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部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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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一阵子,又到链接的一些个人网页去看,像一个放了学无所事事的小姑娘进了一个大商场。在“诗文会友”,见到许多网友的个人文集,前面那些跟她打过招呼的孤鸿啊,枫叶红啊,都有一些长长短短的诗文在里面。茹嫣津津有味地读着这些刚刚认识的网友的文字,暗暗拿它们与自己的比较,好像一个小女孩穿了一身新衣服,然后偷偷去看人家的衣服一样。

接着她就看到了达摩的几篇文章。只看了几句,就一篇篇看了下去。茹嫣是一个对文字特别敏感的人,就像登徒子对女色,熙熙攘攘一片人海中,一下就捕到最漂亮的那位。茹嫣这种能力,常常甚于那些吃了一辈子文学饭的大评论家大教授,有时看他们褒扬的作品,看几段便看不下去,心里说,这样的文字,怎么也说不上好呢。

转了一圈,茹嫣再回到“空巢一看”,哇!(用个论坛里最时新的感叹词)自己那篇《儿子的成年礼》后面一片赞美的跟贴,说什么好听话的都有,才女啊,美文啊,读得热泪盈眶啊,收藏了啊,转到另外的网站去了啊……让茹嫣都晕忽了。其中就有那个达摩的跟贴,虽然只八个字,却让茹嫣感动不已:佳人文采,慈母情怀。

正在这时,qq响了。茹嫣以为是儿子上来了,赶忙打开,一看是那个女儿也在法国的一江春水。

一江春水:你好,如焉。打搅了吗?我从你的注册资料里见到你的qq号,冒昧与你联系。刚刚读了你的文章,就想跟你说说话。你真是会写,把我心里的话都写出来了。

如焉:当母亲的,心都一样。(一个笑脸)

一江春水:我是父亲。

如焉:(一个大红脸)没想到父亲也会这么柔情。

一江春水:从她十岁起,我又当爹又当娘,所以对孩子的感情不一般。

茹嫣没想到是个男士,还是一个单身男士,就不知该如何应对了,想想后打了几个字:那你也真不容易。

一江春水:如今都过去了。(一个笑脸)

如焉:是,再难也会过去。

茹嫣不想说自己。

一江春水:我女儿去了几年,对那儿熟悉一些,她妈也在那里多年,你们孩子有什么事需要帮助,尽管说。

如焉:有事会麻烦你的。

茹嫣突然想知道一点他女儿的情况,甚至想知道他女儿的模样。想想又觉得唐突,骂了自己一声,你也太急了一点吧?

两人接下来聊了一下孩子。然后茹嫣就说到达摩,问达摩是谁?

一江春水:达摩是我们这儿老鸟了,资格比我们都老得多啦!他是这个“中年”网站的创始人之一,后来他自己又做了一个思想论坛,这里就交给别人管了。

如焉:你有他那个论坛的网址吗?

一江春水:原来有,这两年搬来搬去找不到了。你可以去狗狗上查一查。

如焉:那我现在就去查查,再联系。

他们互相告诉了孩子的qq号,email,然后道别。

08

达摩与茹嫣在同一个城市。不过对于网络来说,隔了个太平洋与隔了一堵墙,都是一样的。如果没有空巢论坛的偶遇,即便在一条街上,一辈子也很难相遇,便是相遇,也不相识。

茹嫣上网晚,孤陋寡闻,不知达摩早已是知名的网络大侠,特别是在一些思想文化网站上,是一个很犀利的网文高手。他一些温和点的文章,也常在报刊上发表,只不过都另用笔名。一些好奇的网友,常会猜测他是哪个大学的教授或研究机构的学者,有的还说他在海外,言之凿凿地说他就是谁谁谁。你几乎判断不出他的专业,有时说西方宗教,有时说明清野史,有时说文革,有时说抗战,有时说时政,有时说经济,有时又说文学影视。涉猎范围很广,政经文史哲都来。有人说是一个奇才,有人说是一个杂家,也有人说只是一个学术混混而已。只有极少知交,知道他的底细。

八十年代初,达摩还在一家国企当工人。那家国企有一所自办职大,与时俱进地想开“三论”,就是当时很时髦的控制论、信息论、系统论。学校没人能教,就从外校请来一位,没想到此公上了几节课后,人就不见了。到他单位去问,单位说,我们也在找他,说是到南方去了。一时请人又请不到。一个学生说,他们车间有一个人,讲得比这个老师好多了。教务处的人以为他说笑话。学生说,不信你叫他来讲讲?课不好停下,于是学校派人找到达摩所在的车间,车间领导说,有这个人,电工班的,人还聪明,就是思想意识不太好。问如何不好,车间领导说,和组织不一心。知道他能写能画,让他帮车间搞一些黑板报,大批判什么的,他说他不喜欢这些无聊的事情。学校问,这是哪年的事?车间领导说,多年来就是这个样子。

学校一听,这话也是太过时了,只好笑笑。

学校私下找到达摩,想探个虚实。拐弯抹角,说到“三论”。

达摩说,知道一点。

学校说,这是现在最时新的理论哦。

达摩说,说新也不新,看你怎么说。

学校问,你说怎么说?

