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部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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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没办法。这回入狱后家人谁也没来看他,几天前儿媳妇却来了,没见面,给他送来一样东西。他打开那包一看,是一把草。那意思很清楚,儿媳妇骂他是牲口。他从那天起就再也不说话了。今天早晨,他忽然起得好早。走到水房,那里有一块砖,是用来垫茶壶的。他站在水槽边,解开裤子,把自己的y囊掏出,平板板地放在水泥台上,然后,抄起那块红砖,猛地一下,朝它拍了下去,顿时他的下t一片血r模糊。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自始至终没发出一点声音。

有生以来,刘大方第一次瞧不起自己。如果说以前劳教时他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话,做人,现在,他却再也抬不起头来。监狱里的犯人,数搞男女关系的最被人看不起,被称为“杆犯”,走到哪里都有一种人人喊打的味道。以前是王家无中生有,这回却是真的。家里人始终没有来探望,更使他肯定了这个判断,那就是,他这次无可救药地被这个世界抛弃了。像老吴头那样,自己的亲人都认为你是畜生。他想妈妈,爸爸,想妹妹,也想王朝霞,但他知道,从此以后,自己再没有资格想他们。他晚上哭得那么厉害,同室的人报告管教,要求把这个“杆犯”调到别处去。连贼都认为比他神气,见于人能说:“我是个贼。”你能说:“我是杆犯”吗?半年过去了,家里没有一个人来,也没捎来任何东西,连他寄去的信都退回来了。刘大方彻底绝望。

他从地板上抠下一根钉子,每天一点一点地磨成锋利的小刀,想用来割腕自杀,却被同号的人发现报告了管教,结果钉子被没收,又关了五天的禁闭。他想从工厂里偷出一把螺丝刀,但很快发现那根本不可能,每天对犯人的搜身在那里是最严的。这天吃饭的时候,他洗自己用的小铝盆时,忽然住手不洗了。每天晚上睡觉前,铝盆是要放到门外的,他却没有放,而是藏到了自己的被子里,谁也没有发现。半夜里,别人都睡熟了,刘大方就把铝盆拿出,一点一点折,把折下的一条条铝片就像吃香蕉一样放进嘴里,一寸一寸地咽下去。用于整个后半夜的时间,他把一个铝盆吃得一千二净。早上,犯人醒来时,发现刘大方正身朝外头躺着,嘴里在大量地流血。他被送到医院,动了手术,又奇迹般地活过来了。这时候刘大方才体会到,死也像世界上任何别的事一样,你躲它躲不了,你要找它时偏又让你找不着。回到监狱后,他成了最忧郁的人,每天不说一句话,就是想着如何能快快地死去,不要再见到家里人,不给父母和妹妹丢脸。

这天管教来叫刘大方,说有一个叫魏凤兰的人来探望他。刘大方很奇怪,他从来不认识一个这样的人。管教把他带到会客室,说:“管他是谁,见面不就知道了?”刘大方进了会客室,看见一个女人。他愣了半天才叫出一声:“三嫂?尸不错,这个女人正是三嫂,她半年多不见显得好老,眼角出现了深深的皱纹,头发上竟能看到白发了。三嫂泪汪汪地看着刘大方,说:“大兄弟,你咋弄成这模样了呢?”终于哭了起来。两个人坐在一块,就把以前没说完的话说了说,手握着手,感到彼此都是最可怜的人了。大方问:“三嫂,你咋找到这来的?”三嫂说:“架不住打听呗。这小半年里,俺哪天不惦记着你哩?大兄弟,是俺把你害哩。”说着,又要哭。刘大方忙道:“三嫂,你这些时过得咋样?”三嫂说:“还能咋样?那个现世报跟俺离了,俺回了娘家,看人家眼色过日子,那能好得了吗?”眼泪又流下来了。刘大方看她的衣服上打着补丁,脸上是菜色,就知她的日子过得多难了。、三嫂拿出一个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三听鱼罐头,两盒槽子糕,还有两个小黑瓷坛,里面装的是她自腌的小黄瓜咸菜。最后,她又拿出二十个咸鸭蛋来。刘大方说:“三嫂,你这是干啥?你自己的日子难,给我拿这些东西干啥哩?”泪水从他的眼中夺眶而出。

