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部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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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嫣问,你是怎么会看到我们的网站啊?

梁晋生笑笑,要想看,什么看不到?又不是什么私密地方。互联网啊,看起来是一间间掩着房门的小屋,其实是一扇扇一览无余的窗口。

茹嫣说,你也上网啊?

梁晋生说,就只能你们小丫头上网啊?

茹嫣说,成小丫头啦。在论坛上,我都不敢填自己的年龄。

梁晋生说,我也是,注册的时候,乱填个1973年,1968年。也不能填太小。

茹嫣问,你也发贴子?

梁晋生,不发只看,没时间。

茹嫣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网站的?

梁晋生说,这可是个秘密,以后告诉你。

茹嫣问,你怎么知道是我写的?

梁晋生,你不是叫如焉吗?去掉一个草头,去掉一个女旁?你那些文章一看就知道啊,儿子啊,狗啊,巴黎啊。

夜里开车快,说着就到家了。梁晋生很绅士地先下了车,给茹嫣打开车门,说,不请我上去坐坐?

茹嫣为难地笑笑说,匆匆出门,家里乱,再说又没有安排好一级保卫,市长大人出了问题我可担当不起。茹嫣想想又说,收拾好了,我会郑重邀请你来的。

梁晋生说,好,我等着。你在网上见到我那位小校友,就说有一个在专业上歇了菜的老校友问他好。

茹嫣问,说不说是谁?

梁晋生说,这是你的权利。我的名字又不是国家机密。

梁晋生说着,从驾驶台上拿起两张票,撕下一张递给茹嫣。这两张票茹嫣上车不久就看见了,一路上她都在自我斗争着,去,还是不去?见梁晋生终于说到这件事,茹嫣突然就胆怯了。

茹嫣说,我很想去,但是我怕这种场合……

梁晋生想想说,知道了。要不我就不去了?我看这些机会多,有时不愿看也得看。

茹嫣有些感动,别,那样我看不好。说不定,我以后的机会也多。

梁晋生伸过手来与茹嫣告别,说,今天晚上很愉快。

茹嫣几乎有些动情了,慌乱说一句再见,便匆匆钻进单元门d里去了。

茹嫣许多年没有与男人有私下的接触,甚至连这样私人性质的握手都没有。偶尔会有上级领导在某种场合表演性地伸出手来握握,那是比握一段木头更没意思的事。但是今天,梁晋生的几次握手,却在手心里留下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它生成着某种意蕴,传递到一个冷却已久的r身里。

18

儿子没来,算算时间,他那里还是下午三四点钟,便在qq里给他留几句话。一段时间以来,茹嫣每天都要这样长长短短给儿子写一些字,有些与儿子相关,有些仅仅只是自己的日常事务,所思所想,似乎成为一种特殊的日记。在这样的交流中,抑或说是倾诉中,她发现自己和儿子的关系在悄悄改变着。自从机场一别,作为儿子的他陌生了,作为一个朋友的他渐渐清晰起来。

她写了几句杨延平,写了一个星期后就是中秋节,不知在法国的那些中国孩子们会不会每逢佳节倍思亲?写完后,她加上一句——你的一个老校友要我问候你。加上后,她觉得这句话有些突兀,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想删掉,正犹疑着,手指头一点,却发出去了,跳进了儿子的接受信息框。看着这句话就在眼面前,却已经奈何不了它了。

茹嫣苦笑着关掉qq。心想下次儿子回复时,不知会不会问起这位老校友。

已近午夜,茹嫣却无甚睡意。就这时,忽听得一阵小风撩起了窗帘,接着,就有滴滴答答的细雨击打在雨阳棚上。茹嫣一直喜欢这种声音,觉得这是大都市里,一种古老檐滴的替代品。她打开一个新文档,开始写一篇很朦胧的东西,题目想也没想就从她手指头上流了出来——《却话巴山夜雨时》。这是一篇没有情节只有意境,没有人物只有感悟的文字,像一首诗。三四百字,一气呵成:很喜欢雨。总觉得神秘。它将天上与人间联结起来,又将蜗居与尘世阻隔开去。

