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部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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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抓了,警察审她当小姐捎道卖毒的事儿,把你和季晏的事儿也给审出来了,光昨天中午食堂开饭那阵儿,咱们校长就接待了两拨警察,我估计现在连校长都知道了吧。小阳,你跟季晏这事儿尼姑庵已经沸了锅,这事儿闹得这么大,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没吭声,柳仲看我没吭声又安慰说,小阳,你白害怕,其实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儿,就算天大的事儿都没关系,只要季晏赶紧好了,你赶紧好了,谁也没规定你们这样的人不准念书啊,是不是?大后天你就拆线了,按理说季晏大后天也能转进普通病房了,到时候,你们还跟没事儿一样,照样儿天天见面,天天在一块儿。所以你白害怕,白这么死沉沉不说话,笑一笑,这脸都神经坏死了都。

柳仲用手朝我脸上一撇,就像逗小孩那种,然后她主动抱住一言不发的我从抽抽搭搭到疼痛失声地哭了个囫囵,弄到后来我又反过去哄她,我说,没事儿,没事儿,我不难受,你别难受了,别哭。

其实我真是一点儿也没难受一点儿也没害怕,真的,我要是难受害怕我他妈的是棒槌,从小晏醒来的那一刻开始,我就觉得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事儿再值得我去难受害怕了。

就像柳仲预期的那样,四天后,12月31号,我拆了线,小晏也特别幸运地从高危转进了普三,比我还提前了一天。不过,那个时候的她由于治疗影响整个儿人虚胖得不行,两条腿都肿了,用手轻轻一摁就会出现一个“小酒窝”。我拆完线的那天早晨,叶雨拿出一套特意新买的衣服给我换上,然后她说,小阳,今天你就回家,我明天一早也回去。我们不能一块儿,一块儿婶子非起疑心不可!再说季晏晚上离不开人,你听我的,先回家,你爸兴许今天也在家呐!

我穿着干净的衣服规规矩矩地坐在床边,叶雨一边说一边收拾叠被收拾床单,叶雨怎么说我就怎么点头,全都默默答应下来。因为这场劫难,我对叶雨打心眼儿里感激,不光是感激,还有敬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敬佩我姐,我的神经会情不自禁地信赖她遵从她,看见她,我就踏实!那种可以依靠可以抱头痛哭的感觉跟在柳仲面前不一样,跟在文文面前也不一样,尽管叶雨在平常日子里远远没有柳仲和文文显得亲密无间和重要,甚至我们都很少见面。

我帮叶雨把被子枕头摞好,半征求半决定地说,姐,我想去看看季晏,看完,看完了我就回家。叶雨望着我,站在床尾长叹一声,这一声,大有一种“事到如今,同君退进”的感觉,她绷着脸,半天说,那还愣着?走吧!

小晏的普三是个大病房,跟我的病房一样一共六张病床,我和叶雨过去的时候病房里的病友和家属们正在不咸不淡地说些家常话,因为那天是礼拜天,护士管得松,有的病人胆子大,留了好几个陪护家属在病房里,倒是挺热闹的。

第二章 抚摸灰尘(125)

柳仲和文文也胆大地两个人都在病房,她俩坐在床的两侧,一个削苹果,一个干坐着,小晏的身上披着文文的一件羽绒服,可能是躺得久了腿肿眼花,大夫让她在室内随便走走,活动活动。小晏就扶着床栏杆从柳仲这边走到文文那边,从文文这边再走到柳仲那边,一面走还一面跟旁边床上的病人家属说话,人家说:“季晏好多了,多儿出院呀?”小晏笑着说:“嗯,快了,我也着急呐!”说完继续走,这一扭头看见了我,我站在床尾也看着她,她的脸还是特别苍白,那口干舌燥的嘴唇上皱得起皮,好像谁在控制她喝水,皮肤都跟着变坏了。

小晏挺不起背,她松开栏杆泪眼■■地走到我这儿,微微伸出了双手,好像是传递着跨越死亡的平安无事,传递着语言,传递着快过来,快让妈妈抱着你的一个动作。那一刻,我什么也说不出,在叶雨,在柳仲文文她们面前,在病房里所有人不约而同的注视下,我只能抱住小晏嚎啕大哭,把这一场的恐慌和不安这一段的焦急和孤单痛痛快快地哭出来,我当时的委屈相就跟小时候第一天去托儿所里嚎着嘴巴要回家那次一模一样。小晏直拍我,她一边给我擦眼泪一边安慰说,别哭,别哭,啊,听话,你看这不都好了嘛!这么说着她的眼泪也扑簌簌地掉下来,这时屋里的病人和亲属们也明白了大概,都安慰说:“季晏没事儿,不用哭,不用害怕,明儿就能出院呐!”你一句,我一句,说够了又继续各干各的。我心想,你们知道什么呀?季晏有事儿的时候,害怕季晏有事儿的人,可不是你们!我这么一想眼泪就更汹涌了,那叫一个泪如泉涌。小晏抱着我,轻拍着我的背,她用耳语悄悄地说,狗福久,你看妈妈这不都好了嘛,快别哭,好多人看呐!小晏扳开我揪着她衣服的手,她把我拉到床沿坐下,这时,一直偷偷抹眼泪的柳仲和文文也赶紧把小晏扶到床上躺下来,然后叶雨说,咱们人太多,一会儿万一查房不好看,我们先出去,有事儿喊一声,说完柳仲和文文都跟着出去了。