三嫂说:“大兄弟呀,你是让人给陷害了呀。”刘大方不解地看着她,不知此话是指什么。“这话咋说哩?”刘大方问。三嫂道:“那个刘大嘴,你还记得不?有一回喝酒喝多了,就跟俺家那个现世报吹牛x呀,说他认识县委书记哩,又说县委书记下边的人找的他,让他安排你去俺家住哩,知俺守活寡,非跟你好上不结哩,俺可是军婚哩。你说这人咋这么坏哩?大兄弟,你咋的啦?”刘大方的面色如土,再听不进三嫂在说什么。直到三嫂走他都没再说一句话。回到牢里,像死了一样,他靠在墙角,冲另一个墙角出神。他的眼睛里不是死灰一团了,而是在冒火。他把王栋的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从到刘家提亲,到何参谋出事后他对刘家态度的变化,再联想到公安局对他的突然逮捕,再加上今天三嫂所言。一幅完整的设计陷害的图画忽然变得这么清楚,一切都是王栋,他一步一步地在毁灭刘家,毁灭刘大方。想到此节,他感到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畅快,心头的迷糊一扫而光,他一仰头,爆发出一阵大笑。号里人吓了个半死,都以为他疯子。

从这天开始,刘大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说话,唱歌,见人就带笑,绝对服从管教,遵守监规,干活更是从来没有过的卖命。不久,他就受到表扬,被提拔为大值班的。当大值班的有一个好处,可以单独住在一个小号里,而且,晚上号门不上锁。早晨要比别人早起,在院子里打扫卫生。白天干活就可以晚去,又不用出c,是不自由环境里的最自由的犯人。刘大方每天早晨提着大扫帚在院子里转来转去的,很快就把周围的情形摸透了。他知道了哨兵换班的时间,搞清楚了电网供电的规律,对大院外头的环境也有了了解。他发现这个大院有两道高墙,里面这道墙的电网是通电的,外墙上的电网则是聋子耳朵——摆设而已,吓唬人用的。他遍寻四周,发现只有养猪场那边有机可乘,它在里墙和外墙之间,从院里有一扇小门可供出入。不过,那扇小门平时把得极紧,只有养猪的老郭头和负责后勤的郑管教有钥匙。老郭头是劳改释放犯,留下来就业的,这种人称为“二劳改”。刘大方一有机会就跟他接近,到猪场打扫,帮他起猪粪,垫猪草,给猪打防疫针什么的。可是老郭头生性多疑,对刘大方的帮忙和讨好总是怀着戒心,一双眼睛一刻也不离开刘大方,一干完活立刻就把他赶走,把门紧紧地扣上。

刘大方发现,老郭头每天有一大半时间要用来清圈,就是从猪窝里把大量的猪屎弄出来,一锹一锹的,特别辛苦,就对他说:“你真死脑筋,干啥这么费劲呢?”老郭头没好气地说:“你脑筋好,你给俺来干。”刘大方说:“你把圈下边开—个小沟,找一个长g,一勾不就全都清出来了吗?”老郭头一听他说得有理,就到工厂去,按刘大方的设计,让犯人给他打了一个小铲子,又找来一根长长的木杆,把小铲子装上。这样,每天老郭头就可以在圈外,把长杆伸进圈,一勾一铲地把又稀又臭的猪粪清出来了,又省力又省时,他心里高兴,嘴上却不说,倒对刘大方更严厉了,好像这是他自己发明了的,不愿让刘大方分享荣誉。刘大方说:“郭大爷,今天太累了,明早我来给你垫猪草吧。”老郭头说:“明早你可得给俺早点来,”又在刘大方的背后不知骂了什么难听的。

第二天一大早,刘大方就来到猪场。老郭头正在给猪喂泔水,见到刘大方,就骂:“快弄草垫猪窝,再不垫,猪都长疥了。”这时正是大院里最安静的时候,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刘大方过去,一把就将老郭头抱住了。老郭头就骂:“混小子,你跟你爷闹着玩?”刘大方不说话,把他按倒在地上,掏出早预备好的麻绳,就把他四马攒蹄地给捆绑起来,用一块破手巾把他的嘴也堵个严实。老郭头这才知道刘大方不是跟他闹着玩,吓得面如土色。刘大方说:“委屈了,大爷,不过,这样你也好,就没有同谋的嫌疑了。”说完,就抄起那根长杆子,快步走到外墙根下头,把长杆上的铲钩往墙上的铁丝网一搭,使劲拉了一下,试试,就双手抓住木杆,脚蹬着墙,迅速地攀登了上去。到了上头,刘大方把囚服一脱,搭在铁丝网上,露出了内里的便装。他从囚服上翻过去,才知道下边是一条小路,并非他原先以为的大马路。马路边的草地上,紧挨着大墙,有两个老太太在捡垃圾,忽见半空中掉下一个人来,都吓了一大跳。刘大方忙伸胳膊伸腿,做起广播体c的动作。一边做他一边往路边挪,在两个老太太的狐疑的目光中,摆出跑步的姿势飞也似地逃走了。

