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部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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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相,总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动作在做。达摩就是那个时候结识他的,总觉得他有些不安分。那时毛子的脸色也不好,一年四季都有一些白花花粉嘟嘟的小斑块在两颊,达摩妈妈见了,说,这孩子肚子里有虫呢。达摩家那时孩子也多了,也是一个个如狼似虎的年龄,吃得多穿得费,但相比而言,比毛子家好得多。毛子每次来,都要留住他吃饭,还会特意做一点好的。毛子便痛痛快快逮上一顿,吃得直让达摩的母亲心疼。不是心疼自家的饭菜,而是心疼这孩子的吃相。熟了之后,毛子便常来。达摩的母亲有闲的时候,就要毛子把裤子或衣服脱下,给他加一道裤脚管,加一条衣襟边,达摩家有一台缝纫机,做起来很便捷。只是当时布票都很紧,旧布烂布将就着用。尽管面料颜色不太一样,但终究要合体一点了。

数十年来,看着看着毛子就高大壮实起来,不论是西服便服,穿在身上都是一副伟岸挺拔的样子。脸色也丰满滋润了,原来枯草窝般的一头乱发,现在也油亮浓密,把发型一做,风度翩翩。达摩已矮他一截,身板气色也早不如他。到了近年,毛子有些发福,与他的身份地位家居环境就更加匹配。

达摩依然换上自带的那双布鞋,毛子吃惊又戏谑地说,还自己带鞋?

达摩说,自己的鞋,跟脚。

毛子便笑笑,让达摩坐,说好久不见,先聊聊,电脑的事不慌。

对于达摩来说,毛子的客厅大得有些空d,便说不习惯在这样空d的地方说话。毛子便把他让进了书房。

书房是那种如今知识分子中最流行的格局样式,几面墙全是锃光瓦亮的玻璃门大书柜,从地板一直升到天花板。里面密密麻麻摆满各种书刊,齐齐整整,漂漂亮亮,显示着主人丰富浩瀚的知识储量。不像达摩,就那么一点五色杂陈的书,放在那只比衣柜还要小的书橱里,放不下的,零零散散堆在书桌、床头,甚至地上。近年来,达摩的书库已经转移到电脑的硬盘上,那一本书大小的铁疙瘩里,放着半个图书馆的藏量。还有那个叫狗狗的搜索引擎,就是一个世界图书馆。

毛子的电脑几乎就是跟达摩姓的。从购买到如今,它里面的肠胃心肝连同筋络血管,达摩都一清二楚。每次出了毛病,只要毛子在那边一说,达摩就知道病症在哪里,轻微的,就在电话里远程指导解决了。

进了书房,达摩直奔那台电脑,快刀斩乱麻地将系统盘一清一格,掏出自带的工具盘重装,一边愤愤地说,毛子啊,你真是暴殄天物啊,这么好的机器,这么快的宽带,你看你里面空空如也,几个硬盘都空着,就好像一大栋房子,你就住了一间地下室。你看看你的收藏夹,里面都是些什么垃圾网站?看这些,不如去看黄色网站,至少还可以增进一点你们的夫妻兴趣。

毛子的夫人小金上午有课,孩子在外地上学,达摩说话就没什么禁忌了。

声名,地位,权势和财富,常常会让一个人失去正常判断力,增加心理承受力。尽管毛子昨天就已听出达摩锋芒人的讥诮,但是他并没有太当一回事。如果这些话是从一个高官或一个学界泰斗口里说出来,那他会第二次发疯的。

对于毛子来说,达摩更多的是一个少年时代的生死之交,一起度过了那些个y暗紧张怀着犯罪快感的许多时光。达摩让他能直接看见那些令人怀念的往事。他常常为自己这种苟富贵不相忘的情怀把自己感动了,所以他不想去计较达摩的唐突和尖刻。他有他太多的理论,将达摩批驳得体无完肤,他没有当即反击,是觉得自己应该有一种大度。

达摩将系统装好,当面给毛子演示了一番,又给他用搜索找出一些自认为值得一看的网站,就关机了。

毛子将自己的一些文章已经准备好,见达摩工作完毕,就递给他,说,这是一些我自己觉得还有些意思的文章,我不想让你说我,就只会写那些阿谀之作。

达摩简单翻看了一下,放到一边,淡淡地说,今天我只谈你那一本书。

毛子一听,头上的筋就爆出来了,冷冷说,如果那就是我的真实观点呢?