她们刚出去,小护士就推着小车查房打点滴来了,我闪到原来文文坐的那张椅子上,看着小护士把尖细的长针刺进小晏手背的血管里。小晏说,我知道你今天拆线,我正着急去看你呐!我想见你都想疯了,今天终于能下床,你没看见刚才我走得多好……

我想起之前我打点滴的时候我姐总会给我洗条热毛巾敷手,我就给小晏也洗了一条,我说,谁让你下床走的,你随便下床万一动了伤口怎么办?

小晏说,小心点,没事儿,我老躺,躺时间长了腿都肿了,都没知觉,大夫让活动活动,肯定有好处。

我把手伸进棉被里摸了摸小晏的腿,我鼻子一酸,眼圈立马红了。

小晏握着我手,她说,你没事儿,我就没事儿了,我这是没根儿的病,等好了还和从前一样,等我好了,你再跟我比11路,你没准儿还追不上我呐!这些营养药可不是白打的!

上午这个时间小护士总会推着小车给有药剂的病人挨个儿吊上针,我在医院的这几天已经摸透了,只要针一吊上,一袋接着一袋地输y,一小天没别的节目。

病房里的电视正放着一部获奖枪战片,枪林弹雨的,打得火热。小晏说,小阳你看,电影里面那些人临死的时候,总会留口气说想说的话,弄得观众就感觉生离死别,特被感动。这回我可知道了,原来人要死的时候根本说不出来话,我当时使劲喊你,让你快跑快跑,我那么使劲都喊不出来,心里什么都明白,就是喊不出来。小晏轻轻地把我的头发撇开一条纹路,她说,看你这头,就知道一准儿得缝针,现在还疼吗?

我说,不疼了。我给小晏重新洗了洗毛巾,然后给她揉腿、揉脚,我当时特想为小晏多做点什么,就感觉失而复得,心里那么感动,那么激动,兴奋得都不知道该干点什么好了。

小晏被我按摩得好像挺舒服,她说,小阳啊,你回小屋么?你回去的话给我找一套衬衣衬裤,我想换换衣服,把我棉袄也拿来,下床时候好穿。

我赶紧点头,我说,明天元旦,我明天中午在家吃了饭就到小屋给你拿衣服去,还有什么想要的,我一块儿拿来。我解开小晏的病人服纽扣,想确定一下她穿着哪套衬衣,我回小屋去应该给她拿哪套衬衣,结果看见她整个儿胸脯都缠着绷带,那些绷带从她的肩膀绕过来,散发着一股碘酒的味道。我当时吓一跳,我说,怎么她们没告儿我,你到底都伤着哪儿?是不是还有什么地方伤着了,啊?小晏拽着我衣服向上提了提身子,她说,没啊!看你那脸,全白了,我这不是后背的药敷不住吗?这么绕过来固定一下,都好多了,前两天都不敢平躺呢!

我松口气,我说,你可吓死我了。

第二章 抚摸灰尘(126)

小晏笑,她说,好哇你,羞不羞啊?

我明白小晏话的意思,我说,你羞不羞呀?你往哪儿想,你现在就是少胳膊少腿就是成了老妖精我也要你,我是怕你伤着。

病房里很安静,我们说这些的时候几乎是耳语,小晏横我一眼,作出一副信你都是王八蛋的表情。完后突然特正经地说,小阳啊,你明天给我妈打个电话吧!咱们这一场叶雨肯定花了不少钱,叶雨天天照顾我都累垮了。开始,我怕我妈害怕,现在我好多了,你明天把我妈带过来,反正早晚也得知道,总不能出院了不回家吧?

我点头,我说,那咱们怎么跟她说?不能实话实说吧?

小晏叹气,她说,先瞒着,先编个谎儿行不行?

我看小晏那样好像也想不出来什么好办法了,我说,那怎么可能瞒得住,还是先别通知,你出院了先回小屋养,等好利索再回家吧!