一路上刘大方扒汽车,搭马车,蹭火车,连赶了两天两夜,进了木兰镇时正是半夜时分。他来到县委大院,感觉就像离开了一辈子似的,家家户户的篱笆,院子中间的五棵半死不活的榆树,每一样都让他感到亲切。他摸到王家的大门前,观察了一会,又猫下腰,绕到后边。王家的后面与县委大院的砖墙之间看一个小过道,小时候,刘大方和王朝和他们就在这儿玩,每个犄角旮旯他都熟悉。王家的后窗户下有一株玫瑰树,扎人,一闻到花味,刘大方就想起了王朝霞。那窗户正是她的屋子,此时黑着灯,不知谁住着。他捡起一块破瓦片,朝那扇窗子扔过去,哗啦一声,一块玻璃打破了。王家的灯立刻亮起来,一阵咋呼的声音,正是王朝和。不一会就看见王朝和跟他母亲的身影出现在窗口,张头往外看。刘大方躲在玫瑰树后,他们自然什么也看不见。见王朝和骂了一会,就跟母亲把头缩回去了,只听王朝和说:“不知是哪个狗日的,我出去看看。”朝霞妈说:“你可别去,一定是哪家小孩子淘气,早就跑了,还是等你爸回来再说吧。”王朝和说:“自打当上书记,我爸啥时候头半夜能回来?”朝霞妈也是叹息,只是说:“他忙哟,比周总理还忙哩。”语气中也是嗔怨。

探听到王栋并不在家,刘大方就折回,顺着小过道绕到自己家的后院。他不想把家人惊吓着,再说,监狱里的经验告诉他,这时候黑河子很可能把他逃跑的消息传到木兰了,公安局的人没准正有人在蹲坑埋伏,他得看明白再说。确信后院没有异样情况,他就摸到窗户底下。里面就是他曾经睡了十八年的地方,摸到窗台,他的手指缝都感到亲密。对这扇他开关过千万次的窗户,他不是熟悉,而是了如指掌。他知道从外面往上一提左边的那扇,里面的挂钩就开了。因为把门钥匙弄丢,他曾经多次用过这招。轻轻地,把左扇一提,听到屋里有细微的一响,手一拉,窗户果然打开。回头四下张望,没有可疑之处,他就手撑窗台,身子无声地翻了进去。摸着黑,他走到门口的地方,把灯拉开;却没有抓着灯绳。他感觉到这间屋子是空的。走到另一间,灯绳找到了,一拉,灯亮了,一对年轻夫妻从炕上惊醒,女的叫了起来。刘大方这一惊不亚于他们,手指着他们问:“你、你们是谁广他这时已经注意到屋子的格局、家具全变样了,,明摆着,这已不是他的家。那小伙子先镇定下来,看着刘大方说:“要是我没猜错,你是刘海国的儿子——刘——大方?”刘大方上前,颤着声问:“我、我家的人搬哪去了?”那年轻人说:“我也不清楚,听说,好像是搬到你的一个什么姨家去了,在哪儿?北大泡子?”刘大方掉头就走时,那人想起来,在后面追问道:“你刑满释放了?”

刘大方费了好大劲才找到老姨家。他只来过两次,而且是很早的时候,一次是老姨结婚,一次是老姨挨姨父打,他去跟爸爸一起找老姨父算账。他记得老姨家有一个北大泡子最高、最丑陋的苞米楼子。这么多年了,那苞米楼子早该没了。令刘大方惊讶的是,他远远地就看见了它,就像这里的一切坏东西一样,它顽固地存在着,让入感到难受。刘大方事先准备好了两块石头,防着狗,他知道这里的家狗和野狗是不分的,一到夜里,家狗也出去到野地里了,当时婴儿死亡率高得惊人,野地里经常扔着死孩子,卷在炕席里,连埋都不埋的。狗吃了死孩子,一到晚上连眼睛都是红的。刘大方进到老姨家门口时,已是全神戒备。但是老姨家并没有狗,连院子篱笆都没有,一切都是敞开的,包括房门。他小心地推门进去,外屋是黑的,里屋点着一盏煤油灯。老姨夫赌得家里连电费都付不起,三天两头被电业局给掐了电,对此,刘大方是知道的。东屋是空的,西屋几首也是空的,刘大方仔细一瞧,才看到了炕上躺着的老姨。她头上缠着毛巾,脸上到处都是拔罐子的紫红印子,好不怕人。她病得很厉害,见到刘大方,半天才把眼睛睁大。刘大方说:“老姨,是我,我是大方。”老姨一下子就坐了起来。“老天爷,你、你是大方?”她嘴唇哆嗦着,把这话说了十多遍,才哇地一声,一把抱住刘大方,哭了起来。