达摩说,要从国内说,当然还是新的;要从国外说,已经是几十年的老学问了。

达摩此话一说,学校就一惊。又问此话怎讲?

达摩说,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美国人就利用控制论的原理打德国人的飞机呢。说白了,就是把速度、角度、天气、飞行线变化、提前量这一大堆因素综合起来考虑,得出一个最佳方案。钱学森当年在美国的时候,就研究控制论啦,要不回国以后哪能搞原子弹?

学校就更诧异了,问达摩从哪儿学得的。

达摩笑而不答。

学校决定让达摩去试讲几堂课,一来试试深浅,二来可以在此期间继续找人。便对他说,让他下周去当几天辅导员,与同学们一起讨论一下控制论。学校没敢说让他讲课。

没想到,达摩去了之后,哪有同学们讨论的份呢?他一个人滔滔不绝不紧不慢深入浅出一路说下去,大家还没有听过瘾,两节课就完了。学校有人在后排监听,同学们一致反映,比那个上海小白脸讲得好多啦!又试了几堂课,反应愈佳。那时候,讲文凭还没有讲疯,又是一个企业自办学校,规矩不严,学生都说好,考试能过关,就行。学期结束,达摩就被借调到学校,还是当那个不明不白的“辅导员”。达摩挺满意,不用坐班,有寒暑假,还能在课堂上胡说八道,有一种满足感。

那一年,达摩刚好三十而立。在此之前,他当了五年知青,八年工人,读了十几年杂书闲书黄书黑书,学历初中,电工三级。

事后,已经在社科院里谋得一职的好友毛子私底下问达摩,你狗日的什么时候学了控制论?

达摩笑笑说,哪里正经学过?只知道一点皮毛。现买现卖。

那个学生是他一个车间的,平日喜欢听他吹牛,便胡乱举荐了他。举荐之后,立刻给他通了气。达摩正好厌烦了车间的生活,想到职大是一个自在地方,便临时抱佛脚,花了几天时间,找来一堆资料,没日没夜地磨起枪来。头一两堂课混过去之后,心里便有数了。可以说,他是和他的学生们一起完成了“三论”的基础教育。

也有人对他说,你这样的化学脑袋,当初怎么不参加高考啊?要不现在还受这些窝囊气?达摩说,他怕那些高考题,怕考过了,人也傻了。恢复高考的时候,达摩几乎一点都没有动心。心高气傲的他,觉得自己已经无须将大学文科那一套再学一遍,他读过的东西,已经远远超过一个文科大学毕业生的范围。只是他当时没有想到,这个文凭以后会有那么大的作用;更没有想到,他那个又稳当又令人羡慕的企业,有一天会訇然倒闭。当然,还有一个很实在的原因,当时老婆要生孩子。

讲了两年“三论”,学校又开文科,让他兼讲世界通史,后来又讲文学史,逻辑学。反正学校已经习惯,什么课缺人就让他去,只要同学说好听就行。达摩呢,已经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先行半步,开讲之后与同学们共同学习,共同进步,给同学们讲完了,这一学科自己也学完了。屡试不爽。后来,他用笔名写过一篇文章,就是谈这种同步学习的教育方法的。其中说,让教师也保持一种与学生一样的陌生感,新鲜感,紧迫感,与学生一起共同探讨,共同获取,是一种新的教育思路。教师只是一个学习小组长而已,那种将自己嚼了几十年的知识呕吐物再麻木不仁地喂给学生,自己也了无激情,学生也了无兴趣,反倒剥夺了学生的自学权利。文章出来,曾引起不小反响,也有多年靠知识呕吐物吃饭的骂他。

这种崭新的教育思想最终不了了之。达摩私下说,等我有了钱,自己办一所学校,一个呕吐型的老师都不要。

好景不长,没过几年,职大就进入弥留期,没有生源,最终关门大吉。那年头,正是全民皆商连居委会老太太都p颠p颠忙着跑信息的时候,达摩教了几年的“三论”,终于有一个词获得广泛的社会认同,谁见了谁都会问,有什么“信息”?