小晏不吭声,半天说,你决定吧,我听你的。

〈52〉

那天,一直到小晏撵,我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医院,往家走。

我不知道,在我回家的这天中午,小晏的妈妈,我们学校的教导主任和我们校长都去了医院。高业唆使尹美丽卖y卖毒,高业枪伤小晏以及小晏和我的爱情在我们校长嘴里成了一环扣一环的因果过程,这过程有警察们作证,有高业和尹美丽作证。小晏的妈妈闻讯之后,在校长豪华气派的办公室里惭颜痛哭,她随我们校长一块儿来到医院,当时正是午餐时间,病房里病人们都去吃饭了。小晏也在吃饭,她和柳仲文文说说笑笑地正在吃叶雨从饭店买回来的小灶,当她看见我们校长,看见她眼红着的妈妈愤怒到发抖,手一软,焦黄的j蛋糕撒了一床。

小晏也不知道,在我回到家的这天中午,我家里发生的一些厉害事情,这事情把我妈击倒了,把我那原本残破不堪的家庭彻底摧毁了,还有我人生的轨迹,我赖以生存的环境,仿佛是在同一时刻发生了改变,全部改变。

我回到家大概11点左右,我用自己的钥匙打开门一看,客厅里坐着一男一女,俩人都是四十来岁,正在看电视,女人怀里还抱着一个襁褓的小孩儿在喂奶水。我挺蒙的,我说,你们是谁?

男人把膝盖上的军大衣搭沙发上,然后站起来,他说,你,你是?

看得出这俩人也蒙,看见我这么一个摘下帽子头顶贴着纱布的丫头他们也蒙了。

我打量这男人,黝黑的皮肤,穿着一件过时的开襟羊毛衫,领口袖口和下摆都磨得起球了。我心想这又是哪个沟里来的远房亲戚呀!我妈经常招待远房亲戚我知道,一般农村的亲戚过来置办婚事、生儿育女,我妈都会留他们住上几天,不过这一男一女怎么这么面生啊!

我刚想问他们来着,男人朝女人嘀咕一句,接着女人说,你是苗大夫的女儿吧?

我迷糊点头,我说,是啊,你们是谁啊?

女人马上亲和地笑,她说,我是苗大夫接生的,我是大龄产妇,多亏了你母亲孩子才生下来。我们今天本来是准备回岫岩的,我们也找不着车站,后来你母亲把我们送到车站,结果上午的车都开走了……

我“唔”“唔”地点头,真不知道这老太太傻了是怎么,随随便便就敢留陌生人在家,可真胆大。我问女人说,那,我妈呢?

女人放下衣服,换出另一面茹房给怀中的婴儿吸吮。她挺不好意思地说,你妈买菜去了,你妈真是好心人,非要做饭给我们吃,怕我们不吃饭,下午坐车晕车,真不好意思,给你们,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心想我妈当然是好心人,我妈一年到头都这么古道热肠,你们谁也没给她添麻烦,你们只要没在心里面骂她精神病就行!我望一眼那个男的,闷着头,一看就是那种老实巴交的人,还有女人怀里的婴儿,大概像他爸,哭都不敢扯着嗓门儿哭。

我把钥匙包放在茶几上,我说,没关系,现在又不是二两粮挨饿的时候,吃个饭有什么麻不麻烦的,就算你们不来我们也得做饭吃。

我凑过去逗了逗那个孩子,新生的婴儿长久以来蜷曲在zg里的四肢百骸都还没有完全伸展开,火腿肠色的皮肤真是没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我逗他的时候还真是满心欢喜。也许是当时的心情因为和小晏的单独见面兴奋未减,也许是这一家三口木讷的亲和的腼腆的农村人特有的老实礼貌感动了我,总之,我从心里把他们当成家里的客人。

其实我以前挺讨厌我妈在妇产院的岗位上发挥余热的,提前退休就是为了退休在家好好儿养病,结果倒好,退休之后比退休之前还要忙。后来小晏带我去农村,小晏说发挥余热也是我妈正常生活身心愉快的一种疗养方式,你让她跟个病号似的天天坐着吃躺着睡大门不出屋门不迈,没病的人都会病倒。就像爷爷乃乃成年务农累得腰弯背驼,如果把他们接到城里来,接到楼里享受清福,他们肯定会闷,他们最擅长的就是放牛种地,离开乡下,什么都干不了……小晏说,你妈受不了自己变成一个纯粹的家庭妇女,她想让自己能活得有价值一些……如同你喜欢音乐,喜欢唱歌,我希望成为一名老师,希望为贫困山区的小孩儿捐点儿钱,而你妈就希望在妇产院的岗位上发挥余热,尽管身体不好,年纪也大了,可她也有愿望啊,你不能非着她承认自个儿就是一个病号,就是一个因为有病提前退休的七十年代老党员,就应该一杯水一手心药,连自个儿都管不过来了就少管闲事儿……小晏说病人的心情好坏特别重要,我妈高兴做的事,我应该支持她,有的时候精神振奋比吃药打针更能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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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抚摸灰尘(127)

