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部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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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晓力说,我跟你说,我们这儿已经有了。听说已经死了人。

茹嫣说,没想到就这么紧了?市面上啥也看不出来呢。

江晓力说,有什么奇怪。这次“非典”一来,可以说他管辖的几块地盘差不多要全线失守,巨大的经济损失不说,政治责任也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去年不是去欧洲北美转了一大圈吗?就是为了今年五月的两个大活动,一个是科技论坛,已经约请了全世界几十个国家来参加,一个是招商会,也请到了数百家大公司前来,就为了这两个活动,已经花去了几百万,这其中有政府的钱,也有企业的钱,都指望在这两个活动中挣回来,还赚上一笔。现在看来,玄乎了,只要这个“非典”不立马控制住,人家肯定不会来了。这是其一。其二,这几年大量的财政资金都用于科技这一块,医疗卫生,特别是公共卫生,疾病预防,基础设施,都薄弱得很,可以说,不光没有加强,比原来还要差劲。这次“非典”一来,问题就突然暴露出来。尽管这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第三,他管的教育这一块,眼见得就要受到“非典”的冲击了,这一块特别敏感,又怕学生闹事,又怕家长告状,特别是这两年刚刚搞起来的那些高收费的官民合办的大学,你要不能正常上课,高收费的问题就麻烦了。官场上的事又复杂……你说,这样的时候,还能记得一个情人节,是不是一个有情有义的汉子?

江晓力这样一说,茹嫣的心就咚咚跳了起来,没想到刚刚还津津乐道大谈宫廷御膳的这位市长,已经是面临这般泰山压顶的危局。想到这里,只好退一步海阔天空地说,有什么呢,大不了提前回家,过清闲日子。

江晓力一笑,到底是女人,看淡江湖。只是像他这样,大半辈子在官场打滚,突然被撸下来,受不了呢。你先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还是给他鼓鼓劲好。我见过几个这样下场的,回家不久,郁郁寡欢就死了。

茹嫣不语。

江晓力说,你这位梁市长啊,做官做得太老套。

茹嫣问此话怎讲呢?

江晓力说,这种时候,按常规出牌,怕是不行了,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十个坛子八个盖……这种时候,应该有新招,奇招,险招,才行。

茹嫣就问,什么是新招奇招险招?

江晓力狡黠一笑说,这啊,就只能面授机宜啦。

茹嫣说,晓力啊,我看你才是一个当官的料呢!

江晓力说,我自己也觉得是。可是老爹不让我干这一行,说又伤身子又伤心,不如平平淡淡好。但是有时候,看他们那样一些作为,一边为他们着急,一边骂他们。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江晓力真是饿了,边说边吃,就着酒,将几盘菜扫光。吃得心满意足了,慨叹说,梁市长啊,你就记得茹嫣这半边山东人,你就不记得还有一个地地道道囫囵的山东人。下次,他要是不正儿八经来接我去吃一次,以后结婚的时候,看我如何整你们!

当年解放军浩浩荡荡一路南下,有一支部队就留了下来,接管了这座城市。这支部队里,山东人最多。各个部门各个机关,重要一点的位置,差不多都有他们坐着,以至你只要碰见一个说山东话的,尽管叫主任,叫处长,叫局长,八成不会错的。到得几十年后,那些高干病房里,满走廊听到的都是山东话,特别是胶东话,就好像到了山东医学院附属医院。

很晚,江晓力带着微微醉意走了。临走时说,茹嫣啊,这个时候,你就不是撒娇的小女子啦,你该是一个帮他壮胆帮他擦眼泪的娘。

江晓力走后,茹嫣给他打电话,说是已关机。打给罗师傅,罗师傅说,市长今晚住宾馆,让他回了家。问宾馆电话,罗师傅说不知道。与梁晋生交往数月以来,就第一次有了惶惶不安的感觉。

茹嫣就平生第一次用手机发出了一条短信:两个孤苦伶仃人,一个相濡以沫年,情人节快乐!

