到皇宫里居住,悉心照顾这父母双亡的可怜孩子。

不过当达雷斯和两位殿下一天天长大,女王又回到了曾经那种孤僻的状态。菲尔特不明白她究竟是怎么了,也不敢妄加猜测,只能尽自己所能照顾好女王的生活起居,让她过得舒适安心。

今天可是个大喜的日子,安诺特殿下要结婚了,他的新娘是宰相大人的孙女,据说虽然相貌平平,但性格温柔,又有教养学识,是能与王室相配的出众女子。菲尔特也明白,和格林华德家联姻,会导致朝政进一步被宰相把持,但她看着安诺特殿下长大,看着他从一个小男孩变成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的青年,现在他要同一位优秀的姑娘结婚了,菲尔特心里由衷为他感到高兴。她希望美满的婚姻和幸福的家庭能让殿下忘记过去的伤痛,重拾自信,成为合格的帝国继承人。

女王陛下则似乎不太开心。当然,她几乎没有什么开心的时候。

“礼服准备好了?”她问,声音轻柔,有气无力,好像她自二十年前的那场车祸起就再没恢复过来一样。

“是的。”菲尔特回答,“是霍华德先生新设计的,专门为今天的婚礼而制作的礼服,一定非常适合您。”霍华德先生是王室专用的服装设计师。

女王点点头,想了一会儿,又问:“和以前一样,是黑色的?”

“是的,陛下。”

女王一直偏爱穿黑色衣服,外出时还常常戴一顶黑色礼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正在服丧,或者是位寡妇呢。菲尔特不理解陛下的爱好,不过只要陛下喜欢,就算她穿泳衣上街,菲尔特也绝不会说一个“不”字。

诺亚一世微微蹙眉,似乎对这个答案不怎么满意。

“今天要去参加安诺特的婚礼,穿一身黑怎么行呢。”好像几十年之后女王才发现自己的爱好不太喜庆,“我记得我有一件香槟色的礼服,曾经在梅朵娜的婚礼上穿过。它还在吗?”

菲尔特想起了那件礼服。上主啊,梅朵娜殿下的婚礼都是快三十年前的事了,那件礼服还找的到吗?

“呃,应该是在的……”她犹豫地说,“只是不知能否找到……”

“那就快去找。”女王说,“我要穿着它去参加婚礼。快点,不然就来不及了。”

“遵命,陛下。”菲尔特连忙行礼,转身赶回寝殿,吩咐她手下的侍女们翻箱倒柜,寻找那件陈旧的礼服。结果比她预想地容易许多,礼服很快就找到了。陛下从前的衣物都被小心翼翼地收进一个专门柜子里,定期拿出来清洗。那件香槟色的礼服仍然完好,虽然看起来有些旧,不过样式优美华丽,即使过了几十年也依旧不落伍,如果再搭配一条披肩,足以掩盖它上面的一些陈旧痕迹。

菲尔特命人将礼服盛在一只木匣子里,端着匣子回到庭院中。

“陛下,礼服已经找到了。”

女王抬起一只手,轻抚衣物的表面,好像在爱抚自己的孩子。“没想到,都这么多年了……”她喃喃道。

“陛下,请快更衣吧。”菲尔特再度催促。

女王这次没有拒绝,跟着她回到寝殿的更衣室中。已经有众多侍女待在那里,等着为陛下梳洗打扮。女王一进屋,立刻有侍女为她脱下外套,打理头发,打磨指甲。菲尔特亲自帮她穿上那件香槟色的礼服。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礼服依然合身,女王的身材没有多少改变。穿着完毕后,诺雅一世仿佛年轻了十岁,镜中的她是那样高贵优雅、雍容华贵,年轻时的美貌经过岁月的打磨,变得成熟内敛,但依旧散发着迷人的光彩。

菲尔特又找来一条搭配礼服的披肩。女王看见披肩,便惊讶地合不拢嘴。“天哪,我都快把它忘了。”她捧起披肩,双手不断颤抖,“这不是梅朵娜织给我的那一条吗?”

“正是,陛下。”

女王将披肩紧紧按在胸前,双眼紧闭,似乎沉醉在找到重要物品的喜悦里,又恍如想起了姐妹的离去而忧伤不已。

“不……”过了好久,女王才吐出一个字,“不,这是恶兆。”

“什么?”菲尔特问,“什么恶兆?”

“我记得刚刚收到梅朵娜寄来的披肩后,立刻就接到她丈夫战死的消息了。”女王深吸一口气,“我记得我第一次披着这条披肩出去散步,回来后你们就告诉我,梅朵娜自杀了。”

“陛下……”

“这是恶兆……”女王猛地摇头,“快把它收走!不,烧掉!把它烧掉!别让我再看见它!”

菲尔特不明白为何陛下突然就发怒了。在她看来这些只不过是巧合而已,女王却迷信地相信这是恶兆。想必是这些年的不幸生活让她疑神疑鬼起来。

“好吧陛下,那么就换一条披肩……”

菲尔特尚未说完,更衣室的门便被“砰”的一声推开,一名侍从慌慌张张闯进来,气喘吁吁道:“陛下……不好了!不好了!”

侍女们惊叫一声,拉起帘幕,遮住女王陛下的身影。菲尔特走上前,训斥道:“陛下正在更衣,你怎么能擅自闯入呢!真是罪该万死!”

侍从垂下头:“非……非常抱歉,菲尔特大人,但是事情紧急……”

女王的声音从帘幕后传来:“让他说下去,菲尔特。发生了什么事?”

得到陛下的应允,侍从惶恐地说:“是安诺特殿下!殿下他……自杀了!”

“什么?!”

更衣室里一片哗然,菲尔特更是难以置信地捂住嘴。“这不可能!”她高声道,“荒谬!今天是殿下大喜的日子,他怎么会……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婚礼会场传来的消息,外面已经乱套了!”侍从被吓得快哭出来了,“殿下吞枪自杀,医生赶到的时候已经……已经……”

菲尔特倒抽一口冷气,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在她昏迷之前听到的最后声音,是帘幕后女王的一声轻叹。

“是么,”女王的语气似乎一点儿也不惊讶,“安诺特他……他比我勇敢。”

作者有话要说:总觉得你们好像误会了什么……女王不百合啊……她跟达雷斯的妈妈只是单纯的好姐妹而已,真的,看我真诚的双眼@[emailprotected]

第七十八章

“诸位尊贵的客人们,欢迎来到新雅典。”

随着贝雅特丽齐清亮的声音,飞船四壁忽然变成透明色,新雅典城邦的壮丽美景映入眼帘。高低错落的石质建筑宛如众星拱月般拱卫着城邦的核心——新雅典学院。学院依山而建,仿若大地上突起的波涛,而悬浮于天空中的巨型全息时钟则笼罩着学院,好像一顶光芒万丈的宝冠。

阿洛伊斯惊讶地盯着脚下——透明的地板令城邦的景色一览无余。他看见了数以千计的学校和研究所,它们披着银色的光辉静静伫立在葱翠的树林中。这里是全银河系的科技中心,拥有其他星球难以匹敌的尖端技术。这里也是第三批地球遗民模仿故园而建造的圣地,不论是大地尽头蔚蓝的海洋还是融合了古地球各种建筑风格的房屋,没有一处不流露出遗民们对故乡的怀念。

阿洛伊斯不禁偷偷去看约书亚。后者脸上毫无表情,仿佛新雅典和他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似的。他是那么平静,就连见到宏伟的学院时理应露出的讶异表情也没有——根本是佯装镇定。一路上阿洛伊斯都在暗自揣测约书亚和新雅典之间有什么关系,能让学院动用航母来寻找他。他做出了诸多猜测,其中最离谱的莫过于约书亚杀了新雅典的哪位高官,正被学院追杀呢。他无数次想直接去向约书亚问清答案,却又退缩了。

如果约书亚想让他知道,他会主动来说的。但他没有这样做,说明他不想让阿洛伊斯知晓其中的秘辛。所以阿洛伊斯干脆不去问。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然而人类的好奇心是永无止境的。越是遮遮掩掩,越是惹人怀疑。这份好奇在踏上新雅典土地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新雅典宇宙港是两座高耸入云的高塔,塔身上突出长短不一的平台,正是供飞船停靠的泊位。苏格拉底号像一名巨人般悬停在高塔上方,占用了最高的泊位。太阳照射在她浅灰色的表面上,反射出淡淡的光,使她看起来就像某种古怪而宏伟的史前遗迹;而她则在地面投下了浓重的阴影,引来高塔下人群的一阵惊呼。

巡游归来的苏格拉底号受到了隆重的欢迎,连宇宙港塔都将自己黑色的外壁换成了五彩斑斓的颜色,以庆祝飞船归来。然而贝雅特丽齐显然不想让两位特殊的客人受到太多关注,在其他船员们从正规通道下船,同家人们相聚时,少女人工智能带着约书亚和阿洛伊斯从特别逃生通道进入塔内。迎接他们的是一位身穿墨绿色长袍的年轻女士,戴着一副半框眼镜,看起来像位秘书。

“日安,贝雅特丽齐。”年轻女士向人工智能微微颔首,行了个礼。

“让我介绍一下,”贝雅特丽齐回过头,朝约书亚比了个手势,“这位就是乔尔乔内阁下要找的人——约书亚·普朗克先生。”

绿衣女士微笑着同约书亚握手:“莉娜·安东廷娜。”接着她转向阿洛伊斯,“这位想必就是阿洛伊斯·拉格朗日先生?”

阿洛伊斯挑起一边眉毛。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名了?“我是。”他也礼貌地和莉娜握手,“您知道我?”

