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部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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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白赖地缠着她们,确实够呛。

在我答应叶雨愿意去上海的时候,我的耐心和信心几乎已经磨平,我决定去小晏原来的家敲门找人,我一点儿都不知道那里已经被政府下令正式拆迁了。

四月的大连慢慢地微风树绿,几台挖掘机朝着翻斗车高一铲低一铲地卸下残砖碎石,灰头土面的拆迁工人戴着安全帽,日落的阳光里,他们的身影个个都是斜腰拉胯的。

我走到附近的一家小卖部,我说,你好,请问对面那栋楼什么时候动迁的?

店主望望我,又望望翻斗车,说,老早都搬走了,春节都没见亮灯呢。

我站在马路沿看着对面一片狼藉的景象,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傻得特别可笑的人,就算这里一如当初,就算小晏真的在家,我去敲门,我面对她的爸爸妈妈我怎么说?我要他们同意女儿跟我在一起吗?他们会同意我们在一起?

〈57〉

大概就是这样的,2001年的四月我徒劳无获地离开了大连,后来在飞机上看报纸,看到高业那个大毒枭在广东被判了死刑,我本来脆弱的神经一下子穿山越岭地难受起来,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反正没感到解恨。

当飞机从周水子机场一跃而起的时候,我看见了大连落日的苍茫,这儿是我的家乡,这儿曾经是我和小晏共同生活的地方,从地面到天上,我的脑里不停地跳动着四个字——孤魂野鬼,跳得我手脚冰凉,浑身颤抖,这才发现原来孤魂野鬼竟是如此凄惨的一个词语。

拉上窗帘,我把自己歪下来,可最后还是没忍住哭。一直以来,我憎恨脆弱,憎恨难过,但我深知,将来将有无边的脆弱难过将我铺天盖地包起来,因为将来无边的生命里没有小晏,没有小晏没有人再叫我狗福久,没有她,我叫谁妈妈,从精神的某个角度上说我就是孤魂野鬼,就是!哭!哭也没有用!

精神最差的那一年,就是刚到上海的第一年,怎么形容呢,那绝对算身心俱颓了!

第二年夏天,也就是认识老豆的那一年,在老豆的帮助之下,我的修配厂开张。

往后几年,一直长大,一直难过、脆弱,也缅怀。

这五年以来,大事件当属那张毕业证书,在叶雨的监督之下,在与小晏起先共同生活的影响下,我参加了全国大学的自学考试,并且通过考试。再有就是技术,每天都在车厂,天长日久,多少也掌握了一点儿汽配维修方面的皮毛知识。

别的,再就没了。

我有的时候自己问自己,是不是生活太无聊,是不是见得太少,要不怎么老记着过去,睁开眼想她闭上眼也想她呢?

除了上海这个酷热潮湿散发着华丽气味的城市,我去过苏州、杭州、新疆和西藏,观光旅行,但都是闷着去闷着回,没有好感,尽管它们各有流连忘返的独特光景引人入胜,可我的心里只装着一个城市,只有那地方最美丽、最华贵、最亲切、最魂萦梦牵,不关乎什么顽固不顽固,因为我唯一激情的一段人生都停留在那儿,分分秒秒,畏惧并渴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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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命运弄人(1)

〈1〉

我沿着后门的楼梯口上去,洗车工老曾正在往扶手上晾脚毯,他冲我一笑说,小吴,今天可来晚了哈。

我也一笑,我说,曾师傅吃饭了没?

老曾穿着胶皮制成的大兜子,那是洗车间里为了防水专门的工作服,他说,刚吃,你还没吃吧?

我说,嗯,没吃呢!

老曾说,那赶紧进去吃饭,老蒋他侄子来了,老蒋还要介绍你们认识呢!

我笑笑。

曾师傅说,啊,怎么,不想认识?

我说,没,那个,那我进去了。

老曾嘿嘿乐,凑我耳边小声说,快进去吧,小伙子长得可漂亮了。

我一蒙,可想而知这话不止一个意思。我跟老曾又聊了几句洗车间有关工作的事儿,然后五步分十步慢慢走进楼。

我们修配厂一共十二个工人,加上我和老豆一共十四个人,平时大家就像一家人一样,不分干活儿的,管事儿的,都特亲。老豆过去跟着他哥哥干过,比较内行,他主要领着大家干活儿,我就管账。我们爷俩分工明确,偶尔红个脸也都是为了买卖能够越来越红火,因为有老豆的帮助修配厂的名声也真是越来越响亮,还有跑来学徒的呢。

来,来,小阳,这我侄子。老豆好像刚刚吃完饭,嘴唇油亮油亮的。

我走过去,一个穿着青色外套的男人像小学生参观博物馆似的站在正在做抛光处理的车边儿看玩意儿,由于特别聚精会神,似乎没有听到老豆向我介绍他。

老豆拽男人一把,说,小子你往哪儿瞅,认识认识,这小阳,这是我侄子蒋军。

男人转过来,朝他叔叔笑,然后又朝我笑,我当时一愣,这不刚才在公交车上给孕妇让座还被误解是我男朋友的那男人吗?

