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部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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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他们怎么又把二十年前的账也翻了出来?而且,还派人去了木兰……”

他的抽鼻子的声音,他的在沙发的不停的扭动,使王冻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噪音使他不能思考,而国处长还接着说:“我感觉有一个鬼魂,就附在你我的身上,咱们不管干什么,他听得一清二楚,看得一清二楚。可是一回身,你却看他不到。”他那个“到”字一说完,自己猛地回头,样子之恐惧,使灯影,也为之颤动。而他说完那个字时拉出尖厉的尾音,更有一股令人不寒而栗之激凌。王栋不能动。他的感官却跟着他转了一下,寻找那个已经附体的鬼。

王朝和干下蠢事的那个晚上,110电话曾被神秘地拔通。尽管最大的可能是王朝和召来的那帮人中某一位干的,王栋却总不能释然于这个问题:“果真如此吗?”在他和凌晨鬼的某一晚上,曾听到奇怪的动静。是朝霞妈,还是别的什么更厉害的威胁?如果没有一个对他王栋了如指掌、又恨之入骨的人提供线索,桓公明一伙又何以一下子就打蛇打在七寸上,不光知道找什么,而且知道去哪里找?一个时期以来,王栋每进这个家门,就感到一种潜在的、神秘的力量在追踪着他,好像,那是一股致命的看不见的紫外线,或者,是一双仇恨的藏在暗处的眼睛?

国处长突然剧烈地一哆嗦;眼睛瞪得牛一样,朝一个不知所之的方向,失声问道:“什么声音?你听,听见了,有一个声……音……”他的湿嘴唇可怕地动了两下,再也不动了。脸上,是遭到血光之灾的表情。

王栋此一惊非同小可,以他的阅历和年龄,竟发出了一声。在国处长叫起来之前,趁他正在低头愁苦的当口,王栋已经把手在他的酒杯上指了一下,便有一些白色的粉末落在了杯中。突然的叫喊,充满恐怖,王栋差点把杯子打翻。

就在这一刹那,他觉得自己也看到了一样东西。不是听到,而是看到,他的胆战又非国处长之比。他不出一声,飞快站起,一个箭步跨到了斜对面的一个角落。那里有一个大大的电视柜,王朝和所弄到的一切新奇影视设备都在那里。刚才的一个黑影似乎就在那闪现。比鬼魂更快,更模糊,因而也更神秘。

大柜子后面什么也没有,但是,王栋现在比任何时候都肯定,刚才确实有过的。他甚至能闻到那东西留下的气味,这样,他就比一只猎犬还敏感了。第六感觉使他目光炯炯,尽管什么都看不见,他却知道那鬼魂一样的东西就在屋内,在他身畔。

一无所见,国处长已经从惊惧中恢复过来,又愁煞人地蜷在那里,诉说不安,手把着酒杯。王栋忽然又从沙发中一跃而起,动作之猛,竟把衬衣的一个钮扣扯掉下来。他扑一张沙发床边,伏下身,朝底下伸头。头伸不进去,但在黑暗中,他却看见了里央有一对光亮。它们正在不停地认动,因崦就更惊人。

国处长也伏过身,朝床下看,叫道:“是一对眼睛。”王栋此进是那么激动,胸膛里呼噜着,发出可怕的喘声。事实上,他开始象动物那样咆哮,用一种黑瞎子被无故打扰了惊惧和恼恨,大声叫,喝令那东西现身。国处长早已拿到一个gg,是他从吸尘器上拆下来的,朝床下捅进去,试图把那个有一双怪眼的东西弄出。于是,从那里面,就发出了一阵长长的“撕心裂胆的喊声。那不是人的或任何这个世界的声音,因崦它就更不可思议,更叫人发疯。

这里的喧闹惊动了整个大房子。王朝霞赶到进,见王栋和国处长正对着沙发床下,叱喀呼喝,着什么东西现形。王朝霞的眼里一下子充满了泪,尖叫了一声,就冲过去,把两个人推开。“你们在干什么?”她叱道,“他是个残废孩子,连他这样的可怜人,你们都要专政吗?”柳眉倒竖,胸脯起伏。当王朝霞动了真情的时候,她就是可爱的,也是可怕的。王栋和国处长看她钻了进去,不一会,从面拖出一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东西,不由得呆了。正是那个小怪物,一身是灰,泪水糊得满脸皆土泥,看上去更其残废。

国处长已见过这小东西一回,因此,不是吃惊,而是纳罕:“怎么这个小动物无处不在?”王朝霞心疼地为小怪物擦着脸,痛心地说:“他什么都不懂,连话都不会说,只是个痴儿,就是整天到处乱跑,满世界地瞎玩.怎么又惹着你们了?一定要把这里也变成军管区,还是监狱?”

