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部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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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寒道:〃不。〃

许太太笑道:〃小寒说小也不小了,做父母的哪里管得了那么许多?二十岁的人了──〃

小寒道:〃妈又来了!照严格的外国计算法,我要到明年的今天才二十岁呢!〃

峰仪笑道:〃又犯了她的忌!〃

许太太笑道:〃好好好,算你十九岁,算你九岁也行!九岁的孩子,早该睡觉了。还不赶紧上床去!〃

小寒道:〃就来了。〃

许太太又向峰仪道:〃你的洗澡水预备好了。〃

峰仪道:〃就来了。〃

许太太把花瓶送出去换水,顺手把灰碟子也带了出去。小寒抬起头来,仰面看了峰仪一看,又把脸伏在他身上。

峰仪推她道:〃去睡罢!〃

小寒只是不应。良久,峰仪笑道:〃已经睡着了?〃硬把她的头扶了起来,见她泪痕未g,眼皮儿抬不起来,泪珠还是不断的滚下来。峰仪用手替她拭了一下,又道:〃去睡罢!〃

小寒捧着脸站起身来,绕过沙发背后去,待要走,又弯下腰来,两只手扣住峰仪的喉咙,下颏搁在他头上。峰仪伸出两只手来,j叠按住她的手,又过了半晌,小寒方才去了。

第二天,给小寒祝寿的几个同学,又是原班人马,去接小寒一同去参观毕业典礼。龚海立是本年度毕业生中的佼佼者,拿到了医科成绩最优奖,在课外活动中他尤其出过风头,因此极为女学生们注意。小寒深知他倾心于自己,只怪她平时对于她的追求者,态度过于决裂,他是个爱面子的人,惟恐讨个没趣,所以迟迟的没有表示。这一天下午,在欢送毕业生的茶会里,小寒故意走到龚海立跟前,伸出一只手来,握了他一下,笑道:〃恭喜!〃

海立道:〃谢谢你。〃

小寒道:〃今儿你是双喜呀!听说你跟波兰……订婚了,是不是?〃

海立道:〃什么?谁说的?〃

小寒拨转身来就走,仿佛是忍住两泡眼泪,不让他瞧见似的。海立呆了一呆,回过味来,赶了上去,她早钻到人丛中,一混就不见了。

她种下了这个根,静等着事情进一步发展。果然一切都不出她所料。

第二天,她父亲办公回来了,又是坐在沙发上看报,她坐在一旁,有意无意的说道:〃你知道那龚海立?〃

她父亲弹着额角道:〃我知道──他父亲是龚某人──名字一时记不起来了。〃

小寒微笑道:〃大家都以为他要跟余公使的大女儿订婚了。昨天我不该跟他开玩笑,贺了他一声,谁知他就急疯了,找我理论,我恰巧走开了。当着许多人,他抓住了波兰的妹妹,问这谣言是谁造的。亏得波兰脾气好,不然早同他翻了脸了!米兰孩子气,在旁边说:我姐姐没着急,倒要你跳得三丈高!他就说:别的不要紧,这话不能吹到小寒耳朵里去!大家觉得他这话稀奇,迫着问他。他瞒不住了,老实吐了出来。这会子嚷嚷得谁都知道了。我再也想不到,他原来背地里爱着我!〃

峰仪笑道:〃那他就可倒楣了!〃

小寒斜瞟了他一眼道:〃你怎见得他一定是没有希望?〃

峰仪笑道:〃你若喜欢他,你也不会把这些事源源本本告诉我了。〃

小寒低头一笑,住一绺子垂在面前的鬈发,编起小辫子来,编了又拆,拆了又编。

峰仪道:〃来一个丢一个,那似乎是你的一贯政策。〃

小寒道:〃你就说得我那么狠。这一次我很觉得那个人可怜。〃

峰仪笑道:〃那就有点危险x质。可怜是近于可爱呀!〃

小寒道:〃男人对于女人的怜悯,也许是近于爱。一个女人决不会爱上一个她认为楚楚可怜的男人。女人对于男人的爱,总得带点崇拜x。〃

峰仪这时候,却不能继续看他的报了,放下了报纸向她半皱着眉毛一笑,一半是喜悦,一半是窘。

隔了一会,他又问她道:〃你可怜那姓龚的,你打算怎样?〃

小寒道:〃我替他做媒,把绫卿介绍给他。〃

峰仪道:〃哦!为什么单拣中绫卿呢?〃

小寒道:〃你说过的,她像我。〃

峰仪笑道:〃你记x真好!……那你不觉得委屈了绫卿么?你把人家的心弄碎了,你要她去拾破烂,一小片一小片耐心的给拼起来,像孩子们玩拼图游戏似的──也许拼个十年八年也拼不全。〃