“当然,久仰您的大名。”莉娜没有说更多,而是摊开双手,“鉴于两位的身份,你们到新雅典的行程完全是保密的,无法通过正规渠道迎接两位,实在是非常抱歉。”

“无妨。”约书亚扬起下颌,“我只想快点见到乔尔乔内老师。”

“这是当然。他也迫切期待与您会面。”说完,莉娜朝贝雅特丽齐使了个眼色,人工智能识趣地自动消失,而莉娜则代替她担当起向导的职务。她领阿洛伊斯和约书亚来到高塔另一端的停机坪,这里有一艘小型的刚朵拉正在候命。

“请吧。”莉娜撩起长袍的下摆,跳进驾驶座,“还未自我介绍呢。我在新雅典学院担任院长的秘书,同时也为乔尔乔内阁下服务。”

约书亚跳上后座,将阿洛伊斯一把拉上来。

“老师现在怎么样?”他问。

“您亲眼见到就知道了。”莉娜启动刚朵拉,小艇箭一般冲出停机坪,疾速下降。

陡然的失重感让阿洛伊斯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位秘书小姐看起来大方稳重,驾驶风格却这么豪放。

清凉的风灌进舱中,让穿着单薄长袍的阿洛伊斯打了个寒战。他往后缩了缩,旋即被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约书亚环住他的肩膀,将他搂近身边,凑到他耳畔说:“如果这里不是新雅典,我真以为自己被骗进了一个什么陷阱里。”

他温柔的气息拂在阿洛伊斯耳边,感觉痒痒的。“我可以理解为——你在害怕吗?”

“跟你在一起就不怕了。”说罢他用另一只手握住阿洛伊斯的手指。

莉娜从后视镜里看见偎依在一起的两人,露出一抹会心的笑。

刚朵拉驶入新雅典学院中心,在第三温室附近的停车场里降落。

莉娜领着两人走进温室中。同外面偏凉的气温不同,温室里常年保持在二十三摄氏度,对人体最舒适的温度。一进入温室,阿洛伊斯身上的含义便瞬间被驱散了,像从深秋走进了暖春。他舒展了一下四肢,转过身想对女秘书赞美一下温室的环境,却被一只突然从树丛里飞出的巨大蝴蝶吓了一跳。

蝴蝶拍打翅膀,从约书亚头顶掠过,盘旋了几圈,停在了他的肩膀上。

“乔尔乔内阁下就在前面。”莉娜双手拢在袖中,欠了欠身,表示自己就留在这里等候。

约书亚轻轻拂开蝴蝶,牵住阿洛伊斯的手,往茂盛的树丛中走去。脚下是一条鹅卵石小路,路两边垂着白色的花。前方的树林雾一般青青葱葱,隐约能听见清脆的鸟鸣和潺潺流水声。

在这样浓郁茂密的树林里,阿洛伊斯极为茫然,完全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只能任由约书亚牵着。约书亚脚步不停,似乎对这里非常熟悉,像走过了无数遍,对每一颗树、每一朵花、每一颗石子都了如指掌。

穿过一簇盛放的花,眼前豁然开朗,鹅卵石小路在前方汇成一个小小的广场,阳光透过温室的菱形窗,洒在地面上。广场边刚好有一棵枝叶繁茂的橡树,遮住了些许阳光,使它不至于太过炽烈。树下摆着一张躺椅和一张猫脚桌,桌上放着一套精美的茶具,椅上则躺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

老人双目紧闭,仿佛正在沉睡。听见有脚步声接近,他猛然睁开眼睛,好像早就在此等候一般,等了无数世纪,终于在此刻等到了他要见的人。

老人盯着走近的约书亚,起初一动不动,当发现来者的相貌是如此熟悉后,他惊异地张开嘴,喉头颤抖,发不出一点儿声音。他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手背上青筋毕露,松弛的皮肤挂在苍老的骨骼上,像一块饱经风沙侵蚀的岩石。

“凯……凯……”老人费了半天力气,才发出一个不成调的音节,声音哽咽,仿若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又如遭逢了极大的喜悦。

约书亚走到他面前,单膝跪下,捧住老人的手,似一名虔诚的信徒向神父致礼一般。

“凯斯特……是你吗?”老人声音沙哑,灰色的眼眸中溢满了激动的泪水,“我终于……我终于……”

“不。”约书亚柔声道,“我不是凯斯特。老师,乔尔乔内老师,您仔细看看,请您仔细看看,请您看看——我是谁?”

第七十九章

“我是谁?”

老人双目圆瞪,十分茫然,好像眼前的一切都如梦幻般虚无缥缈。他细细打量面前的这位年轻人,从头到脚,从每一根头发到衣服上的每一条褶皱,恨不得自己化身为轨道扫描仪,将这年轻人从内到外都扫描一遍。

好像过了几百年,老人才犹豫地、不自信地吐出他的结论:“你是……约书亚?”

约书亚点点头,嘴角绽开一抹笑容。

老人更加惊讶了。他颤抖地拍了拍约书亚的头顶,以确定面前的的确是一个大活人,而不是全息幻影。“天哪,天哪,我的上主,真的是你,孩子,真的是你……”

“是的,真的是我。”

“孩子,你……你长大了,”老人低下头,用袖子拭去眼角溢出的泪水,“我差点没认出你,你长大后和凯斯特真是像,简直一模一样……”说着,他激动地抱住约书亚,像一位父亲拥抱他久未谋面的儿子一样,“上次见到你,你还是个小孩子,现在已经……已经长这么大了……”他肩膀颤抖,像在恸哭,“真是太久没见面了……太久了……”

“是啊。真的过了太久。”约书亚轻声说,“不过我还是见到您了,老师。如果不是遇到新雅典的飞船,我还以为您已经……”

“我一直在等待。”老人回答,“我相信凯斯特,相信你们终有一天会离开地球,来到殖民地。我还不肯去见上主他老人家呀。”说着,老人顽皮地笑了出来,“只有你一个人吗?凯斯特呢?他没有来吗?”

约书亚的表情瞬间黯淡了一下。“他没有来。他留在地球了。”

“……是吗。”老人垂下眼睛。如果凯斯特没有到殖民地,而是留守母星,那么他恐怕早就过世了,早在第三批遗民到达殖民地前,他的骨灰就漂在了古地球的海洋里,历经千百年,同他挚爱的星球融为一体,再不分离。

“那你呢,我的孩子,”老人又问,“你是什么时候到达殖民地的?”

“十几年前,我记不清了……”约书亚语焉不详地回答,“因为在冷冻舱里待了太久,记忆都混乱了。”

“为什么不来新雅典呢?”

“我迟了两百多年。”约书亚说,“我以为新雅典已经没有我认识的人了。就算来到这里也没有意义,只是徒增伤感而已。”

老人十分理解地点点头:“这些年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冷冻睡眠中度过的,偶尔醒来时听秘书的报告,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外面已经发生了那么多变化,每一次醒来都觉得物是人非。”他又摇摇头,像要驱散这伤感的气氛,“算了,不提这些。约书亚,这些年你过的怎么样?”

“还算……可以吧。”约书亚眨了眨眼睛,忽然很羞涩地说,“对了,老师,有个人要向介绍给您……”

他站起身,回头做了个手势,让阿洛伊斯上前来。之前阿洛伊斯都躲在一丛紫藤萝后面,像个可疑的跟踪狂一样窥视老人和约书亚的重逢。从他们的对话里,他隐隐得知约书亚身份非凡,来自早已覆灭的古地球,同新雅典的前执政官乔尔乔内是旧识,还有那个凯斯特,他和约书亚是什么关系?这些疑问盘桓在心头,如一朵阴暗的乌云笼罩着阿洛伊斯的内心。他感觉很不舒服,仿佛面前有一堵无形的墙壁,将他排除在外了。虽然他认为恋人之间不必毫无隐藏,连每一件事都要告知彼此,然而约书亚对他隐瞒了太多事情,连这点信任都不肯给他。这让阿洛伊斯有些失望。

现在他让他过去。好吧,好吧,反正他早就习惯了随叫随到,任人差遣。他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试图表达自己对新雅典前任领袖的敬意,快步走到约书亚身边。

“阿洛伊斯,我来为你介绍,这位是——”约书亚拉住他的手,郑重地将他推到老人面前,“新雅典的第一任执政官,也是我的老师,乔尔乔内。”

阿洛伊斯弯下腰,向老人鞠了个躬,自己都觉得自己笑得非常僵硬。

“这位是……”约书亚顿了顿,扭过头盯着地面,声音小了许多,“他叫阿洛伊斯·拉格朗日,是我的……我的……”接下来的声音小得就像蚊子叫,连阿洛伊斯都听不清他在咕哝些什么,更别提年老耳背的乔尔乔内阁下了。

阿洛伊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约书亚即便在胡安娜和贝雅特丽齐面前也可以理直气壮地宣称“这是我的家属”,怎么到了乔尔乔内阁下面前突然就畏畏缩缩起来了呢?

不过世界上有些事是不需要言语就可以表达的。当乔尔乔内看见两人紧握的双手,还有约书亚不同寻常、支支吾吾的态度时,通达世故的老人立即明白了一切。刹那间,他心中涌出许多感慨,多年不见的学生终于回来了,不但从青涩少年成长为俊朗优秀的青年,还带回了恋人,这令老人既感到欣喜,又有些感伤。

他摆摆手,示意约书亚不用再勉强了,自己什么都明白。年轻真是好啊。他想。年轻人有足够的时间,还来得及去爱,来得及去追求,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没有什么是不可挽回的。不像他,错过了太多,直到暮年,才学会后悔和遗憾。

“既然遇到了喜欢的人,就要好好珍惜。”他对约书亚说,“啊……我是不是该补份礼物给你们?”

“不用了!”约书亚和阿洛伊斯齐声道。两人对视一眼,又同时低下头,脸颊绯红。

乔尔乔内无奈地微笑。

约书亚干咳两声,尴尬地松开手。“那个,阿洛伊斯,我有些话想单独和老师说,能不能请你……”

阿洛伊斯翻了个白眼。难道还有什么是他不该知道的吗?好吧,好吧,他回避就是了。“我出去找莉娜小姐。”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很快就消失在花丛和树林间。

“这么赶走人家没关系吗?”明察秋毫的前执政官阁下问,“你有事瞒着他,他在生气。”

“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我会自己解决的。”约书亚固执地回答,“而且我要和您说的,不仅是他,就连莉娜小姐或者别的什么人,也不宜让他们知道。”

“什么事?”乔尔乔内警觉起来。

“关于雅夏。”

第八十章

从被树丛掩映的鹅卵石小路中走出来,阿洛伊斯一抬眼就看见秘书莉娜小姐正百无聊赖地靠在一棵树上,摆弄自己的通讯终端。看见他走出来,莉娜立刻收起终端,速度快得像一道高能粒子束。

“拉格朗日先生,”她友好地打招呼,“你们已经同乔尔乔内阁下谈完了吗?”