达摩指指桌上那一堆打印稿说,那你的这些东西,也就同时变成了一文不值的废纸。一个人,一张口,不可能同时说两种话。你敢面对你的这种真实观点吗?我今天就把你这部大作贴到互联网上去,让你尝一尝被唾沫泡起来的滋味!

毛子说,我们很早就学过辩证法——达摩笑了,说,政策和策略是我们的生命……你别跟我说你那种辩证法,它是你的护身符。

毛子这就忍不住了,开始乱了阵脚,急不择言地说,我知道,这些年你在底层,你的日子过得不顺心,你是这个时代的受损者,有一种民粹主义情绪——达摩一笑,说,你别来这一套,居高临下的,悲天悯人的。民粹主义和权贵主义,恰恰是某些拳师的左勾拳和右勾拳,轮换着用的。在你的书里,也恰恰是将民粹主义、实用主义和封建专制主义披上马克思主义的外衣一盘子端上来的。

说着,达摩便将随身带来的毛子那本书打开,将那些折叠起来的书页一段段念给他听。这些文字,静静躲在书页里,还含含糊糊过得去,被达摩一念,便刺耳起来。

念着念着,达摩就开骂了,你他妈的这是马克思吗?我跟你说,直到如今,我依然对马恩保持着足够的敬意足够的感谢,他们教会了我一种看世界的方法,给过我在那种铺天盖地的胡言乱语中怀疑的力量,在一百多年前,它还算是一门实实在在的学问,你看看你这些,这还能叫马哲?

毛子赶忙抢过书来,翻看达摩念的那些段落,喃喃说,没细看呢,狗家伙,这一段是我那个研究生写的……

达摩又笑,说,真是如鱼得水啊,又剥削人家的劳动,又可以推卸自己的责任。既然只署了你一个人的名字,你就得完全彻底地对它负责。

毛子说,这在如今很正常也很普遍。你问问,有几个带研究生的,不让他们帮忙干点活?

达摩诘笑说,分点稿费他们吗?

毛子说,这就看各人,只是他们常常不要。

达摩说,你看,第一个问题,关涉一个知识分子一以贯之的价值立场。第二个问题,关涉为人师表的道德境界,说深一点,还有著作权问题。第三个问题,是经济侵权……还没细谈此书的学理问题之前,已经冒出来这些个比学术更难堪的事儿了。这和马克思哪跟哪呀?

达摩说完就大笑起来。

毛子本要发火了,见达摩笑,也只好笑,慨叹一声说,你太认真,认真到有些矫情。

达摩不笑了,一板一眼地说,将认真贬低为矫情,也是犬儒主义的一大法宝。这样便可以将实用主义彰显为一种合理的姿态。问题是,你书里面有那么多矫情到r麻的地方,你反倒心安理得。你知道,你会死去,但是这本书还会留下来,十年,二十年,一百年,别人看见了会如何说?

毛子说,这一类书浩如烟海,出版的第二天就过气了,二十年之后还有人看?

达摩说,那你写它干嘛?还要把你的研究生也搭进来?

毛子说,我跟你说了,我们都是凡人,都要食人间烟火,都要养老婆孩子,都想过好一点的生活,我们拿出一点时间精力来,就像民工扛活,乡下人卖菜,做一些虽然没有终极意义但是可以改善生活的勾当……你没有权力要求所有的人,为了你的观念去过苦日子。

达摩狠狠地盯了毛子一眼,说,亏你说得出来!简直是一篇犬儒主义者宣言。你别把人家民工乡下人也扯上,他们那种挣钱的方法,比你这种高尚得多,干净得多。你这比卖假药还坏。

毛子脸就苍白了,坐那儿发着呆,两眼含义不明地yy盯着达摩,似乎要行凶之前的模样。这让达摩想起那个夏天的毛子。

毛子将下巴向达摩慢慢戳过来,几乎近达摩的胸口,轻轻地,咬牙切齿地说,你狗日的非得毁了我而后快呀?

达摩说,救你呢,帮你呢。不过,最终得靠自救。

毛子说,你救得了我,你救得了中国吗?

达摩说,连自己都不想救的人,还想着救中国?

毛子抖抖索索自顾自点了一支烟,也不给达摩。达摩便径自从他烟盒里抽出一支来点上。

达摩几个都是下层人,都在下层摸爬滚打数十年,嘴里便不可救药地带着了许多草民词汇,特别是在互相间说话的时候,太正经地用书面语难受,就像吧唧嘴大碗吃面的农民,在家里也弄上一套刀刀叉叉地吃西餐一样。

毛子抽了半支烟,摁灭了,叹一口气说,从好听一点来说,你的这一套我都懂。只是我们的思路不一样。

达摩只是淡淡笑着,听着,追问道,从难听一点来说呢?