蒋军也愣,他指着我结结巴巴说,你,你刚才,你不是刚才坐车坐我旁边那位吗?说完咧嘴一笑,伸手过来,我们握握手,他挺开心地说,我叫蒋军,怎么称呼你?显然,这家伙根本没听见老豆的那番介绍。

我说,我叫吴小阳。

蒋军听了又是一愣,望望老豆说,二叔,这就是您干女儿呀?

老豆也挺蒙的,老豆说,你们咋的,都认识啦?

我和蒋军心照不宣,互相笑两下,笑得老豆晕头转向,找不着北。

总的来说,蒋军是一个特别单纯朗直爱笑爱闹的男人,他的率真常常让我想起五年前的自己,他都二十五了还跟念高中的大孩子一样不定性,动不动就在我办公室的转椅上转圈玩儿,喝咖啡的时候,把搅拌棒放在嘴里当磨牙胶,喜欢看“莱卡我型我秀”,有点自恋好胜,热衷于类似“壁虎漫步”那种唱起来热闹却没有内容的流行歌曲,经常会听他念叨关于ril ligne的东西,我想那应该是他爱慕的类型或者偶像吧!总之蒋军是个很正常很时尚的年轻人,他不像窦俊伟那么老实且有安全感,也不像高业那么深沉且神经质,本身的性格就是很容易相处很和蔼可亲的,加上留学多年,还有一些文质彬彬,受国外风情感染,他特别浪漫特别健谈。

蒋军自小顺顺利利,他的父亲生财有道,他出国留学衣食无忧,从来没有吃苦受难,自然性格单纯。二十五岁的蒋军像孩子一样在我面前的时候,每次我都会想起小晏,他比实际年龄显得无忧无虑,她比实际年龄显得坚强挺拔,好似如出一辙,又好似毫不相干。

听蒋军讲话还会让我想起一个人来,尼姑庵的包黑子。他俩同样留过洋,在外国一呆十几年,不过人家蒋军比她咬字清楚多了,我把包黑子的情况讲给蒋军听,他笑得淌眼泪。他说,头些年,出国留学的人少,可能是长久没有使用国语作交流,导致丧失了与生俱来的母语能力,现在不同,现在在国外中国留学生比摊煎饼的还多,经常搞些郊游聚餐的活动,几乎每天都要说国语,你就是想忘都难忘!

蒋军称呼我为“sun”,他告诉我在国外念书的时候中国学生说话常常走语,说两句英语,接着说汉语,要么英汉语一块儿说,特逗。例如:不yes。让我think下。he dinner了吗?head有病啊!反正怎么穿帮怎么说,那叫一个千奇百怪,弄得现在变成习惯,跟谁讲话都是英汉搅拌。

我说,那肯定,习惯可不好改。

蒋军说,习惯是大事儿,有时候要命的,就我回国前几天,隔壁公寓留学生集体出去玩,那个公寓里有一个叫卢洪刚的中国学生跟我挺不错,死活拖着我,最后只好跟着去。

在巴黎最热闹的娱乐区有一家中国餐厅,餐厅不很大,但有住宿的小旅馆,可以吃地道的中国菜,还可以见识国外货缺的中国美女端着托盘走来走去的细长大腿,因为整个餐厅从老板到服务生一水儿全是中国人。

第三章 命运弄人(2)

不过,卢洪刚公寓的老外们倒不是冲着这些去的,他们在一年之中经常光顾这里的原因主要为了玩,玩什么呐?玩麻将!

一次偶然的派对聚会上,卢洪刚说起麻将并且教会了那些老外怎么打,中国麻将博大精深的胡牌空间,把老外们深深地吸引进去。那天下午,他们从郊外玩完回来,个个意犹未尽,也不知是谁的提议就去了中国餐厅,在这里吃了晚饭,紧接着在小旅馆里打麻将。

因为经常光临,老板都混熟了,没什么特别情况房间都随便挑,他们也不客气,一般去就直接奔105,原因是那间房相对比较宽敞,而且在一楼,偶尔警察抓赌,老板一个电话,他们马上翻窗走人,动如脱兔的。就这样,在一年时间里,只要聚头,他们就常常在105玩至天亮,也都能轻松跳窗,逃过抓赌。

当天,去到旅馆一看,一楼的房间全满了,老板跟卢洪刚说,要么你们去四楼吧,四楼还剩个大间,收你们老价钱,如何?