刘大方说:“老姨,我妈爸呢?还有小英子?他们在哪儿呢?”老姨哭得更响了,说:“大方啊,你还不知道啊?你爹早死了,英子也完了。”边哭边把刘家的事说了一遍。刘大方一听,眼睛瞪得有铜铃那么大,只道一句:“他们……”就朝后一仰,崩当一声倒在地上昏了过去,把后脑勺结结实实地碰在地上,血立刻流了出来。慌得老姨忙下地给他扶起,抬到炕上,把一口凉水喷到他脸上。刘大方悠悠转醒,睁开眼,叫了一声:“爸,英子,我的好妹妹。”顿时口中喷出鲜血,又昏了过去。就这样昏去又醒,醒来复昏,有十多次,喷出的血把老姨的上身都给染红了。老姨给他调了一碗红糖水喂他喝下,为他把血擦净。刘大方浑身颤抖,牙齿把嘴唇咬破了,只说着二个名字:“王栋,王栋。”过了一会,他以可怕的镇静坐起,问老姨:“我妈在哪儿?”老姨一听,又哭了起来,大骂她那杀那千刀的丈夫,方把以后的事说了。

原来,刘海国死后,大方妈被赶出县委大院,暂时住在这里。本来说好很快就由纸箱厂安排房于的,但是,厂子一拖就拖了半年。大方妈是个极要脸面的人,从不向领导提任何要求,这时,实在没办法,就找领导请求一个落脚之处,一张老脸羞得没地方搁了。领导保证说一个月之内准给她解决。到了一个月时,就有人找她谈话,说厂子最近新从县上领到一套设备,要转产改成装订厂。考虑到像她这样年纪大、文化低的老工人,要是从头学起装订技术困难太大,因此,厂党支部决定让这批老工人提前退休,工资按百分之八十发给,并且有别的照顾,有的是可以让子女接班,像大方妈这样的可以分一套房子。自大方出事后,,大方妈老觉得没脸见人,一听退休计划,还有房子,就同意了。她只想带着痴呆的女儿悄悄地过了这几年,等着大方回家,一切就都好了。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不光房子没着落,连退休金也是一拖再拖,到后来,干脆就没有了。大方妈最怕去单位,可是,每月都得硬着头皮,在人家的鄙夷的目光下求救,像要饭一样让人家发她几个过日子的退休金。这时已经换了新的领导班子,对以前的担保拒不承认,说纸箱厂本来也不是国营企业,只是个大集体,什么退休金是没法保证的,因为现在厂子亏损严重,正面临着倒闭。

大方妈为这个厂子卖了一辈子命,二十岁不到,就参加了建厂,那时真是以厂为家,生孩子的前两天还在车间里团煤球,那是三九天,冻得手上的口子像小孩嘴一样。临到老来,儿子入狱,她无家可归,厂子竟把她像要饭的一样赶出大门。她含泪找到县工业局,要求公道。工业局的负责人说:“你儿子是犯人,你再胡闹,对他服刑可没好处。”吩咐门房再不让她进去。

在妹妹家,时间一长,妹妹还好说,妹夫的那张脸就没法看了。初时大方妈还有退休金,每月能交上十块八块的,后来,钱没了,妹夫就开始找茬了,每天骂骂咧咧,只要大方妈和刘英英一端起饭碗,他那边就开骂了,这碗饭还怎么下咽?大方妈含着泪,每天带着英英去捡煤渣,后来又捡破铜烂铁,到饭馆捡空瓶子,到垃圾场翻破布,有的能卖,有的不能卖,一天也弄不到几毛钱,又有什么用?妹夫的找茬就升级到直接的、指着鼻子的大骂了。有一天,他骂得太凶,吓得英英钻到桌子底下。大方妈被不过,还了一句嘴。这下可不得了,妹夫上来,一把揪住大方妈的头发,一直把她拖着就给拖了出去,回头把小英英也扔到院子里。就这样,大方妈母女俩被赶出了门。妹妹当时就跟丈夫打到了一堆,被丈夫打得住了院,到现在还没养过来。

“她们现在在哪儿呀?”刘大方泪如泉涌,表情跟疯了一样。

老姨哭得以头抢地:“我哪知道啊?见着天,我那死鬼去找,可他成天泡在赌场里,亲娘都不认了,还能找吗?”