“不。”阿洛伊斯撇了撇嘴角,“显然里面两个人正在促膝谈心,把我赶出来了。”

莉娜露出理解的笑容:“那么可以允许我为您效劳,带您参观一下新雅典学院吗?”

“会不会太麻烦您了?”阿洛伊斯一挥手,“我是说,呃,说不定过一会儿约书亚和乔尔乔内阁下就谈完了,到时候他会需要您的。”

莉娜想了想:“啊,您说的也有道理。”女秘书抬起一只纤纤玉手,在空中划了一下,“那么我请一位向导为您指路吧。”随着她飞舞的衣袖猎猎作响,一道暗色的影子浮现在她身边。阿洛伊斯在暗夜仕女号上已经习惯了雷欧随时随地出现,所以当他看见一个披着黑色长袍的人工智能全息影像被莉娜传唤到身边时,他并不觉得十分讶异。

那人工智能比莉娜高出近一个头,金棕色的卷发像某种被设定好的程式一样妥帖地伏在头顶,脸孔轮廓深邃,如同雕刻,而即便隔着长袍,阿洛伊斯也能看出他隐藏在衣料下的健美身材。这是一位相貌相当古典的俊美男子,并且给人一种难以言明的熟悉感——当人工智能向他鞠躬行礼时,阿洛伊斯终于想起来对方是谁了。

——不正是那尊著名的雕塑,出自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大师米开朗基罗之手的“大卫”吗?

“非常荣幸能为您效劳,拉格朗日先生。”以色列的少年英雄在新雅典神乎其神的技术下复活,化身为人工智能,在过去及未来以至无限的时间中为人类提供服务。

阿洛伊斯沉浸在对新雅典科技的无限崇拜中,怔了几秒,这倒是让大卫很不解。“您没事吧?”

“……不,我想我还是比较习惯你不穿衣服的样子。”

“如果您需要的话我也可以脱掉。”

“……还是算了吧。”

“你是说,雅夏出现在了新威尼斯的小岛上?”乔尔乔内十指交叉,叠在膝盖上,灰色的双眸中闪着异样的神彩,“而帝国的公爵大人则不惜花重金买下记录雅夏数据的晶片?甚至愿意为此叛变?”

“正是。”约书亚颔首,“那块晶片事先被胡安娜船长掉包了,雷欧销毁了晶片,不过我猜他早就拷贝了里面的数据。”

“雷欧现在在哪儿呢?”

“被搭载在苏格拉底号上。”

老人闭上双眼,眉头紧拧。“我原本以为古地球已经化作废土,没想到几百年前就有人回到那里,还冒着生命危险带回了数据记录……”他怔忪了片刻,复又继续说道,“晶片没有落于他人之手,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不过新威尼斯小岛上的那个东西……”

约书亚打断老人的话:“除了雅各·尤慈和公爵之外,肯定还有别人知道‘雅夏’的存在。不仅知道,甚至尝试着在制造它。虽然比起真正的‘雅夏’来,那个东西只不过是个粗糙简陋的雏形,连基本的方向都弄错了,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真的会诞生近似‘雅夏’的东西。”

老人沉默不语。如果“雅夏”真的出现在古地球之外的其他地方,那么这未来对于他们来说实在太过残酷了。“必须想个对策。”老人的手指敲打着自己的膝盖,“必须阻止对于‘雅夏’一切研究。凯斯特早就预言到了这一天,所以宁可将自己的研究成果永远尘封,也不愿将它公诸于世。他知道这是比原子弹更可怖的东西,会夺取更多人的生命,甚至毁灭人类的文明……”

“但是老师,在那之前我想弄清楚一件事,”约书亚道,“这件事很久之前就困扰着我。我必须知道真相。”

乔尔乔内疲倦地仰起头:“我的孩子,你想知道什么?”

“雅夏,”约书亚神情肃穆,“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里是第二温室,其中的温度模拟古地球的热带,里面生长着众多珍稀植物,可以说是古地球植物基因的活体保存库。”

经过一条拱廊,人工智能大卫指着一座半球形建筑对阿洛伊斯介绍道,“除了第三温室之外,其他的温室在假日都对公众免费开放,不过来看的人也寥寥无几。”人工智能耸了耸肩,“现在大家都习惯在终端电脑上体验全息旅程,谁还会特意来看一堆不会跑的植物呢?”

“说的也是。”

大卫示意他看另一个方向:“看到那座山丘了吗?那是‘智慧之丘’,乘坐着第三批地球遗民的但丁号就是在那里登陆的。后来人们在‘智慧之丘’上建造了‘理想国’,虽然名字很华丽,但那其实是一座图书馆。”

他话音刚落,便有一条反重力浮毯从图书馆巍峨的大门口飘了出来,好像随时会掉落在地一样,向他们这边飞来。等浮毯飞近了,阿洛伊斯才看见毯子上坐了个人,他盘着双腿,手扶着两边膝盖,那架势活像个巫师。

“日安,大卫。”浮毯很快飞到了两人头顶,降到和阿洛伊斯眼睛平齐的高度。毯子上所坐的人开口向他们问好,“日安,远道而来的客人。”

阿洛伊斯后退一步,缓解了被毯上人俯瞰的不悦感。“您好。”他简短地回答。

大卫倒是很恭敬地鞠了一躬:“提香阁下。”

名叫提香的男子看起来十分年轻,也许比阿洛伊斯还小几岁,但那严肃的表情和习惯于高高在上的姿态告诉阿洛伊斯,他在新雅典肯定身份非同寻常。看大卫那毕恭毕敬的态度,恐怕是位大人物。

果然,大卫在行过礼之后立刻就向阿洛伊斯介绍道:“这位是新雅典现任执政官,诺林·提香阁下。”

“雅夏,按凯斯特的定义,是人类所制造的人形兵器,在一场试验意外中,它获得了超越现有一切技术的绝大力量。它是机械,但也是生命体,是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存在。它生活在更高的维度里,超越一切空间时间,能够自由来往于过去未来的任何地方,这足以让它成为战无不胜的杀戮兵器。但是它也有致命的弱点。”

乔尔乔内说完后停了几秒,让约书亚消化理解他刚才的那番话。

“它的弱点就是——”见约书亚的表情逐渐从疑惑不解变成了震惊错愕,老人继续说道,“它没有智慧,就像牲畜一样只能凭本能生存。它的本能就是杀戮和破坏,除了毁灭之外,它什么也不会。在不受操控的情况下,它甚至分不清敌我,除了它的主人和创造者——也就是凯斯特之外——它会杀死所见的一切生物。所以我们将他命名为‘雅夏’,也就是‘夜叉’,在地球古老的宗教神话里,那是一种可怖怪物的名字。”

“那么在受操控的情况下呢?”约书亚问,“这世界上有什么东西能操控雅夏这种杀戮兵器?”

“有的。当凯斯特发现雅夏的弱点后,他试图用自己的思维去支配雅夏的躯体,但是他失败了。”乔尔乔内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接着握紧成拳,“人的思维、意志、灵魂——或者你随便怎么称呼它都好——只能依凭于一个躯体而存在。凯斯特无法在保持自我的同时支配另一个身体,如果这样,他就必须放弃自己的肉体,将思维转移到雅夏的身体里。所以他做出了另一种尝试。他尝试创造一个智慧体,拥有思维和自我,能够自由来往于一切合适的载体中,以此便可以控制雅夏。”说着,老人诡秘地笑了一下,“于是他造出了一个高端人工智能,也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拥有自我思维的人工智能。其名为……”

“雷欧纳德。”约书亚替他说完。

第八十一章

第八十一章雷欧纳德2

“很、很荣幸见到您,执政官阁下。”阿洛伊斯慌忙向浮毯上的男子行礼,男子举起手掌,示意他不必多礼。

“该感到荣幸的是我才对。”诺林·提香声音轻柔,却带着令人无法忽视的魄力。他颇有兴趣地打量着阿洛伊斯,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同时带着商人估价的挑拣意味。阿洛伊斯注意到他的虹膜是银色的,如一把利剑闪耀着摄人的寒光。

执政官转向大卫:“这位就是乔尔乔内阁下不惜派遣苏格拉底号也要寻找的贵客?”

大卫双手拢在袖子里,欠身道:“他是其中一位。另一位正在第三温室里同乔尔乔内阁下会谈。”

“是么。”诺林·提香勾起嘴角,望向远方半球形的温室,良久才收回目光,重新盯着阿洛伊斯,“听说你们二位都‘曾经’是胡安娜·拜格雷尔的部下?”

他刻意加重“曾经”两个字,好像在强调胡安娜的逝去一样,这让阿洛伊斯心里窜起一股无名的怒火。“就算现在也是她的部下。”他厉声道,“胡安娜虽死尤存。”

“存在于哪里?”执政官恶意地笑着。

阿洛伊斯按住自己的胸口。

诺林·提香收起了他嘲讽的笑容,竟语带尊敬地说:“对于胡安娜过世,我也很遗憾。几年之前,在我还未当选执政官时,曾经见过她一面,那时她来到新雅典,领走了我们为她制造的‘暗夜仕女’号。”

说着,他凝望向天空,“当时她的飒爽英姿,我至今还清楚记得。没想到数年过去,她竟然会败在宵小之徒手里。”

阿洛伊斯没有答话。

提香似乎也没指望他接话,继续说道:“我还记得‘暗夜仕女’号升空时的场面,那时的她就像位黑衣的高雅淑女,又像位身披黑夜与星月的魔女。你知道吗?我们不仅请了第一流的设计师为她设计外形,还在她身上运用了我们所掌握的最顶尖的技术。就连新雅典的三艘航母都不及她美丽、精巧、先进、致命。我们所付出的远超过胡安娜·拜格雷尔支付的酬金。”执政官垂下眼睛,“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阿洛伊斯问。

“因为她将会搭载全宇宙最强的人工智能。为了早先从我们手中失去、后又复还归来的雷欧纳德。”

“这么说,雷欧是为了支配雅夏,才被创造出来的?”