毛子说,其实,我们都是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是浩瀚星空里的一道过眼云烟。年轻时,我们豪情满怀气冲霄汉,总以为只要我们努力奋斗持之以恒,有一天可以干成一番大事业。我们自诩为“青马”,其实也有“青毛”的情结,想着毛泽东当年,一个湖南山乡的农家子弟,朝里无官,袋里无钱,不一样成就了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我们当时都很喜欢他的两句诗,“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读着读着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毛子很怪异地笑了。

达摩无语,等他继续说。

毛子说,有些事,是有它的命数的,命数未了,动刀剪,下猛药,于朝廷于社稷,都是死路一条。老话说,过犹不及,欲速则不达。既然如此,那些个空d的价值理想还有何用?平和一点,将这一段混沌难堪的阶段熬过去,说不定,我们的死结,我们的后人可以解开,水到渠成。我的意思说清楚了么?

达摩说,说清楚了。问题是你在你的书里没有这样说得清楚啊?你真能在书里也这样说,我倒也佩服你。

毛子说,你还在搅和。我不是说了,我写非我想,本身就是一种解构,一种时代的黑色幽默。其意义也就在这里。

达摩说,那你为什么不将这一点再写一部书呢?要不然别人何以知道你是所写非所想呢?又何以起到解构的作用呢?

毛子说,这也是后人的事了。

达摩说,像这般活一辈子,可真是轻松,一切都交给后人了。

毛子说,是的,听起来是难听,但是几千年来,其实都是这样的。前人交于后人,后人复交于后人,至于结局——水到渠成也罢,海枯石烂也罢,听天由命——达摩说,哪管他洪水滔天?看来,还得给你加上一条历史虚无主义了。一边研究着人类最伟大的理想主义者,一边做着一个空前绝后的犬儒主义者,真是一次史无前例的大解构啊!我看,你的这个所,叫犬儒所,就很好。

毛子要吃人的一副模样渐渐收敛了,只是苦笑,嘀嘀咕咕说,你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

达摩说,是你自己还没有把你的理论编囫囵,真编囫囵了,倒也是一家之言。

毛子终于急不择言了,蛮不讲理地说,不管怎样,我的日子比从前过得好了。

达摩冷笑一声,说,你看,一急就把狼尾巴露出来了吧?

毛子一脸苦笑,长叹一声说,你今天到我这里来搞文化大革命的?我就知道,中国迟早有这么一天。

达摩就大笑说,从前你怕当官的,现在你怕老百姓了。你当年那些马恩都读到哪里去了——这和文革哪跟哪呀?我们把这本书和这些问题,一起拿到卫老师那里去,好不好?看一个深受文革其害的老人如何说?

达摩这么一说,毛子就紧张了,要翻脸的样子,低声吼道,你别跟老子开这种玩笑。

达摩知道,前面那些刀枪剑戟你死我活,只是两个知根知底的江湖老友间的私下过招,到了卫老师那里就不一样了。

正在不可开交之时,毛子的夫人小金回了。如今小金也是金教授了,也带了一大帮研究生,按她的说法,如今带研究生像生产队养猪,一栏就是十几二十个。

见小金回来,两人便鸣金收兵,干干一笑,迅即将刚才的话题打住。

小金见了达摩,直说稀客稀客。

当年毛子犯病,亏得达摩用了他的胡屠夫疗法,才没让丈夫落下病根,小金一直心存感激,所以只要达摩来,她都会很热情。

毛子说,人家放下手里的活,给咱们修电脑呢。

金教授探头往厨房一望,冷锅凉灶的,眼见已过了午饭时间,便嗔怪说,你也不先打个招呼,这样,我们去餐馆好了。

达摩笑笑说,得走了,还有活等着。再说,我们都饱了。

小金不解地问,饱啦?吃的什么?

达摩指指毛子说,你问他。

正在这时,小金手机响了,便去一边接听。

达摩将毛子那几篇文章塞到自己的工具包里,换上鞋,戴了头盔,远远向大阳台那边接电话的小金挥手告别。

毛子余气未消地送到门口。

当年,“青马”几个也常常争到要动刀,除了女生小咏,几个之间都打过架的。不过骂完,打完,气完,还得争。

达摩低声说,不过,我要谢谢你。

毛子说,谢什么?

达摩说,你给我提供了一个当今知识分子的活标本。一般人做不到呢,哪愿意将自己臭肠子烂肚子都翻出来给人看?