西江坝外是一片坟地。老姨说刘海国就埋在这里。刘大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坟地,荒草一片,坟头密麻麻,哪里去找父亲的坟?他在黑暗中摸索,手和脸都被刺丛划破,竟毫无知觉。父亲的身影,他为儿女盖被子,织毛衣,他为了一个j蛋而耐心地守着老母j,往事如潮,以前刘大方为这些看不起他,讨厌他,可是,现在,他是个多么可爱的父亲啊。“爸啊,你在哪里啊?”刘大方大放悲声,跪倒在地,把头磕在泥土里。如果现在父亲转世,他要道歉,要喜欢父亲所做的一切,要他为自己的粗鲁而责打他。可是,后悔,去哪儿后悔呢?想到父亲为自己订亲而张罗,现在,为自己的冤案而死,死得那么惨。刘大方恨不能把自己的胸膛撕成两半。他又哭昏了过去。

醒来时,他听到一个声音,离他很远。他爬起来,朝远处张望,什么也看不见。他漫无目标地往前走,走着走着,就看见不远处有一个黑影,在一个坟头前蹲着。刘大方起初不知道那是一个人。接下来,听到有说话声,才敢往前走了几步。这时就听那人自言自语似地说话:“英子,英子爹,你们爷俩在一起了,互相要照应着,英子啊,有事没事的,别跟你爸顶嘴。他爸啊,英子还小,不懂事,该干的,你就多干点。那里不比阳世,我还能照顾点。在那里,就你们爷俩了,不相互心疼,谁,还疼咱?昨黑我做梦,说你俩老吵架,英子,你咋还像以前似地,气你爸哩?要不是守着,等大方回来,我早、早就去了,没我,你们俩咋过哩,谁能放心哩。英子,英子爸,我、我好想你们啊……”那人就呜呜地哭起来。

这一席话,把刘大方听得毛发直竖。他一步跨上前去,扑到那人的面前。“妈?!”惨淡的夜光下,他仔细端详,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自己的母亲。一年多以前,大方妈还是满头黑发,腰板直直,看上去像棒小伙一样有劲。此刻出现在刘大方面前的,是一个要饭花子,衣衫褴褛,弓腰驼背,头发全白了,上面沾着牛粪一类的脏东西。她的脸像一百岁的人那样苍老,饥饿和心理的磨难使她的表情看上去不是正常人的了。刘大方一把抱住她:“妈,妈,妈,是我,我是大方,大方啊。”大方妈吓呆了,嘴巴动着,没有声音,终于说:“是、大、大、方?”刘大方说:“是我,妈,”看着母亲的脸,他呜呜地、声音难听地哭,“我回来了,妈,我要给你们报仇了。”他把妈妈扶着坐下,发现自己坐在两个坟头前,就问:“妈,这是爸爸的坟?小英、英子呢?”大方妈朝另一座坟一点头,神情平静,也不说话。显然,她还在想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刘大方扑过去,搂抱着妹妹的坟?心疼,心酸,叫唤着妹妹的小名,好像要把她从不醒的梦中唤醒一样。就在被老姨夫赶出来不久,在一个大暴雨的天气里,刘英英跟妈妈要饭时,突然犯病,跌进一条水沟,竟给淹死了。

大方妈问:“儿啊,你释放了?”大方从坟头上起身,揉着眼,说:“妈,我是逃出来的,”就把被王栋陷害在南山沟的事说了。大方妈这时显得格外镇定,刘大方本以为听说他是越狱  出来的,要吓死了呢。她说;“王栋是要把咱家赶尽杀绝啊,儿,你逃得对,我现在已经明白了,不管在哪儿,咱都在他王栋的手心里,要是关三年,说不定又弄个啥罪名,非把你害死才算拉倒,”大方说;“妈,咱们告状去。”大方妈摇头:“儿啊,你的罪证,他王栋都有,他的罪证,咱可半点也抓不着啊。他是狐狸精托生的哩。我这些日子,睡不着,就天天想着这前因后果,现在,想明白了。儿啊,这深仇大恨,咱是非报不可。要报仇,只有一条路,儿,你听妈的话,你要闯世界去,要成为比他王栋更大的人物,这样,才能报仇。只有这一条路,懂吗?”

刘大方这时满脑子转的都是今黑半夜如何闯进王家,手刃王栋,杀他全家,直想得热血,母亲的话哪有半句放在心上?就说:“妈,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歇着。”心里盘算,只等把母亲安排好,就去王家行事。大方妈就在前面走,让刘大方在后面跟着。转来转去,进到了一座破败的古屋子,正是那卒被红卫兵捣毁了无数次的姑子庵。里面唯一完整的东西就是那个无法砸碎的石座,原先是用来坐佛像的。大方妈的全部要饭家当就在那上头,她就睡在那里。刘大方看到以前大院受敬重、在单位当学毛选讲用模范的老母,现在沦落到如此地步,双膝一曲,就抱住母亲的腿跪了下来,嚎啕大哭道:“妈,我对不起你呀广大方妈把他拉起,严厉地说:“你这样子,刘家的仇何日能报?”抚摸着刘大方的头,她轻声说:“儿啊,快走,你远远地走吧,到天涯海角,哪怕到外国去,混出个人样回来,把害咱家的人一个个收拾,记住,一个也不饶过。到时,到我和你爸、还有你妹的坟头前,烧烧纸,我们地下有知,也就心甘了。”说着,泪水长长地流下。刘大方急了:“妈,你得跟我走广大方妈瞪他一眼:“我这样,能走一里还是两里广刘大方说;“不,我能背着你走哇。”大方妈说:“那,咱俩就谁也走不了了。休想啥哩?现在王栋准知道你跑了,正布置人抓哩。儿啊,你要是再出事,咱刘家这血海深仇就永世不得报了,你爸在坟里也要跳起来了。听妈的,快走吧。”刘大方急得脸红脖子粗,大叫道:“妈,你不走,我死也不离开。妈呀,我怎么还能再抛下你,让你受这样的苦哩?!”