我觉得小晏说话常常跟个小老人一样,头头是道的。是啊,如果我妈真的崇高到助人为乐就会精神振奋就会百病离身的话,我干嘛不支持她呢,我又不是蛇毒心狠拦着她做好事,我的原本初衷只是怕她累着,我为人儿女也是希望她健康长寿么!

有人说,我们这一代人都特别没有人情味,没有热心和正义感,提起雷锋提起那些一腔热血洒长城的革命英雄,我们嘴里说着学习其实心里都骂他们脑子有毛病。不过也不能一杆子打翻一船祖国花朵祖国接班人,是不是?个别年轻人还是仍然牢记着五讲四美三热爱之类的大道理的,也心口一致地为着和平安定的祖国救救火啊堵堵黄河水什么的,当然,我不是这个别中的一个。我看电视看报纸看到那些见义勇为舍己为人结果弄得手断腿折撇儿撇母的新世纪英雄,我尽管会受到震撼可心里还是觉得他们傻,觉得他们得不偿失划不来。我一直认为电视媒体的熏陶太脱离现实,也太遥远,其实一个人的思想和观念还是受家庭背景和家长的行为影响。我妈信仰佛教,每天焚香诵经,每天听传讲座,帮助别人,对两面三刀、刻薄的婆婆尽孝道,对不幸的婚姻遭遇的宽容软弱,我虽然不懂,虽然不能理解,但是我长期在这样的环境生活就导致我的思想里我的潜意识里有常人没有的善念和心软。所以当小晏带我去农村,当我看见那所指头一戳就会掉下土层的小学校时,我会难受得掉眼泪,所以小晏说她想为贫困山区的小孩儿捐点儿钱,想为孩子们做点什么事儿,我听了会感动,而不会觉得她脑子有毛病。人的道德品质和情c涵养很大一部分都来源于家庭的行动教育和周遭的环境影响,受我妈的影响,以及和小晏一起生活中她渗透给我的积极乐观、坚强勇气、不张扬、不奢靡,每时每刻都保留着对自己最起码的骄傲和自信才让我在接下来这个晴天霹雷的打击里没至于一蹶不振。不过这一雷把我打得原形毕露,就像《情癫大圣》里唐僧被孙悟空奋力一扔,扔进了妖精d,我则是被此雷一击家破人亡,从此跌进繁华陌生的上海,一年哭干了一生的眼泪。

那天我妈买了很多菜,看来她是准备好好儿招待那农村一家三口人。我妈刚进门不久,刚刚听我说着我头顶纱布的谎话还没听出门道来,警察们就敲门来了。当时我和那对农村夫妇都坐在沙发上,我心想不会是高业的事儿又需要我交代什么吧?我看着我妈心虚,我站起来想迎过去说点什么,然后看看几个警察都面儿生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妈见着警察也挺手足无措的样子,不过我妈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直接问他们说,你们找谁呀?警察不请自进,其中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对我妈说,我是市检察院的,请问你是吴景祥的什么人?我妈挨个儿望望大盖帽,战战兢兢地说,我是他妻子,我们老吴,他,他出什么事儿了吗?领导模样的人也挨个儿看我看看农村夫妇和襁褓的孩子,顺便在我们家房子的构造和布局上多停留了两眼,接着跟我妈介绍说,这几位都是南京市检察院的人,你是吴景祥的妻子,我们能谈谈吗?我妈连连点头,连连说,唔,唔,那,你请过来坐吧!

我妈走在前面,好似领路一样把几个一身衣服又像警察又像保安的人领进了偏厅,也就在这间偏厅,这间曾经在暑假的时候我和小晏一块儿看跆拳道光盘的偏厅里,检察院的人跟我妈说明了来意,那是我妈一直提心吊胆的事儿,那就是我爸和叶大伯在南京建的桥,塌了,他们蹲进去了。在南京,一审已经正式开庭,检察院是来大连与大连检查部门调查我爸过去负责的一些建筑项目,捎道儿调查所有跟他沾亲带故的资产。

那天,检察院的人一走,我妈几乎是在人家离开的那声门响里应声哭出来的。我当时在外厅,他们的谈话只隐约听见一点儿,知道是我爸出事了,可我并不知道这个事情接下来会怎么发展,也并不知道我爸和叶大伯会被抓起来坐牢。我心想,桥塌了再给他们修修呗,谁都没拿炸药包故意把那桥炸塌的,事故么,顶多赔点钱,交通事故,撞着人了不也就赔点钱嘛,有什么了不得啊!我这么想着,根本没把这事往家破人亡的程度上想,我不知道那桥塌后会牵连出叶大伯一桩一桩营私舞弊的罪过,我也不知道那桥塌后会牵连出我爸一直以来偷工减料数十个项目的贪污行为,我就更不知道赔钱和返赃的概念了,不得不承认,我还幼稚着呢!