小寒道:〃绫卿不是傻子。龚海立有家产,又有作为,刚毕业就找到了很好的事。人虽说不漂亮,也很拿得出去,只怕将来羡慕绫卿的人多着呢!〃

峰仪不语。过了半r,方笑道:〃我还是说:可怜的绫卿!〃

小寒眱着他道:〃可是你自己说的:可怜是近于可爱!〃

峰仪笑了一笑,又拿起他的报纸来,一面看,一面闲闲的道:〃那龚海立,人一定是不错,连你都把他夸得一枝花似的!〃小寒瞪了他一眼,他只做没看见,继续说下去道:〃你把这些话告诉我,我知道你有你的用意。〃

小寒低声道:〃我不过要你知道我的心。〃

峰仪道:〃我早已知道了。〃

小寒道:〃可是你会忘记的,如果不常常提醒你。男人就是这样!〃

峰仪道:〃我的记x不至于坏到这个田地罢?〃

小寒道:〃不是这么说。〃她牵着他的袖子,试着把手伸进袖口里去,幽幽的道:〃我是一生一世不打算离开你的。有一天我老了,人家都要说:她为什么不结婚?她根本没有过结婚的机会!没有人爱过她!谁都这样想──也许连你也这样想。我不能不防到这一天,所以我要你记得这一切。〃

峰仪郑重地掉过身来,面对面注视着她,道:〃小寒,我常常使你c心么?我使你痛苦么?〃

小寒道:〃不,我非常快乐。〃

峰仪嘘了一口气道:〃那么,至少我们三个人之中,有一个是快乐的!〃

小寒嗔道:〃你不快乐?〃

峰仪道:〃我但凡有点人心,我怎么能快乐呢!我眼看着你白搁了自己。你牺牲了自己,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小寒只是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他似乎是转念一想,又道:〃当然哪,你给了我精神上的安

慰!〃他嘿嘿的笑了几声。

小寒锐声道:〃你别这么笑,我听了,浑身的r都紧了一紧!〃她站起身来,走到y台上去,将背靠在玻璃门上。

峰仪忽然软化了,他跟到门口去,可是两个人一个在屋子里面,一个在屋子外面。他把一只手按在玻璃门上,垂着头站着,简直不像一个在社会上混了多年的有权力有把握的人。他嗫嚅说道:〃小寒,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我……我们得想个办法,我打算把你送到你三舅母那儿去住些时……〃

小寒背向着他,咬着牙微笑道:〃你当初没把我过继给三舅母,现在可太晚了……你呢?你有什么新生活的计画?〃

峰仪道:〃我们也许到莫g山去过夏天。〃

小寒道:〃我们?你跟妈?〃

峰仪不语。

小寒道:〃你要是爱她,我在这儿你也一样的爱她,你要是不爱她,把我充军到西伯利亚去你也还是不爱她。〃

隔着玻璃,峰仪的手按在小寒的胳膊上──象牙黄的圆圆的手臂,袍子是幻丽的花洋纱,朱漆似的红底子,上面印着青头白脸的孩子,无数的孩子在他的指头缝里蠕动。小寒──那可爱的大孩子,有着丰泽的,象牙黄的r体的大孩子……峰仪猛力掣回他的手,仿佛给火烫了一下,脸s都变了,掉过身去,不看她。

天渐渐暗了下来,y台上还有点光,屋子里可完全黑了。他们背对着背说话。小寒道:〃她老了,你还年轻──这能够怪在我身上?〃

峰仪低声道:〃没有你在这儿比着她,处处显得她不如你,她不会老得这么快。〃

小寒扭过身来,望着他笑道:〃吓!你这话太不近情理了。她憔悴了,我使她显得憔悴,她就更憔悴了。这未免有点不合逻辑。我也懒得跟你辩了。反正你今天是生了我的气,怪我就怪我罢!〃

峰仪斜签在沙发背上,两手c在袋里,改用了平静的,疲倦的声音说道:〃我不怪你。我谁也不怪,只怪我自己太糊涂了。〃

小寒道:〃听你这口气,仿佛你只怨自己上了我的当似的!仿佛我有意和母亲过不去,离间了你们的爱!〃

峰仪道:〃我并没有说过这句话。事情是怎样开头的,我并不知道。七八年了──你才那么一点高的时候……不知不觉的……〃

啊,七八年前……那是最可留恋的时候,父母之爱的黄金时期,没有猜忌,没有试探,没有嫌疑……小寒叉着两手搁在胸口,缓缓走到y台边上。沿着铁阑g,編著一带短短的竹篱笆,木槽里种了青藤,爬在篱笆上,开着淡白的小花。夏季的黄昏,充满了回忆。