一些老师调走,一些老师退休,一些老师回到企业另做了一份工作。

学校成了一个空壳,要几个人留守,达摩是留守者之一。留守人员有几百元工资,没有多少实事可做,看管图书仪器办公用具,处理租赁教室业务,联办补习班,发放相关人员的各种费用……后面这几项,多少有一些油水,是大家都想做的。达摩却一眼就挑中了当看管员。

图书室有几台电脑。前些年,他就是在这里对着当时那唯一的一台386完成了他的电脑入门教育。九十年代初,中国开通教育网,达摩最早的网络教育也是在这里完成的,那时还是电话拨号。达摩至今还记得,初上网时的那种兴奋。折腾一番之后,那只“猫”叽里哇啦一阵乱叫,浏览器上出现了一个网站的页面,那时网速很慢,看着那页面从上至下一点点显现出来,就好像一个孩子,一点点从产道里面露出来一样,头发,脑袋,胳膊,身子……终于,一幅有图片有文字的页面全打开了。那时互联网管制还不严,各种消息,各种言论,与传统媒体相比,又大胆又新鲜,就像刚刚有了汽车,还没有交通规则一样。

现在这几台老机器还在,蹲在图书室一角,落满灰尘。网络上,这一类设备叫做骨灰级设备,这一类网虫,叫骨灰级网虫。到了后来,发展就相当快了,再回过头去看看当时那几台硬盘不到一个g的机器,就像看一百多年前的蒸汽火车头。

这样的清闲日子过了两三年。达摩看起来极平和,其实是一个自视甚高的人,高到有些不求进取。这两三年对达摩来说,几乎是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神仙日子。上了班,四处一转,便钻进图书室,读书上网喝茶打字。可惜好景不长,接着厂子就整体给卖掉了。给了两三万买断钱,达摩和上千人一起,从此与这个企业永别。这时刻,正好遇上女儿读高中老婆动手术。眼见得那几万块钱一点点薄下去,达摩才知道读书上网不能管饱,骑马找马地混起差事来。

09

达摩的家,属于这个城市里最正宗的平民。父亲卖了一辈子茶叶。当年定成分,组织上给了一个“店员”,说是和工人阶级只差那么一点点,几乎就是工人阶级了。

达摩爱读书,是被茶叶店熏陶出来的。

多年来,店里除了那些高级听装茶叶,其余的都有自己印制的包装袋。三年饥荒时,纸张突然紧张起来,店里的茶叶袋就断了来源。连达摩的课本作业本,都是那种又黑又糙的回收纸做的,一写字,笔划就洇得粗粗的,笔尖在纸上停留的时间稍长,就是一片墨迹,像山水画。纸面上还有没化完的旧字迹小疙瘩,用手摸去,像盲文一样。上课时,达摩抚摸书页,觉得不舒服,就一粒粒抠它们下来,有时候是一截草梗,有时候是一团棉絮,还有一回竟是一只小甲虫的尸体。这些东西倒是抠了下来,书本作业本就露出了一个个小d眼,让人非常沮丧。明知道会把书本抠破,达摩依然禁不住要去抠,不抠掉难受,最后将书本抠得百孔千疮。达摩后来读心理学的书,知道那叫强迫症。

茶叶店买来一些废旧报纸书刊,粘成纸袋装茶叶,十六开的刊物纸,每页装二两,三十二开的书纸,每页装一两,半斤以上用质地较好的画报纸或对开报纸。

茶叶是雅物,字纸也是雅物,这两样达摩儿时最早接触的雅物,让他这样一个地地道道的平民子弟沾染了许多儒雅之气。他喜欢到父亲的店里去,闻着茶香,似懂非懂地看那些尚未拆散的报纸书刊。到了六十年代,许多书刊外面已经看不到了,父亲的茶叶店还有。五十年代的,三四十年代的,各色各样早已消失了的人和早已消失了的文字,不时都可以看到。对于茶叶店来说,那只是商品包装;但是对于达摩来说,却是学校里得不到的“非法信息”。有一次,他见到一本多年前的国语课本,就是后来的语文课本,发现十多年前的语文,竟是这么有意思,要拿回家去。父亲说,这里的一张纸,一片茶叶,你都别想带走。父亲是那种最本分最清高的店员,因为干了这一行,他一辈子不喝茶,全家都不喝茶。直到今天,达摩烟酒都会,就是喝茶不会,喝也喝不出味道来。达摩拿了那本国语课本便坐下来读,读到父亲下班。第二天放学后,继续来读,又读到父亲下班。