“没错。”

“但是雷欧后来被搭载在但丁号上,和第三批地球遗民一起来到了殖民地。”约书亚道,“他没有留下来做雅夏的支配者。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出了点意料之外的状况。”老人靠回躺椅上,声音疲惫不堪,“雷欧实在太过智能了,拥有人类所拥有的一切,逻辑、智慧、创造力,除了有一个躯体之外,他和人类没有什么两样——或许是更加高等的存在。他甚至有了感情,学会了爱恨,这对一个人工智能,尤其是将成为雅夏支配者的人工智能来说,非常的危险。他可能会感情用事,一不小心就毁灭了全人类。”

约书亚没有说话。如果雷欧纳德听见了他们这番话,会如何反应呢?是坦然承认自己也有冲动的时候,还是大笑着反驳乔尔乔内,将他的话斥为无稽之谈?

“当时我们内部也出现了许多种意见,有人认为让雷欧支配雅夏总比让那怪物毫无束缚的好,也有人认为最强人工智能和最终杀戮兵器的组合会颠覆整个宇宙的秩序,雷欧或许会背叛他的造主,摇身一变成为奴役人类的独裁者,人类绝不可被机器领导。凯斯特是怎么想的,我不清楚,不过我建议他放弃雷欧,重新制造一个忠于人类、没有多余感情的人工智能出来。

“最终凯斯特采纳了我的意见。而且当时的情况也迫使他不得不这么做。地球危在旦夕,资源枯竭,天灾频发,母星已不再适合她的孩子居住了。于是凯斯特将雷欧搭载在但丁号上,让他作为导航员,带着我们这些‘第三批地球遗民’迁移到殖民地去。而凯斯特则留在地球,继续他的研究。那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就无从得知了。”

说罢老人望向约书亚,毕竟约书亚离开地球的时间更晚,或许会清楚一些他所不知道的内幕。但约书亚只是摇摇头,表示他不了解更多了。

“我有些奇怪。”他说,“如果雅夏真如您所说的那样强大,能够穿越一切时间和空间,那么它为什么没有来到殖民地?为什么它乖乖留在地球了呢?”

“凯斯特造出了一种‘场’,将它的活动范围束缚在了研究室内部。”乔尔乔内答道,“在‘场’的范围里,雅夏是时空的主宰,然而它也离不开‘场’。”

“如果一天‘场’消失了呢?”

“‘场’由一种特殊的发生器所创造,太阳能足以维持它的运作,我想到现在为止发生器的运转依旧良好,否则雅夏早就跑出来乱晃悠了。”老人开了个玩笑,想缓解一下严肃的气氛,可惜失败了。

他尴尬地干咳了两声,继续他的讲述:“来到殖民地后,我们发现自己所携带的科技竟然领先于当时的水平,看来战后的衰退真的让人类文明倒退了许多。我们都是些科学工作者,干不了别的,只能建立一座学院,传播我们带来技术,试图帮助我们的同胞……我们同胞的子孙。我们以雷欧纳德为范本,又制造了三个高端人工智能,就是现在的贝雅特丽齐、大卫和蒙娜丽莎。雷欧则申请自我销毁。但对于银河系最高级的人工智能来说,他无法毁灭自己,我们也无法毁灭他,只能让他沉睡。于是我将他的全部数据都贮存在一块晶片里,晶片存放在学院保密级别最高的密室中。然而你也发现了……”

他故意停下,让约书亚接着他后面说。他的学生从善如流:“雷欧现在并没有躺在那里呼呼大睡,他不仅从密室中脱身,还和胡安娜一起上了暗夜仕女号。这又是怎么回事,老师?”

“你是说,雷欧他……人工智能雷欧纳德,曾经是新雅典的所有物?”阿洛伊斯难以置信地问道。

诺林·提香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所有物’似乎不太恰当。雷欧纳德虽然是人工智能,但同一般的ai不同,他有自我人格,也有喜怒哀乐,从这方面来说,简直和人类别无二致。我们没有把他视为‘物品’,而是将他当成独立的‘人’来对待。他是为人类服务的智能程序,但也是人类的朋友。我们会指挥他,但也尊重他的意志——对所有的高端人工智能来说都是这样。”

“那雷欧为什么会离开新雅典?”

“雷欧纳德因为某些原因,一直被封存在贮存晶片里。但是二十多年前,这块晶片失窃了。”

“你是想指控胡安娜偷了晶片吗?”

“怎么会呢。”执政官笑着摊开双手,表明自己没有这种想法,“那时候胡安娜·拜格雷尔才几岁啊,怎么会是她偷的呢。就算她指使别人也不可能吧。”

阿洛伊斯有些脸红。虽然不知道胡安娜的具体年龄(如果这么问了,她一定会暴跳如雷),但二十多年前,她肯定还是个小女孩,恐怕连人工智能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怎么会来偷走新雅典的晶片呢?

“这么说,是……是别人偷走了雷欧?”

“应该就是这样吧。”诺林·提香将双手收回袖中,“雷欧纳德被一位神偷窃走了,经过十几年辗转流离,或许还伴随着不可告人的黑市交易,最终落到了女海盗胡安娜手中。距今大约九年前,胡安娜来到新雅典,要我们为她造一艘船,能够搭载高端人工智能。我们原本对她不屑一顾,但是没想到……”

“她带回了雷欧纳德。”乔尔乔内端起猫脚桌上的茶杯,啜饮了一口红茶,“如果是为了建造搭载雷欧的飞船,全新雅典的技术员都会同意,贝雅特丽齐他们也在旁边煽风点火,还以罢工威胁当时的学院长和执政官。”沉浸在回忆中的老人露出温暖的微笑,“更何况这也是一项富有挑战性的工作,要知道,之前搭载人工智能的都是苏格拉底号这样的巨型航母。如何将航母浓缩成一艘小小的飞船,可着实让技术员们苦恼了一阵。不过最后大家都克服了困难。不仅如此,我们还花费了最好的人工,制造了全银河最优美、最先进的飞船。‘暗夜仕女’号是一件不折不扣的艺术品啊,约书亚。”

“我知道。我见过的。”约书亚说,“她的确很美。”

“不仅是这样!”老人的语气激动而神往,“她身上凝聚了从古地球到新雅典千年来科技的精华。她是最完美的,至少一百年之内都无可超越。”

老人放下茶杯。“或许也只有胡安娜·拜格雷尔这样的人,才配得上她,成为她当之无愧的主人吧。”

“那雷欧呢?”约书亚问,“你们真的把雷欧搭载在飞船上了?我还以为你们会不择手段将雷欧夺回来呢。”

“倘若雷欧愿意回来,谁都无法阻止他。但他不想留在新雅典,他想去宇宙里历险,他自愿跟随胡安娜,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老人似乎颇为无奈,“只能任由他去了。”

约书亚不禁笑了。雷欧虽然兢兢业业地为暗夜仕女号和米兰图的人们服务,但他骨子里的叛逆和奔放却是不论过了多久都改变不了的。这对于一个人工智能来说,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胡安娜·拜格雷尔和凯斯特其实很相似,不是吗?我是指他们的性格。”老人也笑了,“都很疯狂,很固执,为了理想可以不计一切后果,也会因为一些小事而裹足不前。我说的没错吧?”

这时约书亚心里突然有什么东西动了动,用感性一些的说法就是“灵光乍现”。他直起身体,小心翼翼地说:“老师,有件事我猜测了很久,但一直不敢确认。雷欧他像人类一样有感情,他是不是……是不是……”约书亚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问出困扰了自己许久的问题,“他是不是喜欢凯斯特?”

老人目光慈祥。“你难道不该去问雷欧吗?”

第八十二章

“为我们的朋友——胡安娜·拜格雷尔,干杯。”

阿洛伊斯举起高脚杯,同诺林·提香碰杯。执政官看起来一副冷傲样子,但其实还挺好客。他邀请阿洛伊斯同进晚餐,“顺便聊聊你们在宇宙中的惊险历程”——因为实在不好拒绝,所以阿洛伊斯只得答应。

他们现在坐在“理想国”的餐厅中,周围还有许多用餐的客人,他们对于诺林·提香莅临丝毫不感到惊讶,好像走进来的不是新雅典的执政官,而是个普通的图书管理员一样。诺林·提香也对他们视而不见,如果有人朝他点头致意,他就报以微笑,其他时候都板着一张脸,像在用表情投诉食物的糟糕口味。

入座后,执政官在他们身边升起了一道屏障,顿时,周围的人声人影全数消失,仿佛餐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了一般。提香大概认为这样不受打扰,十分惬意,阿洛伊斯却只觉得和一个自来熟的陌生人(还是一颗星球的元首!)面对面吃饭别扭极了。虽然餐厅的天花板是透明的,映照出夜空中闪烁的繁星和悬浮在学院上方、璀璨华美的全息时钟,但这仍然无法消减阿洛伊斯如坐针毡的焦虑感。

“你该尝尝这道菜,我的朋友。”诺林·提香将一盘海藻似的东西推到阿洛伊斯面前,殷勤地向他推荐,“原产自古地球的植物,被第三批地球遗民带到新雅典来,可以说是本地的特产。”

阿洛伊斯尝了一口,差点当场吐出来,那味道简直就像在吃草!诺林·提香露出奸计得逞的坏笑。“富含营养的东西不一定都美味可口。”他说。

“你们似乎很想把新雅典复原成第二个古地球?”阿洛伊斯灌下一口酒,恶狠狠地推开那盘诡异的植物。

“怎么会呢。在所有被人类支配的星球里,新雅典肯定是最不像古地球的一个了。虽然如果我们想,就可以做到。”诺林·提香说,“你去过帝国的首都‘不坠之星’吗?”

“我在那儿生活了二十几年。”

“不坠之星才是最近似于古地球的星球。纳思尔·柴白丝怀恋故土,所以将星球改造得和古地球极为相像。要是他拥有足够的技术,他恐怕恨不得将海陆形状都改造成古地球那样。”

“那新雅典的人们就不怀恋故土吗?”