峰仪跟了出来,静静的道:〃小寒,我决定了。你不走开,我走开,我带了你母亲走。〃

小寒道:〃要走我跟你们一同走。〃

他不答。

她把手c到y凉的绿叶子里去,捧着一球细碎的花,用明快的,唱歌似的调子,笑道:〃你早该明白了,爸爸──〃她嘴里的这一声〃爸爸〃满含着轻亵与侮辱,〃我不放弃你,你是不会放弃我的!〃

篱上的藤努力往上爬,满心只想越过篱笆去,那边还有一个新的宽敞的世界。谁想到这不是寻常的院落,这是八层楼上的y台。过了篱笆,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空得令人眩晕。她爸爸就是这条藤,他躲开了她又怎样?他对于她母亲的感情,早完了,一点也不剩。至于别的女人……她爸爸不是那样的人!

她回过头去看看,峰仪回到屋子里去了,屋子里黑dd的。

可怜的人!为了龚海立,他今天真有点不乐意呢!他后来那些不愉快的话,无疑地,都是龚海立给招出来的!小寒决定采取高压手腕给龚海立与段绫卿做媒,免得她爸爸疑心她。

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龚海立发觉他那天错会了她的意思,正在深自忏悔,只恨他自己神经过敏,太冒失了。对于小寒他不但没有反感,反而爱中生敬,小寒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她告诉他,他可以从绫卿那里得到安慰,他果然就觉得绫卿和她有七八分相像。绫卿那一方面自然是不成问题的,连她那脾气疙瘩的母亲与嫂子都对于这一头亲事感到几分热心。海立在上海就职未久,他父亲又给他在汉口一个著名的医院里谋到了副主任的位置,一两个月内就要离开上海。他父母不放心他单身出门,着他结了婚再动身。海立与绫卿二人,一个要娶,一个要嫁,在极短的时间里,已经到了相当的程度了。小寒这是生平第一次为人拉拢,想不到第一炮就这么的响,自然是很得意。

这一天傍晚,波兰打电话来。小寒明知波兰为了龚海立的事对她存了很深的芥蒂。波兰那一方面,自然是有点误会,觉得小寒玩弄了龚海立,又丢了他。破坏了波兰与他的友谊不算,另外又介绍了一个绫卿给他,也难怪波兰生气。波兰与小寒好久没来往过了,两人在电话上却是格外的亲热。寒暄之下。波兰问道:〃你近来看见过绫卿没有?〃

小寒笑道:〃她成天忙着应酬她的那一位,哪儿腾得出时间来敷衍我们呀?〃

波兰笑道:〃我前天买东西碰见了她,也是在国泰看电影。〃

小寒笑道:〃怎么叫也是?〃

波兰笑道:〃可真巧,你记得,你告诉过我们,你同你父亲去看电影,也是在国泰,人家以为他是你男朋友──〃

小寒道:〃绫卿──她没有父亲──〃

波兰笑道:〃陪着她的,不是她的父亲,是你的父亲。〃波兰听那边半晌没有声音,便叫道:〃喂!喂!〃

小寒那边也叫道:〃喂!喂!怎么电话绕了线?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波兰笑道:〃没说什么。你饭吃过了么?〃

小寒道:〃菜刚刚放在桌上。〃

波兰道:〃那我不搁你了,再会罢!有空打电话给我,别忘了!〃

小寒道:〃一定!一定!你来玩啊!再见!〃她刚把电话挂上,又朗朗响了起来。小寒摘下耳机来一听,原来是她爸爸。他匆匆的道:〃小寒么?叫你母亲来听电话。〃

小寒待要和他说话,又咽了下去,向旁边的老妈子道:〃太太的电话。〃自己放下耳机,捧了一本书,坐在一旁。

许太太挟一卷桃花枕套进来了,一面走,一面低着头把针c在大襟上。她拿起了听筒:〃喂……噢……唔,唔……晓得了。〃便挂断了。

小寒抬起头来道:〃他不回来吃饭?〃

许太太道:〃不回来。〃

小寒笑道:〃这一个礼拜里,倒有五天不在家里吃饭。〃

许太太笑道:〃你倒记得这么清楚!〃

小寒笑道:〃爸爸渐渐的学坏了!妈,你也不管管他!〃

许太太微笑道:〃在外面做事的人,谁没有一点应酬!〃她从身上摘掉一点线头儿,向老妈子道:〃开饭罢!就是我跟小姐两个人。中上的那荷叶粉蒸r,用不着给老爷留着了,你们吃了它罢!我们两个人都嫌腻。〃

小寒当场没再说下去,以后一有了机会,她总是劝她母亲注意她父亲的行踪。许太太只是一味的不闻不问。有一天,小寒实在忍不住了,向许太太道:〃妈,你不趁早放出两句话来,等他的心完全野了,你要g涉就太迟了!你看他这两天,家里简直没有看见他的人。难得在家的时候,连脾气都变了。你看他今儿早上,对您都是粗声大气的……〃