父亲见他这般痴情,于心不忍,便去和柜长商量好,凡有儿子喜爱的书刊,算成双倍的重量来换。茶叶店的秤小,几两几钱都称得出来,那时候,老百姓买茶叶,常是一两二两地买。还有一样东西,达摩印象很深,店里专门为那些爱茶又喝不起的人,备下两种特殊品种——从茶叶里剔除的茶叶梗和筛落的茶叶末,价格极廉,泡一泡,也有茶叶味道,特别是那种茶叶末,比茶叶出味还快。数十年后,大宾馆用的那种袋装快冲茶,其实就是茶叶末。

达摩一点一点积攒着自己的图书库。他早年的那一批书刊,许多封皮上都有重量记载,三两七钱、半斤、一斤一两……也有五六斤、七八斤的,那是一摞书刊的总重量。五花八门优劣混杂,后来足有上百斤。父亲说,你这上百斤,就是我的两百斤,一毛六一斤,三十二块钱哪!是你妈一个月的工资。一直到了文革,那些藏书万卷的人家开始烧书了,达摩依然在孜孜不倦地攒书。平民人家,也有独享特权的时候,谁会关注这样的一个孩子有什么书呢?达摩后来说,在那一批书中,居然有当时省军级才能读到的那种黄皮书、灰皮书,如《托洛茨基回忆录》,《新阶级——对共产主义制度的分析》,哈耶克的《通向奴役之路》……有的读来像天书,有的终于没有啃完,有的读了等于没读。他也没想到,当时根本没有注意的那个哈耶克后来竟得了诺贝尔奖,还成了数十年后中国一批思想家的精神教父。可惜那书后来借丢了,不然拿了这本封皮上写着“六两五钱”的“善本”,可以冒充一下中国的哈耶克权威,比那些八十年代后靠哈耶克红极一时的专家们,资格老到天上去了。

达摩另一个无意间的收获,是学会了读繁体竖排本。他无师自通连蒙带混地硬学会了简繁转换,学会了那种从右到左从上到下的读法,这一点,在那个主要依靠阅读获取信息的时代,达摩得到了比别的孩子多得多的东西。

10

说到达摩青少年时代的读书生活,不能不提到一个人。

达摩父亲工作的茶叶店,店名叫“陶陶斋”,是一家百年老店,古色古香的,大门两侧有一对木刻楹联,褐底绿字。一边是:琴里知闻唯渌水,一边是:茶中故旧是蒙山。店名和楹联据说都出自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一首诗。父亲说,这些都是很有讲究的呀!什么讲究,他也没说明白过。字是清代一位名士写的,所以落款上有道光多少年的字样。

文革初期的一天,突然得知革命小将们沿街一路横扫而来,远远已经听得嘁哩咣当的打砸声拆卸声,接着就有浓浓的烟火在街那头升腾起来。店里几个与店铺共存数十年的老职工情急之下,赶忙去拿了大红纸,写上一副对联,将那百年楹联严严实实地蒙上,一边是:四海翻腾云水怒,一边是:五洲震荡风雷激。那块牌匾则贴上:毛主席万岁!还抬出一大桶好茶水,一旁竖上一块标语牌:革命小将辛苦了!请喝一杯革命茶!店里一干职工都站到门口,笑脸相迎,笑脸相送,侥幸躲过一劫。深夜,几个老职工偷偷潜来,费尽气力将楹联和牌匾拆下,用油纸包裹好,放到仓库货架上,当作货架的底板,一放十多年,差不多给忘了。到了改革开放新时代,说要恢复老店名的文件下来,才记起当初这一壮举,可惜当时的几位当事人,除了达摩的父亲,其他全都谢世。达摩的父亲也已退休数年,报社的记者还专门找到家来,向他采访当年人民群众抵制四人帮倒行逆施的这一动人故事。那天达摩的父亲一边兴奋不已地念着那篇文章,一边抹着老泪。文章还配发了一张照片,达摩的父亲站在重新挂上的楹联前,指着上面在说什么。这是他老人家七十多年来第一次上报。没想到达摩在一边笑着说,爸,你也不想想,那时有四人帮吗?那个王洪文当时还在上海滩当个虾米保卫干事呢。一番话,弄得老人多少有些扫兴,嘀咕说,我管他四人帮五人帮呢,这东西保了下来,总是个好事吧?

