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部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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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晋生说,谢谢。可没你有出息啊,专业全丢光。

儿子说,没做自己专业啊?

梁晋生说,早改行了,以后都不敢见你。

儿子问,改行干嘛啦?

梁晋生说,打一份苦工。

儿子说,有六十年代的大学生打苦工的吗?

梁晋生说,有啊,下岗的都有。不过我还能自食其力。

儿子说,我们这儿也有六十年代的大学生,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守仓库,当家教,跑外卖,街头给人画画,都有。

梁晋生问,学完了回来吗?

儿子说,看吧,我这个专业,国内好像还需要吧?

梁晋生说,不是需要啊,是紧缺。特别是见过世面、眼界开阔的好设计师。你知道,我们有多少好项目,都给你们法国那些设计师抢跑了。

儿子说,只要有活干,我当然回来。

梁晋生说,好啊,一言为定!能把你的设计作品给我看看吗?

儿子说,我们学校的网站上可以看到,妈妈知道网址。

两个校友就这么老相识一样聊上了。直到茹嫣听见窗外传来一阵阵应和着央视春节晚会倒计时的喊声,才发现新年钟声就要敲响。于是茹嫣赶快把脸伸进镜头,当的一声,那口大钟撞响了。

茹嫣说,儿子,妈妈很想你。

儿子说,我也一样。祝福你。健康快乐又一年!

儿子又说,老校友我还不知道如何称呼。

茹嫣说,梁叔叔。

梁晋生说,梁晋生,栋梁的梁,山西出生的,晋生。

三个人说着话,msn的对话框里跳出一段文字。

德鲁皮:给你们看一点资料——梁晋生,xx市副市长,市委常委。19xx年出生。196x年毕业于xx大学建筑系……

儿子在他的画面里,看着茹嫣和梁晋生惊讶的面孔坏笑着。

茹嫣问,你从哪儿搞来的这东西?

儿子说,google上啊,一秒钟就查出来了。你试试,输入关键词——梁晋生,x市,x大学,好多信息呢。你待会儿还可以看看有没有关于我这老校友的坏消息。这google上可是什么都有的。

儿子教过茹嫣用google一类搜索引擎,但是她还没有用它查过私人资料。输入儿子说的几个关键词,果然查出数千条有关梁晋生的信息,第一条就是儿子刚刚贴上来的个人简历,还带了一张正儿八经的红色背景标准像。然后是会议啊,视察啊,剪彩啊,会见啊,讲话啊……一时看不过来。茹嫣一边用语音和儿子说话,一边快快翻看着网页。茹嫣对儿子说,等我闲下来,好好了解一下你这位老校友的革命历史。儿子说,还有你的呢,你自己查查?茹嫣输入自己的几个关键词,果然也有上十条资料,连三四年前的几篇论文也在上面。茹嫣又输入“如焉”,没想到竟有上百条,近一段时间的文章,包括说及那个南方怪病的帖子都有,有的是在自己的论坛上,有的已经转贴到别的地方。

儿子听见妈妈在惊叹,便说,如今啊,没有什么可以躲过互联网的。

儿子要下线了。他们一帮中国留学生要聚在一起吃年饭,过除夕。儿子说,他比他们提前七小时听见新年钟声。他让茹嫣抱起他的杨延平,向它说春节快乐!

梁晋生对儿子道再见,说,等你回来,我们新区有好些大型建筑项目呢。不过我要先好好看看你的作品。

儿子下线后,顿时静了下来。

梁晋生说,羊年快乐。

茹嫣说,羊年快乐。

那一刻,茹嫣突然很想让梁晋生抱住自己,紧紧地抱着,不让内心的某种东西散发掉。如果这个时候他离开,她会孤独。但她不会表达。有时候,她很羡慕如今的那些女孩子,羡慕她们的洒脱、坦然,不管不顾。常常在公交车上,大马路边,见她们与自己的男友撒娇,旁若无人地吊在男友的脖子上,或一p股坐在他的大腿上,抚弄他的头发、脸颊,柔情蜜意的眼睛肆无忌惮地盯着他。茹嫣觉得自己是无可救药地落伍了,几次她都想,自己也这么来一下呢?天会塌下来?不会,但是自己没有力量这么做,就像鸟儿天生会叫,鱼儿却一辈子不作声一样。

茹嫣害怕这种沉静,强笑着对梁晋生说了一句愚不可及的话:明天还要忙吗?