毛子往达摩头盔上狠狠击了一掌,声音震得楼道嗡嗡响。这一掌,半是玩笑,半是仇怨。

从毛子家出来,达摩才觉出心里一股酸痛,他迎风疾驰,竟也像毛子当年一样,长长地干嚎了一声。他想起毛子那次关于寻找思想史上失踪者的提议,心里就骂道,你狗日的自己不就是一个失踪者么?你已经失踪得一塌糊涂连尸首都找不见了。

正想着,手机在口袋里叫起来。开摩托,不好接的,达摩就任它响。没想它不依不饶地响,达摩到路边停下,掏出来一看,是毛子。达摩就对着他吼,你想害死我呀,我正骑摩托呢!

毛子说,你明天有空没有?

达摩问,又哪儿坏了?

毛子说,你狗日的心坏了。你来了再说。小金刚才怪我没请你吃饭,要我补。

达摩一听,刚才心里的酸痛就化作了眼里的湿润。

达摩知道,毛子窝在心里的话没说完。毛子是一个要强的人,自尊到极点,也自卑到极点。今天一番对骂,伤筋动骨了。

38

第二天,达摩如约又来。

这一次,两人都心平气和了。昨天那样,太伤身子,也太伤心。

毛子已经早早将好茶沏上,烟也备好,一副要倾心长谈的样子。

达摩头天回到家,将毛子给他的那些文章细细看了,果然有些很好的东西。用心写的东西和换钱换房的东西就是不一样。

同样的时间里,毛子也在网上读达摩的东西。朋友好到一定程度,常常就视而不见了,互相间深度认识的愿望反倒淡薄。一些年来,在毛子的心中,达摩确实如他所说的,只是一个底层草民,一个时代的落伍者,甚至是一个悲剧。看看他的劳作,看看他的住所,看看他成天交往的人群,真有达摩说的悲天悯人居高临下了。有几次他都想给达摩一点钱,但知道达摩的脾气,没敢。只在达摩女儿出嫁的时候,送了一笔不薄的礼金,因为是送给女儿的,女儿又是一口一个毛伯伯叫着长大的,达摩也就任他去了。

但是认真读了达摩的文字,毛子要说震撼也不为过分。他想,这些东西尽管不规范,无章法,也不标榜身属哪个体系哪个学派,但里面都是一些有血有r有真知灼见的干货。发乎情,起于思,抵于理。其思想理论价值,就是在学界圈内,也该是有一定份量的。只是中国的事常常这样,首先要上台面,然后才得声名。即便是所谓真才实学,没上台面之前,人家是不认的。

于是毛子就开门见山说了,昨天读了你的一些东西,网上的。

达摩以为毛子今天要来还治其人之身,微笑说,愿听指教。

毛子说,你先前怎么没跟我说说你这些文章?

达摩听出别种意思,便说,我给了你我的网站啊!还有其他几个我常上贴的网站,也给过你的。

毛子说,这怪你没说清楚,我哪知道你说的网站有什么东西?

达摩想想,可能是自尊,没跟毛子直接推荐自己的一些文章。再说,在达摩看来,一个省里的最高人文学术机构,该有多少看不尽的好东西呢。

于是达摩向毛子坦诚说了自己的想法。

毛子说,你也太高看这个地方了。这儿混饭混得比我不如的,多了去了。要不然,轮得上我当所长?狗p,都是狗p。

达摩说,你说你也是?

毛子说,也是。

达摩说,有自知之明了?只怕你眼下的话说完,待会儿转身进了会议室,又是另一套呢?有一种场,很厉害的场,让你无法控制自己的嘴,连那些朴实得像木头的老百姓也这样的。你看那电视里,只要摄像机一对着你,谁都是一口大道理,一个老师教出来的一样。

毛子就笑了。

达摩说,当年,他们真要把你整治一把,说不定反倒成就了你,把你上一条不归路。

毛子不语。

达摩说,记得那次卫老师说的吗?如果他那个宣传部长一直当下来,数十年来风调雨顺,今天大概就面目全非了。

毛子说,当年对前景的估计,过于悲观。

想起毛子当年那空d的目光,那狼一样的干嚎又鼠一样的压抑,达摩知道毛子这话的意义。

毛子说,我当时也做好最坏的准备,没想到那最坏没有来。

达摩说,躲过一劫不是正好吗?几年后不就风水轮流转了吗?

