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部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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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是带着这种表情走进县医院,按照事先打听好的路子,由一个熟人领着,找到了刘大方的病房。病房很大,有八张病床,一进门就能闻到一股热哄哄的臭味,那是药水、屎n、长年累月的病毒的沉积以及病人所带来的死亡气息的综合物,它使人气馁,让人产生一种人生无常的感觉。屋里挂满了吊瓶,很静,但能感到痛苦在呻吟。刘大方的母亲正在给他喂饭,陡然见到王朝霞,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刘母的又粗又长的眉毛剧烈地抖了一下,嘴巴张了两张,巴达一声又合上了。她本要说出一句厉害的言语,看见了刘大方的眼色,又把话咽了回去。儿子已经向她坦白了事情的原委,更表露了对王朝霞的感情。在这种情形下,母亲还能说什么呢?她看看儿子,又瞧瞧王朝霞,叹口气,走出病房,去给儿子打开水了。

刘家接到医院的通知时,刘大方已经做完了手术,脱离了危险。王朝和的两刀都没有扎到动脉血管,这是刘大方得以保命的主要原因。刘海国知道事情的真相,加上头一天晚上刘大方一夜未归,使他一下子急得病倒在床,起不来了。大方妈是何等的火爆脾气,一从刘大方口中知晓受伤情由,跳起来就要找王家问罪,同时到县公安局去报案。刘大方好歹算把她暂时安抚下来。他对母亲说:“这事种种因由很是复杂,怎么能轻易告状呢?”在他的心里,刘大方认为事情都是自己弄坏的,王 朝和再有不是,如果他对王朝霞没有那份意思,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心里已经有了让事情就这样过去的念头。他最关心的,就是王朝霞的情况。以前没影的事,都让她受了那么大的委屈,现在还不得让她去死?这时王朝霞忽然出现在面前,他的心情的激动可想而知。

刘大方让王朝霞坐在床边,轻轻地握着她的手,两眼定定地看着她,心想;“她是多么让人心疼啊,此时就是为她死了,又算得了什么?”嘴巴动了动,小声说:“你来,他们让吗?对不起,我那天太冲动,一切都是、是我不好。”这样说着,被王朝霞那可爱的模样感动,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王朝霞本要把手抽回去,却红着脸,没动弹。她不敢多看刘大方,只知他瘦得吓人,脸色煞白,像是一腔热血都流尽了。见刘大方掉泪,她的泪水更哗哗地流下,在她的小脸上开出了宽宽的泪痕。刘大方说:“你放心,我不会告你哥哥的,这事就算是过去了。我出血,是我自己倒霉,这也给我一个经验教训。我的心情已经跟你表了,以后,要是有缘,咱们就是最幸福的一对,要是没缘,也没办法,我一辈子再也不看第二个姑娘,终生不娶,也就是了。”说着,又哭了起来。刘大方恨自己的眼泪,然而,此时此刻,在心上人面前,他一点办法也没有。王朝霞终于哭出了声,挣脱刘大方的手,捂着脸跑了出去。

半个月以后,刘大方出院回家。当天晚上,王朝霞陪着母亲先来到刘家,王母拉着刘母哭了一会儿,又骂了一回现今的孩子多让大人c心。不一会儿,王朝和也来了,与他同时进屋的还有一个神秘的人,穿着一件军用雨衣,用衣领子把脸整个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进了屋,把衣领一放,才看出是王栋。本来躺在炕上的刘海国,这时一见王栋,腾地坐了起来。自从在县委大院住到一块,王栋从来没有到刘家来串过门。刘海国就要穿鞋下地,让王母给拦住了:“都不是外人,他大叔,你就倒炕上歇着吧。”但刘海国执意要下来,大方妈就把鞋给他拎过来,他提上鞋,就跟王栋握手,一脸老战友相会的发自内心的兴奋,把前些时在大院门口吵架的不快一下子扫光了。王家拿来人参、鹿茸、猴头、以及一大块专有补血功能的鹿胎膏。刘家坚决不收,一样一样地都塞回王母的提包里。刘海国脸红脖子粗地说:“这是干啥呢,孩子打架的事,你们当父母的来看看,尽就够意思了,咱们可不贪图什么,要的就是一颗诚心。王部长,不是我这个老部下对你有意见,有几样事,早就想跟你好好唠唠,这不,你来了,给了咱这么大的面子,该知足了吧?是知足了,可我还是得把要说的话说透了。”王栋一个劲地点头:“该说,该说,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心里却在想,“现在你就是骂我十八