看着王栋,她的眼里充满厂怨毒和绝情,似有干言万语,要一吐为快。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国处长,她知道自己对这两个人的仇恨如果忏悔出来,一定会使上帝都大吃一惊。她要把它表达出来,因为太大,找不到表达的方式了。面上带着冷酷的笑,她还想说出更多的话来,但是,她拉着小怪物,一扭身,以极迅速的步伐离开了屋子。

完全被羞惭和恐惧所慑住,国处长嘴唇哆嗦了两下,有一颗奇大的涎滴流了下来,掉到了他的衣襟上。惊惶使他的口格外地干。他把那杯酒一饮而尽,站起,带着那样一种表情向王栋告辞,好像是说:“我走了,要是出什么事,那可不怪我。你不能帮我,我自然也不能再袒护你。”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国处长在家中死亡。医生诊定为心肌梗塞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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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在王朝和房门口,小怪物已经听了好一会动静。他两手撑地,像猿猴那样坐在那里,此时正是下午三点钟,王朝霞推着母亲出去透风了。每天这个时候,朝霞妈都要到省委大院后面的那个街心公园走一走,呼吸一点在这个大城市难得的、别人吸剩下的新鲜空气。便在此时,凌晨从娘家回来,同王栋在她的屋里说话.他们的声音是不可能被外面的人听到的,然而,小怪物却把每一个字都听进了他那只惊人的、长而大的耳朵里。

两个人躺在被窝里,凌晨让王栋的手放在她身体的最敏感的地方,同时,自己的手在不停地压住他的手,不让它从那里离开。王栋的心情是这样恶劣,他不光投有了性欲,而且,为凌晨的纠缠而恼怒了。把手从那个地方恶狠狠地抽出,他把身子抬起,将凌晨从身边推开,就那样赤l着身子跳下床,在地上像一头困兽一般来来回回地走。以一种受了委曲的、少女一般的撒娇的样子,凌晨在床上扭着她的丰满的、散发着欲望强盛的女人特有气息的身子,哭了。王栋叹着气,上床,又钻进她的被窝。带着怨气和愁恨,他的性欲是邪恶的、几乎是走火入魔的.凌晨先是惊讶,很快,就陷入了极度的欣喜。她又哭又笑,凭着她所看到的、所想象出的,让王栋进行,变换着花样。王栋险上出现的凶狠的、完全是刽子手的表情,给了她那么大的快感,多少天以来,她第一次达到了高c。

两人喘息稍定,凌晨问:“王朝和的事到底怎么样子?他还有救没救?”王栋的因为刚刚纵完欲而带出的红晕,一听到这句话,立刻就从脸上消失了。从心底发出长长的叹息,他的神色是僵死的人才有的那种青白。“这个畜生,他这回很可能要了我的命。”这样说着,他的心变得比他的面部更y沉。想到了他的敌人正以此为突破口,长驱直入,而他的可怕的历史早晚有一天要被揭露,顿时,他浑身冰冷。凌晨自然还在她自己的思路里,问:“那你的出国汇报什么时候才能进行啊,我什么时候才能走马上任搞上外贸啊?”把她的手就摸住了王栋的下身。

王栋咬紧牙关,想着桓公明和他那一伙看到他身败名裂时的狰狞的笑脸。他必须采取行动,坐而待毙,不是王栋的性格.再晚上几天,别说汇报出国、开办外贸,恐怕他王栋自己也得去啃窝头了。想到此间,不寒而粟。凌晨道:“干脆,把王朝和推出去算了,来个大义灭亲,这样,各位不就全齐了吗?”好歹毒的女人。不过,王栋此时所想,正好让她给说出来.舍却王朝和,他们就再没有理由整王栋的材料,一切历史都重新回到老地方,永不见天日。他王栋可以有充分的时间,慢慢地搜集他们的材料,必要的时候,就可以猝然攻之,一下置对方于死地。真是一个快刀斩乱麻,一下子除却烦恼丝的高招。一个王朝和,换来的是王栋的巧渡难关,乐不可支。好一个大义灭亲。