毛子说,问题就出在那几年当中。院里调来一个新任,八十年代初,打过几次交道。八十年代啊,那时我正走上风,是马哲界的新锐,被他注意过。所以此人来了之后,对我还亲热。

达摩说,不知道你的表现?

毛子说,那怎么会?这是一个领导上任的第一课,d悉人事。

达摩问,思想还算开通的?

毛子说,也谈不上,权场上,谋略远比思想更重要。此人资历浅,水平也不高,即便按体制内的标准看,也谈不上是一个能人,但那时候社科院正在衰落,有能耐有关系的,都不愿来。院内的某些人便盯着这个空缺,所以他来,一些人是不高兴的,他就必须物色几个帮手。

达摩说,物色帮手,也不该找你这个p股有屎的人啊?

毛子说,这你就不懂了,恰恰是p股有屎的人好用,你翘尾巴?我就让人看看你p股后面的屎。再说,那时候时局突然有些转向,不像有人估算的那样,向左向左一直向左,回到十七年,回到文革……所以用我这样的人,可进可退,知道吗?

达摩说,不知道。

毛子说,装傻呢。此话不细说了。我跟你说说,我第一次堕落。此事只能你自己知道,别捅出去。

达摩笑笑说,我还得看看值不值得捅出去呢。

对于达摩的人品,毛子一直是放心的,所以也不需要他指天发誓,便接着说,我第一次在他的暗示下向他进了一个大贡。

达摩说,行贿?

毛子说,也可以叫行贿,但不是钱,是一篇文章。

达摩说,拿一篇文章来行贿?

毛子说,对。一天,此人拿来几页稿纸,对我说,我最近写了一个东西,谈邓公南巡的,给你看看,提提意见?我当时也正关注此事,加上我当时的暧昧处境,便说,我哪能提什么意见?一定好好拜读好好学习。没想到他说,我近来事务繁杂,写得很匆忙,但是里面的思想,我认为还有价值,你可以大刀阔斧地提意见,直接在上面改都行。我拿回去看了,才知道他说的大刀阔斧是什么意思。那篇文章除了一个标题和其中三五句话,其余的后来都不见了,就是让我写了一篇命题作文,但是著作权是他的。这篇作文我写得很用心,一来确实有话要说,二来知道他的要求。那“意见”提了一个多月,将几页变成了几十页,给了他。当晚,此人就将我约到他的办公室,对我说,小毛啊,你给我修改的那些地方很好啊,看来我没有看错人。哲学所近几年会有一些新发展,我也想摸摸底呢。我们以前有过交往,这在一个单位有时会引起一些议论,所以我们私下的事,都不说,好不好?

毛子说,这话的意思,我当然一听就懂。我说,放心,不说。我那篇文章,先在省里一份学报上发了,接着人民日报全文转了,新华文摘也摘转了好几千字,人大的复印资料也用了……当然,署名全都是他。这一下,就奠定了他在院里的地位,在省里也顿时成了一个人物,光报告就做了几十场。

达摩听着就笑出了声,说,好高雅的行贿啊!

毛子说,我后来才知道,这是一种送礼的最高境界。如今许多当官的,你送他几万十几万,他不一定看得上眼,再说还有风险。你送他一篇好文章,就像杜甫说的,家书抵万金呢。如今不是打仗的时代,浑不怕死往前冲就行。也不是大跃进的时代,光了膀子拼命干就行。如今要讲学历,讲水平。学历么,花钱买得到。水平,能上人民日报新华文摘就难了。有时候,提拔干部,最后是一篇文章定乾坤。那篇文章含金量多少?你自己可以算算。等我以后退休了,去写官场小说,这送文章一节,肯定是石破天惊的。

达摩说,等你退了休,这送文章,怕早已是家常便饭了。

达摩不知道今天毛子怎么了。许多年来,尽管大家苟富贵不相忘,但那学者的架势却一直端着的,端得连旁人看得都累了,今天却如文革一般亮私不怕丑,将此等于己于人都很难堪的烂污事也端了出来。

达摩问,你给我说这些,为什么?

毛子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说。

达摩笑笑说,我是流氓我怕谁?

毛子说,你呀,得理不饶人,这点不好。

达摩便有些愧意了。说,能听见你这一句话,你就有理了。看来你学问还有希望。

毛子说,你狗日的又来了,不会说几句好听的么?我今天原本是要和你干一仗的,起码为我自己强词夺理辩护一下……我跟你说,昨天看了你的文章,用好听的话说,醍醐灌顶。真话,行了吧?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迈出这一步,需要人——毛主席他老人家怎么说的——猛击一掌?