代祖宗我也认了,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当下满脸堆欢地握住刘海国的手说:“老刘,我也早就该来听听你的意见了,要不,整天不接触群众,自以为是,早晚要犯错误的咧。”

刘海国感动得眼泪都流下来了。他就把王栋脱离群众的事说了说,王栋心服口服,把刘海国的手握得更紧了。到末了,刘海国才把话题转到“孩子打架”的事情上,诚心诚意地说:“王部长,前一阵子,你就因为大方跟朝霞的事,把孩子给冤得够呛,这回,又闹出这档子事来,你看多玄哪,这是没出人命,要是真出了命案,你说咱这两家人不都全完了吗?”王栋点头,连称有理。刘海国得到老上级的鼓励,说得更来劲了:“就说我家大方吧,你们也知道,街里街坊,校里校外,有谁能说个不字的?当然,他们年纪还小,搞对象的事是胡闹,可是,话说回来,要是以后,过几年娶亲成家,我看他跟你家朝霞可真是天生的一对。不瞒你说,我和大方他妈早就说过,这大院里要是有谁家姑娘能当儿媳妇,第一就是你家朝霞。”大方妈这时c进来说:“可不是,朝霞这丫头我是相中了,早早晚晚,我要她做我家的媳妇。”说着,搂过王朝霞来,无比喜爱地理着她的头发。王朝霞臊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了。刘海国注意到了王栋的神色,就说:“王部长你别误会,我可不是要跟你提亲,我说过了,这是孩子们自个的事,咱们当老的不能瞎掺和,你说对不对?”王栋连连点头:“对,老王,你跟我想的一样嘛。”心里说:“难怪你儿子色胆包天,把对象搞到我家来了,原来是你这个老不死的在撑腰打气。”嘴里又说:“我跟秀芝(朝霞妈)也商量过了,以后孩子们搞对象,交朋友,只要正当,不胡来,搞的又是正经人家的孩子,我们决不反对。老王啊,你当我是老脑筋哪?”说着,嘎声笑起来,脸色却比哭还难看。刘海国受到鼓励,也半开玩笑地说:“那你看我们这个家,是不是配不上你们的门第呀?”王栋急忙说:“论资格,你老王并不比我差,这门第嘛,说实在的,要不是身体差点,现在你家没准都要进省城咧!”说得满屋子大笑。

刘海国说:“那咱们就说定了,现在,不准搞对象,都还小,好好念书,等过两年都大了,要是孩子们还能对上眼,那咱们两家就真个结亲家,你看这主意成不成?”王栋庄重地表示,没问题,就这么说定了。说到小半夜,两家客客气气地分手道别,刘家的人直送王家的人到门口。一回到家,王栋就跳着脚大骂:“什么东西,想跟我结亲家,做他妈的春秋大梦咧。”一家人从没见过王栋如此气愤,骂出如此难听的话,吓得都不敢作声。王栋指着王朝霞训道:“从今天开始,不准你到他老刘家去,更不准见刘大方的面,要是你敢再跟他勾搭,我就把你送到内蒙去c队,让你一辈子再见不着太阳。听见没有,你要是再跟他说一句话,我就没你这个女儿。”声色俱厉,吓得王朝霞哭了起来。王栋交给王朝和一个特殊任务:每天严格监视妹妹的行踪,除了上学放学,不许她出家门。王朝和心领神会地点头答应,并讨好地出主意:“刘英英要是来找朝霞玩,我就骂她哥哥,再用大扫帚把她轰出去。”王栋说:“不用!”王朝和讨了个没趣,觉得这个马p拍到马蹄子上去了,偷着朝他父亲撇了撇嘴,溜到一边去看小人书了。

王栋想着无端受到刘海国一顿数落,在心口里窝了老大一口恶气,上班时也闷闷不乐的,甚至有好几个执行会都没心思去,按说,他是最重视场面上的交际的,因为那是他证明自己精明强干,能给同事和上级领导留下好印象的机会,尤其是在有上边来的人视察的时候。他这几天日思夜想的,就是如何能狠狠地整一下刘家的人,,出一出胸中这口恶气。这天正在办公室里闷着,县委书记忽然要他过去。他来到书记办公室,见一个人正在同书记说话,两个人都坐在沙发上,相形之下,书记的态度倒显得特别恭谨,小心地笑着,及时地点头,不时c上一句谦虚的意见,表示他在听,而且全都同意。王栋立刻就警觉起来,因为他知道书记的性格,很少这样以温良恭让的态度接人待物的,这个人的来头肯定不小。王栋立刻打起精神,在脸上堆出谦卑的微笑。书记等那人把要说的话说完,才给他介绍说:“这是王栋同志,县委常委,兼宣传部长。老王啊,这是三江军分区的何参谋,算是我的老战友了。”王栋忙上前同何参谋握手,同时心里在想,不过是一个参谋,又是战友,何以这般低声下气的?不对,这个姓何的一定是大有来头,书记想麻痹我,自己想一个人独揽好处。王栋和县委书记一直面和心不和,因为他不仅是下一任县委书记的最佳人选,而且也是同书记争夺更高职位的有力对手。