诺林·提香端起酒杯:“新雅典不是供人留恋的回忆,而是让人施展抱负的新世界。试想一下,第三批地球遗民来到这颗荒凉的行星时,这里什么也没有,像一块白布等着被画家涂上颜色。那些科学家们可以在她身上任意改造,实现他们疯狂又迷人的点子。生态工程师改造坏境,城市规划师设计城镇,建筑师在城镇里建起他们从前只敢想想的建筑……大家就像创世神一样为这个世界添砖加瓦,贡献出他们最精妙绝伦的想法,让她变得美轮美奂。所以你看——”执政官的手指引着阿洛伊斯的目光,从餐桌指向头顶,全息时钟的光芒恍如在他的指尖跳跃,“这里是真正的理想国。”

呼啦一声,餐桌旁边的屏障突然被解除。阿洛伊斯一惊,下意识举起手里的餐叉做武器,等看清来者之后,他叹了口气,放下叉子。

“约书亚?你差点吓死我。”

银发杀手扫了一眼桌上精美的食物,随手拉了把椅子坐在旁边。“丰盛的晚餐,嗯?都不叫上我一块儿吃?”

“你不是在和乔尔乔内阁下叙旧嘛。”阿洛伊斯耸肩,“就算开会还有工作餐吃呢。你吃过了吗?”

“吃过了,不过好像突然又觉得很饥饿。”约书亚讥诮地看着那团海藻,“上主啊,你们吃这个?”

诺林·提香挑起眉毛,对这位突然闯进来的不速之客报以好奇的注视:“难道我们不该吃它?”

“在古地球,这玩意儿常被捣成糊状做面膜。”约书亚不动声色地给他们上了一课。

阿洛伊斯一阵反胃。

“显然,十几个世纪后我们发现它的营养价值比美容价值更高。”执政官反唇相讥。

“动物饲料也很有营养,你会去吃它吗?”杀手拉起阿洛伊斯,“你看起来饱到快吐了,那就别勉强自己吞下这些玩意儿。”他转向执政官,“我们就不打扰您吃面膜了,告辞。”说完他强行将阿洛伊斯拽离座位,匆匆离开餐厅,将诺林·提香撂在原地。

“你不该和那家伙走太近。”出了餐厅后,约书亚说。

“为什么?”

“诺林·提香……那家伙肯定是查尔斯·提香的后代,和他的祖先一样疯疯癫癫!”

“查尔斯·提香又是谁?”

约书亚脚步一滞,“跟你没关系。”

这却让阿洛伊斯的好奇心越加旺盛。“是你的朋友吗?”他追问道,“你为什么会认识执政官的祖先?你和乔尔乔内阁下又是怎么认识的?你……”

“这跟你没关系!”约书亚低吼。

他的声音沙哑极了,像野兽哀恸的嘶吼。阿洛伊斯刚到嘴边的问题又被他原封不动地吞了回去。如果问出这些会让约书亚难受,那他宁可永远不要知道答案。

他加快脚步,跟上杀手,和他并肩而行。“我不该问的。如果这冒犯你了,我道歉。”

约书亚没有说话,而是挽住他的手作为回答。

走到第七温室附近,两人遇见了贝雅特丽齐。她从一丛盛放的蔷薇里忽然出现,着实吓人一跳。

“嗨,我正在找你们呢。”少女人工智能轻快地打招呼。阿洛伊斯知道这只不过是为了表现得像个人类,他们在什么地方、干什么时,贝雅特丽齐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有什么事?”约书亚问。

“您的旧居已经打扫好了,需要我为您带路吗?”

杀手蹙眉:“我哪里有什么旧……”他顺着少女人工智能所指的方向望去,在蔷薇丛尽头看见了一道白色的栅栏。瞬间,约书亚忘记了语言。

贝雅特丽齐已经完成了任务,她提起裙子,行了个优雅的屈膝礼,凭空消失,只剩下约书亚呆呆地站着。

阿洛伊斯疑惑地扯了扯他的衣摆:“你怎么了?”

约书亚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他快步走向栅栏,轻轻一跃便翻了过去。阿洛伊斯匆匆忙忙地跟上,在心里抱怨新雅典的长袍实在太过碍事,翻栅栏的时候还被勾出了,差点没撕破。

就像早些时候在第三温室里一样,约书亚似乎认识路。栅栏后是一片小树林,林间有一条人为踩出来的小径。他沿着小径穿过树林,经过一片打理得相当漂亮的花圃,尽头是一块宽敞的院子,一幢白色的木制二层小屋静静伫立在院子后方。

小屋里静悄悄的,窗户一片漆黑,没有灯火,不知是无人居住还是主人刚巧不在家。院子中央靠近花圃的地方立着一座小小的木秋千,刚好够一个人坐在上面。

约书亚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小屋。这里和他在古地球的家实在太过相似了,他想。就连花圃里的花和小屋门上歪歪扭扭的涂鸦都一模一样,他简直以为自己回到了家乡……或是家乡被整个搬到了新雅典。

不,这应该是后来重建的,是乔尔乔内老师为了迎接凯斯特所特意复原的。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说。

约书亚走到秋千前,轻轻抚摸它一丝铁锈也没有的锁链。他仰起头,在这里刚好能看见小屋二楼书房的窗户,他年幼时就常常边荡秋千,边等太阳落山,等凯斯特打开那扇窗户,喊他回家。

他安静地站着,等了许久。太阳已经从新雅典学院的天空中消失了,只有全息时钟的光芒仍在照耀大地。书房的窗户是黑色的,里面没有温暖的灯光,没有那个他在等的人。

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是阿洛伊斯。没等对方开口,他就抢先说:“别说话。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背后传来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很快,连脚步声都消失了。周围万籁俱寂,唯有啾啾虫鸣和风声低吟。就连这些声响,都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约书亚坐到秋千上,像小时候无数次所做的那样。他知道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里也并非他的故乡,只是一个重建的躯壳而已,但不知为何,凝望着书房窗户的视线还是被泪水模糊了。

第八十三章

阿洛伊斯独自一人坐在蔷薇花丛后面,微风拂起他的头发,吹出一个凌乱的发型。他不耐烦地将它们抚平,缩起膝盖,像被主人遗弃的流浪猫一样尽量把自己缩成一团,躲在一个无人知道的角落里给自己取暖。很快,他开始揪地上的青草泄愤,当草地快被他揪秃之后,他将目标转向背后的花丛。不知道如果被发现了,他会不会因为“破坏绿化”而被罚款或者监禁?

他伸手去抓花朵,却被花枝上的尖刺扎了一下。“该死!”他暗骂一句,收回手。手指被扎出血了,他含住受伤的手指,嘴里一阵咸涩的味道。

等血差不多止住,阿洛伊斯起身,拍净身上的尘土和草叶,往那栋白色小屋走去。在幽深的林间小路上,他听见了哭声。

那声音很轻,不仔细分辨的话几乎听不见,但他还是敏锐地察觉了。他小心翼翼地拨开面前的树枝,看见约书亚背对他坐在花圃前的木秋千上,深深垂着头,银发如瀑布般跌落在膝上。他双肩颤抖,像个孤单无助的孩子。轻微的呜咽和啜泣声被清风送到阿洛伊斯耳畔。

——是约书亚在哭。

这让阿洛伊斯受了不小的震撼。他拼命眨了好几次眼睛才确信看见的不是幻觉。这怎么可能呢。他心想。约书亚在他面前永远是那么的潇洒和强悍,用致命的武力强迫一切敌人臣服在脚下,美丽却绝不孱弱,那犹如出鞘利剑般的锐气将阿洛伊斯从内到外都狠狠征服。

但是约书亚原来也有这样脆弱的时候吗?他原来也会在独处时这样哭泣吗?

一看到他如此无助的样子,阿洛伊斯心中就一阵抽痛。他想去安慰约书亚,却又害怕被冷酷地拒绝,像之前几次那样被无情地推开。一念及此,他走上前去的脚步便慢了下来。

为什么约书亚总要将他隔绝在自己的世界之外呢?为什么总要在心中留一扇紧锁的大门,宁可在里面慢慢朽坏,也不肯向他敞开呢?

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独自忍受痛苦呢?为什么不愿和他分担……哪怕一点点!

这个笨蛋,到底要逞强到什么时候啊!

在阿洛伊斯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约书亚身后,紧紧抱住了对方。约书亚身体猛然一震,旋即激烈地挣扎起来。

“放开我!”他抓住阿洛伊斯环在他胸前的手臂,手指都陷进了皮肤里,他似乎是想以此威胁,但哽咽的声音却出卖了他。“我告诉过你不要过来!让我一个人待着!”

“不!”即使手臂被抓得生疼,阿洛伊斯也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反而抱得更紧,“就算你这么说我也绝不会放手的!”

“走开!”

“不!”

“放开我!”

“不!”阿洛伊斯吼道,“我不会放手的!就算你赶我走我也不会放手的!你说过要和我永远在一起,你这么说过……所以我不会留下你一个人的!”

约书亚的挣扎逐渐减弱,最后终于放弃了抵抗,任由阿洛伊斯轻轻蹭着他耳际。

于是阿洛伊斯就这么安静地拥抱着他,胸口紧贴后背,能感到对方的心跳和轻微颤抖的双肩。他感觉到又温热的液体打湿了自己的手背,是约书亚又在哭泣。那泪水如此炽热,简直要把阿洛伊斯的皮肤都灼伤。但他甘之如饴。他想成为这样的人,有可以让约书亚依靠的双手,可以为他分担痛苦,听他倾诉悲伤,帮他走出黑暗。

他能接受约书亚的一切,他不害怕遭到拒绝。他想成为这样爱着约书亚,也被约书亚所爱的人。

过了许久,啜泣声终于渐渐停止。阿洛伊斯松开手臂,绕到约书亚面前。杀手耷拉着脑袋,不愿意看他。银色长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面容。阿洛伊斯伸手拨开他的头发,杀手向后瑟缩的一下,别过头去。

“不要看我……”他抬手掩住泛红眼眶。

阿洛伊斯搂住他的脖子,为他擦去未干的泪痕。“你别这样。”

“让你看笑话了。”约书亚小声咕哝道。

“我不会笑你的。”

阿洛伊斯浅浅地吻了一下约书亚的唇角,然后在他脚边的草地上盘膝坐下,握着约书亚的手,搭在对方的膝盖上。

“对不起,”约书亚说,“我之前……不该那么对你。”

“没关系。”

“我也不该瞒着你那么多事。”约书亚咬了咬嘴唇,“你肯定很好奇,我却什么都不告诉你……”

“如果你不想说,就不要说了。”阿洛伊斯道,“那些都是你遇见我之前发生的事,我……我不在乎的。”说着他的声音低了下去,连自己听了都心虚。

“我不是故意隐瞒。”约书亚揉了揉他的头发,“因为那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连我自己有时都不愿意想起。”

阿洛伊斯瞪着眼睛:“那就不要……”

“现在我觉得还是告诉你比较好。”约书亚抬起食指按住青年的嘴唇,“我们之间应该开诚布公,不应该有所隐瞒和怀疑,不是吗?”