这主意,这高明的想示,一下子就照亮了王栋的y霾密布的生命,就像一个快要淹死的人,不但突然被救上来,而且给放进了一个温暖的有阳光的房间里,他从极度的绝望进入了极度的狂喜。王朝和很可能被枪毙,但是,王栋却成了人人景仰的英雄。没有人再鄙视他,相反,就像歌颂包公铡包勉一样,他要被报道,被编进小说,有人还要为他演电影。桓公明不是要以王朝和一案向他发难吗?他却以此成就了更大功名。

他快要乐出来了,但是,他让自己皱紧眉头,作出沉思的、痛惜的模样,他说:“朝和再怎么混蛋,也是我的亲骨r,把他牺牲,我心何安?”凌晨一声冷笑:“要是不知你这个人的,还真得让你说哭了呢。你是谁?我是谁?两个世界上最自私的人,还想跟我充人物吗,王副省长?”说得王栋终于一笑。

接下来,两人就商量如何打好王朝和这张牌,让它发挥最大的效用。王栋最关心的一个问题,就是如何让王朝和始终都蒙在鼓里,不知他老爸对他的背弃。“那小于混着呢,要是知道我不管他了。说不定就像疯狗一样,乱咬起我来,”王栋想。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他知道的关于他老爸的情况,一点也不比那个国处长少。

此时,小怪物听到楼下有了声音。是她们回来了,吴婶正帮着王朝霞把母亲从轮椅上扶下,背着她,一步步上楼。王朝霞将那轮椅折叠起,两手吃力地拖着,跟在后面。从楼梯口往右一拐可以直接进到母亲的房门,吴婶自然是背着朝霞妈进屋,朝霞却把眼睛看了一下左手边.她一直期待着从那里发现什么,因为那是凌晨的房间,而她的父亲—定会千方百计呆在那里的。

于是,她就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在她看来,那一定是小怪物。她把目光调整一下,却什么也看不见了。在王朝霞确认之时,小怪物把门推开,无声地走了进去。王朝霞顿时感到了不安。小怪物的乱跑瞎窜,已不止一次让凌晨和王栋着恼。她不想让他们再逮住他,给他们打骂。在她的心里,这个小怪物已经有了这样一种奇怪的地位,好像,他不是一个简单的、丑陋的、残疾的孩子,而是象征性的东西,其重要性已经超过了人的意义。他成了她的灵魂的某种寄托,对此,无法用尘世的、一般的眼光去解释其深刻的内容,像远古的回忆或来自太空的信念一样,只有用不寻常的比喻方能明白其本质。

眼见小怪物又惹出一场责骂,王朝霞焉能不急?她快走几步,相跟着到了凌晨门前。门是斗开着的,没有什么动静。一闪身,她便入到了内里。把眼睛四处观看,竟没有小怪物的影子。她知道自己进来得不是时候,因为,有一个声音从里屋传出。她便明白凌晨回来了。本待不听,可是,她的身子忽有一阵难过的颤抖。王栋的话音也清晰无比地从卧室里飘到了外间。

王栋正和凌晨商量细节问题,一方面,他要出面向公安部门和法院作出指示,对王朝和一定要依法处理,决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袒护和迁就,相反,正是由于他是干部子弟,更要从严从重进行惩治,另外一方面,王栋还要想出办法,让王朝和相信他是在尽一切可能救他,而这一点是极为重要的。“老东西,你是怕他反咬你一口呢,”凌晨道,反映出了好的不一般的心机。王栋的声音变得很难听:“胡说,我还不都是为了咱俩天长地久的事?”

王朝霞不能再听下去,悄然出门,回到母亲那里。

母亲正睡着,这正好,给了王朝霞一点时间,让她能坐下,稳定心神。窗边有一张巨大的藤竹椅子,上面堆满了旧报纸和没用的东西,就是说,从来没有人在那上面坐的。王朝霞坐在那里,对着窗台上的一只麻雀,出神,不知想什么才好。那只鸟是上个月才学会飞的,这是它第二次独个出来找东西吃,紧张使它的眼睛一眨不眨,而它的脖子,上面的羽毛还很嫩很稀,迅速地抽动着,像是在躲避飞快地、接二连三砍下的、看不见的什么刀锋。

在床上,母亲发出来一种声音。虽然极轻,还是引得王朝霞回过头,关切地看了她一眼。老妇人仍在沉睡着,面色苍白,两条胳膊在被子外面,瘦弱得就象两根布带一样。在床的上方,挂着她以前练功用的太极剑。当她睡熟的时候,朝霞妈的体格就更显小,面目也模糊不清了。好象,平时看到的她的年龄、性格甚至她的脾气,都不是她奉身所固有的东西,而是借助一种外力强加给她的。

“她的一生,究竟有什么意义呢?”王朝霞看着母亲的湿漉漉的嘴角,这样想。“她的问题又出在哪儿呢?当那个假王栋,我的父亲,向她求爱的时候,她还是个少女。而她为他养出了两个孩子,度过了最虚伪的一生。还有什么办法,能把这可怕的错误补救呢?难道,像她一样,我也要在这里同罪犯一起,等待那末日审判吗?我是不坚强的,可是,我也要犯罪吗?”