很喜欢雨。淅沥的雨声中,滴答的檐滴里,似乎能听得许多隐隐细语。撩你去猜测,去幻想,去品味。不知不觉,你的情思也如雨丝一般缕缕不绝了。

很喜欢雨。尤其是夜间的雨,冥冥之中洗着世上的尘埃,让醒来的人们见到许多湿润与清新。

很喜欢雨。不论是霏霏春雨还是绵绵秋雨,不论是夏日的豪雨还是冬季的小雨,都让人或温馨,或惆怅,或宁静,或舒展。我想,这世上若是无雨,该是多么寂寥而枯燥。

在静静的夜,若是有雨滴来敲打你的屋顶,若是有雨丝来爬你的窗子,若是有雨渍漾在小街上,来映亮你的灯光,你的夜,或许会变得鲜活而丰富。

雨是温柔、滋润、生命与和谐。

喜欢雨,也喜欢李商隐的一首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茹嫣回过头去再看一遍,似乎可以不再改动了,就发到了“空巢”上。她像一个积攒糖纸的小女孩,满怀欣喜,满怀梦想,将花花绿绿一张张糖纸夹到自己的一本书里,她希望这糖纸越来越多。

小学三四年级,茹嫣有过一段时间对文字很痴迷,刚刚有作文课,觉得自己用学得的这些字儿写出一些意思来,写出一些景象来,甚至写出一些道理来,是一件令人快乐的事情。老师常常在班上念她的作文、周记。但是不久之后,老师就不再念她的作文、周记什么的了,得分也越来越低。老师的评语说,希望加强学习毛主席著作,多多引用毛主席的话。从此,茹嫣的作文也好周记也好,就乱了套。茹嫣没有在老师指导下走上那条作文之路,实在是她的一件幸事。

在写作上,有些人很早就冒出水面,露出小荷尖尖角,可是生长了许多许多年之后,也就是一片普普通通的大荷叶。茹嫣呢,就像水仙,早早种下了一粒籽儿,但几乎用了大半辈子的时间,默默地,不经意地在泥土里养育着自己的球j,一次偶然的雨水,便伸出几片绿叶,紧接着就开成了一枝婀娜多姿馥郁袭人的凌波仙子。

19

版主孤鸿发了一个帖子,说是自己近期将到女儿那里去看看,可能上网不方便,想让一位网友来替她一段时间。她郑重推荐茹嫣。下面是一片附和声。茹嫣赶忙说谢谢版主盛情,谢谢各位好意,可自己连一只菜鸟都不够格,哪里敢担当版主的重任?茹嫣说,希望有更合适的人选,她可以在其指导之下尽力做一些打杂事务。

第二天一早起来,茹嫣一边漱洗清扫,一边就开了电脑,自从上网以来,这个家伙就像一个不依不饶的求爱者,没日没夜地牵引着她的心思。遛完杨延平,茹嫣给自己备了一份最便捷的早餐,便坐到这家伙跟前,按程序一桩桩来过。打开qq,儿子有了回复。儿子简洁介绍了近日的活动后,果然就问起那个老校友是谁?他说,有几个高他两届的学兄,对他帮助很大,但毕业后就一直联系不上了,不知是不是他们中间的一个?

茹嫣顺手给儿子打了一句:可不止高两届哦,怕十个两届都不止啊!

茹嫣第二个程序就是打开社区,进到自己的文集,昨天那篇《却话巴山夜雨时》,已有几个跟帖。其中一个署名繁漪的帖子没头没脑地说:焉姐在恋爱了吧?让茹嫣一下心惊r跳的。对自己的跟帖,茹嫣一般都要回帖的,不回不礼貌似的,哪怕没有可以说的,她也会打一个脸谱上去。对这个面目不清、语意暧昧的“繁漪”,她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第三个程序是打开空巢论坛。昨天版主孤鸿的动议,今天附议的更多了,十几个跟帖,都说着各种各样赞同的话,有人说,如焉在网络上有什么技术性问题,他(她?)可以打杂跑腿甘当马弁。孤鸿也说,只要如焉答应,会很快教给当版主的一套基本技法,太简单了,你能写这么好的文章,半个脑子就可以胜任了。还有几个也表示了同样态度,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你如焉只管点火,我们拾柴就是。

网上这一帮人,除了孤鸿和其他三两个人,其余的,茹嫣都不知道其性别。孤鸿别人都叫她鸿姐、鸿太、鸿夫人。茹嫣刚上网时,如焉这个名字也不辨男女,但是众人一下就从她的行文中看出她的性别来,所以如焉姐、如焉妹地叫起来。年龄呢,大多不清楚。用一个网友的话说,叫你如焉姐的,说不定比你大一截,叫你如焉妹的,可能只是个小丫头,你可千万别当真。