梁晋生也笑了,看着她,然后说,是,我得走了。明天一早,要给那些外国专家拜年。然后去一所大学看望那些没有回家的大学生。中午与一家外企的员工共进午餐。下午有一个重要会议,传达一个文件,可能与那个传染病有关。

梁晋生说这几天他还会来,来过自己的日子。

梁晋生这话一说,茹嫣竟感到如释重负。

梁晋生走后,茹嫣对着电脑发了一阵子呆。

关于这个除夕夜,茹嫣有过一些朦朦胧胧的想象,一些她自己也不敢再面对的想象,她觉得这个夜晚会发生一桩重大事件,一桩她渴望又恐惧的重大事件。到了儿子从屏幕上消失的时候,她差不多知道,这个事件已经向她走来。这时,对这个事件的恐惧早已大过了渴望。她稍稍往深处想了一下,两个相交才三个晚上的男女,如果立刻进入一种敞开状态,在视觉上、心理上是否有足够的准备?在一段很长的时间里,人们需要在外衣的包装下,才能进行松弛的交流,就像一件精美的礼品,你需要一层一层打开它的包装,在足够的适应与期盼中最后见到它,才能真正感觉到它的美。除非是那种自我松弛能力极强的人,可以跳过一些过程。所以,在那一段微妙的沉静中,茹嫣才对梁晋生说出了那样一句近乎于逃命的蠢话。

夜深。茹嫣静静躺在床上。

像她这一代的许多知识女性一样,对于r欲,茹嫣有着某种天然的禁忌。她内心有一个凛然的神,时时处处在监视着她。它很强大,也很高贵,不动声色之中,足以将她的本能化解为一种精神的抚慰,化解成洁净与单纯。三年来,在这张床上,茹嫣一个人洁净与单纯地躺着,甚至连幻想都没有过。

这个除夕之夜,她抚摸了自己,自己的胳膊,胸脯,下腹,腿……她不是要激起自己的欲望,而是像一个挑剔的人,对自己即将送出的礼物做一番检视。

尽管茹嫣的身子依然保持着美丽,但不知怎么,她总有些惶然。

和男人不一样,女人身上的一些东西,常常和两个人相关,一个是丈夫,一个是孩子。一般来说,这有一个先后顺序,按了这顺序,一切便很自然。比如茹房,先是丈夫见过、爱过、抚摸过,一对新鲜的、生嫩的、没有哺r过也没有松弛下垂的茹房。后来怀孕,渐渐变得大了,颜色深了,给孩子咬过、抓过、吮吸过,日后又渐渐松弛了,小了。这一切都在一种章法中,花开花落一样。但是到了第二个男人,特别是人家说的徐娘半老之后的第二个男人,这顺序就颠倒了过来……茹嫣不知别的女人在这件事上如何,自己总觉得比初婚还让人不安。

茹嫣是一个完美主义者,这一点让她脆弱。她宁愿在衣冠的掩饰下看自己,看他。她总觉得,人发明了衣饰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情,它让人保护了尊严。

面对即将要来临,甚至是随时随地都会来临的事件,她内心充满不安。毕竟是四十多岁的女人,对自己的身体,没有如今青春少女那样天然的甚至是盲目的自信——其实,即便在当年,茹嫣对自己的r体也是很疑惑的,不像今天的女孩子那样肆无忌惮地自珍自恋并愿意将它们与许多人共享——脸蛋,肩头,背脊,大腿,腰腹,r沟,还有那个茹嫣觉得一点也不好看的暧昧的肚脐……在茹嫣那个时代,连脚都是私隐的一部分,有条件的女孩子,便是大热天,也要穿上袜子再穿凉鞋。而那种朴素、秀美的大方口布鞋,简直就是上天为女孩子特意设计的尤物,茹嫣几乎是一年四季地穿它,除了极冷的冬天。学农劳动,要光脚下田,脱鞋脱袜的那一瞬间,茹嫣难堪极了,她躲在一堆女生后面,匆匆脱掉后,赶忙跳进水田里,让自己的脚隐藏在泥水之中。

40

大年初一,茹嫣睡了一个大懒觉。

起床后,草草吃了几个剩饺子,打开电视,想看看昨晚没看的春节晚会,给一个人的大年添点热闹。搜寻一遍,没见着重播,电视里都是各地过春节的新闻花絮,琳琅满目,喜气洋洋。茹嫣便打电话给妈妈姐姐姐夫拜年。说了几句,听出妈妈好像情绪不好,便问妈妈有什么不合适?妈妈说,我倒还好,你姐夫好像被传染了,昨天晚上没有回来,打电话过去,说是正在隔离观察……茹嫣知道,妈妈要是急了,就不会是小事。多年来,妈妈是那种神清气定的人,看起来一个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女子,其实真碰上大事,老父亲不如她。茹嫣一听,就说,让姐姐来。姐姐接过电话,半晌无声,然后就在电话那头啜泣起来。

茹嫣就急了,忙说,你别这个样子啊,这不让咱妈更揪心呢?