卢洪刚和大家商量了一下,然后把合伙开房间的钱挨个儿收齐。老板说,行,你们上去吧,不过最近查房查赌挺频的,注意哈。

蒋军说卢洪刚他们公寓一共四个人,加上自己,再加上卢洪刚和一个韩国学生带着女朋友,就是七个人了。摆上麻将之后,两个女的都坐在各自男友的身边看玩意儿,偶尔望一眼电视,偶尔吃些零食消磨时间。蒋军说,当时我正玩得上手,我爸给我打电话,幸亏我爸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那天我走以后,房间的座机立马铃声大作,坐在电话旁边是个日本人,大家就听见他用英语冲听筒里说了一句“真扫兴”,然后就看见他把桌子上的钱和手机胡乱地往背包里装,在谁都还没明白所以的时候,这人一边朝着窗台走一边吊儿郎当地说,警察检查,你们赶紧收拾收拾,公寓会合,我先走一步。就这样大家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从窗台上跳下去,等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警察已经冲进来,而那个日本学生已经从四层高楼落到地面,摔得是手断脚残,差点回老家。

蒋军哈哈大笑,他用笑得变形的声音跟我说,怎么样,要不要命?有时候习惯要命啊!

我也一笑,我说,那日本人命大,万一摔死,这么丢命,真不值。

蒋军说,想想就笑,跳楼之前还跟人说他先走一步,以为还在一楼玩,哈哈,哈哈哈哈哈……

呵呵。

我没跟着捧腹大笑,蒋军可能不满意,他说,sun,是不是很没趣啊?你知道,我十四岁就去了法国,所有的朋友都在那儿,在这儿,就你一个朋友,我总烦你,不会影响你工作,你不会讨厌我吧?

我赶紧说,怎么会呐,不会。然后我尽量话语殷勤,眉目之间有洗耳恭听的热情使劲地拧出来。

蒋军信以为真,一边喝着速溶咖啡一边兴致高昂地说,真的?那再给你讲一个!我们公寓啊有个巴西学生,喜欢法学系的一个女孩,可人家不喜欢他,他也不知道从哪儿看了周润发的一部电影,拿出一张大票欧元就开始点烟,他肯定觉得自己挺酷,哪知道女孩把烧剩下半截的钱捡起来,字正腔圆地说,现在,我告你故意损坏欧元,你要再朝我吹烟,我还会告你蓄意伤害他人身体,臭黑鬼,滚开!大白天还跑出来吓唬人,黑得该死的东西!

哈哈哈,一欧元有九块半的人民币换,你说那巴西学生多傻,大傻帽儿,给他笑死。

嗯,真幼稚。

还有,还有,在法国有一个自行车公路赛,每年……

最近一段时间,蒋军天天来修配厂,看出来了,他人话多,也可以说是见多识广,跟他聊天,按理说不会产生疲惫感,不过我疲惫,常常走神儿,有时候附和的嫌疑欲盖弥彰。可能他讲的那些东西不是和我一起经历的,尽管新奇,尽管引人发笑,我却c不上嘴。

修配厂开张的时候文文买了一只水晶敞口花瓶,c满红掌摆在我桌子上,寓意生意红火,我不大喜欢养花,也不可能经常买花放进去,所以一直以来瓶子都是空的。后来参加自学考试,英语不及格,就出去补课,巧在一个私立的英语补习班看见教授养鱼,一时兴起也去买鱼养,就重新拿出那只大花瓶,省了买鱼缸的钱,不过鱼儿好像不喜欢它们的家,没几天全死光了。我本来还打算再养,养红绿灯,卖鱼的说红绿灯很好养活,而且性情温和,喜欢群居,不像我之前买的那些泰国斗鱼,性情粗暴凶猛,不论雌雄均争强好胜。

蒋军说,sun,你这花瓶怎么不用,空摆着,当艺术品呀?

我说,没,之前养了几条鱼,后来全死了,放着也不碍事,就没收拾起来。

蒋军用两根手指头敲敲花瓶,好像鉴别古董年份那样拿起来看,然后挺好玩地问我说,sun你喜欢什么花?郁金香,百合,还是扶郎?