当晚,孤鸿就来了qq,告诉她版主的一些基本工作,又让她打开论坛,手把手教她如何编辑,如何修改,如何删帖,如何封ip……孤鸿给了她论坛的密码,孤鸿说,这就好像管家婆的钥匙。你单位可以上网,没事溜进去看看,有些不合时宜的帖子,控制一下。当版主实际上就是一个沙龙主妇,招待好亲朋好友、各方来客就行。春来茶馆的阿庆嫂,在《智斗》里的那一段唱知道吧?就那样。

就这样,茹嫣上任了。

一瞬间,茹嫣多年平静如水的生活起了层层波澜:小狗,网络,还有那个天上掉下来的儿子的老校友,以及因为以上事项在单位里多出的许多话题。

20

双休过完,茹嫣上班。不知是自己心里有鬼神经过敏呢,还是那几个姐妹们真的知道了什么,一个个那眼神,那笑意,那话语,总有些诡谲。

刚刚倒了一杯茶坐下,江晓力就从楼下打来电话:茹嫣,你可真是厉害呀。

茹嫣问,怎么啦?

江晓力说,人家市长大人请你看演出,你硬是不去。

茹嫣环望一下,幸好此时办公室没人,便说,我哪有胆子去见那样的大世面啊?后来一想,幸亏没去,到时候电视台来一个镜头,那梁市长身边坐的那个女人是谁啊?我就不能出门了。

江晓力说,你呀,不知你是装聪明呢还是装糊涂,现如今,哪个女人不想来一个那样的镜头?求之不得呢。我跟你说啊,你该怎么谢我?

茹嫣问,又怎么啦?

江晓力说,我帮别人看事的时候,眼力总是很准。那天他从你那儿回来,我打电话问他如何?他说,他已经对你说了。

茹嫣说,对我说了?对我说了什么呀?

江晓力说,你看你看,这就开始对我卖关子了?

茹嫣努力回想,也没想起他说过什么表态性的话。便说,你别给我卖关子了。

江晓力说,你真是贵人忘事了,他是不是对你说了,文如其人,人如其文?这话什么意思?你的不明白?

见茹嫣被自己堵住了嘴,江晓力又说,算啦,再过几天,就没我说话的份啦,怕那时你连电话都不接呢。

茹嫣被江晓力半真半假的嗔怪弄得五味杂陈,不知该如何说好,只是嘟囔着,晓力你可别乱想,这事儿究竟怎么样,我都糊涂着呢,别到时候人家难堪我也难堪。

江晓力说,你就别端着啦,人家都已经谢我了,你还这么舍不得几句话?你等着吧,马上就有下一个节目了。

江晓力说的下一个节目,果然就来了。第二天,梁晋生来电话说,中秋到了,你有什么安排?

茹嫣说,没有。

梁晋生说,有雅兴出去赏月吗?

这当然是一个好节目。许多年了,茹嫣最多在自家窗口看一看高楼林立之中的浑黄月亮,她都不知道何处还能看见那种古人诗文中的当空皓月。茹嫣问,现在还有月可赏吗?

梁晋生说,只要心诚,总会有的。不过有点抱歉,那天得晚一点,九点以前,我要出席一个中秋晚会,在刚刚建成的中心广场。要不然,你也去凑个热闹?

茹嫣说,你是公务,我去了往哪儿站哪?

梁晋生说,那这样,开幕式完了,我来接你,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茹嫣问,什么地方?

梁晋生笑了笑,当然是一个可以看到圆月的地方。

茹嫣问,要是下雨呢?

梁晋生说,气象台说下雨的概率是百分之十,就是下雨,也是中秋雨啊,梧桐更兼细雨。

梁晋生说的梧桐更兼细雨,是茹嫣最近的一篇文章。茹嫣心里说,这家伙,挺会讨人欢心的。

这是茹嫣和梁晋生的第一次约会。

茹嫣还是将这事告诉了江晓力。

江晓力说,没想到,这位市长大人这么容易就堕入了情网,还是咱们茹嫣厉害,柔能克刚啊。你知道,多少人平日想见他一面,请他吃一餐饭,费尽心机也不可得。

江晓力为茹嫣的这种仗义之举有些感动,于是对茹嫣说了一些以前不曾说过的信息。江晓力说,梁有过两次婚姻,第一次是和他大学的一个同学,后来因为她父亲卷入林彪的案子,两人终于分手。第二个是他在工厂当技术员的时候认识的,前年得心脏病去世。据说这两次婚姻感情都不错,但都没有到头,一次因为政治,一次因为疾病。两次婚姻各有一女,现在两个女儿都在国外,小的已经结婚,大的还独身一人。不过,梁的两个女儿,都是自己奔出去的,不是他花钱送出去的,这一点,在他们那一帮子人中间,还是过得硬的。他还有一个老母亲,八十好几了,在北京,跟他弟弟过。他给钱,每年还去看几次,也算是一个孝子吧。这些,我还以为他都对你说了。

茹嫣说,我还没问这些呢。

茹嫣也很奇怪,在这些事上,自己似乎没有寻根问底的兴趣。她不知是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把它正经当一回事,还是愿意相信自己眼下看得见的一切。不过她对江晓力笑着说,谁敢打听领导干部的个人隐私啊,也不知道属于哪一个密级的?