书记说;“老王是主管,这事搞的好坏,全要看他的了。”说着,跟那个何参谋一起哈哈笑起来。王栋一边陪着笑,一边警觉地看着书记的脸,又观察着何参谋,等待着他们的下文,心里想:“一定是什么难搞的事,这不,一开始就埋下伏笔来,搞得好,大家都好,搞不好,倒霉的可只是我一个。”当下笑着问何参谋:“上级领导交代下来的任务,我们地方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头拱地也要完成,没二话,有我们的老书记,木兰县就不会让上级领导失望。”一下子把书记给推到了前台,同时又把话故意说得特别满,一口一个军首长,好像眼前这个何参谋就是如来佛法力无边似的。边说他边打量着这个姓何的,心里纳闷:“这家伙怎么不穿军装?难道要来个微服私访不成?”顿时更在心里提高了警惕。何参谋笑着说:“你们二位别吓唬人好不好?告诉你们,我的胆可小,吓破了我那老婆可要找你们赔。是这么匣事,最近,咱们分区受总部的委托,要在本地区招几名女兵。附近的几个县,人选都已经定下来了,剩下的名额只有一个了,我看应该给咱们木兰,谁不知咱这北国苏杭,历来都是出美女的地方?”当下就把选女兵的条件说了说,要高中毕业,或在校生,但要年满十八岁的,而且,要相貌端正,身体健康;要有一项以上的文艺专长,思想品德更要好。惟有招女兵的目的是什么,何参谋没有明确说,弄得这事更显得神秘。

当天晚上,在县委招待所举行宴会,给何参谋洗尘,书记副书记都出席,王栋代表县委作东,请来全县最好的厨师,把木兰的土特产都给做绝了,有铁扒熊掌,狍子火锅,沫酒蒸鸪,清莴小鹿r,酱汁大马哈鱼,更少不了醋熘开口蘑、山茄烩猴头,大家喝着有名的木兰封缸酒,脑袋都晕乎乎的,都觉得自己的嘴巴开始流油,说起话来更不流利了。王栋殷勤地向何参谋劝酒,这时他多少已经打听到了何的来头,知道他是新近从省城下放来的,为何如此,不言自明:还不是为了在基层镀一层金,回头调上去就可以当个师级、甚至军级的干干。而且,县武装部长从何参谋那里把底也摸出来了,这次招的女兵,在市军事外语学院培训一年,然后要去省城、甚至北京,担任军事机要秘书一类的职务。王栋实际上从一开始就猜出来了:从偌大个县城,只招一个兵,这本身就带出非同小可的意义来了。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王栋借着酒劲冲何参谋说:“不知怎么,我第一眼见到老何就觉得亲切,好像不是头一次见面,倒像是自小就认识了似的,可见咱们的缘份不小。”说得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均觉得王部长这个玩笑开得恰到好处。何参谋笑着说:“你还别说,我跟咱们木兰还真有点缘分哩。”

众人一听,都好奇地瞪大眼睛。何参谋又抿了一口酒,才慢慢道:“说来你们不信,我是伪满出身,在光复前,当过伪满州国的森林警察,就在咱们木兰县。”木兰跟苏联只隔着一条黑龙江,何参谋当时就守在边境上,后来,在一次小规模军事冲突中,被苏联人给俘虏过去了。“刚才王部长夸我脑门上这个疤是光荣疤,其实,不瞒诸位,那是让老毛子兵给打的。在战俘营里,有个苏军上尉想用中国话叫早,问我中国话‘俘虏们,起床了’怎么说,我就教他:‘爷爷们,起床了!’那家伙还真学会了,天天叫早。后来他发现上了当,把我这顿打,差点要了我的命。”大家都笑起来。“后来我改造得好,又很快学会了俄语,当时,四野的干部正在苏联集训,我就去当翻译,就这样,参加了四野。”王栋听到这里恍然大悟:这家伙原来是四野的,资格果然不浅。看来他是真地受到牵扯,给下放到小军区当小官了,这是当时四野干部的普遍情形。“这家伙至少是个师级,运动一过,早晚还得回省城。”王栋想着,劝酒显得更积极了。他这才明白书记自称战友的原委,因为他也是四野出身。