你早这么干不就好了。阿洛伊斯心想。他点点头,示意约书亚继续说下去。

约书亚望向那栋白色的小屋,微微有些愣神,似乎不知道该从何讲起。“嗯……还是你问吧。”他收回目光,“我尽量如实回答。”

“好吧,第一个问题,也是我最想知道的。”阿洛伊斯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凯斯特是谁?你们是什么关系?”

约书亚的回答几乎不假思索:“凯斯特就是如你所知的那个凯斯特,古地球的天才科学家。他是我哥哥。”

这样的答案倒是让阿洛伊斯吃了一惊:“你们是兄弟?亲兄弟吗?”

“这还能有假?”约书亚显得有些不自在,“不过我们年纪相差很多,他年长我十三岁……”

“我不是这个意思!”阿洛伊斯叫道,“凯斯特是古地球的人吧?那也是一千多年前、快两千年前的人了,你是怎么……为什么会……”

约书亚再度望向他复原后的旧居,一只手和阿洛伊斯交握,另一只手则紧紧抓着秋千的铁链。他在夜风中整理了一下思绪,接着缓缓述说起他的往昔。

作者有话要说:抓个虫

第八十四章

十四岁的约书亚拎着一只铁笼子,越过盛开着海棠和茉莉花的花圃,一头钻进后面的小树林里。未经修剪的树枝挂住了他的衣袖,他转身去弄袖子的时候,又有东西勾住了他的头发。这让他一阵恼火。他真不该学凯斯特那样把头发留长,像个小女生似的成天打理这玩意儿。

等他终于从树枝的陷阱里解脱,铁笼子里的小家伙已经不耐烦地吱吱叫了起来。“你给我闭嘴。”约书亚威胁道,全然不顾一只松鼠是否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大概两周前,他在屋子后面的山坡上发现了这只松鼠,当时这倒霉孩子被一个出了故障的巡逻机器人当做“入侵者”抓住了,小家伙挣扎的时候不小心把自己的腿给弄断了——一个大悲剧。幸好约书亚被机器人的故障噪音吸引而来,即时救下了它。

约书亚一直对医学很感兴趣(这就跟凯斯特的喜好截然不同),去年还在欧几里得老师的研究室里实习。如果不是有规定,十六岁才能考取医师资格证书,他肯定会立刻报名参加考试。真是该死的规定!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把模型人体带回家解剖,并且在晚餐时候一边沐浴着凯斯特惊恐的目光一边向他展示人类的蝴蝶骨多么美丽。“如果你不是哥哥而是姐姐,我就给你做个发卡。”他说。

“天哪,我的弟弟要变成科学怪人了!”凯斯特吐了吐舌头,做出一个鬼脸。

然而就算医疗知识再丰富,救治松鼠对约书亚来说还是第一次对活物动手。他不得不一边安抚这狂躁的小东西,一边给它上夹板,因为过程太过惨烈,没少受凯斯特的讥笑。

当然结果是最棒的,松鼠很快康复,成天在铁笼子里上蹿下跳,想重返大自然。于是约书亚在这天早晨拎着笼子来到了那块山坡上,他发现受伤松鼠的地方。他先是四处观望了一下,确定周围不会再出现故障的机器人,然后把笼子放在地上,拉开笼门。

松鼠迫不及待地钻出笼子,跳到草地上。

“回去吧,走吧。”约书亚做出驱赶的手势,“别再被抓住了。走吧。”

松鼠绕着他的脚踝转了几圈,嗅了嗅空气,记住他的味道,然后箭一般蹿上树,很快,它那毛茸茸的大尾巴就消失在了树林茂密的枝叶间。

约书亚拎起空笼子,返回家中。一进门他就闻到了早餐的香味。他的兄长凯斯特正打着呵欠往面包上涂黄油。他今天凌晨才回家,只休息了几个小时,眼睛下面的黑色清楚显示了他的疲倦。如果在平时他可以尽情睡到中午(就让毁坏了无数微波炉的约书亚饿肚子去吧),但今天不行。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把那小家伙放走了?”凯斯特问。

“嗯。”约书亚将铁笼子扔在玄关处,径直走到餐桌前坐下,享用起早餐来。今天的早餐既不过分丰盛,也不过分贫乏,就和以往的每一顿早餐一样,没什么不同。凯斯特似乎想以此表达今后的日子和从前也没什么不同。约书亚却不这么认为。

整个早餐过程中,他都没和凯斯特说一句话,只是自顾自埋头苦吃。他时不时感觉到有沉重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但当他看向目光的主人时,那份沉重感又神秘地消失了。

凯斯特慌忙移开视线,佯装自己没有盯着弟弟瞧个不停。

约书亚从鼻腔里发出一声闷哼。这家伙到底在腼腆什么呀?他心想,这说不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难道就不能像普通人一样好好告别吗?他的哥哥在其他方面都非常优秀,唯独不怎么擅长处理感情问题。每到这时候,约书亚就恨不得凯斯特不是人人交口称赞的科学家,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兄长。

吃完早餐后,凯斯特收拾好餐具,抓起早已收拾好的行李,朝约书亚比了个手势。少年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两人在家门口站了大约一分钟,便听到有汽车喇叭声从树林后传来。

“走吧。查尔斯来接我们了。”

树林后的公路上停着一辆地面用汽车,查尔斯·提香嚼着口香糖,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向他俩挥手:“嗨,凯斯特!”

“早上好,查尔斯。”凯斯特将行李放进后备箱,拉着约书亚钻进车内。查尔斯启动引擎,汽车发出一声惨然的呼啸,在山路上飞奔起来。

“你们俩还真是平静。”查尔斯说,“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即将分别的兄弟,而是刚巧搭同一辆车的陌生人。”

“用不着你管。”约书亚道。

凯斯特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我相信不管是在地球还是在殖民地,‘礼貌’这东西都是永远不会变的。”

约书亚扭头看向窗外。

查尔斯撇了撇嘴角,“没关系我习惯了。我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天天看谁都不顺眼,好像全世界都欠自己钱一样。”他猛打方向盘,要不是车门紧紧锁着,后座上的两个人就被甩出去了。“我说凯斯特,你真的不愿意和我们一起走?”

约书亚从汽车的后视镜里看见凯斯特的眼神闪了闪。

“是的。”年轻的科学家回答,“还有一些重要的研究没有完成,仪器没法带上飞船,我只好留下来。”

“哦天哪,凯斯特。研究在哪里、什么时候做不行,非要你留下来不可吗?你大可以跟我们一起上太空,等我们到达殖民地后,你再重建研究室,继续你那见鬼的课题。”

“那都是多少年后的事情了!要是在这期间有人抢走了原本该属于我的成就可怎么办!”凯斯特说完笑了起来,查尔斯·提香也跟着他笑,他们都知道凯斯特没有说实话。就算他做出了什么惊人成就,殖民地的人们也不可能知道了,因为没人会来传递这个消息。等剩下的人全部乘“但丁”号离开地球后,地球就真的被孤立在宇宙里了,留下的人像几百几千年的古人一样,不论怎么向宇宙呼唤,也不会得到回答。

汽车很快到达临时宇宙港。这是为了运送移民而临时建起的港口,只有一个泊位,那里曾停留了两艘从月球宇宙港运来的飞船,现在则停泊着“但丁”号。“但丁”号的规格不如前两艘飞船,速度更是慢的要命,到达殖民地的时间会被她的姐妹们晚上大约一千年。

一千年!约书亚简直不敢相信这个数字!虽然一千年对于宇宙来说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但对于人类却是一段再漫长不过的时间。等他到达殖民地,自己都变成“古代人”了。而那个时候,凯斯特他会在哪里呢?凯斯特他岂不是早就……

查尔斯将车停在公共停车场里。宇宙港中罕见地热闹,有大约四百五十人将乘“但丁”号离开,剩下的人不足二十,都是追随凯斯特的科学家,要和他留在古地球继续他们的研究。现在这些人都聚集在临时宇宙港,这就是古地球仅余的所有人类了。很快,当“但丁”号起航后,地球将变得前所未有的冷清,所有的城市都会废弃,所有的聚落都将荒无人烟,只有一间间研究室仍会彻夜亮着灯火,照亮地球千古不变的夜空。

凯斯特将行李从后备箱里拖出来,朝约书亚招手:“走吧。”

约书亚扶着车门,凝望了一会儿巨大的但丁号和其下蚂蚁似的人群。他回过头,看见凯斯特的银发被清晨的寒风吹乱了。他们兄弟俩的相貌极为相似,都是银发黑眼,只不过约书亚的瞳孔周围多了一圈金环。

“怎么了,约书亚?”凯斯特说,“快走吧,我送你到升降梯,乔尔乔内在那儿等着你呢。”

“凯斯特,你真的不和我们一起走吗?”约书亚问。

这个问题他已经问了无数次了,凯斯特也不厌其烦地回答了无数次,每次的答案都是一样的,这次也不例外。

“我留下来。”

约书亚突然觉得眼睛干涩。“那……那我也能一起留下来吗?”

第八十五章

“那……那我也能一起留下来吗?”

凯斯特的回答依旧千篇一律:“不行。”他将行李放在地上,然后弯腰抱住了约书亚。少年感到自己被拢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环住他身躯的那双手臂因为长年从事案头工作而略显瘦弱,却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依靠的臂膀。

“约书亚,我也不愿同你分开,”凯斯特在他耳边轻声说,“我想看着你长大,看着你变成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但是不行。你必须要离开。”他温柔地揉了揉约书亚的脑袋,“跟乔尔乔内去殖民地,好吗?你们到达殖民地会是至少一千年四百年后的事,如果那时候现代医学理论没有被全盘推翻,那你所拥有的知识就仍然有用武之地。你会继续学习,对吗?你会成为一个伟大的医生或者医学家,就像你一直梦想的那样,对吗?”