我安慰我妈,农村夫妇俩也安慰我妈,我妈当时可能已经预知到了事情的发展,她抓着我的肩膀一个劲儿地哭,她椎心泣血地说,阳阳啊,我的阳啊,咱们家的天,塌啦,天塌了!我妈那个时候特别激动,几近崩溃。我妈受不了激动,她一向身体不好,虽然之前患癌的时候手术及放化疗都转悲为喜,不过一直的隐患还是糖n病这块儿,糖n病不致命,但并发症致命,长期患有糖n病的人一旦引起并发症就会导致内脏衰竭,那其实比癌症还要可怕。

第二章 抚摸灰尘(128)

我妈已经精神崩溃了,她抓着我哭一会儿,好像又想起什么,在偏厅的桌柜抽屉里满哪儿找电话本,边找边念念自语地说,赶紧,赶紧给你陈叔叔打个电话,他在南京有关系,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不能找找熟人帮着想想办法,先取保候审,你爸腰不好,先让他们把人给放出来。天呐,天塌啦天塌啦……

我妈说的陈叔叔是我爸的一个朋友,老陈和叶大伯跟我爸都是穿着一条开裆裤长大的。随着检察院的深入调查,我才知道,老陈那个时候也是自身难保,他过去在南京质检站干管理、当过工人、当过普通检验员,后来牛了,官职好似文竹一样,节节高升,升到站长。个别人,官大就不洁身自爱,这老陈就着了道了,滥权谋私,他的情况其实比我爸和叶大伯还要糟糕呢。

我妈找了一气电话本没找到,又跑外厅里去找,我妈当时手足无措的样子好像一个走不好自个儿都能给自个儿绊上一跤的孩子。我拦着我妈,农村妇女不顾孩子在丈夫怀里哭得嘶声也劝着我妈,她说,大姐,大姐您别这样,您坐下来,找什么我帮您找。我妈不听,继续挨个儿抽屉翻,她的手颤颤抖抖,一使劲,电视柜的抽屉哗啦一下子摔掉在地上。我大喊,我说,妈,你到底怎么了?这种牵官司扯法律的事儿谁会帮你?你快别让叔婶儿见笑了好不好?农村妇女赶紧把抽屉和抽屉里掉出的东西捡起来,连连说,没事儿,没事儿,大姐您别激动,您别激动。我妈这时候才从抽屉落地的声响中反应过来,我妈动作僵缓地转回头看我,她说,阳啊,你爸他要判了,我也不活了,我……话说不及,人就晕了过去。

〈53〉

那天,多亏农村夫妇俩,他们把我妈送到医院,然后大夫说需要住院,男的听了立马楼上楼下地帮着办手续,医院的那些又乱又麻烦的程序谁都没有头绪,而且当时我蒙得找不到北,要不是有他们夫妇俩,估计光我一双脚来来去去的准不够用。

我妈做完检查的时候差五分钟一点,大夫说,谁是家属,进来一下。

我进去,办公室里迎着面有个石英钟,十二点五十五分,这个时间我一直没有忘。

大夫望望我,半天说,你们家有没有大人来?

我也定定地望着大夫,我说,没。

大夫是个男的,我看见他的喉结连续地滚动了两次,然后他说,那行,你坐,我跟你大概说一下。

大夫用圆珠笔指着荧光灯箱上的黑色照片,他说,你母亲昏迷是因为脑部有出血现象,主要由于高血压和高血脂引起,这是片子,发病位置利于手术,不会有生命危险,现在我们正在准备手术,马上就能进行。但是,还有一个结果,我需要你们家大人过来一趟,跟你讲,你也听不明白。

我把视线从灯箱移到大夫脸上,我说,我怎么听不明白,你讲我就能听明白。

大夫推了推眼镜,双手十指交叉地放在办公桌上,神情姿态显得比较郑重的样子。

我说,大夫,你讲吧,你不讲给我听,我们家再也没有其他人了。

大夫推推眼镜,再没兜圈,他说,你母亲需要换肾,越早越好,她肾衰竭严重,最近你没发现她排n困难,n少,甚至n血吗?必须手术,再拖下去要出人命的,按移植条件来看,现在就很危险了。

我听着蒙,我结结巴巴地问,换,换肾贵吗?要多少钱?