第三章 命运弄人(3)

我作无辜状。我说,你问我呀?谁有你那么浪漫,我没什么花特别喜欢,百合吧,名字好听。

也就一说,都没当回事。

结果第二天蒋军买了一束百合过来,接下来每天都买,他也不多说什么,好像个画匠似的一进门就奔着花瓶去c花。这么过了一个礼拜,除了百合,其它花蒋军也买,他指着一枝粉红色的月季花跟我说,sun,知道这花象征着什么吗?它代表热烈的爱恋。每种花都有属于它们的花语,深红色的香石竹的花语是一颗可怜的心,一般是含蓄的人用来送给暗恋对象的。而扶郎则代表有毅力,不会轻易打退堂鼓。

蒋军边c着花边跟我说,时而停下来偷偷观察我的表情。我完全明白蒋军的暗示,这段时间他每天过来,每天买花,约我吃饭、看电影,我也不是木头人,怎么会不明白。

我一笑,装傻说,真不愧留过洋,见多识广,对面花艺店聘人呐,你绝对有实力。

蒋军放下剪刀,特严肃地望着我,半天又一笑,无奈地说,好哇,敢糗我,这些花,你自己c哈!

〈2〉

那天11月11号,下午蒋军刚来,叶雨也来了,叶雨最近特奇怪,动不动电话关机联系不上她,问她怎么回事,每次回答得都是牛唇不对马嘴,一会儿说电话没电,一会儿又说电话忘开了。我跟窦俊伟说,姐夫,姐跟外头一准儿是有情人,赶紧雇家侦探所调查调查,这天天还小,你就不怕我姐跟人跑啦?

我把吓唬窦俊伟的话告诉叶雨,叶雨横我一眼,然后又挺欢喜地说,那个,就是老蒋他侄子?小伙子不错嘛!刚才一进来,老蒋跟我说他侄子对你有意思,就等我给做主了。

我张着大嘴,我说老豆他疯啦?我和蒋军,我们才认识多久啊!

叶雨一笑,说,看把你吓的,时间短怎么了?之前老蒋介绍的那几个我也没感觉合意,就这蒋军不错,小伙子无论是长相还是学历都挺棒的,而且又是老蒋的侄子,也算知根知底,你不小了,现在有合适的就该处,相处一两年,二十四五岁结婚,正好!

我不吭声。

叶雨接着说,他,没约你出去吃饭?

我说,没。

那他没约你出去走走?

好像约了。

什么叫好像呀?那你没去?

去哪儿?没去!

我刚说完,蒋军就敲门进来了,看见叶雨在他显得有点吃惊,因为他刚才出去买花的时候叶雨还没来,所以大概以为屋里就我一个人。

我站起来作介绍,我说,蒋军,我姐。

蒋军朝叶雨一笑,说,你好。

叶雨也一笑,然后跟我说,小阳,你不是要去买东西么?你快去吧,我在这儿。

叶雨说着坐到我的椅子上,我就发蒙,我心想自个儿什么时候说要出去买东西呀,我怎么不记得。

蒋军说,sun,你去哪儿买,我陪你一起去。

我看见叶雨在笑,那一瞬间我才明白过来。

〈3〉

我和蒋军走在大街上,开始我们谁都不说话,后来他先说,他说,sun,去哪儿?

我东张西望,正好看见某百货商场经过的打折宣传车,车身贴着积分抽奖和活动日期的大海报,还有喇叭放着喜庆的小调儿。我说,今天几号?

蒋军扳动手腕上的手表,他说,看你,突然问得我都忘了,今天11号,11月11号,现在是三点四十,怎么样?要报秒吗?我在上海念中学的时候,我记得我们班有个女生说11月11号也是节呢,孤男寡女节,呵呵。

我听着瞪眼。我说,今天11号?糟了!跟我去邮局吧!

蒋军看看我,他说,去邮局买什么?定刊吗?

我检查着钱包里的数目,头不抬眼不睁地说,去寄钱,在安徽,两个小孩儿等着我寄钱读书呢,昨天就该寄走,糟了糟了。

资助贫困家庭的小孩儿上学?sun,你很了不起嘛!

蒋军你笑话我呀,也不是资助上学,就每个月寄点钱,有多有少,多少帮帮他们。

你是从哪儿知道他们需要帮助的?这么寄钱多久了?

不到一年吧。《幸福》杂志上看的。

sun,你真了不起。今天,算上我一份,让我也有个机会给咱们祖国花朵施点肥,浇浇水……

蒋军掏出钱包,把两个硬币厚的一沓百元钞票全拿出来。

我望着他,我说,你干嘛?赶紧把钱收回去,你要有心,贫困地区上不起学的孩子多着呢,固定去帮一个,不过只要资助了他们,给了他们希望,你就得坚持下去。

蒋军点点头,他说,那,等把杂志给我看看吧,我也资助一个。

我一笑说,好。

从邮局出来,时值傍晚。

第三章 命运弄人(4)

蒋军说,钱寄了,现在咱们去哪儿呢?