许太太叹息道:〃那算得了什么?比这个难忍的,我也忍了这些年了。〃

小寒道:〃这些年?爸爸从来没有这么荒唐过。〃

许太太道:〃他并没有荒唐过,可是……一家有一家的难处。我要是像你们新派人脾气,跟他来一个钉头碰铁头,只怕你早就没有这个家了!〃

小寒道:〃他如果外头有了女人,我们还保得住这个家么?保全了家,也不能保全家庭的快乐!我看这情形,他外头一定有了人。〃

许太太道:〃女孩子家,少管这些事罢!你又懂得些什么?〃

小寒赌气到自己屋里去了,偏偏仆人又来报说有一位龚先生来看她。小寒心里扑通扑通跳着,对着镜子草草用手拢了一拢头发,就出来了。

那龚海立是茁壮身材,低低的额角,黄黄的脸,鼻直口方,虽然年纪很轻,却带着过度的严肃气氛,背着手在客室里来回的走。见了小寒,便道:〃许小姐,我是给您辞行来的。〃

小寒道:〃你──这么快就要走了?你一个人走?〃

海立道:〃是的。〃

小寒道:〃绫卿……〃

海立向她看了一眼,又向y台上看了一眼。小寒见她母亲在凉棚底下捉花草上的小虫,便掉转口气来,淡淡的谈了几句。海立起身道辞。小寒道:〃我跟你一块儿下去。我要去买点花。〃

在电梯上,海立始终没开过口。到了街上,他推着脚踏车慢慢的走,车夹在他们两人之间。小寒心慌意乱的,路也不会走了,不住的把脚绊到车上。强烈的初秋的太y晒在青浩浩的长街上。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一座座白s的,糙黄的住宅,在蒸笼里蒸了一天,像馒头似的胀大了一些。什么都胀大了──车辆、行人、邮筒、自来水桶……街上显得异常的拥挤。小寒躲开了肥胖的绿s邮筒,躲开了红衣的胖大的俄国妇人,躲开了一辆硕大无朋的小孩子的卧车,头一阵阵的晕。

海立自言自语似的说:〃你原来不知道。〃

小寒舐了一舐嘴唇道:〃不知道。……你跟绫卿闹翻了么?〃

海立道:〃闹翻倒没有闹翻。昨天我们还见面来着。她很坦白的告诉我,她爱你的父亲。他们现在正忙着找房子。〃

小寒把两只手沉重地按在脚踏车的扶手上,车停了,他们俩就站定了。小寒道:〃她发了疯了!这……这不行的!你得拦阻她。〃

海立道:〃我没有这个权利,因为我所给她的爱,是不完全的。她也知道。〃

他这话音里的暗示,似乎是白费了。小寒简直没听见,只顾说她的:〃你得拦阻她!她疯了。可怜的绫卿,她还小呢,她才跟我同年!她不懂这多么危险。她跟了我父亲,在法律上一点地位也没有,一点保障也没有……谁都看不起她!〃

海立道:〃我不是没劝过她,社会上像她这样的女人太多了,为了眼前的金钱的诱惑──〃

小寒突然叫道:〃那倒不见得!我爸爸喜欢谁,就可以得到谁,倒用不着金钱的诱惑!〃

海立想不到这句话又得罪了她,招得她如此激烈地袒护她爸爸。他被她堵得紫胀了脸道:〃我……我并不是指着你父亲说的。他们也许是纯粹的爱情的结合。唯其因为这一点,我更没有权利g涉他们了,只有你母亲可以站出来说话。〃

小寒道:〃我母亲不行,她太软弱了。海立,你行,你有这个权利,绫卿不过是一时的糊涂,她实在是爱你的。〃

海立道:〃但是那只是顶浮泛的爱。她自己告诉过我,这一点爱,别的不够,结婚也许够了。许多号称恋爱结婚的男女,也不过如此罢了。〃

小寒迅速地,滔滔不绝地说道:〃你信她的!我告诉你!绫卿骨子里是老实人,可是她有时候故意发惊人的论调,她以为是时髦呢。我认识她多年了。我知道她。她爱你的!她爱你的!〃

海立道:〃可是……我对她……也不过如此。小寒,对于你,我一直是……〃

小寒垂下头去,看着脚踏车上的铃。海立不知不觉伸过手去掩住了铃上的太y光,小寒便抬起眼来,望到他眼睛里去。

海立道:〃我怕你,我一直没敢对你说,因为你是我所见到的最天真的女孩子,最纯洁的。〃

小寒微笑道:〃是吗?〃

海立道:〃还有一层,你的家庭太幸福,太合乎理想了。我纵使把我的生命里最好的一切献给你,恐怕也不能够使你满意。现在,你爸爸这么一来……我知道我太自私了,可是我不由得替我自己高兴,也许你愿意离开你的家……〃