姐姐收住啜泣,说,他们医院好几个医生护士都染上了。他们都没想到这么厉害,有的就只在那走廊过了一遭。说是已经死了一个。连用啥药都还没弄明白……

茹嫣说,姐夫怎样了?

姐姐说,我要去陪护,他们不让。搞了一辈子传染病都没事,眼见得要退休的人了……

说着又开始细声哭了。

茹嫣一下也乱了方寸,语无伦次地劝慰着姐姐。

姐姐又说,你姐夫那些天还能回来的时候,就很紧张,他倒不是担心自己。他这个人你知道,事业狂,多少危险都经历过。我见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就问他。他说,熬过这个年吧,但愿不要传开去。又要我们特别注意,不要出门,不要上人多的地方去。

茹嫣只好叮嘱几句,要姐姐多多宽慰一下妈妈。

两个女儿,一个已经单了边,另一个千万别出事。妈妈是那种天大的事装在心里不吭声的人,这样的人,特别容易憋出病来。

打完电话,这个春节便彻底毁掉了,昨晚的温馨与快乐瞬间消散。想起刚才电视里一幅幅春意盎然万众同乐的画面,想起这几天万千游子东西南北赶往家乡的镜头,想起那些在春节长假中兴致勃勃奔向各个青山绿水名胜古迹的游客,那个怪病就在这一片欢腾中,悄然无声地传播,心里便疼了起来。再想起昨天说到这个怪病时,梁晋生的暧昧,网络上对这类消息的封杀,一股气便死死堵住了胸口,恨不得大喊几声才能松快一点。

茹嫣拨通了梁晋生的电话,里面传来一片嗡嗡的喧闹声,不时冒出一声劝酒的叫喊。

梁晋生说,给你拜年!又长了一岁!

茹嫣说,我姐夫被传染了,他们医院好些医护人员都被传染了。

梁晋生听罢,久久没有作声。

茹嫣大声说,你听见没有?那个病还在继续传染!

梁晋生说,我知道。

茹嫣说,你知道为什么不说,不给咱们老百姓说说?

梁晋生压低声音说,现在不方便说,我会对你说的,好吗?你先别急,打电话好好安慰一下老母亲,安慰一下你姐姐,一定代我问候她们。我不能再说了。有什么困难,一定要对我说。

茹嫣听见他在那边叹息一声,挂断了电话。

茹嫣放下电话,眼泪便哗哗流下来了。杨延平从未见过女主人这种语气这种模样,惶惶不安地望着她,一边轻轻给她摇尾巴。

茹嫣抱起杨延平,抚着它,就想起儿子来。她明知道儿子远在万里之外的法兰西,那里还不曾听说有这个怪病,但是心里依然紧巴巴的,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不知是害怕自己失去儿子,还是害怕儿子会失去自己。她也不去管儿子那里几点钟了,便给儿子挂了电话。电话响了很长时间,一声声嘟着,却没人接听,让茹嫣更加不安。正想挂了再拨,听见里面传来睡意朦胧的说话声,说的好像是法语,茹嫣赶忙说,平儿子,是你吗?

儿子这才听出是茹嫣,含糊叫了一声妈。

茹嫣这才放下心来,说,平儿子,春节好!

儿子醒了,哭笑不得地说,妈,你可真积极,我这儿还在半夜三更呢。

茹嫣含泪笑了,辩解说,可我这里已经大天亮了呀,你好吗?

儿子说,挺好。昨天夜里闹到挺晚,刚刚躺下……

茹嫣听着就心疼了,忙说,睡吧,我不说了。你要注意身体,别到热闹地方去,别到人多的地方去……

儿子听得有些惶惑,问道,怎么啦妈妈?怎么半夜里说这个呀?

茹嫣说,没什么……我们这里在流行一种病,怕你那儿……

茹嫣本想告诉儿子他大姨那儿的事,想想还是没说。他大姨最疼他,当自己的儿子一般。要告诉了他,他就真睡不成觉了。

儿子笑了说,你呀,真是的,隔着整个欧亚大陆呢。你自己倒是要小心,别到热闹地方去,别到人多的地方去。

听到了儿子的声音,茹嫣踏实了许多。就像夜行中远远看见了自家的灯火。只要儿子还在,还好好的,茹嫣就什么都不怕了。

茹嫣想起该给达摩拜个年,告诉他,东奔西跑的要注意。拨了家里电话,没人接,就打了他的手机。

达摩倒抢先说了,给你拜年啊!新春吉祥啊!