我愣一下,我说,啊,随便,去哪儿都行。

蒋军看我两眼,然后他说,sun,你根本没有东西要买,对不对?

我闷头走,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

蒋军停下来,他说,那听我的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点头同意——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当时心里会觉得自己很虚伪。

蒋军带我去了商场,在地下音像超市里,他把架式唱碟机的耳麦递给我,笑着说,每趟回来,都跑来听歌,一起听吧,消磨消磨时间。说完,他拿起另一只耳麦自己戴好。

唱碟机里播放着文文的新专辑《命运弄人》,文文投入地唱着:“……是谁向我们的爱放箭,一种一生找不到替代的怀念,说不出再见,让时光倒转,让我把你愿望在这一刻实现,在天堂,在人间,任凭风雨席卷,真情不变……”

我摘下耳麦,我说,蒋军,我想回去了。

蒋军望望我,他说,那好,我也觉得今天这歌没意思,一块儿走吧!

我和蒋军离开唱碟机,我们的身前身后是一排一排的音像品,我走在前面,蒋军叫住我,他拿起一张银色包装的cd,跟我说,sun,等我一下。说完,他跑到收银台去付钱。

等到蒋军大步流星地走回来,他笑着跟我说,呶,买给你的。

我看着蒋军手里的那张cd,他等着我接下来。

我能感觉到我的手正在不露痕迹地颤抖,我说,谢谢。

上海的街头人来人往,我们的中间不时有人走过去。我们分开。再到一起。分开。再到一起。

蒋军说,潘纬柏新出的那个《不得不爱》挺好听,我买的这张是新歌+旧歌的大杂烩,里面还有《秋日的私语》呐,我猜你肯定喜欢,电话铃声都是它,我也特喜欢,那天在公车上,你的电话响,还以为是我的了,满哪儿找,结果不是。

我一笑。

蒋军说,sun,你小时候应该特皮吧?听二叔说,你练过跆拳道,现在怎么样?看你桌上那相框,拍得好像男孩一样,站你旁边撑着手的女孩是你姐姐?不过不像啊!你跟你姐姐在一块儿住吗?

没,自己住。我姐都结婚了,我小侄儿今年都四岁呢。练跆拳道需要坚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肯定不行,我已经扔下好几年了,现在有时间就去奥金做活动,我姐夫在那儿,你要健身的话你就找我,给你办优惠卡。

好哇,怎么个优惠法儿?明天开始,我也自己住了,我爸妈临走的时候房子来不及卖,不过太久没人,估计要一番收拾。

我笑笑。

蒋军也笑,然后跟我说,这次回来大概要在上海呆到一月,一月就要回去工作了,sun,年底跟我一块儿去法国怎么样?

我笑笑,我说,怎么可能。

蒋军的脚步慢下来,他说,sun,我很喜欢你。

我笑笑,我说,喜欢我什么?

蒋军说,不知道。迟迟又补充说,可能你特别冷,让我总觉得很神秘。一个面对感情淡薄的人,肯定是曾经有故事的人。sun,你跟我认识的那些女孩全都不一样。

我听着,听完我说,别傻了,你跟我不合适。

蒋军突然止步,我也跟着停下来,我说,不要听老豆的话,真的,咱们不合适。

蒋军特别严肃,他说,为什么?是我们认识的时间太短吗?还是我比你大三岁,身高差不多,你希望找高一点儿的,你够不着的东西让他拿?

我摇头,我说,爱跟这些无关。

蒋军望着我,他说,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我躲开他的目光,我在想应该怎么跟这个从没遭受过挫折的男人讲才不会伤了他。最后,我说,蒋军,你挺棒的,不过咱们真的不合适,因为我没有感情可以给你,我不想骗你。

蒋军的喉结蹿了两下,他有些失望地说,二叔告诉我,你没有男朋友,你要是不喜欢我,你可以直接拒绝我,你现在这样才是骗我。

我一时之间想不出来应该如何解释这个“骗”字,我开始向前走,结果蒋军拦住我,就像当年在尼姑庵的时候小晏拦着我那样,他特别激动地说,sun你别走,我在公车上看到你的时候就喜欢你,你以为我是随随便便的人吗?你以为我是听二叔说你好才觉得你好吗?那你把我当成什么样的男人?你把我当成什么样的男人了?让你讨厌得必须撒谎骗,必须吗?