她的思想,其本身似能产生电流一样,令她微微地颤抖起来。

不知何时,小怪物进了门内。王朝霞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的可怕的身躯,那张畸形的脸。和那双几乎不成为人类的眼睛,每每看见,王朝霞就无法压抑发自心底的恐惧与厌恶。但是,每到这个时候,总有一个理智的声音在说话,使她镇定,用更深刻人思想去爱他,分析他。这时候,她就把她楼在怀里,摸着他的树条一样的胳膊,惊异于那种感觉,好象,他不该有体温,不该给人以r感,不应该这样真实似的。她让他在她的怀里蛹动,这样,她就能感觉到他的全身,听得到他也有一颗正常人的心脏,它,也在怦怦跳着。她把他的两条小腿放到自己的膝上,把它们条折叠某种铅丝那样折叠起。这时候,她感到的是一种什么样的亲情啊。她为他修剪头发和指甲,发现他的手长得那样怪,要分出那个是大指,哪个是小指是不可能的,此时,她又是多么对他充满了心疼啊。

看出了她眼中的慈爱之泪,小怪物的脸上一阵抽动,快,而轻微,不为人知。他以最可笑的步子直上前,扑到王朝霞的怀里。手轻轻地在她的头上摸,王朝霞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午前。在辽河边的那个树林里,她和刘大方搂抱在一起,胸交身伏,互相感受,同时进入了梦样的情境。刘大方是那样动人地摸着她的脸蛋,而她则以一个少女的娇羞,第一次,抚摸了一个男人的头发。

那段回忆是那么美好,刘大方昔日的秀美的影子是那么传神地印在她的心中,蓦地,怀中的小怪物又动了一下,她不由得后背渗出一股寒意。带着难以掩饰的厌恶,她看着小怪物,惊恐地发现,在自己的心中,怎么也找不到一点爱的影子.对这个可怕的小东西,她也像他人那样,怀着深深的恐惧之心。为此,她不能原谅自己,于是,她把小东西在怀里搂得更紧了。

朝霞妈在梦里发出了一声,就像一只山j被猎枪击中的一刹那所发出的哀鸣王朝霞吓了一跳。睁开眼睛,母亲平静地看着她,目光是混浊的,而且,没有聚光点。她几乎没有任何地方是能动的,说话也是极为困难。好在,她的神智是清楚的,能够理解别人、主要是朝霞想跟她说的大部分事情。

“呵,朝霞……”她含糊不清地说。

王朝霞就过去一些,站在她妈妈能看见她的地方:“我在,妈妈。”

“去看、看、看看……,看你爸爸回来没……”

王朝霞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问问……朝和的事,朝和到底怎么样了……”

母亲知道王朝和的被捕,但她不知道情况有多么严重。以她的对事物作判断的能力,以为跟以前一样,被抓进去,很快又放出来了。是有半个多月过去了,一直没有放人的动静,她才感到自己应该更多地关心这件事。每次问到王栋,或者王朝霞。他们都是吞吞吐吐地,这,在很大程度上给她造成了一种印象,好象王朝和是个混蛋,没有人再愿意为他的事c心。她也恨他,但区别是,她毕竟是他的母亲。

她还要说话,却惊异地发现女儿的眼里有了泪。是激愤之泪。

“怎么回事……”朝霞妈慌乱地问。

王朝霞咬住嘴唇,长时间地固执地不发一言。在很小的时候,她就有了这个毛病,当她不想表达自己的感情时,就这样固执地、气人地沉默着。这是她的权力。母亲却急了,因为她知道,每当女儿做如此状的时候,她的心里一定有了大事。

“啊……要我死啊……”也要哭了。

王朝霞忽然发出了很大的一声:“妈,咱们明天就搬走。”朝霞妈吃惊地看着她,想说什么,却不知话从何来。沉静了好一会,她艰难地问:“搬走……搬……你说的意思……”

王朝霞的脸胀得像血染一样,泪花四溅地说:“搬走,永远离开这里。妈,你看不出来,这里是魔窟,不是家啊。”