茹嫣说,不在家啊?

达摩在那边叫着,我们全家都在医院,女儿昨天生了,一个男孩,七斤六两!顺产!母子平安!

茹嫣这才记起来这档事,忙说,新春添丁,双喜双喜啊!

达摩说,同喜同喜!这家伙等不及羊年,抢着抢着终于生了,马尾巴尖尖,他爷爷乃乃就想他属马呢,说属羊的命苦。

茹嫣说,你们在医院可要小心啊。

于是就将姐夫的事说给了达摩听。

达摩一听忙说谢谢,这个消息太及时,他得查看一下这个医院的情况,不对的话,马上出院,回家躲着。

茹嫣说,千万不要热闹,不要人多!就这么悄没声地抱回去。

达摩笑笑说,是,我们就当一个私生子一样,谁也不告诉了。

听得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那边嗔怪说,这哪是个当外公说的话?

茹嫣说,我要在网上把这件事说出去。

达摩说,好。

茹嫣说,他们会删掉的。我们那个网站他们盯得特别紧。

达摩说,你晚上八点钟上帖,你一贴出来,我马上转到别处去。

茹嫣接着又打了几个电话,每一次都是短短几句拜年之后,接着就提醒对方注意那个正在悄然近的怪病。那时候,好些人还笑着茹嫣,大年初一的,怎么说这些话呀?只有江晓力没有大惊小怪,说,这事梁晋生没告诉过你?我们这儿早些天就知道啊!我爹妈早早就逃回来了,现在躲家里哪儿都不去。

晚上八点。茹嫣将早已写好的帖子在“空巢”上贴出来,帖题很隐蔽,像一个人生故事《姐夫……》。

这个关于怪病的帖子,人物,时间,地点,事件——新闻的几个w都到齐,是一段时间以来,最有冲击力的一个。

达摩似乎早就在那边候着,几分钟后,茹嫣到达摩的“语思”去看,自己的帖子已经在那儿了,只是题目变了《怪病!又一个医生倒下——》达摩在茹嫣的帖子后面,附了一篇短论《一种比瘟疫更可怕的东西》。里面说:瘟疫也好,恶疾也好,都只是一种自然灾难,千万年来,它们伴随人类走到今天,这本是一件常事。但是,人为地c控信息,延误预防,延误治疗,进一步造成社会恐慌,使恐慌成为一种比瘟疫更可怕的瘟疫,这就已经不是自然灾难了……

于是,这个帖子就在一个个网站上蔓延开来,像恐怖片中那些能够自我复制的怪物。每一个帖子后面,都汹涌着一片跟帖。

紧接而来是一阵删帖大潮。删了贴,贴了删,海水哗地扑上来,沙滩上那怪物的足印就消失了,海水刚刚退下去,那看不见的怪物又踩出一片足印。有些网站的管理不得不直接出面发声明,禁止此类帖子出现,并以永远封其ip为警示。

孤鸿的qq来了。

孤鸿:接到上面警告,不要再发此类帖子,不然会关闭我们的论坛。如焉,我们租用的是一个商业网站,有明文规定不能发布时政新闻类文稿。不管是恶法还是良法,已经是有法在先,没有办法的事。为了坛子生存,你是否考虑暂时按下?望三思。

如焉回复:知道了。只是我这篇帖子只是说了我家里的一件私事,不知是否能算时政新闻类文稿?我不清楚相关规定,哪里可以看到细则?

孤鸿:如焉,你怎么如此幼稚?此类规定本身也是机密,怎么会让你看到?对于重大疫情,我们历来的新闻纪律都是如此。

如焉:我这算是新闻稿吗?只是一个家庭的遭遇,就像谁遇了车祸?

孤鸿:你呀,有你这样顶真的吗?没用。算了。先看几天。

许多转帖源于达摩的“语思”,有的就直接链接到那里。首先遭殃的当然就是它了,且不说它已有多次前科。半小时后,再开达摩的“语思”,就是“没有可以显示的页面”了。

没有恶言厉语,没有青面獠牙,也没有炸弹匕首,一切都安安静静温文尔雅,其他网站,画面依然艳丽,乐曲依然悠扬,家里也没有任何改变,茹嫣却恐怖起来。

茹嫣给达摩打电话,此时,似乎只有此举能够消减她心头的恐惧。

茹嫣说,你的“语思”打不开了。

达摩倒很安然,说,正常。最多的时候,一年被封过六次,被赶过三次,还出过无数次的“技术故障”,顷刻间无家可归,然后四处找寻新的服务器,付费的,免费的,国内的,海外的,真是一个世界级的流浪汉。

茹嫣说,连累了你。

达摩笑笑说,怎么这样说?你告诉了大家一个真相。要谢你呢。

要说再见之前,茹嫣问达摩,你明天在家吗?