达摩说,是反右时说的那段话?对那些死人办报的,要猛击一掌,使他们清醒过来?

毛子说,是。就是这个意思。我后来也想,我自己就是光着身子混上来的,有什么舍不得丢弃?

达摩说,你也别自己吓唬自己,除了丢脸,如今还能丢弃个什么?能把你工资扣了?能把你房子收了?人家卫老师走得那样远了,不是照吃照喝?

毛子说,房子我已经买下来了。

说完,两人都笑起来。

又说了许多,就说好去卫老师那儿好好聊聊,开诚布公。老人八十大寿还开了思想检讨会。

说罢,毛子竟叹道,痛快痛快,看来,这辈子,和你这个冤家还有得一打。

这天中午,小金不回来,于是两人到附近一家小酒店吃饭。要了一瓶五粮y,两只装啤酒的大杯子,一人一半,一次分光,大口小口,最后都喝尽了。

39

茹嫣是北方人,梁晋生虽然祖籍江南,但生在北方,长在北方。茹嫣想,就按北方规矩,大年三十包饺子吧。没有什么比这样更好了。

她打电话对梁晋生说了。梁晋生说,好啊,好多年没有包过饺子了,不知手艺生疏了没有。面粉菜馅我带来,你就别管了。

茹嫣说,你还会买菜啊?

梁晋生说,如何买你就别c心了,你就准备一锅开水。

茹嫣想象不出梁晋生的官场生活,就是自己的父亲,她也从来没有弄清楚过他出了家门之后是个什么样子。她一直固执地认为,所有生活方式中,官场的生活是最枯燥最无聊的。不管是小说中的宫廷情节,还是电影中的开会场面,她都会坚决地跳过去或者视而不见。她记得母亲曾对她爸说的一句话,单位的那一套,你就别带回来啦,就像你进门脱衣服一样,把那些都脱掉,挂在门口,明天上班再穿走。可是,她爸“单位的那一套”怎么也脱不掉,脱掉了就无所适从。于是,许多年中,她爸在家都是一个没有情节没有台词的空d角色。

她想,如果有一天,她和梁晋生一起生活,她会把妈妈的这句话也对他说一遍。

茹嫣去花市买了几盆缽花。两盆小山菊,花儿很小,鹅黄色,开得蓬蓬勃勃,有一种山野气息,一盆扶桑,红红火火的,还有一盆常青藤。这样往客厅一放,顿时就生出许多春意和雅致来。茹嫣喜欢那种带土有根的花,滋养着,鲜活着,是一个完整健康的生命。那些被剪c的花枝,老觉得它们会疼。茹嫣还买了几支红烛,除夕夜,不能没有红烛跃动的光影。其实,这些小情趣,都是从她妈那儿学来的。记忆中,只要政治环境不那么严酷的时候,家里的年节中,就会出现这一类东西。

这一切都备好了,茹嫣就等待那个夜晚的来临,很多年了,茹嫣没有像这样期盼一个日子的到来。

大年三十前两天,孤鸿突然在坛子上现身,她大声喊道:我回来啦!赶着回来给大家拜个早年!

帖子里说,女儿那儿只过圣诞,不过春节。哪儿热闹去哪儿。

于是,跟来一片问寒问暖。

茹嫣忙说,你回来了,可得让我歇歇了。

虽说这版主不是一个什么正经工作,但是就像孤鸿说的,要像阿庆嫂一样,应酬八方来客,多少有些心累。

茹嫣跟帖的时候,孤鸿正在线,马上就回帖了:可不能走,你看这一段时间,你把咱们坛子搞得多温馨多火红。

有人也跟贴说,两个老姐咱都要,一个不能少。集体领导嘛。

有人说,轮流值班,劳逸结合。

茹嫣正为难着,听见qq叫,打开一看,是一个陌生人的。留言说:本不想打搅,但不说不快。她根本没去什么国外。她老公双规了,前段日子c作此事。现在大约搞定,又冒出来。

茹嫣赶快查询qq资料,电话无,邮址无,地点中国。

如果说上次无名者删帖让茹嫣气恼,那么这个神秘qq却是给茹嫣带来了恐惧,她呆呆望着这几行字,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追问对方:你是谁?能对这个说法负责吗?

对方接着就回复了:一个过客,这不重要。说了当然就负责。

茹嫣再回复过去:如果真是这样,与她有什么关系?