激动使她的双手举到半空中,在那里挥舞,忽然,它们停在那里,再也不能动了,小时候的生活情节,一幕一幕,生动无比地再现于她的眼前,她看着它们,忘记自己的呼吸了。母亲的年轻的笑脸,尤其是父亲的慈爱,这些,怎么可能变成这样一场可怕的恶梦一般的结局呢?那个把她架在头上,在古尔纳河边奔跑的可爱的父亲,怎么可能是一个杀人犯呢?他的对女儿的亲切的无比动人的爱,怎么可能是带着那样恐惧的血腥气呢?他到底是谁,而她又是怎么成为这个家族的可悲的一员的呢?这个感觉,刹那间,使她完全傻在那里了。

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用一种奇怪的声音,述说了自己在凌晨屋里所听来的一切。

次早一上班,王栋就把省公安厅正副厅长,市公安局正副局长召到自己的办公室。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王栋是干净的和庄严的,脸上的棱角随心所欲地分明,组合成他所希望的那种表情,就是,他之所以如此严肃,是因为他正在为着人民的利益作出巨大的牺牲,对此,又有谁能理解,谁能作出?

“找你们来,是为了王朝和的事,”王栋说,脸上显出一种悲伤,但很快,就把那变成了最坚决的表情。“他是一个qg犯,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我希望你们从重从严办这个案子,决不能考虑我和他的关系。现在我向你们正式宣布,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了。如果说还有,那就是我要你们更狠地打击这个流氓团伙,绝不能手软。”

厅长望着副厅长,局长望着副局长,好像,他们都不相信自己的智力了。王朝和能到今天这个地步,谁人不知那都是王栋纵容、袒护的结果?省城里,现在人人都在期待着王栋和桓公明之间会有一场火拼,幸灾乐祸之徒正等着有一场好戏看。忽然之间,不是那么回事了,王栋心甘情愿地要在他的碉堡上c出白旗了。那个副厅长想:“这家伙可能还以为他儿子像一般的流氓小偷,关上几个月罚上千把块钱就放了呢。”看了一眼厅长,就说:“王副省长,王朝和的事,正在审理着,许多事情,现在还很不好说哩。”朝市公安局长使了个眼色。王栋自然明白他的话里头没说出的话,看出他们几个脸上那变幻不定的表情。心里一阵冷笑,他抬起下颏,作出真地不知轻重的样子,问市公安局长:“王朝和的案情,进展如何?到底怎样?”

搓手心,费力地咳嗽着,公安局长把王朝和的案情介绍了一下。根据王朝和及其同伙的交待,从一九七五年到现在,他们以开办家庭舞会为名,总共j污了上百名青年妇女,其中,光王朝和一个人的犯罪就达四十余人。根据查证核实,已有三十二名王朝和的直接受害者写下了证言,提供了充足的法律依据。根据现有材料看,王朝和的犯罪,无论是动机还是手段,都有qg的特征,而且,大部分罪案的情节都相当严重。

王栋用眼睛的翻转慢慢地牵动着脸,把另一只手里的钢笔在桌上的记事本上慢慢地剌下,力道如此之大,本子被刺穿了,犹自未觉。看着面前的这四个人,就像看着非他同类、但他又不得不与之交谈的生物一样,他的神情是y沉的、使人畏惧的。那四个人都把眼睛转到别处,心怦怦跳着,等着他问出下面的话来。

那,”王栋沙哑着嗓音问;“他会判几年?”

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永远也不会有人回答这个问题。王栋的目光落在了厅长的身上,再也不动了。被通不过,厅长红着脸,抬头,迎住王栋的注视,显出气呼呼的神情,好象是一个医生在告诉病人癌症的消息:“可能要判死刑,王副省长。”接下来,王栋就没有再说任何话。事实上,他就像一尊从古而来就放在那里的石膏像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他的脸上的最后一个表情,就在那里凝固了。他的眼睛,本来是那么炯炯有神的,此时犹如瞎子一般,没有了任何光亮,特别是, 没有了对外界的任何反应。那四个人,就像四个窃贼一样,被吓坏了,悄悄地互相提携着往外溜。最后那个出门的,是公安局副局长。他想回过身来把门带上,看到了王栋的那冻鱼一样的眼睛正盯在他身上,吓得他几乎把自己的手扔下,不顾一切地掉头就跑。

听着他们走远,王栋一下子就恢复了自己的神情。他站起,走到窗前,看着厅长一行人上了自己的车子,一溜烟开走,嘴角处便有了一个构成冷笑的皱纹.按了一个桌上的小钢钮,他在对讲器里给自己的秘书下了指令:“备好车,我要出去。”