茹嫣心里一直想着去看看达摩的小外孙,借过年之机,表示一点自己的谢意。心里深处呢,是想看看达摩这个奇特的人有怎样的日常生活。

达摩说,怎么?你有什么安排?

茹嫣说,给你道喜呀!

达摩说,我明天十点以后要出去。

茹嫣想了想,说,那我就早点来。

41

“青马”成员,从八十年代初渐渐形成初二给卫老师拜年的习惯。卫老师复出后,初一来人就多起来了,有老友,有下属,有慕名者,还有几拨子官方机构的团拜,又喧闹又不方便。后来,“青马”几个出国的出国,去外地的去外地,只剩达摩和毛子两个一直坚持下来,卫老师也就尽量将这一天的来访者推掉,以便能清清闲闲说话。

初二一早,茹嫣洗漱清拣完毕,遛了杨延平。估计回来会晚,给它多留了吃食和饮水,叮嘱它听话,别乱拉乱n。然后给姐姐那边打了电话,探问姐夫如何。姐姐说,依然不让见,只说已有好转,人没见到,谁能知道?茹嫣宽慰几句,说以后每天都会打电话来的,就出了门。本来她已经将江晓力给她挑选的那一身穿好,临到出门,又全部换下,依然穿她平日的衣物。

街面上一片升平景象,市民们携家带口提着花花绿绿的礼品匆匆赶往四方拜年。公交车出租车都比平日紧俏,茹嫣等了二十多分钟,竟没有空车。平日这种时候,满街都是放空的的士,一眼看去,街道都是红色的。终于拦住一辆,司机问了地点,才让她上了。

一路上茹嫣都在为难着,她本想给孩子买点什么,但实在不知道该买什么好,便让司机在一个小摊前停了一下,下车买了一个印着喜庆娃的红包,往里面装了八百元钱。

快到的时候,她和达摩通话,达摩告诉她左拐,右拐,向前,终于来到了达摩居住的那片宿舍区。

出租车开到了一个窄道口,就不愿进去了,因为又有人要车。

于是茹嫣给达摩打了电话。达摩说让她等着,来接她。她说试试自己找来。达摩告诉她几栋几门几号。

那是一片老旧的工厂宿舍区,里面的房屋五花八门,半个世纪以来,各个年代的建筑都有。五十年代的青砖平房,六十年代的红砖三层楼房,七十年代的灰色水泥五层楼房,八九十年代的铝合金窗户的八层楼房……密密麻麻,鳞次栉比。要是细看,还可以看出不同年代的房屋格局,看出后来建的那些房屋,是如何一层层c到原来那些宽敞的空地中去的,像一个立体的考古断层。

这儿居住很拥挤,家家户户都在尽量扩充利用各类空间。住顶层的,在天台搭棚屋;住一楼的,靠外墙建偏厦;有阳台的,把阳台包上;还有的就用角铁工字钢自建一座空中楼阁,如某些建在水边的吊脚楼一样,从三楼四楼悬出来;还有j笼鸽笼花台鱼缸,也见缝c针地分布其间。许多人家的窗前檐下,挂着腌鱼腊r,有的门前放着小煤炉,上面熬着汤,一片浓郁的市井烟火气息和喜庆的年节气氛。许多人来来往往,互相间拜着年,打着趣,递着烟,说着各种快乐的粗口。还有许多小狗,白汪汪的,脏兮兮的,四处追逐撒欢或悠哉游哉地闲逛。这一点,它们比杨延平要自由得多。

茹嫣第一次进入这样的环境,她想,在那些高楼大厦的背后,在那些繁华大街的尽头,一个现代都市,还隐藏着这样的世界。这里的姑娘们一样打扮得光鲜时髦,气色很好,化着浓艳的妆,染着新潮的发。小伙子也健壮高大,穿着挺括讲究。他们走到这个城市最华丽的地方,别人也看不出来,是从这样一个促狭寒酸的地方出来的。他们都大声说话,大声开着很放肆的玩笑。因为他们的快乐,茹嫣也就快乐起来,脸上常常显出笑意。