蒋军抬起头扫了一眼落日蔓延的上海街头,看上去好像是无心随意的举措,不过这明显使他激动的情绪得到了缓解,他接下来平心静气地说,sun,没关系,从一开始,我请你吃饭、看电影、约你逛街、旅行,你总搪塞我,我就猜你可能已经有男朋友,没关系,真没关系,我才认识你几天呀,根本没法儿比嘛,是不是,和他没法儿比吧?

第三章 命运弄人(5)

我眼泪流出来,我说,蒋军,你们确实没法儿比,你是男人,她是女人,你懂吗?

蒋军望着我愣一下,他的目光慢慢地落到地面,转而又几分欢喜地说,这没什么,在国外,这没什么的,我的朋友当中就有,男的女的都有,不过,他们也有异性朋友呀!我认识一个英国女孩,当初为了女朋友要死不活好几回,到最后还不是循回来,现在跟她男朋友不知道有多好呢。在国外,lesbian很多,没人介意,她们……

我听见自己用略带哭腔的声音截住蒋军的话,我说,不一样的,我跟她们不一样。为什么说lesbian,女人喜欢女人不一定就是lesbian,lesbian也不一定全部都能横得下心,这儿是中国,不是巴黎,不是国外,你不会懂的。

我这么说完,不得不深呼吸舒缓情绪,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眼中变得天生有泪,风一吹,就飞落了。

蒋军直愣愣站着,没说话,也没动弹。我从他的身边走过去。

上海的夜晚繁华且热闹,我茫无目的地走了几个小时,最后走到地铁站准备回家,当地铁慢慢停稳在我面前,所有乘客都摩肩接踵地走进去,我就坐在站口那串又宽又陡的台阶上吃冰淇淋,突然不想回家,不想规规矩矩生活。

上海,是一个没有兵,也没有马,却兵荒马乱的城市。在上海人的眼光中,我应该是那种邋里邋遢且面相无花的女子,所以还是特别感谢蒋军,他让我知道除了小晏的疼爱之外自己并非绝缘男人,只不过自己没有能力做好而已。

我含一口冰淇淋,不吞,仰着头让它自己滑进喉咙,我看见上海夜晚的天空竟然是空空如也的。又一年的11月,上海冬天的气候一如所有南方城市,又潮湿又y冷,常逢夜雨,寒气一直冷到骨头里。我还记得大连这个时候的雪,北方的冬季尽管天寒地冻飘着大雪,但它不潮湿,那种干燥的寒冷是完全可以靠棉衣抵御的,只要穿戴厚实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满哪儿跑,就可以站在铺天盖地的大雪里吃冰淇淋,跟夏天吃冰淇淋不一样,那种感觉还很有趣呢。

很久没这么松弛神经由着自己想了,这五年来,尤其是近三年时间里,为了不让叶雨牵肠挂肚,每天形聚神散过得极其相似,甚至说是一样。早晨,早早去修配厂,中午吃外卖,晚上下班回家,做饭,吃完饭新闻联播还没播完,偶尔跟文文一起去打壁球,沉闷的声音,沉闷的生活。

这天晚上,我坐在地铁站灯光昏暗的甬道台阶上双手护着打火机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当那根烟借着风力迅速燃烧成茧,当我被烫得一抖才发现那盒还没吃完的冰淇淋已经被扫地大婶扫走,我仿佛突然找到一点存活在罅隙之中的莫名知觉来,那种对自由纵身扑入的决绝,它也叫作寂寞,回忆总是叫人寂寞。

〈4〉

接下来,大概有一周的时间,蒋军没来修配厂,老豆说,小阳,你出来,你出来,你跟军子没事儿吧?

我从车底下钻出来,我岔开话题说,这车,排气漏油,底盘太低,好像不是下面的活儿。

老豆“啊”地应了一声,然后拽了拽我身下的小拉车说,你出来,我看看。

我就知道老豆是肯定会问我的,没见蒋军之前,老豆前前后后给我介绍了好几个对象,干什么的都有,反正他那些亲戚朋友家里的小伙儿几乎见了个全乎,他老人家把这事儿当成心愿,俗话说皇上不急,急死太监,现在女儿不急反倒急死老爹了。我心想,既然会问我,蒋军肯定没跟老豆说那个秘密,不知道蒋军会不会瞧不起我,是因为瞧不起我,所以一个礼拜没来修配厂吗?我和蒋军尽管没有明确关系,可前一段时间我们天天在老豆的眼皮底下见面,表面上谈笑风生的,他老人家还能不顺理成章地想?万一继续追问我,我再怎么岔开?