小寒伸出一只手去抓住他的手。她的手心里满是汗,头发里也是汗,连嗓子里都仿佛是汗,水汪汪的堵住了。眼睛里一阵烫,满脸都湿了。她说:〃你太好了!你待我太好了!〃

海立道:〃光是好,有什么用?你还是不喜欢我!〃

小寒道:〃不,不,我……我真的……〃

海立还有点疑疑惑惑的道:〃你真的……〃

小寒点点头。

海立道:〃那么……〃

小寒又点点头。她抬起手擦眼泪,道:〃你暂时离开了我罢。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如果在我跟前,我忍不住要哭……街上……不行……〃

海立忙道:〃我送你回去。〃

小寒哆嗦道:〃不……不……你快走!我这就要……管不住我自己了!〃

海立连忙跨上自行车走了。小寒竭力捺住了自己,回到公寓里来,恰巧误了电梯,眼看着它冉冉上升。小寒重重的揿铃,电梯又下来了。门一开,她倒退了一步,里面的乘客原来是她父亲!她木木地走进电梯,在黯黄的灯光下,她看不见他脸上有任何表情。这些天了,他老是躲着她,不给她一个机会与他单独谈话。她不能错过了这一刹那,二楼……三楼……四楼。她低低的向他道:〃爸爸,我跟龚海立订婚了。〃

他的回答也是顶低顶低的,仅仅是嘴唇的翕动,他们从前常常在人丛中用这种方式进行他们的秘密谈话。他道:〃你不爱他。你再仔细想想。〃

小寒道:〃我爱他。我一直瞒着人爱着他。〃

峰仪道:〃你再考虑一下。〃

八楼。开电梯的哗喇喇拉开了铁栅栏,峰仪很快的走了出去,掏出钥匙来开门。小寒赶上去,急促地道:〃我早考虑过了。我需要一点健康的,正常的爱。〃

峰仪淡淡的道:〃我是极其赞成健康的,正常的爱。〃一面说,一面走了进去,穿过客堂,往他的书房里去了。

小寒站在门口,楞了一会,也走进客室里来。y台上还晒着半边太y,她母亲还蹲在凉棚底下修剪盆景。小寒三脚两步奔到y台上,豁朗一声,把那绿磁花盆踢到水沟里去。许太太吃了一惊,扎煞着两手望着她,还没说出话来,小寒顺着这一踢的势子,倒在竹篱笆上,待要哭,却哭不出来,脸挣得通红,只是g咽气。

许太太站起身来,大怒道:〃你这算什么?〃

小寒回过一口气来,咬牙道:〃你好!你纵容得他们好!爸爸跟段绫卿同居了,你知道不知道?〃

许太太道:〃我知道不知道,g你什么事?我不管,轮得着你来管?〃

小寒把两手反剪在背后,颤声道:〃你别得意!别以为你帮着他们来欺负我,你就报了仇──〃

许太太听了这话,脸也变了,刷的打了她一个嘴巴子,骂道:〃你胡说些什么?你犯了失心疯了?你这是对你母亲说话么?〃

小寒挨了打,心地却清楚了一些,只是嘴唇还是雪白的,上牙忒楞楞打着下牙。她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她母亲这样发脾气,因此一时也想不到抗拒。两手捧住腮颊,闭了一会眼睛,再一看,母亲不在y台上,也不在客室里。她走进屋里去,想到书房里去见她父亲,又没有勇气。她知道他还在里面,因为有人在隔壁窸窸窣窣翻抽斗,清理文件。

她正在犹疑,她父亲提了一只皮包从书房里走了出来。小寒很快的抢先跑到门前,把背抵在门上。峰仪便站住了脚。

小寒望着他。都是为了他,她受了这许多委屈!她不由得滚下泪来。在他们之间,隔着地板,隔着柠檬黄与珠灰方格子的地席,隔着睡熟的狸花猫、痰盂、小撮的灰、零乱的早上的报纸……她的粉碎了的家!……短短的距离,然而满地似乎都是玻璃屑,尖利的玻璃片,她不能够奔过去。她不能够近他的身。