酒宴结束,何参谋好像喝多了,王栋和县武装部长半搀半扶地,把他送到招待所的一个高级套间。王栋他们要走,让何参谋好好歇着。何参谋说不忙,留他们两人,想把招女兵一事详细谈一下。两人坐下来之后,按照事先说好的,武装部长先开了腔,他把本县的基本情况介绍一番,强调高中女生里,合乎条件的不容易找。把困难摆完之后,武装部长看了王栋一眼,好像刚想到的一样,咦了一声说:“王部长,你家朝霞不是一直吵着要当兵吗?老何同志,我跟你说,王部长的女儿王朝霞,我看倒很合适,无论长相,人品,各方面都没的说。你看要不要见一下?王部长调教出来的孩子,你可以放心,百分之百,军区首长会满意的。”何参谋询问地看着王栋,见他一脸的期许的微笑,就知道这是他们两个人在演戏了,要试探他的口风,而又不失面子。

于是何参谋问:“你的女儿多大?”王栋忙道:“快十七了。”“是高中生吗?”“下半年就上高中。”何参谋不说话了。喝了几口茶,何参谋抬起脸来,十分严肃地说:“这次招兵,军区首长特别有指示,要按标准来,要严格要求。这不是普通征兵,而是一项特殊任务,没办法。必须够十八岁,高中文化。你的女儿,再过两年也还有机会嘛。”

回到家里,王栋在被窝里把这事给朝霞妈说了,两口子都叹息不已,为这样一个绝好的机会白自给别人而着急。朝霞妈忽然说:“那个何参谋,我看着好眼熟似地,你看他像不像一个人?”王栋刚要说同样的话,一听妻子之言,心下一动,就问;“你说像谁?”“我看他特别像咱院的刘家掌柜的。”“你是说刘海国?”王栋心里顿时一动,咦地叫了起来;“可不是咋的,你要不说,我还真想不起,只是看着他脸面恍恍惚惚的,老觉得是在哪见过。对,确实是像刘海国,真是大脸扒小脸,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不过,他们不会有什么关系吧?我问过了,那个何参谋老家是辽宁奉天,刘海国可是木兰坐地户,土生土长的,他们刘家在这都好几辈子了。”“可我听刘海国老婆说过,刘海国是刘豆腐的老闺女生的,他爹可不姓刘,好像是个抗联什么的,后来让日本人给整死了。嗨呀,我想起来了,”朝霞妈大叫一声,兴奋得坐起来了,“刘海国老婆说过,她老公公就是姓何,叫何拽子,当时我还奇怪,好好的人,咋叫这么难听的名,后来才知道,敢情她老公公是一只手。”

王栋也跟着坐起来;心下骇然,想不到天下会有这样巧的事。“也许,何参谋的爹根本不姓何呢,这都是胡联系罢了。”朝霞妈也觉得不会有这么巧的事,于是就把话题又转到招女兵的事上。“你看多好的机会呀,上大学,学外语,没准还能上北京呢。可惜,咱家朝霞没这个好命,要木,咱们到老都没准能借上闺女的光,上北京享福去哩。”王栋一句话也没说。朝霞妈以为他睡着了,慢慢也闭上了嘴巴,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王栋可没睡,一直到后半夜,他都在黑暗中瞪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想着心事。

第二天,王栋要陪何参谋到教育局去,他比约好的时间提前了半小时。何参谋正在给军区打电话,见王栋进来,笑笑,示意他在沙发上坐下。电话挂上以后,何参谋问:“老王可真是抓得紧啊,连吃饭的时间都要不给了。”一边乐呵呵地看着王栋。王栋急忙看自己的手表,故作不解地问:“现在几点了?不是九点了吗?”何参谋笑道:“你的表该扔了,我的部长同志,现在是八点二十八。”王栋笑着,把表脱下来,作势要朝窗外抛出去。气氛顿时达到了最适合交谈的状态。王栋说:“何参谋真是走南闯北的人,说话就是幽默,你刚才说八点二十八的那个二字,真是哏得很,透着那么一点奉天味儿。”何参谋说:“哎呀,我还真是奉天人哩,怎么,王部长能听出我的奉天口音?难道你也是—啊,不是,那我可真佩服,咱这木兰县就是出能人哪。”