终于还是迷失了方向,茹嫣便问一个迎面走来的三十多岁的男人,达摩住在什么地方?那男人一脸茫然,达摩?哪个达摩?茹嫣这才记起来达摩是一个网名。便说,修理家电的。又说了家住几栋几门几号。那男人说,你说的是常老师啊,我带你去。茹嫣问,你们怎么叫他老师啊?那男人说,是老师啊!正经八百当过我们职大的老师呢。茹嫣便问,他教什么?那男人笑了,说,你该问,他什么不能教?常老师是个全才啊,当个市长都有多的。走着走着,手机就响了,达摩说,你是不是又走回去啦?茹嫣便说迷了路。正说着,就看见达摩打着手机远远过来,茹嫣扬扬手臂朝那边笑了。那男人很负责任,一直将茹嫣交到达摩手里,叫了一声常老师拜年拜年!茹嫣说这个小师傅夸你呢。达摩一笑,对那男人说,好,过年说点吉利话好,等下给你压岁钱。说了几句闲话,才折转身走了。

达摩一边说话,一边就将茹嫣带到了自己家。

达摩的家是这迷宫一样大大小小几十栋楼房中的一栋,茹嫣暗想,下次再来,依然找不到的。达摩家在五楼,一套很小的两室一厅,茹嫣不会估算面积,只觉得比自己的那一套要小好多。那个厅只有一面墙可以放下一张饭桌,其余好像都是门了。但是收拾得很干净,很简洁。达摩的妻子闻声从一间房里出来,对茹嫣说,大过年的,让你跑这么远,真是。便要茹嫣到自己卧室去坐,说那里宽敞一些。达摩的妻子中等偏上的个子,壮壮实实的,看起来好像比达摩还高,很能干很贤淑的样子。

达摩介绍自己的妻子,说姓张,在附近一家小学当老师。算算年龄,比茹嫣大三四岁,茹嫣便叫她张姐。达摩却是一口一个张老师地叫他的妻子,让茹嫣听了直想笑。

卧室也不大,有一条可以翻下来当床用的长沙发。在长沙发和床之间,放了一张活动小茶几,上面放着水果瓜子之类,有了一点年节气氛。达摩和茹嫣坐下了,达摩的妻子就端上了茶水,她说,另一间房平时看电视,达摩上网,现在女儿回来了,就临时收拾了一下给她住。

喝了几口茶,茹嫣便说想看看孩子。达摩两口子就带她到隔壁房间。一进去,就闻到那种坐月子的气味。母子俩都在床上,达摩的女儿很疲劳的样子,轻轻说,爸说现在医院不安全,我们就回来了,还是家里好,自在,又是过年。茹嫣问女婿呢,张姐说,去买n不湿了。现在的孩子,娇气得不得了,我们生孩子那时候,破布烂絮的,洗洗晒晒,不用得蛮好?女儿说,都什么时代了?大人还用卫生巾呢。茹嫣便问孩子叫什么名字?达摩说,孩子跟人家姓的,还是等爷爷乃乃来取好。

茹嫣俯身看着孩子,孩子睡着,微微皱着眉头,想什么心事一样。二十多年,茹嫣没有这么近地看过这么小的孩子了,儿子当初的情形,似乎已恍若隔世。想着一代人就这么大了,都可以自己生孩子了。

茹嫣鼓起勇气,做错事一样,红着脸,将那只红包放在孩子枕边,慌乱说,给孩子一个红包,图个吉利……本想买点东西,又不知道如今的孩子用什么……

张姐就过来,拿起红包往茹嫣怀里塞,一边说,你来看孩子,就是大吉利了。

茹嫣便涨红了脸往屋外退去,说,别把孩子弄醒啦……

推搡了几个回合,张老师就捏着红包和茹嫣一起退了出来,对达摩喊着,你看——达摩一笑说,收下吧,过年呢。

这才给满脸狼狈的茹嫣解了围,赶快将话题转到别处。

说话间,毛子来了,接达摩一起去卫老师那儿。他也是先看了孩子,也给了孩子一个红包。

达摩给毛子和茹嫣互相做了介绍。

毛子说,网友?还有网友啊?你这小子,这一辈子啥都不落后啊?

毛子也是一个喜欢漂亮女人的家伙,特别是听了达摩介绍,说是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才女,话就特别多起来,智慧机巧渊博幽默,满腹才情直往外冒。

达摩对毛子说,你们那个所啊,最好放几个茹嫣这样的人在那儿,要多出好多成果呢,那些恶心人的臭文章也会减少到最低程度。

眼见得毛子的话头打不住了,达摩说,得走了。你得弯一下将这位女士送回家。

毛子说,不如干脆一起去卫老师那儿?转而问茹嫣,去吗?

茹嫣想想,本也无事,就说,方便吗?