她说:〃你以为绫卿真的爱上了你?她告诉我过的,她是人尽可夫!〃

峰仪笑了,像是感到了兴趣,把皮包放在沙发上道:〃哦,是吗?她有过这话?〃

小寒道:〃她说她急于结婚,因为她不能够忍受家庭的痛苦。她嫁人的目的不过是换个环境,碰到谁就是谁!〃

峰仪道:〃但是她现在碰到了我!〃

小寒道:〃她先遇见了龚海立,后遇见了你。你比他有钱,有地位──〃

峰仪道:〃但是我有妻子!她不爱我到很深的程度,她肯不顾一切地跟我么?她敢冒这个险么?﹄

小寒道:〃啊,原来你自己也知道你多么对不起绫卿!你不打算娶她。你爱她,你不能害了她!〃

峰仪笑道:〃你放心。现在的社会上的一般人不像从前那么严格了。绫卿不会怎样吃苦的。你刚刚说过:我有钱,我有地位。你如果为绫卿担忧的话,大可以不必了!〃

小寒道:〃我才不为她担忧呢!她是多么有手段的人!我认识她多年了,我知道她,你别以为她是个天真的女孩子!〃

峰仪微笑道:〃也许她不是一个天真的女孩子。天下的天真的女孩子,大约都跟你差不多罢!〃

小寒跳脚道:〃我有什么不好?我犯了什么法?我不该爱我父亲,可是我是纯洁的!〃

峰仪道:〃我没说你不纯洁呀!〃

小寒哭道:〃你看不起我,因为我爱你!你哪里有点人心哪──你是个禽兽!你──你看不起我!〃

她扑到他身上去,打他,用指甲抓他。峰仪捉住她的手,把她摔到地上去。她在挣扎中,尖尖的长指甲划过了她自己的腮,血往下直淌。穿堂里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峰仪沙声道:〃你母亲来了。〃

小寒在迎面的落地大镜中瞥见了她自己,失声叫道:〃我的脸!〃她脸上又红又肿,泪痕狼藉,再加上鲜明的血。

峰仪道:〃快点!〃他把她从地上曳过这边来,使她伏在他膝盖上,遮没了她的面庞。

许太太推门进来,问峰仪道:〃你今儿回家吃饭么?〃

峰仪道:〃我正要告诉你呢。我有点事要上天津去一趟,搁多少时候却说不定。〃

许太太道:〃噢。几时动身?〃

峰仪道:〃今儿晚上就走。我说,我不在这儿的时候,你有什么事,可以找行里的李慕仁,或是我的书记。〃

许太太道:〃知道了。我去给你打点行李去。〃

峰仪道:〃你别费事了,让张妈她们动手好了。〃

许太太道:〃别的没有什么,最要紧的就是医生给你配的那些药,左一样,右一样,以后没人按时弄给你吃,只怕你自己未必记得。我还得把药方子跟服法一样一样j代给你。整理好了,你不能不过一过目。〃

峰仪道:〃我就来了。〃

许太太出去之后,小寒把脸揿在她父亲腿上,虽然极力抑制着,依旧肩膀微微耸动着,在那里静静的啜泣。峰仪把她的头搬到沙发上,站起身来,抹了一抹子上的绉纹,提起皮包,就走了出去。

小寒伏在沙发上,许久许久,忽然跳起身来,炉台上的钟指着七点半。她决定去找绫卿的母亲。这是她最后的一着。绫卿曾告诉过她,段老太太是怎样的一个人──糊涂而又暴躁,固执起来非常的固执。既然绫卿的嫂子能够支配这老太太,未见得小寒不能够支配她!她十有八九没有知道绫卿最近的行动。知道了,她决不会答应的。绫卿虽然看穿了她的为人,母女的感情很深。她的话一定有相当的力量。

小寒匆匆的找到她的皮夹子,一刻也不搁,就出门去了。她父亲想必早离开了家。母亲大约在厨房里,满屋子鸦雀无声,只隐隐听见厨房里油锅的爆炸。

小寒赶上了一部公共汽车。绫卿的家,远虽不远,却是落荒的地方。小寒在暮s苍茫中一家一家挨次看过,认门牌认了半天,好容易寻着了。是一座y惨惨的灰泥住宅,洋铁水管上生满了青黯的霉苔。只有一扇窗里露出灯光,灯上罩着破报纸,仿佛屋里有病人似的。小寒到了这里,却踌躇起来,把要说的话,在心上盘算了又盘算。天黑了,忽然下起雨来。那雨势来得猛,哗哗泼到地上,地上起了一层白。小寒回头一看,雨打了她一脸,淋得她透不过气来。她掏出手绢子来擦g了一只手,举手揿铃。揿不了一会,手又是湿淋淋的。她怕触电,只得重新揩g了手,再揿。铃想必坏了,没有人来开门。小寒正待敲门,段家的门口来了一辆黄包车。一个妇人跨出车来,车上的一盏灯照亮了她那桃灰细格子绸衫的稀湿的下角。小寒一呆,看清了这是她母亲,正待闪过一边去,却来不及了。