21

中秋之夜,果然空气能见度特别好,是近年来少有的清朗之夜。当一轮圆月从一片高楼背后升起的一刻起,茹嫣就不停地看它,没有玉兔,没有嫦娥,没有桂花树。月亮这东西天生是和薄云稀星树影花荫湖光山色小桥流水相连的,如今嵌在几道生硬的高楼间,就像一盏施工的聚光灯了。她想,幸亏古人留下了那么多咏月的诗赋,要不然,还过个什么中秋啊?

月到中天的时候,电话响了。他说,我在楼下。

茹嫣才发现,从入黑,到现在,她就这么耗着,啥也没干,等着这一刻。

茹嫣上车,刚坐下就问,听说一般人见你很难?

梁晋生轻缓地发动车,认真地说,是啊。我见我自己都很难。

见茹嫣不解,梁晋生说,他们哪是见我呢?他们是想见一个副市长。想见这个副市长,是因为对他们来说,可能有点用处,仅此而已。你说,我成天见到的,也是这个角色,我自己见自己是不是很难?

茹嫣大笑起来,你们会讲话啊!怎么在报纸上电视上听见的那些个话都跟换了一个人讲似的?

梁晋生说,你真是小看人了,你知道,我们这些干部,第一要素是什么?就是讲话啊。你就看看历来的经典文献,以讲话命名的就有多少?哪怕下面一个街道办事处主任,讲起话来都一套一套的,不断线说上一两个小时一点问题都没有。他们有的人不懂逻辑,也没有什么文采,可你乍听起来,就是那么连贯,那么有理。

茹嫣笑得更厉害,一边说,你们这一代,和我爸那一代不同。

梁晋生问,嗯?

茹嫣说,他们在外面说什么话,回家来也说什么话。

梁晋生说,这就是我们的进步了。

茹嫣不解地问,进步?里里外外说两套话,是进步?

梁晋生狡黠一笑,这个,我以后开专题讲给你听,学问大了,不像你说的那么难听。

小车是往郊外开的。开着开着,茹嫣就不辨南北了。这是一条新路,两边全都是一片片新建筑群,高大的,新颖的,豪华的,精致的,西式的,中式的,阿拉伯风格的,都有。许多还有宽阔的前庭区。路上没什么车,街边没什么人,空旷得有些不真实。月光下,远远望去,像童话中的一个王国。

茹嫣问,这是哪儿啦?

梁晋生说,不知道这儿啊?看来我的宣传工作没做好——我们市著名的新区啊!科技,教育,文化,以后这儿就是大本营,将是我们城市最值钱的地方。

在一处绿化得很好的街心花园,车向右拐,进入一片别墅区,间或也有一些四五层的公寓洋房,有的亮着灯,鹅黄的、蛋青的灯光,从那些穹型门窗或大片的落地玻璃后面散s出来,很神秘的样子。再往前开,远处泛出一片闪烁的银光,是一片湖水!一条便道一直通向湖边,快到的时候,两扇铸铁雕花栏杆门挡住了去路,一个门卫从小房中出来,隔着门栅栏看了看梁晋生的车牌,打开门。

茹嫣问,认识你的车?

梁晋生一笑,可能吧。

茹嫣想,当市长也有当市长的不自由,到哪儿都会被人认出来呢。不知道明天别人会说些什么,梁市长昨天夜里带了一个女的到湖边去了。想到这里,心里就怪怪的。

梁晋生猜出来茹嫣在想什么,笑笑说,怕别人认出来?市长就不过自己的日子啦?看来,我以后得买一台自己的车。

茹嫣笑笑,不语。心想,也是个人精呢。

进去之后,梁晋生沿湖边小道往偏远处开了一会儿,在湖滩边一块礁石前将车停下。茹嫣推开车门仰面一望,皓月当空,又大又圆,一眼看去,桂树玉兔啥都有了。茹嫣像小女孩一样叫了一声,我们这儿也有这样的月亮啊?