大夫用圆珠笔压着诊断书,他说,不一样的,肾脏移植手术必须得有肾源,肾脏器官很难遇上组织型配对与接收者完全相同的人,你如果看过相关报道就会知道,常常直系亲属都配不上,而且针对患者的情况手术成功的把握也不相同,你母亲目前的情况,手术费用大约需要二十万左右……

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到底是怎么走出来的都忘了,一直到叶雨赶到医院,那时候我妈正在手术室里接受脑出血的手术,农村夫妇正在哄着不知为何啼哭不止的婴儿。我坐在走廊的塑料椅上,把整个儿过程还算平静地讲了一遍,叶雨一边听一边哭,从来没那么哭过。

我当时都麻木了,一个人在一个礼拜的时间里经历生死的考验、经历失去爱人、失去母亲的考验,就像《喜剧之王》里头那个导演考验跑龙套的,其实生活中根本用不着那么多回合,力道够了,一个回合就足够人死过去了。

我问叶雨说,姐,肾到底长在哪儿?

叶雨紧抹着眼泪,望望我,继续哭。

我说,姐,我是直系亲属,我的肾应该能符合条件吧?我们去问问大夫,把我的肾换给我妈得了。

叶雨边哭边摇头,连连说,不行不行,你才十七,你往后还得结婚,你这辈子往后再怎么活啊?姐有钱,姐花店的钱换肾足够了,谁有肾源,有愿意捐的,姐有钱,把钱都给他。实在不行,咱们把小区的房子卖了,就不管怎么样,也不能让你那么干啊,你让我再没有脸当你姐啦,还不如一巴掌把我扇死,把我扇死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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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抚摸灰尘(129)

我说,有钱也没用,没人捐肾光有钱有什么用!

叶雨说,那也不行,你妈就是死,她也不能让你把肾给她。

可能是提到“死”字,叶雨更哭得坚持不住了。

我抱着叶雨,手术灯熄灭之前,一直抱着她,反复想想,我妈这辈子人怎么就这么多灾多难多坎坷啊!

元旦那天凌晨,我妈醒了,像大夫说的那样,出血的位置不是致命的地方,只要瘀血清除就没大问题。我妈一向不是娇里娇气的人,醒过来之后连个疼字都没听见她说,虽然躺着不能动,但不像大多数病号那样看上去病病恹恹的。我和叶雨提前就商量好了,谁都知情不露,不过我妈也不问,什么也不问,只有眼泪从眼角一个劲儿地淌出来。

天亮了,我心想回家收拾拿些日常用品,顺便领农村夫妇去车站,昨天错过了车,叶雨掏钱送他们住在旅馆里,我今儿再买张票送他们回岫岩,就算为了我妈把好人做到底吧!

我刚准备穿棉袄,叶雨拿着n盆从水房里回来了,她把n盆放进床底下,劈头盖脸地问我妈说,多长时间了?你这到底瞒我们多长时间了?婶子,我把你当妈一样,你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啊?叶雨边说边哭,我看见我妈也哭了,她闭着眼,一声不吭。

冬天的早晨特别冷,我把农村夫妇送到车站,我想买票,结果他们坚持不让,反而拿出一百块钱给我,说要给我妈买点补品,那钱推来推去最后皱得不行,不过不管怎么难,我还是将其物归原主。一百块钱对于乡下靠土地生活的庄稼人来讲不容易挣,庄稼人的钱都是一把汗一把汗凝集出来的,这个小晏说过,我记得。

往家走的路上,突然很想小晏,估计她要知道我家现在的情况肯定从心眼儿里疼我,她的爱人,她的孩子,本来离开她视线的时候还抱她说要她的福久,再见面的时候却灾难临头。想到这儿,我就调头回小屋了,我准备先去给小晏送衣服,先去看看她,然后再回家收拾东西到医院照顾我妈去。

小屋被高业兄弟那架打得一团乱,我去的时候房东女人正在门口贴招租启示,看到我,她说,嗳,正想找你呢,你不是学生么?怎么搞的,把公安都招来了?话虽直截了当,不过语气相当,并无挑衅。

房东女人不比我大多少,穿着那阵儿时兴的大高领韩版羊毛衣,丁字形牛仔裤,一双翻皮靴子,鞋跟很高鞋头很尖的那种,这身一看就特考究,不愧是干服装这行的。

我走上去,我说,真不好意思,你要是有损失,我赔你,可这房子租给我还没到期,你怎么能贴招租呢?