我边想边从车底下钻出来,接着老豆屈身躺进去,他的一个徒弟在旁边伺候着工具,我也蹲在旁边,看门道儿。

这时候,外面干活儿的师傅朝我们这边喊,哎,老蒋,你侄子来了。然后我看见蒋军站在门口,他跟喊话的师傅笑笑,又跟我笑笑,好像一点儿事都没发生似的跟我说,你也会干这个呀?你穿这工作服可真好看!

我站起来,脱着棉线手套,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是好。老豆一听他侄子的声音吭哧吭哧地从车底下爬出来,一露头就问,你,你小子去哪儿了?

蒋军把手里的两个塑料袋往车的机关盖上一撂,朝大伙儿说,来,大家自己动手,今天气温下降,喝点热的。然后递一杯给老豆的徒弟,递一杯给老豆,同时跟老豆说,我收拾了两天房子,我走的时候我妈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回来打扫,看看还是您给卖了吧,老长时间没人住,都成古屋了,结蜘蛛网……

第三章 命运弄人(6)

老豆说,你妈哪能舍得卖,你妈还想回来呐,来回折腾,要听我的当初就不应该走!

蒋军说,是啊,听你的,听你的……一边这么说着一边从七手八手的塑料袋里拿出一杯奶茶,然后跟我说,拿着,喝完别再要哈,一人一杯,按人头买的,有数。

我接过来,我说,房子收拾得怎么样?

蒋军说,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你以为那是装修新房怎么着,就打扫卫生,擦擦玻璃擦擦地,我雇家政了,省心。

蒋军边说边用目光从喝着奶茶的每个人的脸上、后背以及手里的活儿草草扫过,然后疑问且肯定地跟老豆说,二叔,现在您没什么活儿需要小阳吧?让她陪我去理个头发,行吧?

老豆当时正在跟老曾讲彩票呢,他转过身望了望蒋军,又望了望站在一边的小徒弟,大概还以为是我让他这么问的了,连连冲我点头,说,你们去,你们去吧。

我来不及找理由搪塞。蒋军特兴奋,他说,去,换衣服去,我在外头等你哈。

我想拒绝,但支吾半天没说出子午卯酉,只见蒋军已经向外头走了。

威海路的修配厂有两个门,正门和后门,后门直通二楼的办公室,蒋军刚才是从正门进来的,于是我从正门出去找他,结果找半天没找到。

原来蒋军今天骑了摩托车,他戴着头盔不知从哪儿蹿过来,然后停在我旁边,轰油门玩儿。

我打量着摩托车,重装型的,跟我昨晚看的电影《飞鹰》里杨紫琼飞越长城的那部差不太多,不过它不是赛车,而且有点旧,尽管把子两面拴着皮条带彰显气派,也仍然无法掩饰年代留下的磨痕。

蒋军摘下头盔,浅浅一笑说,怎么样,这是我爸的宝贝,本田的,日本原产原装,现在买不到了。一边说一边用身体的重量颤悠着摩托车,好像是在向我展示摩托车的剽悍外壳。

你别不动弹好不好?我真是出来理发的,也不知道哪家好。蒋军说着脱下厚手套,对着摩托车的倒视镜动手摆弄自己的头发,半天,见我仍不吭声干脆下车站到我旁边,正经且稍不自然地说,其实,我也是为了过来看看你,那天要是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我承认自己不够了解你,不够了解并不代表不合适啊,不合适在一起也不代表不合适做朋友啊,我们就从朋友做起,如果你还是觉得不合适……

别说了,你,开这个保险吧?

唔,一般,怎么你会开?

之前有一台,不过给人偷了。

那,那让给你。蒋军说着把手套、头盔全都递给我,自己又从兜里掏出一只墨镜来。

我说,还是你戴头盔吧,摩托车如果发生事故后面人最危险,很容易被甩出去。

蒋军说,不用不用。说之余我已经把头盔套他脑袋上了,我隐而不扬地吓唬说,你现在是铤而走险,我可好久没开过。

怕什么,不怕!sun,你听这引擎的声音像不像性急的野兽在发怒吼叫呀?