大方妈不说话了,软软地坐倒。刘大方说:“妈,你饿吧?”大方妈说:“傻孩子,你当要饭的像吃食堂哩?妈已经两天一口米汤都没沽了。”大方妈的破了两个口的瓷碗里,已经落了一层灰。刘大方看得心酸,急摸自己的口袋,哪有什么吃的?母亲饿得脸像一张纸一样,眼看坐都坐不稳了。刘大方说:“妈,你挺着点,我、我马上就回。”说完,掉头就往老姨家跑去,心想老姨夫要是在家,不让拿吃的,他就一眼不眨地把他杀掉。到了老姨家,老姨夫还没回来。老姨听说找到了大方妈,就要跟着来。刘大方说:“你的病还没好,可不能跟着折腾了。”就让者姨给包了七八个大饼子,又拿了两根黄瓜,便急急忙忙往回跑,一边跑一边想;“妈啊,你可要挺住,吃的拿来了,多少时日了,今天,你要吃饱了。从今以后,儿要带你去吃遍全中国的好饭馆,每天都是饱餐。”

回到姑子庵,大方高声叫“妈”,见母亲靠在佛像座边,已经饿得睁不开眼。忽然闻到大饼子香味,她的两眼顿时张开,就像饿兽一样,她一下子坐直,往前又爬两步,伸出手来,急切地要刘大方把大饼子给她。大饼子刚一碰她的手,她一把就抓了过去,放到口边就要狠狠地咬一口。蓦地,她又停了下来。“有人,”她说,“快,”她指挥刘大方,天生的镇定的目光又出现,以手朝后边一指:“那边有小门,赶快跑,别管我,快,一秒也别呆,快!”她好像预感到了这是什么人,脸上表情呈现死一样的坚定,刘大方不由自主,依言朝后边躲去。那里果然有一小拱门,通到山坡上。但他躲在门后,听着动静,一时没有逃出。

不一会,就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少说有十多个人进了庵里。只听一个声音说:“哎,在这儿,在这儿,王部长,怎么样,我没猜错吧,这老要饭的总在这一带转悠。”就听王栋的声音:“嗯?是她?怎么看着不像哩?”“就是她,嗨,老要饭的,把脑袋抬起来。啧,这老x,还真有本事,要了这么多大饼子。”王栋哼了一声:“嗯,果然是她。我看,这大饼子不是要来的吧,还用篮子装着,这年头,对自己老娘都没有这么尽心的了,嗯嗯,还有黄瓜。”另外的声音道:“这么说,他一定是来过了?”王栋说:“这得问问她了。”那人就说:“哎,老要饭的,你儿子回来没有?”等了一会,大堂里没动静。那人又问:“这个老要饭的,哎,我跟你说话呢?你儿子,刘大方,他找过你没有?”又没有声音。那人就急了,开始说粗鲁的话。王栋说:“老国,你把人撒开,里外找一找。”有一个人就找到刘大方这边来,几乎与刘大方撞上,可他就是没发现。

那些人又把大方妈围住,王栋说:“刘大嫂,你还认得我吧? 你家大方从监狱跑回来了,知道吗?这可是罪加一等。你要是包庇,就是同罪,懂吗?你别装傻,我知道他来过了。这小子还把我家窗户砸了。告诉你,今天你得告诉我们,他在哪儿,要不,后果你自己负责。”姓国的说:“别跟她罗嗦,带她走,不怕刘大方不来找他亲妈。”王栋说:“刘大嫂,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要是我让他们把你带走,你就是同伙罪了。咦,你要干什么?”王栋忽然发出惊呼。其他人也都叫了起来:“快快,抓住她,这老要饭的要找死!”但是,等待他们上前,已来不及。只听咚的一声,便有众人叫道:“她撞墙了,哎呀,撞死了!”