梁晋生笑笑,打开后车盖,掏出一些物件来。

茹嫣说,都说美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看来还是有依据的,你看这高尚区的月亮就是比咱那儿圆。

梁晋生说,空气好一点,视线开阔点,参照物小一点,看起来就大一点圆一点,道理就是这么简单。今年的中秋晚会,要到这儿来开,一定有意思得多。

梁晋生从车后盖里拿出来的东西是一张塑料布和一只纸箱。他在沙滩上铺开塑料布,打开纸箱,取出一些吃食:两个小巧的月饼,几根香蕉,两个苹果,几袋小点心。又拿出两只纸杯,一瓶干红。他一一拆开,装盘,给两只纸杯里倒上小半杯酒。

梁晋生做着这野餐准备的时候,茹嫣快快来到湖边,微风轻浪,湖水缓缓地拍打沙滩,月光在湖面上洒下一道道粼粼波光,让人心旷神怡。茹嫣蹲下身子,轻轻撩拨湖水,竟有一种少女的感动涌上心来。

梁晋生弄好了吃喝一套,也来到湖边,弯下腰,抓了一把沙子,在手里摩娑,像农民打量自己的庄稼粒儿一样。

梁晋生说,漂亮吧?

茹嫣说,不知道还有这么好的地方。心里就哼起大学时代那首台湾校园歌曲: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还有一位老船长——梁晋生说,这沙滩是人造的。

茹嫣惊讶得叫了一声,人造的?这么大一片沙滩?

梁晋生说,你什么时候在我们这儿见到过沙滩?我们的湖坡都是淤泥呢。这些沙,都是从海边运来的,几十节车皮,一千多公里路。

茹嫣说,都成黄金沙滩啦!

梁晋生说,你真会说,就是叫黄金沙滩。这湖水是我们现在仅剩的几块无污染湖水,夏天我带你来游泳,比北戴河还好。

梁晋生和茹嫣在塑料布上坐下。

梁晋生端起纸杯说,中秋快乐,花好月圆。

茹嫣笑笑,轻轻与梁晋生碰碰,谢谢,让我看到这么好的湖水这么好的月亮。我都不记得上一次见到它是什么时候了。

梁晋生说,其实它天天在那儿。

茹嫣觉得梁晋生的话里有话,但没去接它,转了话题说,别人会想得到你这样过中秋吗?

梁晋生说,不会吧。跳舞唱歌打麻将,打保龄球泡桑拿,这是现在官员们最日常的夜生活。

茹嫣问,你也这样?

梁晋生说,常常这样。

茹嫣问,也打麻将?

梁晋生说,偶尔,应酬一下。有几个是真喜欢。

茹嫣问,你喜欢吗?

梁晋生反问道,喜欢我会到这儿来吗?自己带吃的喝的,自己开瓶自己倒酒?

茹嫣问,你觉得自己开瓶自己倒酒很麻烦吗?

梁晋生笑了,在那样的地方,你是不可能自己去做这些事的,你要做了,那些服务小姐要挨领班的骂,说不定还会丢饭碗。所以,今天我得谢谢你,让我过了一下常人的生活呢。

茹嫣突然问道,以前,你和你妻子有过这样浪漫的中秋之夜吗?

话一出口,茹嫣就忐忑起来,觉得自己太唐突了一点,赶忙补了一句说,对不起——梁晋生倒很自然,淡淡一笑说,没有,从来没有。不是我不爱她,也不是说我每个中秋都忙得分不开身,是我没有意识到,有一天我会没有机会做了。

梁晋生的话,触到茹嫣的痛处,一下心情坏了起来,含含糊糊说,是这样。

梁晋生说,不忌讳我说前妻吧?

茹嫣觉得自己要哭了,喃喃说,是我先问的。

梁晋生说,她死了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心情不好,让我明白了很多东西。

茹嫣说,我也是。

一时间两人都无语了,听不远处的湖水扑岸声。

月亮偶尔躲进淡淡的薄云里,又慢慢飘移出来。茹嫣想起那首优美又有些忧郁的歌,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少年时,她唱这首歌,却从来没有唱出过快乐,觉出的就是一种怅惘。她几次克制自己,但还是将这首歌哼了出来。哼了几句,觉得有些难为情,打住了。