听什么听,坐稳啊。

我使劲一踩踏板,同时拧动提速柄,蒋军就好像个孩子一样大喊一声“出发喽”,竟然还故意拖着长音。

摩托车跑起来特别带风,根本不能说话。一路上,不管蒋军说什么我都听着,但不接言。当然,这并不能影响蒋军高涨的兴致,他时而大声喊话,时而还学飞鸟,就是两臂平开,左歪右斜的那种。后来我们开出了威海路,进入主干大道,随即街上的车辆越来越多,蒋军马上识相地安静下来,他轻轻搂着我腰,轻轻把下巴放在我肩膀上,然后同我一起目视前方,一言不发。

恍惚之中,有两滴泪从我眼窝滑出来。

直到我看见蒋军的手,他的手跟她的手一样修长好看,但那手腕筋r的造型却是孔武有力的。

我慌忙望了眼倒视镜,然后慌忙回过神来。我加大油门,没人看见那两滴泪滑落的经过,因为有墨镜。

蒋军是那种即使穿着休闲且邋遢的多口袋衣裤也让人觉得气宇轩昂的男子。理发店专门负责给顾客洗头的小服务员热情殷切地为他多按摩了十分钟足以证明。

开始,老板跟我讲他那台帕萨特老熄火的问题,后来看蒋军已经在理发台上坐下了,几位师傅全忙着,便让一个小服务员给我倒杯水,让我没事儿看百~万\小!说,说他马上就好。我说,不急,那个是我朋友,你可别一剪刀下去让人没脸出门哈,人家明天还要结婚呐!老板赶紧笑着给自己打圆场,说,哪能啊,先不说是你朋友,就不管是谁我也得往超级女声里头做,现在你们这些女孩儿——朝镜子里一看是个男的,尴尬地接着说,嘿,没注意哈,这哥们,咱们剪短还是打薄呀?蒋军扭头望望我,哭笑不得,跟老板说,您看着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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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命运弄人(7)

这家发廊的老板,两口子人都不错,经常去修配厂弄车,我也经常过来做头,你来我往时间长了就挺熟的。偶尔我和我姐带天天那小东西来,他们都不收钱,男的说等你长大了一块儿算,女的说别欺负娜娜妹妹哈。他们小女儿于娜娜,跟天天是一个幼儿园的,就是天天一度时间里嚷嚷着要结婚的那个。

柳仲那家伙“挑食”,嫌这儿名号不响亮,我说你去看看,丫看都不看,要不是的话,就直接介绍她过来干了。

洗完头,我坐在单座沙发上跟老板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我问他上个月去香港那边深造的情况,他问我最近修配厂生意怎样,家长里短,无非都是些不咸不淡的寒暄问候。后来老板又跟蒋军俩乱讲一气,知道蒋军刚从法国回来,就问国外的风土人情、理发店都什么模样,还讲上海的发展变化,讲他这发廊多少多少年前曾是法租界公董局下设的办事处……

我坐着无聊,也c不上嘴,就随手翻茶几上那些造型书、杂志、画册什么的,就是一般发廊里撂一堆随便顾客看的那种,主要为了展示造型新潮流,然后遇上哪个特爱臭美的主儿点名自己要做成某名人或某模特的发型,这个时候吹烫漂染顺理成章狠狠地敲上一笔,知名度越高敲得越狠,绝对正比。不过大部分人看这东西只是为了解闷的,我就近拿起一本,是本过期的画册,装订线近乎散架,只好摊在大腿上看。

那是一本l体或者说是半l、朦胧l、艺术l的16开版本的大画册,纸张厚实光滑,其中汇集了男女素描、摄影、油画等不同风格的图片,每张图片都著有作者姓名、创作年份以及获奖作品的荣誉称号,等等等等。

我心想这什么呀?这里面的发型也有人选吗?不过翻成这样,都散架了,估计老板从中获利不少。

我抱着一种新鲜好笑的心理翻了两页,但仅仅翻了两页,就再没看下去,我整个人完全被震惊了,我怎么也想不到那个让我形聚神散夜不安眠的季晏,让我思念得发了疯甚至刚刚来时还触幕动情的那个季晏,此时此地,她竟然现身在我手上。是她,真的是她,这个五年前不声不响消失灭迹的女人,这五年来我一直难忘、一直寻找,一直隐而不露地影响着我、支撑着我,那人是你,真的是你!

那画册从我站直的大腿上滑落至地,我猜当时肯定是咣当一声。但我听不见,我七窍无音,在发廊所有顾客和理发师困惑的目光下,我径直奔向大门,和一个抱着满怀毛巾正想进门的小服务员撞得你退我倒,那些已经晾干的毛巾马上掉落一地,我也没跟人家说对不起,反而头也不回,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跑动。这个时候,我的周身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神经都热血,我并不知道这么貌似惊慌地跑出来自己是准备去哪儿,要去找叶雨,找柳仲和文文?要告诉她们并追问她们知不知道画册上的事情?她们会知道吗?

大街上本来秩序井然的人流车辆马上被我窜乱,还有蒋军,他穿着理发围的那种防水布追出来,一面追一面喊我,满大街的行人都在看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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