“何参谋既是奉天人,伪满的时候,怎么到木兰来了呢?”王栋以彻底放松、聊闲天的口气问。何参谋笑了:“终于有人问这十问题了,昨天晚上喝酒时,我就奇怪,怎么没人问我是哪儿的人,怎么到木兰当伪满林警的?好,这下子问题来了。说来话长,我们家老爷子是土匪出身,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让我这么概括吧,应该算一个悲剧型的人物,他的毛病就出在他总是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因为他的野心太大,一会儿把队伍拉上山,他就是抗联了,一会儿又投降日本人,就成了伪军。就这样,他反复无常,最后日本人也抓他,抗联也抓他,他闹得四面楚歌,众叛亲离,我当上警察那年,他就被日本人用战马给活活拖死了,据说肠子流得满地都是。多亏是日本人杀的他,否则,我今天还不落个汉j崽的名?我十五岁那年,他就把我领出来了,本来,我是当国兵的,后来因为他,又把我罚到边境上,当了个林警。”

“那,何参谋在木兰有什么亲戚没有?”王栋谨慎地问。何参谋摇摇头:“没有。”想了想,他又说:“我家老爷子的兄弟姐妹都在奉天,现在也都死得差不多了。别说木兰,整个东三省,除了奉天,我再没有亲戚了。”说完,他已经收拾好,看看表,九点钟,该走了。王栋也站起来,跟何参谋一起往外走,同时,以最漫不经心的口吻说:“你家老爷子,要是编现代史的话,该算个名人了。老爷子叫什么名啊?”何参谋又露出了自嘲的微笑:“他自个给自个起了个雅号叫何毓礼,可是从没人叫,人们都叫他‘何拽子’。”

“看来就是这样了,”王栋跟妻子说,这时他们刚吃过晚饭,正一人拿一张报纸,坐在外屋,“何拽子在木兰,跟刘豆腐的老闺女搞上了,而且生了个儿子,就是刘海国。他是何参谋的重山兄弟,只是,他们俩谁也不知道哩。”王栋说到这里笑了起来。朝霞妈觉得奇怪:“咦,你笑什么?”“我笑那老何拽子劲真够大的,不管跟谁生孩子,长得准得像他。”“老没正经的,”朝霞妈捣了他一拳,也忍不住笑了。

王栋收住笑说:“你准备一下,今晚咱们还得去老刘家一趟。”“对,”朝霞妈表示同意,“把这事快告诉他们,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呀。”王栋一脸的不高兴:“嗨呀,我看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怎么能这样办事呢?”朝霞妈看着丈夫的脸,一时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思。“咱们先去刘家提亲。”“提亲?’“对,”王栋坚决地说,“赶快把朝霞跟刘大方的亲事定下来。”朝霞妈直惊得像冻鱼一样张着嘴,“你疯啦,怎么能这么随便,把闺女给那样的人家,再说,孩子还小,定什么亲哩?”

王栋把手里的报纸抖了抖,显出一脸的不耐烦,反问朝霞妈说:“你想不想送朝霞去当兵?想不想让她念外语?想不想日后进北京?要是想的话,就得走这条路。”朝霞妈顿时茅塞全开,一拍手,嘎声大笑起来,把在厨房洗碗的王朝霞,和在里屋偷着看计划生育手册的王朝和都吓了一跳,一齐出来看,因为他们还从未见母亲如此笨过。

晚上,刘海国都要睡下了,忽见王栋两口子来到,又忙忙乱乱地穿裤子,两只鞋穿倒了也不知道,一上前去跟王栋握手就差点跌了一跤。一听王栋两口子说明来意,刘海国夫妇顿时怔住了。“你们是想——”刘海国怕自己听错了,又试探着问王栋,以为他是开个玩笑而已。但王栋一脸的正色,令人再无可怀疑。“他大爷,”朝霞妈c上来说,“你就别瞎琢磨了,我和王栋来,就是想跟你们把日子定一下,看哪天合适,咱们两家人坐一块,喝一杯换盅酒。”刘海国这才知道王栋两口子是要动真格的了,干眨巴眼睛,张口结舌的,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还是大方妈脑筋转得快一些,一捅刘海国说:“人家是来正式提亲来啦,你犯的哪门子傻呢?”又回头对王栋两口子笑道,“你瞅我们家掌柜的乐糊涂了,这可是想不到的呀。”朝霞妈忙说:“咋是想不到的呢?那天你家大哥不是提了亲,俺家掌柜的也当场就答应了吗?”刘海国这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抢上一步热烈地说:“哎呀呀,那天我不过是说说而已,一是孩子们自己相中了,二是咱们看你们王家是正经过日子的人家,更主要的是你家朝霞确实是好孩子,谁家娶了这样的媳妇不烧高香呢?话是这么说,可当时并不是当真的,孩子们还小嘛,再过两年也不迟,我是说……”“哎呀你别说了,”大方妈打住他的话头,“我看早定下这门亲也好,要不,时间长了,小儿女老在一块,没名没实的,让人家说闲话,到时候再出点别的事,就更不好了。我看这事中。你们说吧,什么时候咱喝这个换盅酒?”王栋说:“这个礼拜天咋样?大家都有空,日子也不错。”刘海国还是觉得事情来得太突然,办得太仓促,定得太快了。但他又找不出反对的理由,因为,他确实提过亲,至少表示过这个意思。所以,问到他的意见时,他只好点头了:“就这么办吧。”