路上,坐在自己专车的宽敞的后座上,王栋把四肢展开,借此让自己放松。“刚才真应该让桓公明那老小子看到,”他摸着自己的上唇,想着他会给桓公明那帮人留下的印象,不禁有些得意了。“现在还必须完成最后一步,而且,是很关键的一步呢。”

来到南城分局,早有分局长出门迎接。简单地说了几句话,就不事喧闹地引着王栋去到接见室.王朝和已被带到,正坐在一条板凳上,剃着光头,面色青白,朝着一个方向发呆。王栋走进,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坐在他的对面,王栋细心地打量着儿子,尽力不在脸上显出任何异样的心情,父子间的那种特殊感应力,使他担心,自己想的是什么,可以瞒住别人,却很难瞒住自己的儿子。

关了近一个月,王朝和竟像被关了一辈子那样,瘦得惊人,眼睛里闪出疯狂的光芒,好像,他忘了自己是谁了,随时都准备同任何人同归于尽。正是这种不顾一切的样子,吸引了王栋的注意力。隔着桌子,王栋把手伸过去,捉住了王朝和的手,握住。他的目光是冷酷的,但在手心里,他希望能传给儿子一些热情。

“你怎么样,身体还行吗?”王栋轻声问。

王朝和把眼睛放在他的身上,渐渐地,有了一些不理解的神色。父亲的来访,在他看来不仅是不必要的,而且是不同寻常的。这更证实了他原来的猜想:他的情况不妙。以前他曾五次折进公安局,每一次都挨了父亲一通臭骂,但很快地,他就给放出来了,绝对没用得着父亲出面,而且,最主要的,父亲绝对不舍来看他。刚才教管通知家人来看他。而且是父亲,王朝和就像挨了一记重击,脑袋嗡地一声,差点摔倒。“不是好事。”他这样对牢里的人说,而自己心里苦道:“大事不好。”

盯着父亲的睛睛,王朝和咬紧了牙关,拼命抑制住大放悲声的欲望。知父莫若子;父亲目光中的闪烁,他的以过分的严厉的表情对自己心情的平衡,特别是,他忽然表现出来的不同寻常的亲切和慈祥,都在说明一个问题:王朝和的案情现在是何等严重。

被捕三个多星期,他已经换了四个提审。每换一次,他就感觉到自己的情形变三分。刚进来时,他还是乐呵呵的,并把这个情绪也传染给了那个年轻的提审。后来就不对头了,他知道是省委副书记亲自过问的他的案子,而那个人又是他父亲的死对头。从提审的态度里,他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正在转化,由他原以为的人民内部矛盾,可怕地向另一个方向倾斜,他不承认,但他知道那边的尽头处有一个可怕的恶魔,名字叫作“敌我矛盾”。

两天以前,发生了这么一件事。王朝和被他的新提审提出牢房,到那边的小平房组合成的预审科时,他被安排坐在第6号预审室。那是唯一的没有进过的房间。提审刚问了他一句,院子里有入喊:“小穆,电话!”那个提审就去听电话了,从外边拉进一个人给他“照看一下。”

那个人就是原来审过他的吕提审。他曾经多方照顾王朝和,提他出去抽烟,送给他各种报纸、杂志。有一段时间,吕提审明确地表示过,再过几个星期,王朝和就可能出去了。十天以前,这个光明的前景忽然不存在了:吕提审不再管他的案子,而且,据说因为王朝和一案而惹了麻烦。

进来,坐在王朝和的斜对面,吕提审把身子扭到一边,看着桌上的一张《松江日报》。王朝和知道,这种时候,跟他说话是不合适的。但是,对自己命运的恐惧压倒了一切谨慎,他结结巴巴地问:“吕提,您怎么不管我的案子了?”没有回答。他固执地又问:“到底要把我怎么着啊?”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吕提审忽然说了一句话,很低,而且,也没有看王朝和:“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吧。”