毛子说,老哥儿们了。非常值得一见。

于是三人坐了毛子的车往卫老师家开去。茹嫣想想,自己真是越发疯张起来了。

路上,达摩给茹嫣讲到了卫老师,讲了他跌宕的一生和凄婉的爱情。

42

自打来了赵姨,卫老师的家就特别有情调起来。节前好几天,赵姨就拉了卫老师去花市,挑了一大堆盆花、c花,雇了人叫了车搬回家来。又去礼品店买了彩纸拉条灯笼窗花,将客厅装扮得像联欢会一样。那棵圣诞节的枞树闪着五颜六色的彩灯,挂着玲珑可爱的饰物,还依然放在一隅。茶几上摆着几样精美的水果点心,音响放着典雅的音乐,让两个老人的节日过得像一对新婚夫妇。

进门后,达摩就先介绍了茹嫣。

卫老师笑眯眯打量着茹嫣说,我又要多一个网友啦?

毛子便笑,说,卫老师也是一样不落下呢!

卫老师说,你看看我邮箱的地址簿,一大排了。老的九十岁,小的十几岁。今年的电子贺卡多得看不过来。不过啊,我还是喜欢那种邮寄的卡片。

以往达摩他们春节来,卫老师家总有一道特别的景观,老俩口会将各种贺卡用绳子串起来,在书房里扯上好几道贺卡的彩条,一道一道看去,里面长长短短的贺语,有很多极精彩,极动人,都可以出一本贺辞集锦。现在少了许多,就放在书柜里了。

两位老人依然穿着三年前的那一身火红的情侣衫,头发是白得更耀眼了。茹嫣发现,白发竟可以是如此好看的。大约是达摩叙说了卫老师凄美又传奇的经历,茹嫣一眼就喜欢上卫老师了,也很喜欢赵姨,觉得这样的两个老人在一起,每一分钟,都会让人心旷神怡的,他们身上有一种时间酿出的诗性和苦难炼制的神性。茹嫣看得出,达摩和毛子在卫老师这儿很随意,就像在自己父亲家里一样,于是自己也松快起来。

卫老师问了茹嫣的一些情况。达摩说,她诗词功底很好呢,文字感觉就更好,有一种大家闺秀气。

卫老师便问,有家传?

茹嫣说,谈不上呢,父亲是一个大兵,祖祖辈辈没有一个读书人。母亲倒是念过大学,没念完,嫁给了我父亲。

卫老师一听,明白了,笑笑说,我也曾是一个大兵呢。当初,就是以大兵的身份来到这个地方的,这点像你父亲。我也是念过大学的,没念完,嫁给了革命,这点像你母亲。

茹嫣笑了,说,要往上数呢,母亲那边倒还有一些读书人,于是说了明清两朝的几个名字。

卫老师说,你看,文化基因很厉害的,便是被革命一刀斩断,隔代又生长出来。

说话间,卫老师就咳嗽起来。达摩便问怎么回事。

赵姨说,夜里咳得更厉害。大年三十,他硬要洗澡,说是干干净净迎新年,结果着了凉。

卫老师依然是八十年代初期分得的那一套三居室,已经很旧了,暖气也停了几年。按级别,卫老师应该住上更大更好的房子了,不知怎么,就这样一直住了下来。

茹嫣说,那要赶紧看看,上了年纪,呼吸道的毛病不能马虎。

茹嫣就说起南方的怪病,说起姐夫的遭遇。

卫老师说,我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说的和你一样啊。

达摩说,怕就是茹嫣女士的大作呢。

卫老师就说,当时没注意谁写的,我还把它转给了几个老朋友看。我觉得那一篇东西很真实。真实的东西,看得出来,就像假的也看得出来一样。

大家就又谈了一会儿怪病。

卫老师说,其实,大自然中,有各种各样的瘟疫恶疾,是很正常的事,古今中外都是如此。欧洲历史上几次大瘟疫,人口死了一半,现在他们不依然好好的?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我们这里,就把它政治化了。我记得解放初,就有这种内部规定,重大传染病不许乱说。那时候,老百姓之间消息闭塞,不说就等于没有,很有效。别说隔个一两千里,就是城东发生的事,城西也不知道。当时还有一种无形的压力,你如果说了,不管是不是实事,可能就是别有用心。

然后,大家就顺理成章地说起国内外大事,腐败问题,修宪问题,教育问题,治安问题,朝核问题,巴以问题,西亚问题……天马行空,纵横捭阖。

天下大事说完,达摩就说,我刚添外孙了,年三十夜里。

卫老师吃了一惊,哈哈大笑起来,你有外孙了?你竟敢有外孙了?你才多大呀?