陶陶斋店堂很大,进门后,迎面一排齐胸高的柜台,黑大理石台面永远擦拭得镜子一样,光可鉴人,上面镶嵌着一排碗口大小的白色大理石,据说是专门给客人察看茶叶的。店堂左右各有一张八仙桌,隔着木窗棂,可以看街景。一道屏风后面,又各有两套茶几座椅。外面是给普通茶客歇脚解渴的。很长时间里,店堂里都设有免费茶水,冲泡好后,倒入一只棕榈包裹的洋瓷桶中,放在一只矮几上,旁边置有一盘白瓷茶盅,墙上钉着一块小木牌,上面写着:为人民服务,茶水免费。屏风里面大都是一些老茶客,一些宾馆酒店政府机关的采购,来了也在里面坐,一样样品过,歇过,聊过,然后再一样样采买。没人的时候,达摩就常常在屏风后读书,渴了,可以喝那免费茶水。

达摩的父亲为儿子的好学苦读欣喜,又觉得长此以往打搅了店里,所以常让达摩帮店里干一些活,搬搬拣拣,或粘粘茶叶袋之类。店里老职工多,卖茶叶又是一桩温和雅致的生意,所以大家都喜爱这个孩子。

解放前,陶陶斋是那种前店后场楼上住家三位一体式的。后院有几间作坊,将购进的新茶再作加工,有些秘技,只有一两个当家师傅才能知道。茶叶店有四层楼,当年在这条街上,也算很气派的。二楼办公,三楼住老板一家和账房先生一家。店里的几个贴心老职工,住四楼,达摩家也在其中。公私合营后,住家的人就从后门上楼了,与公家分开。但对达摩来说,依然方便,下了楼从后街绕到前街,也就是几分钟的功夫。

11

文革前一两年,一日,达摩正在店堂一角读一本旧杂志,进来一位四五十岁的清癯长者,高个子,穿一身灰色四口袋干部服,不合体,松松垮垮,常洗又从未洗干净的样子,脸庞瘦削,鼻梁上架一副近视镜。达摩知道他是一位常客,和店里人都熟,大家叫他卫老师,说是附近一家中学的。那家中学很普通,连一中二中这样的编号都没有,而是以街为名。这样的中学,在达摩看来,该是等而下之的中学,是那些成绩不好或出身很坏的学生才去的地方,所以并未特别注意他。只听大家说,此人有一怪癖,只喝特级香片。香片分六等,特级香片每两两块多钱,可以买五号香片一斤多。那年月,大多数人的工资都只有三五十块钱,不吃不喝也只够买两斤。

多年来,到店里买特级香片的,大家大多熟识,除了前面说的宾馆酒店政府机构,私人买的,无非是些还有点家底的旧时有钱人,高级知识分子,名演员,大干部,再就是偶尔买上一点待客的。这位卫老师,从他衣饰打扮看,不像有钱人,每次一两二两地买,也不像有钱人。但是他只要特级香片。几次,店里人对他说,其实,特级与一号差不多,就那茉莉花讲究一点,可价钱便宜一半呢。卫老师只是谦和地笑笑说,天壤之别天壤之别。即便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卫老师也决不降格。父亲说,有一次,这个卫老师身上只有一块多钱,却硬是只要特级香片,结果给他称了五钱。在不知道卫老师身份之前,店里人私下都叫他“特级香片”,猜不出这个怪人究竟是何方神仙。直到有一天,他一个毕业数年的学生在店里碰上他,听他们聊天,才知道是一位中学老师。那个中学隔了陶陶斋几条街,他们附近就有几家茶叶店,不知为何他总要舍近求远,跑到这里来买。后来问他,他也只笑笑,不语。

那天,达摩读的旧杂志是一本民国刊物,叫《中学生》,有白描c画,还有一些旧时广告,雪花膏、鱼肝油、肥皂洋火之类,广告上都是那种烫了头发、抹了口红、穿了旗袍、光着大腿的摩登女郎。那时中国大陆的报刊上,早已见不着这些稀罕物了,所以达摩看得很新鲜。卫老师买好茶叶,与店员笑笑正要出门,仿佛有一种感觉,就朝达摩走来,生生地从达摩手里将那本《中学生》抽了去,眼里便放出光来。

翻看几页后,他问达摩,哪来的?

达摩被他问得有些发慌,忙说借的。

他又问,哪里借的?

达摩一时编不出谎言,只好说,跟店里借的。

他说,这里?