她母亲慌慌张张迎上前来,一把拉住了她道:〃你还不跟我来!你爸爸──在医院里──〃

小寒道:〃怎么?汽车出了事?还是──〃

她母亲点了点头,向黄包车夫道:〃再给我们叫一部。〃

不料这地方偏僻,又值这倾盆大雨,竟没有第二部黄包车。车夫道:〃将就点,两个人坐一部罢。〃

许太太与小寒只得钻进车去。兜起了油布的篷。小寒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爸爸怎么了?〃

许太太道:〃我从窗户里看见你上了公共汽车。连忙赶了下来,跳上了一部黄包车,就追了上来。〃

小寒道:〃爸爸怎么会到医院里去的?〃

许太太道:〃他好好在那里。我不过是要你回来,哄你的。〃

小寒听了这话,心头火起,攀开了油布就要往下跳,许太太扯住了她,喝道:〃你又发疯了?趁早给我安静点!〃

小寒闹了一天,到了这个时候,业已筋疲力尽,竟扭不过她母亲。雨下得越发火炽了,啪啊啦溅在油布上。油布外面是一片滔滔的白,油布里面是黑沉沉的。视觉的世界早已消灭了,留下的仅仅是嗅觉的世界──雨的气味,打潮了的灰土的气味,油布的气味,油布上的泥垢的气味,水滴滴的头发的气味。她的腿紧紧压在她母亲的腿上──自己的骨r!她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厌恶与恐怖。怕谁?恨谁?她母亲?她自己?她们只是爱着同一个男子的两个女人。她憎嫌她自己的肌r与那紧紧挤着她的,温暖的,他人的肌r。呵,她自己的母亲!

她痛苦地叫唤道:〃妈,你早也不管管我!你早在那儿g什么?〃

许太太低声道:〃我一直不知道……我有点知道,可是我不敢相信──一直到今天,你着我相信……〃

小寒道:〃你早不管!你──你装着不知道!〃

许太太道:〃你叫我怎么能够相信呢?──总拿你当个小孩子!有时候我也疑心。过后我总怪我自己小心眼儿,门缝里瞧人,把人都瞧扁了。我不许我自己那么想,可是我还是一样的难受。有些事,多半你早忘了:我三十岁以后,偶然穿件美丽点的衣裳,或是对他稍微露一点感情,你就笑我。……他也跟着笑……我怎么能恨你呢?你不过是一个天真的孩子!〃

小寒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连她母亲也感到那震动。她母亲也打了个寒战,沉默了一会,朗声道:〃现在我才知道你是有意的。〃

小寒哭了起来。她犯了罪,她将她父母之间的爱慢吞吞的杀死了,一块一块割碎了──爱的凌迟!雨从帘幕下面横扫进来,大点大点寒飕飕落在腿上。

许太太的声音空而远。她说:〃过去的事早已过去了。好在现在只剩了我们两个人了。〃

小寒急道:〃你难道就让他们去?〃

许太太道:〃不让他们去,又怎么样?你爸爸不爱我,又不能够爱你──留得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他爱绫卿。他眼见得就要四十了,人活在世上,不过短短的几年。爱,也不过短短的几年。由他们去罢!〃

小寒道:〃可是你──你预备怎么样?〃

许太太叹了口气道:〃我么?我一向就是不要紧的人,现在也还是不要紧。要紧的倒是你──你年纪轻着呢。〃

小寒哭道:〃我只想死!我死了倒g净!〃

许太太道:〃你怪我没早管你,现在我虽然迟了一步,有一分力,总得出一分力。你明天就动身,到你三舅母那儿去。〃

小寒听见〃三舅母〃那三个字,就觉得肩膀向上一耸一耸的,煞不住要狂笑。把她过继出去?

许太太又道:〃那不过是暂时的事。你在北方住几个月,定下心来,仔细想想。你要到哪儿去继续念书,或是找事,或是结婚,你计画好了,写信告诉我。我再替你布置一切。〃

小寒道:〃我跟龚海立订了婚了。〃

许太太道:〃什么?你就少胡闹罢!你又不爱他,你惹他做什么?〃

小寒道:〃有了爱的婚姻往往是痛苦的。你自己知道。〃

许太太道:〃那也不能一概而论。你的脾气这么坏,你要是嫁个你所不爱的人,你会给他好r子过?你害苦了他,也就害苦了你自己。〃

小寒垂头不语。许太太道:〃明天,你去你的。这件事你丢给我好了。我会对他解释的。〃

小寒不答。隔着衣服,许太太觉得她身上一阵一阵细微的颤栗,便问道:〃怎么了?〃

小寒道:〃你──你别对我这么好呀!我受不了!我受不了!〃

许太太不言语了。车里静悄悄的,每隔几分钟可以听到小寒一声较高的呜咽。

车到了家。许太太吩咐女佣道:〃让小姐洗了澡,喝杯热牛n,赶紧上床睡罢!明天她还要出远门呢。〃

小寒在床上哭了一会,又迷糊一会。半夜里醒了过来,只见屋里点着灯,许太太蹲在地上替她整理衣箱,雨还澌澌地下着。

小寒在枕上撑起胳膊,望着她。许太太并不理会,自顾自拿出几双袜子,每一双打开来看过了,没有d,没有撕裂的地方,重新卷了起来,安c在一一的衣裳里。头发油、冷霜、雪花膏、漱盂,都用毛巾包了起来。小寒爬下床来,跪在箱子的一旁,看着她做事。看了半r,突然弯下腰来,把额角抵在箱子的边沿上,一动也不动。