梁晋生说,唱啊,我刚才也正想起这首歌呢。

茹嫣说,不唱了,我好多年没唱歌。小时候,爱唱歌,也就是没人的时候自己哼哼,不会当着别人的面唱。

天高地阔,又在湖边,就有一些凉意了,这凉意添了些许凄婉的意蕴。本原是一次高高兴兴的湖边赏月,不知怎么会伤感起来。茹嫣想,中秋其实是一个容易让人伤感的节日。元宵节,花灯烟火,社戏庙会,那是一年之始,冬去春来,万象更新,有热闹的理由。端午节,万物甦生,葳葳蕤蕤,一年中头一茬收成麦子熟了,也有热闹的理由。中秋呢,眼见得秋天过半,凉意渐深,冬日就要来了,联想到人生,惆怅的意味要多一些。古人那些歌咏中秋的诗词,总是伤感的多,也是伤感的一类写得好:“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西北望乡何处是,东南见月几回圆。”“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便是英烈胜男子的鉴湖侠女秋瑾,也为中秋写下过“莽红尘何处觅知音?青衫湿!”这样怆然的词句。

茹嫣把自己想到的这些,用一种平静的口气说给梁晋生听了。梁晋生大惊说,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好的古诗文功底。茹嫣说,哪能叫功底?记得一些而已。当初,你们打派仗的时候,我太小,没我的事,就在家读这些小情调的诗文,也不管读不读得懂,只觉得那韵律,那节奏,挺有意思。有些味道,是长大以后慢慢领悟出来的。我妈妈最好玩,刚刚说了要把家里这些书统统烧掉,免得害人;一会儿又说,以后,这些唐诗宋词啊,就再没人记得了。听起来像幸灾乐祸,其实是一种叹息呢,她以为我听不出来。就在她从我手里拿去,想塞到一个什么地方的时候,还见她在那儿痴痴地翻看。

梁晋生问,你当年怎么没报文科?那个年头,文科可是很热门的呀?

茹嫣说,那时候,植物专业容易考一些吧。

茹嫣只是这样顺嘴一说而已。文科,准确一点说是文学,对她来说,曾是太过神圣,自己没有自信,也没有勇气走近它,怕它伤害了自己,她知道,自己经不住这样的伤害,远远地爱着它,足矣。就像上大学时那个男生,连想到他的时候,都是轻轻巧巧的,不敢造次。直到毕业,她也没再往自己心里去看一眼那种被掩盖的情愫。

月亮看着渐渐偏西了,这次是梁晋生说了,该回了。

茹嫣说,真是一个好月夜。

梁晋生说,是。其实,明月常有,只要你愿意再来。

茹嫣说,太打搅。

梁晋生说,我要是喜欢这样被打搅呢?

茹嫣笑笑不语。

梁晋生说,下次,我们就说说这个话题。

两人起身,梁晋生收拾起地上的一摊东西,无奈地笑笑,够我当一个星期的早点。

茹嫣说,你还愁吃的?

梁晋生说,是啊,要说吃,一天八餐都有,但是你知道,那种吃法也不好受,什么时候来跟我一起试试?

茹嫣说,我可不想得“三高”。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没有多说话。

梁晋生在茹嫣楼下与她告别,今天太晚了,要不然我又要请求上楼去喝一杯茶。

茹嫣说,下次。

车开动之前,梁晋生突然说,是不是又有一篇《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出来?我等着看。

茹嫣笑笑,题目都给定好了?

梁晋生又笑笑说,不过,另一个主人公暂时别让他出现。

茹嫣说,不会。

回到家,第一件事,遛狗。遛狗时,她对杨延平说了很多话。她想,没这个家伙,自己该是多么沉默。网上读到一篇文章说,女人天生是要说话的,如果一天不说够5000个字,会影响健康。她怀疑,当初儿子费尽心机冒着风险将杨延平千里迢迢带回家来,是有目的的。一是让他的一部分留在了家里,一是让她有一个说话的理由。

第二件事就是打开电脑,看看有没有儿子的留言,和其他人的留言及信件。现在,茹嫣的qq上,已经有了好些头像,有些是空巢论坛上的网友,有的是其他人,想和茹嫣谈谈读后感,约茹嫣的稿,或仅仅是聊聊天。邮箱的地址簿里,名单也日渐增多。

今天茹嫣浏览网页常常心不在焉。她在想自己和梁晋生的两次见面,没有原来预料的腻烦或尴尬,也没有坠入情网的激越与冲动。网上有文章说,中年女人一旦真的恋爱起来,比少女更加不管不顾,因为这个年纪的女人会觉得这是最后的斗争,有拼死一搏的豪情。看来自己还没有进入这种状态,但是它正慢慢沁入自己心中,就像泡茶,叶片慢慢地伸展,茶味渐渐地浓郁,润物细无声。但是,把这头道喝了,再续上,那味道就不可抵挡了。