达摩说,五十一了。旧社会,该叫半百老人啦。

卫老师直摇头说,不可思议不可思议,时间太厉害。也是,从我在陶陶斋见到你,一晃快四十年,难怪古人说人生如梦。

大家就算着说着感叹着。

卫老师说,有了外孙,如何感觉?

达摩说,总觉得是添了个儿子一样。没找到做外公的感觉。

大家就笑。

卫老师说,不便去看他,得给他点什么礼物才好。

赵姨也说,缺什么,跟我们没客气可讲的。

达摩说,什么时候有兴致了,写幅字,就是最好的礼物。

卫老师说,这个我答应。总还得有点别的,你就不管了。

每次聚会,卫老师都会像少年与同伙们分享隐秘一样,说一些近期各类动态、传言、好书好文章。达摩和毛子也回敬一些此类信息,都说得兴致勃勃的。

对于茹嫣四十多年的人生经验来说,这些人,这些话,都是新鲜的。但是她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想一想,便连接到遥远的俄罗斯,连接到普希金、赫尔岑、屠格涅夫、车尔尼雪夫斯基……以及他们笔下的一些人物。在空气中能够嗅到一种锋锐的、热情的、反叛的、诡秘的,甚至危险的气息,你总能感觉到他们身体内有某种力量在漫溢出来。他们许多看似平平常常的话,也能够读出里面的多种意义,让人总是充满一种紧张感。不论是对思想,还是对智力,都是一种挑战和刺激。

见大家大过年的只顾说一些天大的话题,赵姨笑笑说,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呀?一见面就是天下大事。便让大家吃点东西,说是过年前,她和卫老师专门去买来的。

卫老师应付事似的剥开一只香蕉,小小咬一口说,刚出一本书,给你们一人一本,算是压岁钱吧。

便让赵姨去书房取来。

作为一个不到二十岁就开始了文字生涯的人,卫老师直到六十岁之前,没有一本书。八十年代以来,每隔三五年,就会有一本书出来。到了九十年代后半叶,几乎年年都有书出,而且是越来越有份量,越来越有味道。卫老师的书,很随意,往事,友人,读书,音乐艺术,思想文化,涉猎范围很广。近几年,卫老师将数十年前的一些思考,写成了一些随笔、散论,其尖锐深刻在读书界知识文化界引起很大震动。卫老师出了书,不论样书多紧,“青马”的几个是每人必有一本的。卫老师的一个老友,给他刻了两枚闲章,一枚是“七十不惑”,一枚是“八十知天命”。他很喜欢,便用来做书章。前一枚,过完八十大寿之后,就收藏起来,启用第二枚。

赵姨拿来三本书,递给每人一本。书名是《一个老人和一个制度的对话》,达摩和毛子的已经题签好。

茹嫣一看自己的还是空白,便说,您得给我签名啊!

卫老师说,我不知道今天还有一位新人来——说着从茹嫣手里拿过书来,问茹嫣是哪两个字?

达摩说,如果的如,心不在焉的焉。

茹嫣说,写我的原名吧,要不然别人会以为您写了别字。

茹嫣就告诉了自己的原名。

卫老师说,茹毛饮血的茹啊?怕是胡人后代呢!骑马打仗的游牧部落。

茹嫣说,我母亲也这样说过。只是那些骑马打仗的先人没文化,没有留下家谱,只好乱猜了。

卫老师一笑说,胡人后代也可以如此斯文了。那个写小说的王安忆,好像也谈到这一点。要算母系的话,她也该是胡人之后,我记得好像是突厥。

卫老师戴上眼镜,向茹嫣凑近一些说,我来看看,有没有一点突厥人的样子,该有一点异国风情才是。

经卫老师这么一说,达摩和毛子说果然就看出一些异国风情来。弄得茹嫣红了脸。

茹嫣接了卫老师的书,高兴得什么似的,这是她此生第一次得到作者的赠书。还是一位这么让她喜爱让她尊敬的作者。

毛子一边翻看着书,一边就突然冒出来一句话,指了指达摩说,前些日子,我和他大干了一仗,差一点打翻脸。

达摩说,你看,恶人先告状了。

卫老师恶作剧地笑笑,问,干什么仗?是不是为了茹嫣?

大家笑了。

毛子说,为我的一本书。

达摩说,对,还是坦白从宽好。

毛子说,我都不好意思给您说起那本书,一想,还是说了痛快。就像那一年专案组对我说的,早交代早痛快。

没想到毛子刚刚说了那本书名,卫老师就说,我知道。

卫老师这么一说,毛子就不知道再如何说了。

卫老师说,你那书一出来,就有人给我说了。我本想等你送我之后,读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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