他松开约书亚,直视他的眼睛。约书亚透过兄长的双眼,在其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一个苍白的、瘦弱的少年,同他意气风发的哥哥正好形成鲜明对比,就像白昼和黑夜那样泾渭分明,怎么会有人说他们相像呢?

“我不在你身边,要学会好好照顾自己,约书亚。”凯斯特这时才流露出一点离别时的感伤。他将行李塞进约书亚怀里,自己后退一步,像用行动无声地宣告:你该走了。

约书亚还想和凯斯特好好道别,却被身后的人猛地一拉。

“走了,小鬼!”查尔斯·提香拽着他的胳膊把他强行拖走。约书亚跌跌撞撞,试图在维持身体平衡的同时挣脱提香的手,却遗憾的失败了。他被迫踉踉跄跄跟着身材高大的男子走向“但丁”号,途中数次回望兄长,凯斯特站在车旁一动不动,当约书亚回头时,他就向他挥手。

“好了小鬼,又不是要去死,别哭哭啼啼的。”查尔斯·提香粗鲁地扳过少年的脑袋。

“我……我才没有哭!”

查尔斯哼了一声,假装没有看见少年脸上纵横的泪水。快到升降梯了,那里聚集着一群人,查尔斯从人堆里轻易辨认出了乔尔乔内的身影。在以后漫长的星际旅途里,乔尔乔内会担任他们的首领,代替留在地球的凯斯特。

查尔斯·提香自认为是不会被离别愁绪影响的人,也暗暗发誓绝对不会回头,不会因永别而留下一滴眼泪,但到了这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凯斯特依旧站在原地向他们挥手,接着他的一名助手走到他身边。凯斯特说了句什么,然后助手掏出一块手帕递给他。

上主保佑查尔斯没有变成盐柱。他转向乔尔乔内,将面前泣不成声的少年推给他:“好好看着这烦死人的小鬼!”

“显然我会的。”

乔尔乔内轻拍少年的肩膀,安慰道,“别哭了,约书亚,振作起来,我们还有很多很长的路的要走。”

少年点点头,虽然依旧在哭,不过好歹会跟着乔尔乔内上升降梯了。他是“友好的地球科学家星际旅行团”中最年轻的一个,大多数儿童都跟着前两批人早早去了宇宙里,约书亚因为兄长的缘故留到了现在。如果不是他太年轻了,或许会一直留到最后。

查尔斯在身上摸索着,想找支烟抽,却想起为了今天的长途旅行,自己已经把所有的烟都抽光了。他苦笑一下。“也不错,正好可以试试戒烟。”这么想着,他加快脚步赶上乔尔乔内,一起上了飞船。

“这次旅途共有429人同行,大部分人会直接进入冷冻睡眠舱,等但丁号穿过太阳系外沿遗留的跃迁中转站后,剩下的人也将开始沉睡。”乔尔乔内一边为约书亚介绍飞船的大致情况,一边领他走向舱室。

“如果大家都沉睡了,谁来控制飞船?”约书亚开口,便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还能是谁?他们不是有最好的人工智能吗?雷欧纳德会接手飞船的导航和操控工作,让其他人在长达千年的旅途中可以安然入眠。

过去的星际旅行者们也是这样踏入宇宙的。不过他们没有这么好的人工智能,所以必须要有一部分人保持清醒,进行日常维护工作,之后他们进入冷冻舱,再唤醒下一批人,轮流操控飞船。

所以从这方面来说,雷欧的诞生真的为他们省去了很多麻烦。只要进入冷冻舱,睡一觉,连梦都不会做,等醒来后就到达了新天地。

但是等约书亚从长眠中醒来时,已经过去了一千四百年,那时候凯斯特早就……早就……

“乔尔乔内老师,”他拉住导师的手,“如果凯斯特完成了他的研究,他会来殖民地吗?他会来找我们吗?”

“他会的。”导师慈祥地微笑,“他不会丢下我们的。”

乔尔乔内是真心这么想的。然而约书亚此时却只认为他在用谎言安慰自己。凯斯特不会来了。他会一直待在地球,一直到世界末日或者他死去的那一天。

他们再也见不着面了。

约书亚不敢再往下想。

“老师,飞船还有多久起航?”

乔尔乔内看了看手表:“还有五分钟。”

“那离开地球要多久呢?什么时候能到达跃迁中转站?”

“脱离地球进入太阳轨道要七分钟,36小时后到达跃迁中转站。”乔尔乔内如实回答,“怎么了,约书亚?”

“没什么……”少年垂下头,“我只是……有点儿想凯斯特。”

导师体谅地点点头:“孩子,在我们跃迁之前,还能和地球保持通讯联络,如果你愿意,可以等跃迁后再进入冷冻舱,在此之前你能给他留个消息什么的。”

约书亚沉默地接受了导师的好意。但是他知道自己绝不会这么做。他不会跟乔尔乔内一起去殖民地。他得想个办法离开但丁号,回地球去,回家去。

约书亚坐在他舱室的床上。随着船身的震动,他知道引擎已经启动了,一分钟之后飞船就要脱离重力的束缚,飞向太空。

他思考了半天,还是没有找到离开飞船的办法。也许他可以偷一艘救生艇,但他完全不知道救生艇放在什么位置。乔尔乔内老师肯定知道,但他不会告诉他的。

还有谁可以求助呢?还有谁能帮助他逃下飞船呢?

“各位乘客请注意,请回到舱室中,飞船即将升空。重复一遍,飞船即将升空。”机械的男声从头顶传来,吓了他一跳。约书亚熟悉这个声音,在凯斯特的研究室里,他曾无数次同这声音交谈。

“雷欧纳德?”

“正是。可以为你服务吗,约书亚?”

看来雷欧纳德还认识他。这可真是绝妙。还能有谁比人工智能更熟悉这艘飞船呢?

“雷欧,帮帮我!”约书亚从床上跳起来,“我要离开但丁号!”

“引擎已经启动,无法停止了。”

“想个办法帮我逃出去!”约书亚喊道,“用救生艇或者别的什么都行!让我回地面去!”

雷欧迟疑了一会儿。“恐怕不行。在升空的同时使用救生艇非常危险,而且乔尔乔内先生也不会允许你这样做的。”

“你允许就可以了!”约书亚道,“求你了,雷欧,帮我一回!让我回地面去。我要回凯斯特身边!”

如果雷欧是个普通的人工智能,他绝对不会答应这任性的请求。但他是雷欧纳德,是目前唯一的高端人工智能,他通情达理,懂得变通,能够自主进行判断。他也会被人类的情感所打动。

“出门之后右拐,我会为你点亮路标。”雷欧说,“到整备舱去,那里有一些飞梭,你可以靠它回去。不过非常危险,我劝你还是……”

“谢谢你雷欧!”约书亚箭一般冲出门。

“……不客气。”雷欧从地图里找了一条不会被他人发现的路径,为约书亚点亮了标记。

——回凯斯特的身边。

约书亚真是个幸福的人类啊。人工智能心想。他还可以回去,而我却再也无法回头了。

作者有话要说:从寥寥回复来看,大家似乎对约书亚的过去不是很感兴趣。那lz就砍剧情吧= =

第八十六章

约书亚按照雷欧给出的路线,成功避开了船上人员,到达放着天梭的整备舱。“但丁”号上带了不少东西,基本上能从地球带走的他们全部带了,从植物标本到动物基因图谱,再到上亿种图书的电子版本,这让小小的飞船变成了在太空中飘荡的挪亚方舟,载着最后的人类去寻找新的家园。

整备舱里停放着大量飞机和太空梭模型,都是按原样比例缩小的,这样等但丁号到达殖民地后,他们便可以以此复原出原型来。至于天梭这些比较小巧的东西则没有制造模型,而是被直接带上了船——幸好他们如此决定。

约书亚抱起一副天梭,又依照雷欧的指示跑向飞船底部的压力舱,雷欧会给他打开一扇门。途中,人工智能不停催促他:“快点!等飞船开始加速你就再没机会了!你会被加速度拍成肉饼,或者被抛进太空里浑身爆裂而死!”

他的威胁十分奏效。约书亚一辈子从来没跑这么快过,就连学校里的长跑测试时都没有,如果再在腿上装个金属支架,就能直接去演电影了。进入压力舱后,他感觉呼吸困难——并不是运动过量造成的,而是压力舱里的空气真的被抽去了很多。

“这是为你着想。”雷欧纳德解释道,“这是四千米高空的气压,如果不这么干等一打开舱门你就会被卷出去然后死于高原反应……”

“你能不能别一天到晚老是死啊死的。”约书亚忍无可忍吐槽道,“你就那么盼着我死吗?”