茹嫣知道自己喜欢他。她不知道,这喜欢是不是和他的权利、地位、财产、能力有关。这些东西常常是有魅力的,是美丽的,如果它们恰恰又和其他的优秀配合起来。所以,一个重权在握的人,又具备一些其他才华,那这些才华就显得比一般人更有光彩,只要用得不过分,不矫情,不忘乎所以,不出丑。比如幽默感,茹嫣知道很多下层人在这方面堪称天才,但是人们最多会说这是一个快活人,脑子转得快。但如果是一个领袖,一个外交家,别人就会奉上一顶幽默大师、语言大师的桂冠,并不停地神话这种才华,以娱人或自娱。

茹嫣也知道他是喜欢自己的。茹嫣不像许多中年女人那样自卑,她的娴静平和中,其实隐含着她自己或许都没有察觉的高傲与自尊。

当满天下的成功男人,都能轻易赢得各类女性的芳心时,其中有一个人,违反这种规律,你就得保持一点警惕,这也是一种高傲与自尊。

但是不管如何,这个人已经成为茹嫣思虑中的一部分,仅此一点,就够茹嫣折腾的了。

几天后,梁晋生打来电话,说他接到通知,马上要去北京开一个重要会议,会议完后,刚好和原定的去欧美考察接上。他说,大约要一个多月后,才能与她一起去看月亮了。

茹嫣说,那时怕要穿大衣了。

茹嫣说完,心里竟有一点空落。一个人,一个与你只见过两面,还谈不上任何关系的人,他远去也好,消失也好,与你有何相干?茹嫣自嘲一笑。

梁晋生说,我可能会顺道去看看大女儿。如果对她提起有你这么一个人,你介意吗?

茹嫣说,那看你怎么提起。不过,远在万里之外,你们要说什么,我也没办法。

梁晋生说,能不能把你的手机号告诉我?

茹嫣说,我没有手机。

梁晋生说,如今还有这样的人?我叫人给你送一部来。是我的另一部,不常用。

茹嫣赶忙说,别别——这事我自己解决,到时候我告诉你号码。

22

七十年代初,与达摩一起读书思考的年轻异端分子,除了毛子,还有三四个——何其业,刘苏,以及其中唯一的女性小咏。说他们是异端分子,是对当时的政情而言,要是今天的右翼小网友们读了他们的通信,听了他们的密谈,看了他们的读书笔记,肯定会笑出声来,说,这不是比咱们那些学生会干部新党员还左吗?他们不可能理解,在那个特殊的岁月里,一个号称世界革命中心的最正宗的马列主义政权,对其老祖宗马克思常常是左右为难。他们并不希望人们真正了解这个大胡子,更不希望别人拿了这个大胡子来质疑自己,他们只让别人信奉那个被包装过了的马克思。所以,马克思本人,也会常常给当作异端。当达摩他们最初读到那些没有被官方推出的马恩著作,马恩的通信,还有马克思年轻时候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时候,大吃一惊。里面许多话,读起来是那样入眼入心。

达摩他们为自己的这个小团体起了一个代号:qm——“青年马克思”的汉语拼音缩写,言谈中就说“青马”。这让他们感到兴奋,也感到亲切。

七十年代开始之后,短短的几年,中国社会在暧昧、动荡、扑朔迷离中,发生许多戏剧性的变化,这些变化,只有那种浪漫主义大师才能编撰得出来,常常让观者看得目瞪口呆。

那时,达摩因为出身好,年纪小,文革中没有什么把柄给人抓住,所以早早招工进厂,当了一个电工。毛子和小咏也先后回城,毛子分到服务行业,在一个澡堂子当搓背的。小咏也在服务行业,在一家面食馆端盘子收碗筷。达摩一伙去她那儿吃过三鲜面,在窗口取面的时候,小咏就进去了,拿过大师傅的勺子便给他们加潲子,待达摩他们一吃,天!大半碗潲子小半碗面,一碗就把人吃撑了。

几个人,就达摩一个堂堂正正的工人阶级,还是生产无线电产品——半导体收音机,高科技。达摩曾经给“青马”几个一人买了一台内部价的两波段收音机,可以收敌台,很便宜,十几块钱一台。达摩说,你们要被逮住了,打死不能出卖我啊。还送了卫老师一台。