达摩点头。他笑笑,还给达摩,连连说,奇事,奇事,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它。说着,又从达摩手里抽过书来,细细翻看,自语道,一晃数十年。然后指着目录上几个名字问达摩,这些是谁?知道吗?

达摩说他知道冰心,叶圣陶。

卫老师连说不简单不简单,还说出了两个。我们那些中学生,怕也没有几个能说出来。我跟你说,这上面的人,大作家大名人多得不得了啊,我们上了大学还读它。

卫老师说上劲了,就在桌边坐下,一一跟达摩介绍里面的作家、学者、名人,还有那个画画的丰子恺。

达摩说,不喜欢这个人的画。

卫老师惊讶地说,大画家呀,你还小,你还看不懂。这个人啦,全才呀!诗文乐理样样精通。

卫老师与达摩好说了一通。说得达摩的父亲和其他店员暗自诧异,这个向来只笑笑,不多言的怪人,今天怎么和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谈得如此投机?最后,卫老师向达摩提出一个请求,将书借他看一天,明天此时此地一定奉还。达摩有些为难,说,这是……店里的书。卫老师便上前去和刚刚卖给他茶叶的店员说,借借行不?这样,我把茶叶放在您这儿,明天还书的时候再拿?那店员笑了,您是我们的老顾客了,您就先拿去看吧,茶叶也拿回去。达摩的父亲也过来说,您要喜欢,书您就拿去,我明天拿一本别的来顶上就行,总是一个包茶叶。听达摩父亲这么一说,卫老师赶忙说,那我明天给您这儿送几本纸张好些的来。

达摩父亲说,您就别来回跑了,您说个地址,我让我儿子去取。

第二天,放学后,达摩按卫老师留下的地址找到他家。卫老师的家在他学校附近一条小巷里,走到一个大杂院门前,就见卫老师在门口站着等他。卫老师忙说,我怕你找不到呢。达摩说,我知道这里,我们有同学也住在这条巷子里。卫老师便将达摩领进自己的家。大杂院住了十多户人家,杂乱得很,卫老师的家在后院一角。进门后,达摩发现这哪像一个家呢?昏昏暗暗的一间房,外面隔出一小半做厨屋,一只煤炉,架着一只没洗的铁锅,一张矮桌,断着一条腿,靠墙用砖垫着,上面杂乱放着碗筷油盐,地上几根萝卜,已经发黑。里面半间更暗,进去后,卫老师便开了灯。达摩一看,用一句成语来说,叫家徒四壁。一张木板床,用两条长凳架着,后墙有一扇窗子,又高又小,窗下有一张小条桌,一只方凳。再就是一只藤书架,上面有一些书刊,有几摞作业本。地上有一只大木箱,是用糙木板钉的包装箱一类。大木箱上放着一只质地做工都很好的牛皮箱,电影里,有钱人上船时提着的那种,与这个家的环境很不协调。

卫老师叫达摩在方凳上坐下,自己坐到床沿上。卫老师拿出几本《红旗》杂志给达摩说,我用这个换吧,还是新的。达摩收下《红旗》,就准备走了。

卫老师突然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本书?

达摩摇摇头。

卫老师眼睛放出光来,神秘地说,这上面有我的处女作呢。

说着,卫老师就翻开叠出一角的那一页,指着上面的作者名字说,这就是我。

达摩凑过去一看,是一个叫“斯卫”的人。

卫老师说,这个斯卫就是我。那一年我十七岁,刚上大学一年级。这篇文章,叶圣陶先生还亲自给我修改过。卫老师接着说,这事你要保密,别对人家说。然后,卫老师又问达摩看过哪些书。达摩就给他说了一些。魏老师一边听一边说,好啊好啊,你这么小的年纪,看了这么多书,百~万\小!说好啊。然后又说,谁谁谁的书不要看,什么什么书也别看。

达摩问为什么?卫老师说,不好,没意思,误人子弟。然后说,哪些哪些书要看,谁谁谁的书要看。可惜,我那些书都没了,不然我可以借给你。

卫老师说的那些书,那些人,达摩隐隐约约记住了一部分。文革第二年,无政府主义了,学生便去抢图书馆,混乱急迫中,当年卫老师给他说到的那些书名人名,让他抢得的书质量都很高。这使他日后的读书生活少走了许多弯路。

此后,卫老师每到陶陶斋来,若遇上达摩,一老一小便会聊上一阵子。卫老师不像达摩学校的老师,他说的话都很新鲜,达摩听了觉得很有意思。有时候,达摩见了自认为卫老师会喜欢的书,也会给他看看。