发送时,qq提示说对方已经下线。

茹嫣再刷新论坛,见到孤鸿又有跟帖说,恭敬不如从命。年节期间,事儿多。刚刚听说前几天有删帖的事,但愿坛子别出事。如焉要是一个人负担太重,那就听从众鸟的旨意,两人共担吧,谁有空谁上来看看,一起度过一个欢乐祥和的大年。

看看孤鸿平静磊落的态度,刚才那个qq消息带来的烦乱,似乎又减轻了许多。但茹嫣没有再跟孤鸿的帖子了。

除夕是中国一年里最重要的时候,也是一年中街市上最清冷的时候。下午三四点钟,市面上就开始减员,许多街区空旷得只有西北风吹着枯叶在地面上打转转玩,偶尔见到一两个人影,也是匆匆赶路像要逃离什么一样。往日没有禁鞭的时候,会有此起彼伏的烟花爆竹声,相互传递一些新年气氛,如今连这一点喧嚣也没了。从电影里看,人家西方的大节圣诞,都往大街上跑,都往广场上跑,咱们这儿是天南地北往自己家跑,而且一定要在天黑之前跑到,于是除夕夜就变成了一个死寂之夜。这一点,在丈夫去世之后,茹嫣的感觉最深。望着远远赶回来与自己一起过年的儿子,心里就为这种清冷愧疚。她想,如果有一群年轻人在这里聚集,唱歌,笑闹,喝酒,跳舞,她这当母亲的会高兴得多。但这种时候,每一个活蹦乱跳的年轻人,都消失在一扇扇紧闭的窗户后面。有一次,她对儿子提议说,咱们到街上走走。结果一条街,就只有他们娘儿俩孤寂的身影和孤寂的脚步声。如果在平日,茹嫣会很喜欢这种宁静,但是那天晚上,茹嫣的心为这种宁静痛了起来。

茹嫣再一次将家里收拾了一遍。然后到卧室里,在丈夫的那张照片下面,燃上两支红烛。茹嫣是一个对世俗仪式不感兴趣的人,今天不知怎么,想用这样一种方式,表达对他的奠祭。这是第三个没有他的除夕,但似乎已经许多年了,久远得有些模糊,连照片上的那个人,都有些陌生。在烛影晃动中,丈夫的面容活跃起来,茹嫣看着看着,渐渐看出那个曾经鲜活的人来,她轻轻说,你好吗?

丈夫有些木讷地笑。

快到六点的时候,梁晋生打来电话,说有一个临时安排的酒会,他不得不出席,他一个半小时以内一定赶来,当面赔罪。

过了一会儿,楼下有人按铃,茹嫣以为他推掉了酒会,对讲机中却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说,我是梁市长的司机,给您送东西来了。

司机快手快脚地跑上楼来,捧着一个大纸包。

纸包里是五六只精致的食品盒,每个食品盒里都是刚刚包好的新鲜饺子,一个一格放在一层匀细的面粉上。再看那食品盒,是本市一家著名的饺子馆,每盒的馅料都不一样。

其实茹嫣已经备好了一切,调好了馅,醒好了面,她觉得,这些事情是一个女人,准确说是一个主妇份内的事。原来准备等梁晋生来后,让他象征性包上几个,一边喝茶去,一边看自己包,一边说说话。她记得,她妈原来就是这样。她爸却常常晚回,甚至不回,如今又是这样。茹嫣想想,便独自包起来。

除夕夜,外面的饺子再好,也抵不上自家的饺子。

梁晋生还是比他说的时间晚到一些。梁晋生苦笑说,在中国当官,只要你还没有当到皇帝份上,谁也不敢说我的时间我当家。

见茹嫣已经在包了,赶快去洗了手,掺和进来,笨拙地一个一个捏着。茹嫣就让他这么别别扭扭地包着。

茹嫣看看自己,想起了母亲。不过父亲没有梁晋生的幽默与自省。他回来晚了,还要说上一堆大道理。

包饺子的时候,他们说了很多往昔的事情,这是恋爱中人必备的一道程序。孩提时代,青年时代,还有父母,孩子,也说到自己原来的配偶。各种欢乐,各种忧伤,各种有趣或狼狈的故事,源源不断的涌出来。两人有时一问一答,有时是各自长长的独白,有时会静下来,听那只电子钟沙沙沙沙一板一眼的走动声。

包饺子的时候,适宜这种入心的谈话。不紧不慢,即便一时没找到话头,因为手里还在动着,没有冷场的尴尬,也不会因为嘴里被吃食占着,影响一些很细微的表达。所以,这一顿饺子,包的时间很长。

煮饺子的时候,茹嫣拿出几碟凉菜,一瓶红酒说,你先喝吧。

梁晋生说,等你一起。

茹嫣下好饺子,与梁晋生相对而坐。梁晋生举杯说,新春快乐。

茹嫣也说,新春快乐。

梁晋生又说,月亮代表我的心。

茹嫣一笑,前面一句没说?