达摩回城之后,去看卫老师的时候就多了。

有一段时间,卫老师身体很差,由于长期清贫又无规律的单身生活,五脏六腑都有了毛病,特别是胃,几乎全坏了。那一次大出血,被邻居用自行车拖到医院抢救,割掉了三分之二,差一点丢了性命。动手术的头天夜里,卫老师让邻居找到了达摩,这是卫老师第一次主动联系达摩。达摩来到医院,见到卫老师已是一张纸了,又单薄又苍白,躺在病床上,被子平平的,没有身子一样。

卫老师见了达摩,苦笑一下说,没想到我身上还有这么多血,大半脸盆呢。达摩握住卫老师像石头一样坚硬又冰凉的手说,血这个东西,还生得出来。

临到达摩要走了,卫老师突然说,有几件事,想拜托给你。

卫老师说,第一件事,他家的南墙角,木箱背后,有一块砖,是活的,打开后,墙d里有一个塑料包,是自己近些年来写下的一些东西,如果这次出不了医院,让达摩拿去。第二件事,那只皮箱的边袋里,有两张和孩子们一起的照片。二十多年了,两个孩子音信全无,现在早已成人。当初他们被前妻带走的时候,一个三岁,一个一岁,对他这样一个父亲,怕是一点印象也不会有了。如果以后能够找到他们,把照片给他们。这两件事说完,卫老师又说,火化的时候,把那一听茶叶和他一起烧了。

达摩认真地说,那一包东西,您以后有机会将它们整理出来,公之于世的。那两张照片,以后也会由您亲自交给自己的孩子。不信,咱们打个赌?

卫老师笑笑说,我宁愿输啊。

卫老师果然就输了。

手术后,卫老师歪歪倒倒好长一段时间,竟又慢慢好起来,只是不再上班了。六六年夏天那次游街之后,卫老师不再教书,先是住牛棚,扫c场,洗厕所,后来管教具管体育用品。洗厕所的时候,那些男生们常常三五个围着他,径直朝他身上nn。管体育用品的时候,孩子们从他手里拿过篮球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嘭地一下将他击倒在地,然后嘻嘻哈哈向球场跑去。他曾对达摩说过,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将这样一群天真无邪的孩子,教育成比法西斯党徒还要冷酷的人?这些孩子,将要带着这种冷酷慢慢长大,甚至走完他们的一生。这才是古今中外都不曾有过的恐怖。

卫老师不再上班了,达摩他们就去得多一些。帮他做一些家务,有时也带去一些吃食,然后就从从容容地说话。

从卫老师那儿,达摩了解到另一部革命史,那是多年来的电影、小说、教科书都不曾告诉过他的。文革之后,特别是林彪死了之后,卫老师高僧得道似的大彻大悟。他对许多问题的评述,常常让达摩心惊r跳寒彻骨髓又思路大开。其中许多话,二三十年后的今天,也没有多少人能够说出来。

记得七六年十月,北京传来消息,抓了那三男一女。达摩刚一听说,就迫不及待约了毛子几个到卫老师家,几乎是哆哆嗦嗦讲了这个惊天大事件。

卫老师听完,淡淡一笑说,第一,我相信这事是真的。第二,十年的政治较量,可能会告一段落,但是往后如何变化,还要看。第三,不论这件事实际后果如何,但是这是一种非常手段,预示着中国在民主化、法制化的道路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紧接着,这件事公开了。全国上下一片欢腾,游行、欢呼、聚会、喝酒、吃三公一母的螃蟹……达摩他们也兴奋了,带了酒菜到卫老师家来。大家讲着大街上看来的景象,卫老师说,不要太轻易相信大街上的景象,不要太轻易相信大众的情绪,中苏友好的时候,他们游行过;反对苏修了,他们也游行;文化大革命了,他们更是天天游行;开九大了,把刘少奇永远开除出党,也一样游行……卫老师说,让我们有节制地高兴一下吧。

毛子说,卫老师,您比我们有更多高兴的理由啊。

卫老师说,为什么?

毛子说,您不就是让他们这样的一些人折腾成这个样子的吗?

卫老师一笑,让我受折腾的,可不光是他们呢。

对于这一类惊世骇俗的言论,便是如“青马”这样一些异端分子,也常常觉得过于偏颇过于尖刻。

有一次,也是为一个什么问题争辩了很久,毛子便问卫老师,您的一些思考,是否与您个人遭遇有关?卫老师狡黠一笑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是说,我会不会夹杂个人情绪?我告诉你,没有不带个人情绪的思考,除非是机器人。但是,如果个人的情绪个人的经验,带有普遍的意义,那它常常就会穿越许多迷障,看见深远处的一些东西。况且,我的这样一些说法,在前人那儿都找得到出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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