困难地扭着头(他的脖子在最近的一次号里跟牢头的冲突中受伤了),他从另一个角度看着父亲,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把要说的话说出来:“爸,你到底能不能把我弄出去了?”这句话的答复,是他此世最不敢听到的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王栋的脸红了。不是为了要说下面的谎话,而是因为要对自己的亲生儿子说谎话更主要的,是这个谎话唯一的结果就是为了害了他,自己的亲骨r。这样平静地、理智地置自己的亲人于绝境,尽管是王栋,也感到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怅惘。他更紧地捏住了儿l子的手,激动,难过,同时又要极力掩饰这一切,他的神情走样了,变得不像他了。他自己都意识到这一点,因而.他的声音里也有了罕闻的颤抖。“我今天来看你,就怕你不放心。你好好在这给我呆着。用不了十天半个月,我就把你弄出去。这,是一点也不会有错的。跟有关人员,我已经都说好了。”强烈地暗示他跟桓书记已然达成了政治协议。王朝和一时还没能理会,想了一刻,他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层辉。他明白了,父亲是要他坚定对自己的信念。而此时此刻,只有父亲的亲自出面,才能救他的命,所以父亲今天亲自来此。就是让他明白他的良苦用心。把嘴张了两张,王朝和像小孩子那样,可怜地、毫无耻心地、纵声哭了起来。“爸爸,”他叫遭,说不出话了,“啊,爸爸。”

王栋把他搂在怀里,为他抹去鼻悌,轻声安抚道:“记住,孩子,什么时候,都别失去对你老爹的信心。记住了吗?”王朝和不大明白他的真意,但是,他记住了。

为了安排他自己的阵营,用以跟桓公明对垒,王栋跑了一天。他已经公开了自己对王朝和的唾弃,因而再没有这方面的问题成为他的障碍,相反,这倒成了他无私无畏的一个明如皓月的证据,人们,尤其是省委的领导们谈论它,给了他无穷的乐趣。他跟主要领导人,尤其是崔省长,抱怨了桓公明对他的y谋诡计,引起子那么普遍的同情,王栋从中看到了他的更辉煌的胜利。于是,他趁机从崔省长等主要领导那里得到保证,要尽快安排,听取他的出国汇报,把他的建外贸公司事排到日程上来。

半夜回到家时,他是得意的,在凌晨的被窝里更有点忘乎所以。在回答凌晨的问题:“怎么样,王朝和还有救吗?”这个时候,他的话语里不仅没有悲惨的成分,倒有了一种拔去了一  颗不好看的、不需要的、而且是疼痛了大半辈子的坏牙的快意。

“要是换成一般老百姓,公安局得把他枪毙三十回还不止,”他这样说。凌晨问:“那,这回肯定得枪毙了?”王栋半晌没有回答。他想起了白天,在看守所里,他跟王朝和的这一面,几乎可以肯定是此生相见的最后一面了。对此,他竟然不能感到那种应有的悲哀。他对自己的心肠的不正常的坚硬,也感到有些吃惊了。此时,屋里的灯是黑着的,他倒希望有个亮光,照到他的脸上,那样,他也许可以感觉到另一种心情,而他的脸上也许就能表现出来。

“朝和一死,你伤不伤心?”王栋不回答她,却这样问。他是认真的,实在是想从她那里听到更有人情味的话,用以安慰他的那颗他自己都感到难以接受的心。

凌晨的话冲口而出:“伤心?我看这是老天爷成全咱们哩。”

话音未落,屋里的灯亮了。在卧室的门口,出现了一张轮椅,朝霞妈端端正正地坐在上面,毫无表情,因而就更其怕人。在她身后,站着王朝霞。而不停地从她的衣服下面伸出头,好奇地看一下,又同样飞快地把头缩回去的,正是那个小怪物。

疾病,特别是这种使人瘫痪的、力不从心的病,对朝霞妈的心智造成了这样的影响,她不再那么相信自己的生活了,就是,她对自己的一生,开始采取一种从未有过的否定态度。她不能动,无法在面部表达怕的感情,同时,也不能作出任何手势,来加强自己的此时才有的强烈的、只有一个摧毁者才有的意识。于是,她说出的话都有了一个惊人的特点:她一定要指出问题的实质,而且,一定要用她说的那样去做。她知道自己的处境,本能使她不能再重复她的言行。

“你……你叫车,车,车,车来……把这个个婊子赶走……”朝霞妈这样说,语音不连贯,但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刻出来的一样清楚。