刘大方这时如何能忍住,“妈呀”地大叫一声,从小门后就直窜出来。见王栋正跟着众人一道,以一种惊讶和厌恶的样子查看大方妈的情况。老妇头撞在石座上,脑浆都流了出来,当时就咽了气。刘大方明白,母亲知道他还没走,以死以定其志,使刘大方再无后顾之忧,赶快逃命。他大声哭喊,一下子就扑在母亲身上,这时才发现她的手里还拿着那个大饼子,饿到临死,还一口未来得及吃。刘大方哭了两声,忽然收口。他憋住一口气,突然转身,这时手里就抄起了母亲的那只讨饭大瓷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力,就把这只碗砍到了王栋的头上,一下子就将王栋砸倒在地。他扑上去,还要再砍第二下,如果这一下砍中,王栋的脑袋肯定要开瓢了。这时,国副局长已经同另外两个人扑到刘大方身上,夺下他的碗,把他铐了起来。王栋尽管没死,却在他的脑顶上留下了永久的一道疤。

照木兰县公安局的意思,要把刘大方留下来,由他们处理。但是,北河子早派了人来,坚持要把刘大方带回去。依照司法程序,北河子是有理的,于是,刘大方又被押上了东行的火车。在车上,他不吃不喝,也不流泪。这是一节普通客车,刘大方被两个警察夹着,坐在门口靠窗的位置,一路上,他咬着牙根,看着窗外。他的手被铐在小茶桌下的铁柱上,要解手时才给他打开。两个警察一路上什么都聊,没事就打牌,还偶尔跟刘大方开个玩笑,也没多少恶意。刘大方不理他们,显得麻木,像一根僵硬的香肠。

车到后山子时,天黑了,还下起了雨。刘大方好像坐在那里就睡着了。两个警察也一个睁一只眼,另一个趴在小桌上大睡。刘大方忽然动了一下,醒着的警察忙问:“干啥?”刘大方这时看见一个人进了厕所,就说:“上厕所。”那警察就骂:“你他娘的咋尽事?”却又无可奈何地起来,给他解手铐。押犯人的警察一般都对犯人能让就让,得忍且忍,为的是路上不出什么事,用他们的话说,是“老子回去再给你梳皮子”。刘大方就朝刚进去人的那个厕所走去,一开门,里面锁着的。他就往另外一头的厕所走过去,那个警察无可奈何地跟在后面,骂人,声音又不能太大,怕别的旅客注意到他们。刘大方先前去过那个厕所,已经观察过了,那里没有机会。

他刚要进这个厕所,那警察把他拦住:“慢,”伸进头看一下,见窗户是关死的,且有铁护栏,这才放心,一摆首,示意刘大方进去。刘大方慢吞吞进去,样子像是随时都要倒下,软弱之极。他随手把门关上,警察把一只脚伸过来,顶住门,骂道:“你他妈想干啥?”犯人上厕所,门是不能关的。刘大方蹲下来,拉了一会,实际上什么也没下来,那警察就连叫“好臭”骂他,但脚还是顶在那里。他想抽一只烟解解臭味,脚也酸了,就换过另一只脚。刘大方等的就是这个机会,那警察的另一只脚还没过来,只在半秒钟的工夫,刘大方一跃而起,将门一撞,就把刚伸过来的那只脚给顶了回去。那警察大惊,扔下烟,就来推门,却听见里边擦地一声将铁销c上了。警察大叫:“哎,你干什么?快开门!”就用脚来踢。一时哪里踢得开? 忙转身去拍乘务员的门,大叫拿钥匙。

刘大方早已看好,这个厕所里的铁栏上,有两个镙丝是脱掉的,其余也都老朽了。他关上门的同时就转过身来,双手抓住护栏,全身一用力,就将它整个地给掀了下来。开车窗时倒费了些劲,情急之中,他的力量是惊人的,已经锈住的窗户硬是在一阵尖叫声中给他打开了。他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身子就翻了出去。火车在这里是上坡,又是山路,速度不算太快。刘大方跳到地上还是感到了可怕的重力,好像整个地球都砸在了他的头上。他一直滚到路基下的高粱地里,方才止住,衣服全挂烂,头破血出,嘴唇肿得像馒头一样高。但他没有停下,立刻起身就顺着高粱地住前跑,也不知那是什么方向。他知道火车马上就会停下,那两个带枪的警察就会以正当的借口把他击毙。使他惊奇的是,火车并没有停下来,而一直朝东隆隆地驶去了。