12

说话间就到了1966年夏天,也就是革命小将沿街扫四旧陶陶斋老职工冒险救楹联的后几日,那时学校已经不上课,一心一意闹革命了。达摩刚上初一,在学校里啥都不算,连个小组长都不是,就落得个自在,便四处游逛,四处看热闹。

一日,在一条大街上,见到浩浩荡荡一支大队伍开了过来,大红旗,小彩旗,横幅,语录,领袖像,口号声,战歌声,乒乒乓乓咚咚锵锵的敲打声……用一句作文里的话来形容——街道像一条五彩的河。等那游行队伍走近,才发现中间还夹着一支奇特的队伍,一个个剪了头发,抹了花脸,头上戴着高帽子,胸前挂着纸牌牌,上面写着各种字样:封建把头,逃亡地主,交际花,资本家,cc特务,妓女,流氓,坏分子……根据个人不同的身份,身上还有许多装饰物,资本家脖子上系了几十条皱巴巴的领带;交际花脚上穿着高跟鞋,前胸后背也挂着高跟鞋;逃亡地主胳肢窝里夹了一卷纸,上面写着“变天账”;cc特务就像电影里的特务一样,歪戴大礼帽,鼻子上架副黑墨镜……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锣鼓镲钹一类响器,也有的就拿脸盆痰盂,敲一下,喊一声,我是张某某,我是不法大j商!我是王某某,我是一贯道分子……各喊各的名字与身份。两旁的队伍,就喊打倒他们的口号,此起彼伏。此情此景,达摩曾在几部反映大革命时期的电影里见到过,没想到现如今能看见真格儿的。游行队伍走着走着,达摩就看见了卫老师,他也在中间那一溜,胸前牌牌上的字又长又特别:胡风反革命集团反动骨干分子卫立文,“卫立文”三个字很大,每一个都打上了大红叉。那时达摩对胡风集团知之甚少,只隐约记得儿时见过一些漫画,胡风光脑袋,太阳x上贴着狗皮膏药,p股后面挂着一把小手枪,手里抱着一支硕大的笔,笔尖尖上滴着血……该是一个y险狡猾亦文亦武的特务之类。没想到这温文尔雅近乎迂腐的卫老师竟是这一类人,还是骨干。八月骄阳似火,达摩却打起寒颤来。再看一眼卫老师,面如死灰,眼光呆呆地透过镜片只盯着自己的鼻尖,他一手拿根柴火g,一手提只铁锅——就是达摩在他家厨房见过的那只铁锅——一下一下敲着,锅底已经敲出一个d来,声音就沙夸夸的。

从此以后,卫老师再也没来陶陶斋买特级香片了。

13

达摩再一次见到卫老师,已经是五六年以后了。那时,达摩已经在广阔天地的泥里水里摸爬滚打了三四年,早已是一个饱经风霜的汉子。只是读书的嗜好一直没改,而且近乎成癖。由此还结识了几个书友,有的在一个公社,有的在外县,还有在城里的。历尽磨难,阅尽人世,也早已不是少年时那样,单纯得将一切看得如童话般美丽。此时的读书,已不是少年时代的好奇求新,而是渴望寻找一些生活的答案。几个人在一起,便会把书中读得的感想与社会现实联系起来,或思辨,或质疑,或彷徨,或慨叹。偶尔也会写下长长的信函,互相探讨一些问题。

那一年春节,达摩回城探亲。几个友人聚会,其中一个就是后来成为马哲理论家的毛子。毛子说,带你们去见一个人。达摩问什么人?毛子说,一个高人。你去见了就知道,上过毛选的。问为什么上毛选?毛子诡秘一笑,却不作答。大家心里多少明白了毛子说的是个什么人了。

跟着毛子走进一家大杂院时,达摩发现,这不就是卫老师卫立文的住处么?果然,毛子就敲了角落的那扇房门,出来的,正是卫老师。卫老师见一下来了三五个人,有些警惕,毛子说,都是我的知心朋友,有几个我原来跟您说过的。卫老师就将他们让进屋去。屋里的一切几乎都没变,就是多了几张可以收放的小马扎,看来这儿还是一个常有聚会的地方。

一直到大家坐定,卫老师也没有认出达摩来。也是,眼下这个又黑又壮的汉子,和当年那个文静矜持的小男孩,已是判若两人。

卫老师和毛子寒暄几句后,达摩说,卫老师,还认不认识我?

卫老师打量了一下说,面熟。

达摩说,特级香片。

卫老师惊喜地叫起来,啊呀呀,陶陶斋的那个孩子?