礼拜六晚上,王栋邀请何参谋:“明天我闺女定亲,老何你可得去呀。”何参谋一听,哈地笑了,“要喝换盅酒啊,这我可不能不去。反正大礼拜天的,闲着没事,就凑个热闹去。”王栋说:“老何,现在咱们也不是外人了,你去可是去,什么东西也不要买,我们不过是图个热闹,没那么多老讲究,你要是破费,我可不高兴了,要是太客气我可就不请你去了。”何参谋虽然答应,可星期天晌午赶到王家时,手里还是提了一份四色酒。

“换盅”是正式的两家结成儿女亲家的仪式,双方都有亲朋好友来参加,就是要让大家都知道,谁跟谁现在订婚了。可是按照王栋的意思,只有最直接的亲戚才请来,大院的邻居自然是一个也不请。所以何参谋的出现,使刘家颇感不解,心说你们的朋友可以请,为什么我们的就不成呢?但这不快立刻就过去了,大家都忙着端酒上菜,招待客人,欢喜的气氛一下子把什么东西都冲淡了。酒宴设在王家,客厅里摆了两桌,女客一桌,男客在另一桌。刘大方和王朝霞被分开,两人都像做梦一样,脸上是不解的表情,很少说话,彼此也不敢多看一眼,好像一不小心就要把这美梦惊醒似的。刘海国被安排跟何参谋坐对面。两人一打照面,心里都动了一下,脸面上都是一愣。他们两个是那么相像,连外人都看出来了,自己更觉得骇然。一开始两人很少说话,甚至彼此不多看对方一眼。但是,渐渐地酒喝得差不多了,脑筋也放松下来,两人就借着晕乎劲,透过朦胧的醉眼,彼此开始打量对方。王栋只简单地介绍了一回,因而两人只知对方怎么称呼,其余一无所知。" 请问何参谋,来此地有何公干哪?"刘海国先开口了,说话有点不清不楚的。"啊,"何参谋打着哈哈,"没什么,办点公务。"要是在平时,听到人家以这样的口吻说话,刘海国自然明白人家是不想说这个问题了,但今天一是喝多了酒,二是对方长得跟自己那么像,使他感到气恼,刘海国又沉着脸,不怀好意地低声问道:"何参谋这么说,是看不起我们这无名草民了,不至于怕我们泄漏军事秘密吧?"何参谋听到这样带刺的放;焉能不气?当下酒劲一下子冲上来,一张脸胀得血红。他冷笑一声说:"首先你不是草民,现在是共产党领导,人人都是为人民服务;其次你是有名有姓,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你姓刘名海国。老刘同志总不会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都忘了吧?"说得众人都笑起来。刘海国自己笑得最响,好像一点也没注意到那话里的讥讽。他大口把一盅酒灌下,然后对何参谋说:"好,这话说得够水平,一点不错,我是把自己的本家姓给忘了。哎,大方他妈,我原来姓什么来着?啊,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对不起,何参谋,事先也没征得你的同意,不过,没办法,我原先也姓何哩。”

何参谋大怒,以为刘海国是故意开他的玩笑,yy地看着他道:“你这么说,我倒没意见,就不知道你的先人做何感想。”他故意显很明显:要是刘家的祖宗知道他酒后无德,辱没先人, 连自己的祖姓都不要了,那是你们刘家的事,可没人骂你们牲口八道。不料他这句话刚刚说完,刘海国突然一下子扑倒在地上,朝窗外咚咚地磕了七八个响头,这回可是动了真情,说话的时候,眼窝子里渗出了亮晶晶的泪珠。“老天在上,我今天就管我的生父何毓礼叫一声亲爹,爹啊,不孝儿不能给你扫墓培坟,连何家的姓也没有本事用,爹啊,你要是怪,就怪你自己吧,是你跟刘家弄得不明不白,到后来,害得我娘没法做人,我也连个何姓都不敢用。”说着,人已经哭出了声。