许太太把手搁在她头发上,迟钝地说道:〃你放心。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一定还在这儿……〃

小寒伸出手臂来,攀住她母亲的脖子,哭了。

许太太断断续续的道:〃你放心……我……我自己会保重的……等你回来的时候……〃

桂花蒸 阿小悲秋

〃秋是一个歌,但是桂花蒸的夜,像在厨里吹的箫调,

白天像小孩子唱的歌,又热又熟又清又湿。〃──炎樱

丁阿小手牵着儿子百顺,一层一层楼爬上来。高楼的后y台上望出去,城市成了旷野,苍苍的无数的红的灰的屋脊,都是些后院子、后窗、后衖堂,连天也背过脸去了,无面目的

yy的一片,过了八月节了还这么热,也不知它是什么心思。下面浮起许多声音,各样的车,拍拍打地毯,学校摇铃,工匠捶着锯着,马达嗡嗡响,但都恍惚得很,似乎都不在上帝心上,只是耳旁风。

公寓中对门邻居的阿妈带着孩子们在后y台上吃粥,天太热,粥太烫,撮尖了嘴唇咈嗤咈嗤吹着,眉心紧皱,也不知是心疼自己的嘴唇还是心疼那雪白的粥。对门的阿妈是个黄脸婆,半大脚,头发却是剪了的。她忙着张罗孩子们吃了早饭上学去,她耳边挂下细细一绺子短发,湿腻腻如同墨画在脸上的还没g。她和阿小招呼:〃早呀,妹妹!〃孩子们纷纷叫:〃阿姨,早!〃阿小叫还一声〃阿姐!〃百顺也叫:〃阿姨!阿哥!〃

阿小说:〃今天来晚了──断命电车轧得要死,走过头了才得下来,外国人一定揿过铃了!〃对门阿妈道:〃这天可是发痴,热得这样!〃阿小也道:〃真发痴!都快到九月了呀!〃刚才在三等电车上,她被挤得站立不牢,脸贴着一个高个子人的深蓝布长衫,那深蓝布因为肮脏到极点,有一点奇异的柔软,简直没有布的劲道;从那蓝布的深处一蓬一蓬发出它内在的热气。这天气的气味也就像那袍子──而且绝对不是自己的衣服,自己的脏又还脏得好些。

阿小急急用钥匙开门进去,先到电铃盒子前面一看,果然,二号的牌子掉了下来了。主人昨天没在家吃晚饭,让她早两个钟头回去,她猜着他今天要特别的疙瘩,作为补偿。她揭开水缸的盖,用铁匙子舀水,灌满一壶,放在煤气炉上先烧上了。战时自来水限制,家家有这样一个缸,酱黄大水缸上面描出淡黄龙。女人在那水里照见自己的影子,总像是古美人,可是阿小是个都市女x,她宁可在门边绿粉墙上黏贴着的一只缺了角的小粉镜(本来是个皮包的附属品)里面照了一照,看看头发,还不很毛。她梳着辫子头,脑后的头发一小股一小股恨恨地扭在一起,扭绞得它完全看不见了为止,方才觉得清爽相了。额前照时新的样式做得高高的;做得紧,可以三四天梳一梳。她在门背后取下白围裙来系上,端过凳子,踩在上面,在架子上拿咖啡,因为她生得矮小。

〃百顺!──又往哪里跑?这点子工夫还惦记着玩!还不快触祭了上学去!〃她叱喝。她那秀丽的刮骨脸凶起来像晚娘。百顺脸团团地,细眉细眼,陪着小心,把一张板凳搬到门外,又把一只饼g筒抱了出来,坐在筒上,凳上放了杯盘,静静等着。阿小从冰箱上的瓦罐子里拿出吃剩的半只大面包,说:〃哪!拿去!有本事一个人把它全吃了!──也想着留点给别人。没看见的,这点大的小孩,吃得比大人还多!〃

窗台上有一只蓝玻璃杯,她把里面c着的牙刷拿掉了,热水瓶里倒出一杯水,递与百顺,又骂:〃样样要人服侍!你一个月给我多少工钱,我服侍你?前世不知欠了你什么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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