她的话是冲王栋而说的,眼睛却盯死了凌晨。王栋脸色比死人还白,僵硬地躺在那里,动也不敢动弹。凌晨则快要昏过去了,尽管无耻,她也没有作好这样的准备,面对着这样的一场挑战。事实上,两个人都吓傻了,都想说话,但都失却了任何反应的能力。朝霞妈不再出声,用她在这种情况下所不能有的神情看着王栋和凌晨,又好像准也没看,沉浸在自己的对过去的那个自我的反省中。她记得王栋第一次到她家来时的情景,他戴着一个灰色的小毡帽,慌乱中,把她父亲的泡假牙的水喝了,为此,她曾幸福地回忆了多少年啊。大炼钢铁的时候,他们两个确定了恋爱关系,在平顶山的矿石堆后面手拉手,出了多少汗,心跳得是多么美好啊。但是她现在比任何时候都相信,这个她曾经爱过的人,不但杀死了真王栋,杀死了梁文,而且,他可以杀死世界上任何人,只要他认为对于自己的见不得人的计划,那个人形成了妨碍。用仇恨和恐惧,已经都不能把她此时的心情来形容了。她对他已经心死;因而,已经没有了一般意义上的认识。她,没有了任何的感觉。

在这种情形下,王栋要起身是不可能的。但他艰难地爬了起来。在众人的注目下,穿好衣服,人已经死了一半了。凌晨没有什么选择余地,也跟在他后面穿好衣服,下床,已经羞得要疯子。

只看朝霞妈第一眼,便不用言语,王栋明白了她现在要干什么,而且她确实可以干得成:把王栋的丑行彻底揭出,一劳水逸地毁灭他。对这个女人的恐惧,此时胜过了他一生恐惧的  总和。王栋的心抽着,面无人色,好像在枪口下被着自杀一样,走到电话机边,拨响了司机班的值夜室。

穿着红色的灯芯绒裤子,并且,由于慌乱,把白色的没有洗过的纱衬衫一半塞进裤腰,一半却在外面掉着,凌晨小心地、侧着身从朝霞妈前面走过。她的女人的聪明使她明白,尽管她的婆婆是个瘫子,尽管她以自己的无知和懦弱过了一辈子,但是,现在她却是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动物。好象,是一颗已经开始冒烟的炸弹,哪怕轻轻的咳嗽也会引起惊人的毁灭。她必须像王栋那亲,战战兢兢地躲开地,尤其是现在……

车来了,王栋把凌晨安顿在后排坐好,为她正了正挨着她的、她一刻也不离开的小提包,借以表示对她的肌肤之亲,对此,她自然明白。把凌晨娘家的地址给了司机,他才放心地回到屋里。

朝霞妈和王朝霞,以及那个王栋看见就厌恶得要哼起来的小怪物,仍在房里等他。没有人说话,姿势也没变换一下。王栋不能看他们,好像,那些眼睛本身就能杀死他。但在坐下之后,他不得不飞快地扫他们一眼,等着朝霞妈对他的判决。

屋中的寂静,使朝霞妈的声音更有失真的味道。她的话是激动的、含混的,病痛使她的口腔没有了合理的构造,因而,她的表达是最困难的。本来可以在几分钟内说完的话,她却用了半个钟头。不把她的原话重写一遍,就无法领会她的意思中那动人之处。

“王朝和是该杀,”她说,“但不是由你来杀他。他坏,但他从来没有杀过一个人。你呢,王栋?你杀了多少?加上那个王栋,怕你自己都算不过来了吧?光是我亲见.你就害死了刘海  国一家四口,包括那个刘大方。”

“你跟凌晨做得好梦,要拿王朝和的命,给你们铺上个金子银子的世界,让你们达到极乐之境.就是为这,我决不答应。也就是为这,我要你出面,不管你怎么办,把王朝和给我救出来,保住他的一条命。要是你不办,我就再也不跟你拖泥带水,你知道我要干什么的——我要直接到省委,告发你,把你这个王栋的画皮剥下来,让党和人民把你干刀万剐。”

就像一棵太大的树,好像永远也不会被锯倒的,但是,在长久的外力作用下,它出人意外地倒下来了。王栋把膝盖弯曲。慢慢地、就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一寸一寸地跪下来了,直直地,他的没有腿的身子立在朝霞妈,王朝霞和小怪物的面前。

第二天,王栋是这样实现他对朝霞妈的保证的:把凌晨约出来,两个人躲到西山招待所,那是省委高层领导从事休息和非正式会议的地方。在那里,两个人商量好了自己的对策。

过了两个星期,对王朝和一伙的处理意见下来了。除了王朝和,还有另外两个同案犯,要被处以极刑。主管政法的桓公明特意同些取得了一次会面。使那个陕西老头惊讶的是,王栋的反应好像他的儿子在一年以前就被处死了,而且是他自己下的手。

王栋的这种大义灭亲的态度,虽然十分令人费解,但在机关还是引起了人们普遍的钦服和同情。对王朝和的罪行越是恨,人们就越是想为王栋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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