达摩笑笑。

卫老师说,我跟你说,那本《中学生》又没了,被抄去了,还成了一大罪证。

见毛子几个一脸诧异,卫老师和达摩你言我语地讲了当年他们的那一段交往。毛子对达摩说,没想到你这么老的资格啊。达摩说,我那时不懂事,也不知道卫老师是谁。达摩几次想说起那一次游行的事,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那天说了许多话,大多与时政有关。达摩记住了一句,谈到中国前途命运时,卫老师说,体制的问题。这句话,差不多二十年后才渐渐公开成为一句时髦语。达摩没想到的是,当年那么温顺嗫嚅的卫老师,如今说话却如此口无遮拦。

达摩说,卫老师,您变化很大。

卫老师笑笑,原来还有幻想,也真的以为自己有罪,现在不了。

回去的路上,达摩问起卫老师的情况。

毛子奇怪地说,你不知道啊?我们省有名的理论家啊,有一段时间,还当过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到过延安,南下来的。你到图书馆翻翻五十年代初的报纸杂志,大块大块的文章都是他的。你白跟他认识这么多年啦!

后来,达摩和毛子又单独去过几次,越谈越投机,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达摩后来对父亲说起卫老师,父亲说,我说怎么就一直没见他来买茶叶了呢。一次达摩和毛子去看卫老师,父亲让达摩带上二两特级香片送给他。

卫老师谢过之后说,我不喝茶的。

达摩问,那为什么当年要买特级香片?

卫老师听了,良久不语,脸上有戚戚之色。达摩不知其间有什么隐情,有些窘迫,刚想将话题引开,卫老师就说了。

卫老师说,五五年,突然就把他抓了,单独监禁,让他交代与胡风的关系,交代反党活动。接着就把他家抄了,抄出几封他给胡风的信的底稿。那信都是解放前几年写的,好像还是抗战时期,当时胡风在桂林办一份刊物,信的内容是投稿,还是探讨理论问题,已经没有印象,反正这就是铁证了。加上一些其他问题,他当然就一垮到底了。坐牢期间,发妻与他离婚,带着两个孩子调到远方,连去向也没告诉他。他说,在那之前,他正是风流倜傥志得意满的时候,不要说自己的夫人,就是周边许多年轻女性,也都将他宠得什么似的,哪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屡屡觉得生不如死。他也听说有人走了这么一条路,只是关押期间,看管很严,找不着下手机会,也没有条件。关了一年多,说要发配到郊县监督劳动。他想,这样自己就有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的机会了。

下去之前,单位里开了一场批斗会为他送行。会场下面坐的,大多数是他的下级,以及他管辖的一些文化艺术单位的人,他们许多曾是他的崇拜者,每次只要他作报告,都可以看见一片热烈得让人感动的眼光,还有发自肺腑的掌声。可那一瞬间,全都跟斗黄世仁一样义愤填膺,口号声此起彼伏,声嘶力竭。他苦笑笑,心里给自己拟了一副挽联:就此可以去了,兹世已无牵挂。

他走出会场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性走到他跟前,平静地说:我是某某,话剧团的美工。

他看看她,面熟,但记不起来有过什么交道。

那女性说,早上才知道有这个会,来的路上,给你买了一点茶叶。

说着,就把一听精致的铁罐罐递给他,转身离去。

他说,那一瞬间,他呆在那里,连一句谢谢的话都没能说出口,痴痴望着她大踏步远去。押解他的人抢过那听茶叶,迅即打开,将茶叶倒在一张报纸上细细翻看,里面只是茶叶,什么别的都没有。几个人商量了一下,交还给他。

就这样,卫老师带着这一罐茶叶去了一个寂寞凄苦的山乡。

那天晚上,寒夜孤灯,万籁俱寂,一种比牢狱还可怕的寂寥笼罩着他。牢狱里,还能听见狱卒的脚步声或呵斥声。他开始思量如何死法。他想起那个年轻女性送的茶叶。他原来不喝茶,但人家一份浓情,总要品尝一下。打开铁罐,一股超凡脱俗的香气缓缓飘逸出来,那是一种茶香、花香、女人的心香混合而成的一种天香。

他忘情地张开整个胸怀吸入它们,吸到有一种迷醉感。卫老师说,那一刻,他放弃了自绝的想法。

那一罐茶叶他一直没有喝,凄凉时,绝望时,就打开来闻闻。一直到数年后,让他回城当了一个普通中学的地理老师,那一听茶叶一颗都没有动过,只是那让人忘情的香气渐渐淡了。

那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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