王栋注意到,这时何参谋的脸像纸一样白,那是内向的人在极度激动时的特征。他忽然挪到刘海国跟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强作平静地问:“刚才你说什么?你的生父叫什么?”刘 海国不耐烦地挣开,气鼓鼓地说:“何毓礼,怎么,这也得有关部门批准吗?”何参谋突然大叫一声:“你是三芒子啊,爹提过你的,跟我说过要照顾你的,可我一直找不着你。你还傻傻地看着我干什么?我是你的亲哥哥啊!”他一把将刘海国搂在怀里,又哭又笑。刘海国被他软软地搂着;样子完全是吓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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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刘王两家结成了亲家,因而,接下来的三桩大喜事就不分彼此,而成了两家共同的庆祝。第一件事自然是订亲的成功。第二件是刘海国跟自己同父异母哥哥的相认,这事,把整个木兰镇都给轰动了,从县委书记以下,全县有头有脸的人都来祝贺不说,大院里的人那几天也把刘家几乎给踏平了,纷纷来观赏,要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奇迹:半个废人、一文不名的刘海国,忽然有了一个高干哥哥,而且是亲的。他们就是这么说的:"高干哥哥"。那几天,何参谋就住在了刘家,尽管不舒服,挤得要命,可他就是要这样。哥俩真有说不完的话,对此,人人都理解,可是又有谁真理解?

第三件事就是王朝霞当了兵,而且,怪上就要跟何参谋一起去市。何参谋表达亲情的最高c,就是终于同意让他的侄媳妇拿到这个名额,当上了令人神往的女兵。"就是为此挨批评,我也认了。"何参谋这样表示,把刘、王两家人感激得热泪盈眶。临行那天,两家人坐着王栋从县委车队要的车,把何参谋和王朝霞一直送到火车站。在别人同何参谋说话的时候,刘大方终于找到机会,同王朝霞躲开众人,说上几句悄悄话。

这是自从订婚以来,两个人第一次单独在一起,更是头一次,在没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互相看着,手拉一下手。刘大方不喜欢这个订婚,因为它来得太突然,太不合情理。尽管父母给他说得很清楚,是王家怕那一场闹,坏了他家闺女的名声,刘大方还是觉得这事情太不合逻辑,令他的内心深处感到不安。王朝霞却相反,原先,她不知道自己是爱刘大方的,就是现在她也说不准,因为她太小,事情又发展得太快,她还无法习惯。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她喜欢刘大方,现在,她更强烈地感到了这一点。分手在即,刘大方握住她的小手,深情地说:“不管怎样,你都是我的,我也是你的,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天底下任何东西也别想把我们分开。”这句话,从此一直在王朝霞的耳朵里鸣响,时间长达二十年。

火车开动了,刘大方眼见自己的心上人远去,那张可爱的小脸已经看不见了,一只小手还在摇晃,渐渐不见,禁不住悲从中来,一个人赶快远远地跑到一边,迎风站了一会儿,抽了抽鼻子,终于把眼泪忍回去了,回到家里,他终日闷闷不乐,气得母亲直骂他:“家里家外都是喜,你喜欢的姑娘也定下了,整日价还吊个什么脸?我看你是搅灾哩。”刘海国不敢直接说儿子,不过也能看出来,对刘大方的沉闷,他更是老大的不满意。

刘海国记住了哥哥的许诺,等过一阵子,安顿下来了,他把家属从省城接过来,到时候就开车来接刘海国全家去市里作客。与何参谋相认,真像半天里掉下来的一场成真好梦,一个奇迹,刘海国的病好了一大半,精神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足。他甚至盘算着在机会合适的时候,要哥哥给他在市里找份工作,比如军区的什么办公室打杂的,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关键是一转到市里,孩子就有出息了,主要是女儿刘英英,从小身体就不好,实在舍不得她下乡遭那份罪。相比之下,市里的机会就多了。就这样盼着哥哥的来信,一等两个多月过去丁,却没有一点音响。

这一天,有两个人来到刘家,找到刘海国。他们自称是从市里来的,要跟刘海国了解一些情况。那两个人走后,刘海国就大病了一场。病好之后,他逢人见面,张口闭口,再不提他有个哥哥叫何参谋的事。过了很久,大院里传出了事情的真相。原来何参谋回到市里不久,就在新的一轮揪林彪余党的连环案中受到牵连,被逮捕,押回省城,从此就再也不知下落了。