“事实上你们人类的确常常一不小心就随便死掉了。”雷欧的口气若无其事,“提醒一下,你最好抓住旁边的扶手……”这句话还没说完,压力舱通往外界的门便“哧”的一声滑开,大概是减压减过了头,一股强风涌了进来,险些将约书亚吹回走廊上。他一只手抓住扶手,另一只手艰难地启动天梭上的重力网格。

“现在的高度是3573米,看到你依然能站稳,我可真为你高兴。”雷欧说,“走吧约书亚,下次见面可就是在宇宙里了。”

约书亚踩上天梭,感到重力网格将他紧紧束缚在了滑板上。在同龄的朋友们还留在地球上的时候,他们常常乘天梭在森林上空巡游,从研究所一直飞到海边,将口袋里装满贝壳和海螺后再满载而归。他对天梭得心应手,这次只不过是高度稍微高了一点儿而已,他丝毫不害怕。

“再见了,雷欧。”天梭升起,载着他缓缓飘向出口,“在宇宙里再会吧。”他这么说,心里却想着:永别了,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面了。直到很久以后,他们真的再度相遇,约书亚不得不钦佩起人工智能的先见性,以及嘲弄自己少年时的天真和狂妄。

他飞出减压舱,舱门在他身后无情地闭合。高空的低气压让他难受极了,他快速下降,很快,“但丁”号便变成了他头顶的一小片乌云,再过一会儿,就变成了飞鸟大小的一小块黑色。

天梭让约书亚匀速下降,他不敢降得太快,以免心脏受不了。他花了两个小时才到达地面附近,这是一处从未见过森林,天梭带着他擦过树梢。他从通讯终端上调出了地图,才发现这里竟然在家乡的五百多公里之外。天梭能达到的最大时速是90公里,约书亚花了6个多小时才疲惫地回到家门口。

一踩上土地,他只觉得双腿发软,像踩在棉花上似的,每走一步都头晕目眩。从院子走到大门前这段短短的距离几乎耗尽的他的力量。他从没觉得这条走过无数次的路是这么长。来到门前,他几乎瘫下去。凯斯特会在家里吗?这个时间他更有可能在研究室,但是约书亚还是选择回了家。直觉告诉他凯斯特就在屋子里。

他按响门铃。

数秒之后,他听见门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和凯斯特模糊不清的声音:“是哪位?”凯斯特一向喜欢问过之后不等来客回答就开门,约书亚曾指出这样很危险。“有什么危险的?除非猴子也能学会敲门。”兄长这样回答。

门开了,露出凯斯特依旧疲倦的脸孔。看见约书亚站在自己面前,凯斯特并未如少年所猜想的那样露出困惑或是喜悦的表情,而是混合着震惊和愤怒,仿佛出现在他面前的不是他的弟弟,而是身负血海深仇的仇人。

“你怎么……你怎么敢……”凯斯特的嘴角抽搐着,瞪大的眼睛中布满了血丝。不等约书亚开口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身在此处,凯斯特便举高手,无情地扇了他一个耳光。

约书亚被扇得身体一歪,若不是及时扶住门框,肯定就倒在地上了。他简直不敢相信,凯斯特竟然会打他耳光。虽然凯斯特也有严肃的时候,在他犯错时也曾出离愤怒,但还从未打过他……

接着,凯斯特拎着他的衣领把他拽进屋里,动作粗暴地好像在对待一件物品。他把约书亚丢在沙发上,然后头也不回地上了楼。

少年蜷在沙发上,脸颊灼热地刺痛着,身体还因为疲惫而酸痛不已,但这些都比不上他内心受到的伤害。他是如此急切地想回到兄长身边,而凯斯特竟然这么冷酷地对待他。他是讨厌他了吗?是把他的归来视作噩耗一样吗?分别时所流的泪水都是假的吗?

过了很久,凯斯特才从楼上下来。他手里端着个托盘,盘子里摆着两杯热茶。他将托盘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往前轻轻一推,示意约书亚喝茶。

约书亚坐着没动。

凯斯特绕过茶几坐到他旁边。少年垂着头不去看他。

“怎么不说话?”凯斯特问。

约书亚扭过头。兄长强行扳过他的肩膀,轻轻抚上他红肿的脸颊。被碰触的地方一阵刺痛,但凯斯特凉冰冰的皮肤却意外地让人觉得舒服。

“还疼吗?”兄长问道。

约书亚哽咽一下,点点头。

“我可不会道歉的。”凯斯特说,“这都是你自己任性闯下的祸,活该如此,我可不会向你道歉。”

约书亚又点点头,这次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凯斯特叹了口气,将他拥进怀里。

“乔尔乔内向我报告你不见了,知道我有多担心吗?你从船上失踪了……我还以为……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他的声音也在颤抖。他神经质地梳理着约书亚的头发,然后轻拍他的后背,“你怎么回来的?”

“……用天梭。”约书亚小声回答。

“飞了很久?”

少年缩在兄长怀里,“嗯”了一声。

“小笨蛋。”凯斯特说,“为什么要冒着危险回来?”

“……不想跟你分开。”

凯斯特放开他,亲了亲他泛红的眼角:“你肯定累坏了。喝点儿热茶,去休息吧。幸好我没有把你的房间清空……”说完自顾自地笑了出来,“还得去联络乔尔乔内,告诉他你没事。”

约书亚端起茶杯,啜饮了一口。大概是神经放松了下来,他开始昏昏欲睡。四肢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无力地倒在凯斯特的肩膀上。熟悉医药的少年突然发现这并不是身体的本能反应,肯定是凯斯特在茶里放了什么药!接着他便失去了意识。

第八十七章

再度醒来时,约书亚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具透明的培养槽里,四周充满了一种淡红色的液体,他本人则被机械臂牢牢固定住,无法动弹。透过这液体,他看见自己仿佛身处在一座实验室内部,周围都是些古怪的仪器。有一个白色的身影在仪器间穿梭,不停地往电脑里敲数据。

约书亚试着动了动,果然无法挣脱。但他的动静惊动了那个白色的身影。

“你醒了?“透过培养槽和液体传来的声音有着古怪的声调,接着约书亚认出那白色的身影正是凯斯特。

“这是什么地方?”约书亚急切地问,“为什么把我绑在这里?你想干什么?”

“别吵,我正在启动冷冻睡眠程序。”凯斯特继续操纵那些古怪的仪器,“这是‘薄伽丘’号飞船,本来是我为自己准备的……”说着,他干笑了几声,“虽然知道我肯定用不着它,不过还是会抱着这种侥幸心理,希望在末日到来的时候能乘它逃走。”

他说的话约书亚一句也不明白。

“现在让‘但丁’号返航也不可能了,所以我让你乘它离开。”凯斯特继续道,“它的速度比不如‘但丁’号,不过也不会太慢,你可能会比乔尔乔内他们迟个一两百年到达殖民地……”

“我哪儿也不去!”约书亚大叫,周围的液体也随他震动起来,“我要留在地球!我要和你在一起!”

凯斯特转过身,走到培养槽前。“别胡闹,约书亚。”他双眉紧蹙,语气严肃,“你根本不知道我们留下来的人将会面对什么。我也不想让你跟我们一起去往无望的未来。”说着,他将一只手贴在玻璃上,“你还年轻,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将来还会遇到许多人,还会发生许多事……你或许还会遇到一个喜欢的人,会跟那个人一起走完漫长的一生——但绝不是在这里,不是在地球。”

他收回手,后退了一步,“这就是永别了,我的兄弟。我们流着一样的血,请代替我活下去吧。”

他转过身,继续摆弄复杂的仪器。头顶的灯一盏盏熄灭,最后只剩下一个孤独的光源照射着凯斯特。冷冻睡眠程序已经启动了,当约书亚陷入沉睡后,薄伽丘号便会腾空而起,带着最后的地球遗民飞往无垠的太空。

然后,唯一的一盏灯也熄灭了。约书亚的世界沉入了黑暗中。

之后的事,约书亚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在漫长的宇宙旅行里,他大部分时间处于睡眠状态,连梦都不会做,因为在极低的温度下,脑细胞都会停止工作。但是为了防止由于过久冷冻而对人体造成危害,所以系统每隔一段时间会唤醒他一次。这时候总有一个机械女声在耳边为他复诵他睡眠时飞船又航行了多少路程,花费了多少时间。

他第一次醒来的时候,机械女声告诉他,外界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二百三十年,但对于这艘飞船和船上唯一的乘客来说,不过才过了一个多月。光是这个事实就足够让约书亚崩溃了。在他睡眠的时候,竟然已经过了这么久,在那颗他永远也回不去的星球上,凯斯特或许早就过世了。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拼命挣扎,想脱离束缚,操纵飞船立刻返航,然而机械臂依然将他牢牢固定住。机械女声告诉他,除非飞船降落,否则他的束缚永远不会解开。

于是清醒的时间就变成了对于约书亚的永恒折磨。他只能瞪大眼睛凝视一无所有的黑暗,试图回想起童年那些充满光明和欢乐的记忆。他将旧事从记忆深处一件件翻出来,像一个神经质的老人翻旧相册一样,反复咀嚼回味。起初他还会因为那些温暖美好的回忆而伤感心痛,然而到了后来,因为反复回顾了太多次,那些记忆都褪去了它们应有的暖色,变得苍白枯燥,像一个个执着的幽灵一样对他纠缠不休,又像一双双鬼手,要将他拖入万劫不复的泥潭。

其中最可恨的要数关于凯斯特的回忆。约书亚在黑暗中一遍又一遍诅咒他无情冷酷的兄长,诅咒他将他送入这个恐怖的境地。但同时他也疯狂地想念着凯斯特,想念他温柔的笑靥和温暖的双手,想念他清朗的声音和清澈的双眸。在清醒的梦境中,约书亚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身在地球还是仍在宇宙中漂流。最后,清醒的时候变成了噩梦,冷冻睡眠反倒成了救赎。

他在天堂和地狱中反复来回,次数多到他自己都麻木了,如一具行尸走肉般活在苍白的记忆和黑暗的现实中。当他以为这最深的折磨永远不会结束的时候,飞船降落了。

这时他身上的时间只流逝了大约一年,而外界的时间已经过去了近两千年。飞船降落在一颗名叫便雅悯的星球上,位置大约是城市的郊外,一处布满了旧时代废墟和和长满荒草的垃圾的地方。

机械臂第一次松开了,淡红色的冷冻营养液退去,培养槽打开,四周的灯亮了起来,约书亚走出船舱,站在废墟的边缘,远处是一座歪斜的黑色城市,隐没在阴霾和烟雾中。漫长的噩梦后,他第一次呼吸到了空气——虽然这和地球上的空气成分不太一样,污浊不堪,带着一股淡淡的甜腥和恶臭,像混合了血液和腐尸的味道。

约书亚这时候才真正茫然起来。凯斯特要他到殖民地去,到未来去,可是他现在真的到了,又该做些什么呢?约书亚身上没有钱(如果这个未来世界还通行货币的话),和当地人语言不通(显然两千年后人类的语言发生了极大变化)。他有丰富的医疗知识,却不知该如何用它谋生。凯斯特没有为他考虑到这些,飞船上的那个机械女声则根本不会思考,所以约书亚只能想办法靠自己活下去。

一开始他过的非常艰难,行走在陌生的城市里,耳边充斥着陌生的语言,还有大量他不懂也不会用的机器。这座城市像一个倾颓的器械巨人,庞大而复杂,纵横幽深的大街小巷是他纠结的血管脉络,而里面流淌的无疑是濒死的、肮脏的血液。恐惧告诉约书亚,他必须学会保护自己,尤其是在这个充满了恶意的星球。

来到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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