我当时不能失去小屋,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小晏的父母去过医院了,也不知道他们已经对自己的女儿和我这个在他们家吃过一顿饭的吴小阳痛心疾首,所以我的打算是瞒一天算一天,小晏出院先回小屋养伤,等好利索了再回家去。

我跟房东女人说,我有困难,现在不能搬,你别贴这个,实在不行,我再给你加点钱,加五十成吗?

房东女人撕着两面胶纸,心平气和地说,你这不是加不加钱的事儿,就是再加五百,我也不跟你做买卖,你看这房子都快给拆了,真不能租你。

小屋经过高业兄弟和警察调查的两下折腾确实乱得一片狼藉,这个案发现场被警察封起来调查的时候玻璃碴被踩进了地板里,硌得坑坑疤疤。遍地都是四连珠的棋子、绒毛娃娃、书、钢笔帽、零碎的电脑件,那盏光线昏黄暧昧的台灯就躺在脚边,落地式的悬挂窗帘从窗框的隐性钩上掉下来,打得褶子上还有鞋印干燥的黑泥。

房东女人说,你收拾收拾今天就搬走吧!前几天公安局的人不让收拾,这几天我一直等你,你自己的东西都有数,万一少了什么多不好,所以我没给你动。今儿个你来,我帮你,咱俩一块儿收拾了吧!

我看着小屋,一片凌乱颓败的模样,虽然这里不是我的家,可是这个冬天所有美好难忘的故事都发生在这里。我蹲下来开始整理,我觉得如果自己是房东也不会再冒险把小屋继续出租给一个招惹祸事招惹警察的人,于是我不再说话,不再死乞白赖地商量。我找出搬来时用的旅行包,把书和衣服都装进去,然后把当初花了八百块钱买的那些软绵绵的娃娃装在一个29英寸电视的纸壳箱里,剩余的东西只拿了cd机和cd机里的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那盘钢琴曲,其他都没要。

收拾完,我问房东说,台灯砸了,还有什么损失你算一下,我赔你钱。

房东女人从床上拿起外套,穿好,她说,按月算,我还得找你钱呢!你刚才要加房租钱,现在又要赔钱,你不会把我当成趁火打劫的人吧?

房东女人从外套的里兜掏出三百块钱,诚意给我,她说,这押金找给你,房租就不算了,押金必须找给你。

第二章 抚摸灰尘(130)

我不要。房东女人坚持,她说,你赶紧拿着!这是你的钱,你干嘛不要!

最后,房东女人又从外兜里掏出一张照片,那是我和小晏在大黑山的山顶上照的,那张照片上我和小晏都没笑,不过两个人照得倒是挺悠闲挺自然的。我接下来,我说,谢谢你。房东女人笑笑,主动拿起旅行包,她说,走吧,我帮你搬下楼。我说,不用了。女人停顿了一下,突然挺敬佩地跟我说,让你搬走,因为这里的物业不想惹事儿,警察调查那两天,门卫老头儿都烦了。其实,我挺佩服你的,听警察他们议论你,说你一对四,那心理素质,那股冲劲儿,真不赖,要换一般女生肯定手软脚软,人家指哪儿乖乖去哪儿了。我平常老爱看“半边天”那个节目,我特赞扬那些女强人,没想在身边就有这样的人,吴小阳,你挺牛的,真的,挺牛的!

我听得不好意思,我说,没半边天的事儿,人家半边天节目报告的都是艰苦创业、发家致富,跟我这儿扯不上,我也就是自个儿救自个儿。

临走,房东女人把我送到门口,我转身说再见的时候,我看见贴着碎花瓷砖的厨房窗台上还放着那台破旧的收音机,那条锈迹斑斑的天线还是搭在窗台的豆瓣儿酱桶上。我腾不出手,就用下巴朝厨房指了指,女人顺着望过去,然后转过来望着我犯迷糊,我笑两下,我说,那么放,听起来清楚。

〈54〉

天下着雪,那一年冬天的雪花大而密集是往后没有遇见过的。我提着包抱着箱子倒来倒去,前后坐了三趟公交车才坐到医院。在医院门口,在这一路上,我挖空心思地想着怎么瞒小晏,怎么跟她说最近一段时间不能来照顾她?怎么跟她说自己从小屋搬出来?我不想小晏心疼我,不能告诉她我妈得了那种病,我爸也蹲了进去,我也被房东赶出来了,她要听了,还不得跟着着急上火啊,换了谁都得急个好好赖赖的!