王栋知道了这个变故,倒吸了一口凉气,心说:“好险啊,多亏跟刘家只是订亲,还没有实际成亲。”多多少少,就有了悔亲的意思。只是后来再没有人提何参谋的事,而且从来没有上面的人注意到他同刘家的关系,王栋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这时候,王朝霞在军事外语学院已经上了三个月,王栋去看她时,见女儿一身戎装,好像一下子长高了,成熟了,从一个丑小鸭变成了漂亮的白天鹅。王栋喜不自胜,对朝霞妈说:“有朝霞,咱俩可以说就终身有靠了。”两口子觉得不管怎么说,还是要托何参谋的福,进而对刘海国一家也带有感激。王栋不许女儿同刘大方见面,而且,不许她说自己订婚的事,怕影响不好。但他允许他们每月通两次信。

春节到了,王朝霞写信表露思乡之情,想请假回家来过年。朝霞妈想女儿也想得泪汪汪的,拿着女儿的信,跟王栋商量,看是不是从县里要辆车去市里把女儿接回来住几天。王栋看完信,不信任地笑着说:“她什么想双亲,我看她是惦记刘家那小子。不行,现在是最紧要的关头,谁表现好,谁显得突出,关键就在春节这两天。她不能回来,相反,要抓住这个机会。”于是,王栋马上给女儿写信,要她接到信后,立刻给领导写一份倡议书,贴在军校的墙上,呼吁“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

腊月二十九,王栋收拾了一大包东西,准备去看女儿。朝霞妈给女儿带了那么多小干粮、粘豆包、芝麻饼、冻饺子、关东糖。王栋嗔怪地瞪她一眼,笑着说:“你是疼死小的,累死老酌啊?”朝霞妈这才住了手。王栋又去刘家,问刘大方有什么要捎的没有。极为平静地,刘大方只把一块磨得贼亮的鹅卵石交给他,要他捎给王朝霞。王栋一路上都反复掂量那块石头,不知其中有什么古怪。其实,刘大方在思念王朝霞的时候,常去古尔纳河,呆呆地在河边一坐就是一天,那块石头就是在河滩捡来,日夜搓磨的奇情之物。在以后二十年的岁月里,它竟成了一个惊人的物证。

王栋来到市军事外语学院,在大门口的接待室里领一张表,填好他是谁、要找谁之类,把表又塞进小窗口,然后,就心平气和地坐在长椅上等。他已经来过一次,对这一套手续并不陌生。说实话,他不光不反感,还喜欢这样,好像这一切的烦琐的手续,都是专门为他的女儿设计的,用来表示她的重要性。过了大约半个小时,比他上一次来可长多了,一个长相严肃的人走进来,在接待室里看了看,问:“哪位是王栋同志?”王栋连忙站起来说:“在这儿,我就是。”那人看他一眼,点点头,“请跟我来。”领着王栋走进一扇小门。小门旁站着一个持枪的卫兵,另有一辆军用吉普车停在那里,右边的车门开着,似乎正等着他。王栋正莫名所以,就见那严肃的人走过去与司机轻轻说了两句什么,司机点点头,然后就冲王栋友善地招呼道:“请上车吧。”王栋疑疑惑惑,不知所往,左腿却已糊里糊涂地跨了上去,张口想问句什么,那严肃的人挥挥手,从外边把车门呼地关上,好像根本不容分辩一样。车子打个左转弯,稳稳地向前开去,一直出了后门,拐上了一条林荫路。

“这是要去哪儿啊?”王栋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儿,紧张使他几乎停止呼吸,两条腿不自觉地提起来,好像随时准备应急一样,与他平时坐在这个位置上四仰八叉地打盹儿大相径庭。他几次转头想问司机,但见司机神情专澎,目不斜视,一副不知情,或者说知情也不肯讲的表情,只得把刭嘴边的话又连同唾沫咽了回去。

上次来看朝霞,填完表,不一会儿欢蹦乱跳的女儿就出来了,把王栋领到她的宿舍。这回怎么是这样,女儿不露面,却有一辆车来接他,又不告诉他何去何从,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不等他想明白,吉普车已经又倏地驶进了一个环境优雅、建筑整齐的大院,绕着假山走了大半圈,便径直驶向一座半掩在树林中的小白楼。王栋的心跳得更厉害了。他的直觉告诉他,一定是出了什么事,而且,这事小不了。

走到小楼门口,在台阶前停了下来。司机跳下车跟门口站岗的卫兵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回过头来,冲王栋点头示意。王栋就跟他进去了。迎面就是一个大厅,地上铺着大红的地毯,墙上挂着字画,屋里的家具都是紫檀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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