正在这个时候,茹嫣的母亲打电话来了,说大过年的,也不给你老妈拜年?

茹嫣说,不是还没到十二点吗?

母亲说,我年岁大了,哪能熬到那么晚?我和你姐在说呢,今年你一个人,过年怪冷清的。在看晚会吗?

茹嫣说,没……没看,有朋友来陪我呢。

母亲说,那得好好替我谢谢他们。

茹嫣的姐姐接过电话,向茹嫣说了一些祝福的话。

茹嫣也祝福她和姐夫。

姐姐说,你姐夫几天没回家了,心里真不踏实。

茹嫣说,大年三十,总要回来的。

姐姐比妈妈敏感,问道,什么朋友啊,能大年三十来陪你?

茹嫣说,以后告诉你。

姐说,那就更要祝福你了,这是妈最惦记的一桩事。妈说,茹嫣这事儿不解决,她就不闭眼睛。

茹嫣含含糊糊地说,那我就拖着,让她长命百岁——哎,你先别跟妈瞎说。

姐姐说,我这就去说,茹嫣,这可是你今年过年给妈的最好礼物呢。

姐姐说完,就挂了电话,把茹嫣哭笑不得地晾在那儿。

梁晋生当然把这些都看在眼里,他问,怎么不去和老母亲一起过年?

茹嫣便说了南方怪病的事。

梁晋生没有吃惊,只说,不去也好。

茹嫣问,你知道?

梁晋生说,知道一点。

茹嫣问,是有这么回事?

梁晋生说,可以这么说。

茹嫣问,为什么不告诉老百姓?

梁晋生说,你问我,我问谁?

茹嫣说,难怪把我们论坛上的帖子删了。

梁晋生说,你发了帖子?

茹嫣说,是啊,你们不说,我们只有自己说说。

梁晋生说,这一类帖子,眼下还是慎重一些好。属于重要疫情,是有规定的,现在盯得很紧。有些事我现在不便告诉你。

茹嫣轻轻哼了一声。

梁晋生笑笑说,怕你又发到网上去。这一段时间,你最好别到那些人多的地方去,安安静静在家呆着,过年几天,我会常来。

茹嫣说,然后你把那怪病带来?

说着就快到十二点了。儿子约好,此时要在网上给茹嫣拜年。看看梁晋生,似乎还没有告辞的意思,茹嫣就说,儿子要上网了。说着进了书房,打开电脑。儿子已经在msn上等着了,见茹嫣上来,用大大的红字给茹嫣一句话:祝妈妈春节快乐!然后就双双打开视频,语音。渐渐出现两帧视频窗口,一边是儿子的笑脸,一边是茹嫣的笑脸。两人说着一些亲热话。儿子出去这几个月,变化很大,变得开朗,轻松,很有骑士风度。俗话说,多年父子成朋友。茹嫣和儿子几乎是一夜间成为了朋友。

正说着话,儿子突然说:客厅好像有人!

茹嫣扭过头去,看见梁晋生起身去倒水,被那眼尖的儿子发现。只好说,有朋友来陪我度除夕。

儿子说,几个?

茹嫣心里骂了一句,这个小东西,坏着呢。嘴里淡淡说,一个。

儿子说,是那个我的老校友吗?

茹嫣说,是吧。

儿子说,能让我们两个校友见见面吗?

儿子说到这个份上,茹嫣只好喊梁晋生过来。

梁晋生进入画面之前,茹嫣捂住麦克风,悄悄说了一句,你是故意的。

梁晋生只是笑,看见自己出现在画面里,便对儿子说,给你拜年啦,小校友!

儿子说,也给您拜年。谢谢来陪我妈。

梁晋生说,我得谢谢她批准我来陪她呢。

茹嫣一会儿看看儿子,一会儿看看自己和梁晋生的画面,发现自己的笑容像个被逮住的早恋女孩,于是让梁晋生坐到镜头正面,自己撤到一边,躲出镜头。

儿子说,您比我想的年轻,早我三十多年啊。

梁晋生说,谢谢。可没你有出息啊,专业全丢光。

儿子说,没做自己专业啊?

梁晋生说,早改行了,以后都不敢见你。

儿子问,改行干嘛啦?

梁晋生说,打一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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