当时,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医院里的情况,我不知道小晏并不富裕的父母为了控制局面开了药剂已经把她接回家去养伤了,她老人家辞了工作,宁愿失去家里唯一稳定的经济来源,也不让柳仲和文文照顾小晏。最主要是我,不能让我再靠近小晏,她还死活要还叶雨支付的医药费,不过叶雨也死活没要。其实这些叶雨都知道,但却没有告诉我,后来我问她为什么不接那笔钱,叶雨说,钱不能要,小阳,你欠季晏一枪,虽然整件事儿因她而起,但她和我商量央求我不要报警的时候,我真的很震撼。我看见她坐进高千鹏的车,那一刻,将促使我这一辈子都记得她,我钦佩她,她不是一般的小姑娘。

医院是救死扶伤的地方。我拿的那些东西走在医院里显得特奇怪,去普三没见着小晏,小晏的病床上躺着一个老头儿,我当时蒙了,就询问旁边病号。病号说,季晏转走了,昨天下午转的,好像去住高档病房去了。我听着纳闷儿,心想,不可能呀,叶雨昨天下午的时候已经到我那儿了,她不可能给小晏转病房,转,也不可能不告儿我么!我问病号谁给转的,转哪儿了。病号想了想,说,不知道。这时正好进来个小护士,病号就说,嗳,大夫,她来找人,你知道这床的季晏转哪去了吗?小护士眼珠子骨碌骨碌地看了看我,半天说,病人家属不让透露,不知道!

我从普三退出来,打给柳仲,柳仲不接,打给文文,文文欠费,我没敢打给叶雨,怕她骂我家里这样了,这个当口上还来看小晏。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小晏嘱咐了叶雨、柳仲和文文暂时对我隐瞒已经公开了的事实,她说就算要告诉我也要自己亲口告诉我。

我没有办法了,只能趴玻璃窗上挨个儿病房望,挨个儿找,就像个精神病,抱着娃娃箱子,抱着衣服包,在住院部的大楼里一层一层地走。我当时已经可以感觉到有事情发生了,揣情度理,如果是叶雨给小晏转走的她不会不告诉我,小护士也不会那么谨慎地跟我说家属不让透露,前后想想,我能猜得###不离十。

我给柳仲一遍一遍地打过去,下了狠心势必要攻破她的心底防线,柳仲也是下了狠心了,就是不接电话。

我从医院走出来,天还在下雪,大片大片的,仰头看就像飘棉花似的。医院门口有一个报亭,卖茶叶蛋的小锅热气腾腾地支在外头,几辆出租车预备齐地停着等客,车身有雪水结的脏泥冰渣。我拿起报亭里的公用电话,拨号前暗暗决定下来,如果柳仲还不接,就回去向叶雨问个究竟,不过正准备挂的时候柳仲还是接了。柳仲说,就知道是你没跑儿,我和文文愁得嘴都歪了,戳了两台,都是文文输,让文文跟你交待吧!

我说,你们在哪儿?季晏到底转哪儿了?是不是她妈把她转走的?她妈把她弄哪儿去啦?

我听见文文的声音,文文说,你别挣命,喊什么喊,我到老地方等你,你过来吧!

第二章 抚摸灰尘(131)

文文说的老地方就是我们经常去打台球的那家娱乐餐饮一条龙的俱乐部,我们经常打完台球就去喝饮料,谁输谁请,边喝边聊天,偶尔聚堆儿还打打扑克。

那天,文文特别挑了一个靠旮旯的桌,比较偏,也比较安静,她要了一杯彩虹酒,问我喝什么,我说不喝,她就又要了一杯彩虹酒。

我当时哪还有心情研究喝什么,我说,季晏到底转哪儿了?

文文说,她回家了,昨天她妈把她领回家了,昨天咱们校长也去了医院,季晏已经办了休学。

在没见着文文以前其实我多少都猜到了结果,可是当文文说出来的时候我还是吃了一惊,我瞪着眼,我说,她妈怎么能这样?她还没好利索呢!回家,回家感染了怎么办?

文文说,小阳,别这样,你不能怨,刚开始的时候我对你对季晏一直抱着不赞成也不阻止的态度,因为我有切身感受,其实现在也一样,现在我心里比你都难受,真的,比你难受。但现在事情闹大了,已经不是你跟季晏可以承担的,学校、派出所,通过高业和尹美丽谁都知道了,如果说,之前季晏她妈能对你们做出让步,现在也不可能,换了你们家,结果肯定也一样。

文文看我听得眼泪婆娑,又继续说,这样也好,你看你们现在也被房东清出来了,要不季晏出院也得回家是不是,总不能跟你睡街上吧?

我眼泪流下来,我说,嗯,以后真得睡街上了。文文看看我,她说,不是那个意思,我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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