第九章

第九章

刘大方发现这是一个矿区小镇,小山沟里,有几十所房子,都是山上青石砌成。他先躲在草丛里观察了一会静,确信没有人,再悄悄地溜到一家门口,扔了一块小石头,没有狗的反应,就半贴着地皮摸了进去。院子里晾着衣服,他迅速地把自己的烂衣服脱下,搭在晾衣绳上,要拿一套衣服换上,这才发现,绳上挂的全都是女人的衣服。就在这时,屋里人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灯亮了,有人咳嗽。刘大方慌忙抓了一套衣服,连带着一条头巾,急急地逃掉了。在草丛里把衣服换上,还好,他身子单薄,穿上女人的衣服也不觉得紧。夜风很凉,他干脆把头巾也戴上。又回到路边,他想等着有过路的汽车就扒上去。一连过了几辆,不是拉煤的,就是载原木的,没有藏身的可能。又饥又渴,实在没有力气了,他就又朝小镇的方向走,想找点吃的。

他实在不敢冒险敲谁家的门,只想吃一口东西赶快逃跑,抓他的人随时会来到。在路边有一家饭馆,门是关着的,窗户也漆黑,他过去,贴着窗户站了一会闻到一股馒头味,就馋得像狗一样流出了哈拉子。他知道里面就是厨房,便想着法把窗户撬开,可每扇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怎么也弄不开。他只好摸到门这边,从地上捡起一根小g,准备c进门缝里试试。谁知门是虚掩着的,手刚一碰,无声地开了。里面是一条黑黑的过道,不是直接通厨房的,而是进了一个住家的院子。那家的人还没关灯睡觉,一个女人哼着歌,抱着孩子在喂奶,肥大的茹房坦白地露着。刘大方看看没有男人的样子,胆子稍稍壮了点,女人心肠软,可以跟她要点东西吃,而不至于把马脚露出来。刚要上前说话,这时,忽闻街上有了杂杂的脚步声,而且,直接奔这边过来了。刘大方就听见一个人说:“先挨这条街搜一搜,再往红旗街那边查,那小子肯定还没出这个镇子。”不一会就听见邻居的几家有敲门问话的动静,这家的门也响了起来。刘大方赶快一矮身,躲在y暗的角落。那女人把孩子往摇车里一放,一边系上怀上的钮扣,一边往外走,嘴里还半嗔着半骂地说着:“来啦来啦,门也没锁,瞎敲你妈个腿哟。”一开门,见不是路过吃饭的卡车司机,就把接下要说的更带荤味的话生生咽了回去,不好意思地说:“哎呀,倪主任呀,半夜三更的,您老也来吃……”“不是不是,”倪主任打断她,“权嫂,这是黑河子监狱的两位同志,他们跑了犯人,现在要查查。”女人说:“这是咋回事呢,我家也不是笆篱子,哪能跟犯人舍扯上哩,快走快走,我家里可没窝藏犯人,倪主任,你要是污泥浊水地埋汰人,明天我可告你去。”

那些人不理她的茬,一直闯了进来。正是那两个押刘大方的警察,由镇治保主任和几个基干民兵领着,里里外外地开始翻。刘大方见明晃晃的手电一进院子,就朝另一头去找藏身地,那里还有什么地方?情急之中,他一闪身进了女人的屋子。那些人找进屋里,刘大方急中生智,一探手从摇车里把那个小孩拿出,抱在怀里,听到脚步声,把身子就朝向里墙。那两个黑河警察一进屋,见屋子里有南北两面炕,北炕上是空着的,堆着新搓出的苞米粒,南炕上一溜睡着七八个小孩,尽头里还有一个摇车,摇车边坐着一个姑娘,穿着绿裤子,花上衣,戴着烟色的头巾,正坐在炕头抱着小孩哄着,面朝内,好像很害羞,听见人声也没回过头来看。倪主任说:“没有,走吧。权嫂,那是你妹妹?”权嫂初见那姑娘,心中一诧异,赶快把表情又恢复过来,说:“是、是呀,昨天刚从富锦来的。”就把倪主任一帮人送到门口,回转身,忙把门c上,进到屋来,刘大方正要把孩子往摇车里放。权嫂从背后一把抓住他,说:“嘿,好大的胆子,我跟你说了,你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去,下午他们就来找过你了……你不是菊花,咦,你是谁?”权嫂发现自己家的这个姑娘是个生人,惊讶得说不出话。刘大方把孩子放好,头一低,夺路就跑,不承想权嫂一伸腿,把他绊了个跟头。他刚一起身,权嫂一把就把他的头巾扯了下来,顿时发出一声怪叫:“原来是个老爷们,呀,你是——逃犯!快来人——”她这一声还没叫出,刘大方一跃而起,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巴,把她按倒在地上,手拧到背后,用地上一只小孩鞋上的鞋带捆绑起来,把她的嘴也用摇车里的一块n布堵住。忙活完,他感到更饿更累,就到厨房里找了两个馒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又吃了两个,才觉得好受多了。又到外屋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咚咚咚地喝了,这才回到屋里,坐到权嫂的身边。

“他们还在外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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