一时间,茹嫣就变得如此忙碌了,连对儿子的思念和与小狗的亲热都耽搁了许多。几次儿子在qq上留言说,妈,你在忙啥呀,上网老没见到你。还说,妈,我想这怕是好事呢,是不是?生活充实了?

茹嫣见了,心里又愧疚又羞涩,一边骂着儿子这个小坏蛋,一边赶忙给儿子复信,扯了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就说到他姨父患病的事。儿子后来复信说,这病的事海外说得很多。

茹嫣如今好像是将一坛酿了半辈子的酒,启了封,喝起来,生活便一日日浓酽起来。用她骂自己的话说,就是一日日疯张起来。

以前说,贵人多忘事,去掉其中的讥讽,总还有点道理的。贵人者,事儿忙,关系多,如儿子话里有话说的那样,生活丰富了,便不会一门心思缠绕在一件事情上。像古时候,日子过得极简洁,一次眉目传情的小遭遇,就会让人刻骨铭心记它数十年。

48

卫老师住院,达摩他们是几天之后知道的。

卫老师不让告诉他们,说这个春节已经打搅他们够多了。可是事态突变,赵姨不得不跟达摩和毛子说了。刚刚住进去,做了常规检查,拍了胸片,右肺有少量y影,说是呼吸道感染引发肺炎。医生说,打几天抗生素就会好。考虑到卫老师曾有肺结核病史,再做一些辅助治疗。卫老师是一个散漫的人,住医院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打完点滴吃完药,感觉还好就回家了。后来“非典”的名声大了,干部病房的人听见卫老师咳嗽,就紧张起来,听说近期有亲属从外地来过,便将卫老师从干部病房转到了隔离病房。那里全是“非典”观察对象,也有已经诊断为“非典疑似”的。这下赵姨就真急了。一怕真是“非典”,二怕本不是,却在那里染上了。卫老师年老体衰,哪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卫老师是一个性情中人,孤独多年后,最怕寂寞,赵姨说,像这样关在里面,没病也会憋出病来。

毛子和达摩赶去医院的时候,已经不让探视了。

卫老师对口的这家医院,也是一家省属三甲医院,但不是最好的,特别是呼吸科,不是他们的强项。他们几个商量,如果能够转院,哪怕就是当非典疑似来治,也要保险得多。

于是他们找到院方,想将卫老师的病历拿出来复印一份,先给另一家医院看看,再联系转过去。院方不答应,说一些项目还在检查当中。达摩就和院方吵了起来,说咱们不在你这儿治了,行吧?咱们出院,行吧?

没想到院方说,你这话要是在平时,我们马上给你们办出院。可是现在不行。

达摩问,为什么?

院方说,你就别问为什么了。你可以向有关单位反映,反映到卫生部也行。

说完,就把他们几个扔在办公室,自己走开了。

毛子说,看来,这事还不能硬来,自己马上去找省卫生厅的人。

当晚,茹嫣也知道了卫老师的事。

茹嫣当即就给梁晋生打电话,电话关机。又打给罗师傅,罗师傅说梁市长今晚又在宾馆,这一段时间,梁市长都在宾馆住了。这次罗师傅将梁市长的房间电话告诉了茹嫣。打到房间,房间没人。于是茹嫣就一遍一遍地重播。直到十二点过了,终于把他逮住。

茹嫣把卫老师的情况对梁晋生说了,希望他能够给予一些帮助。

梁晋生听完问道,卫老是你什么人?

听梁晋生的口气,好像知道卫老师,茹嫣说,不是我什么人。

梁晋生又问,是你家的什么人?

茹嫣说,也不是我家的什么人?

梁晋生问,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茹嫣说,你干嘛呀,对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这么敏感?

梁晋生说,不是……茹嫣,我说这件事你最好别管,我也不便管。

茹嫣问,为什么?

梁晋生说,你说的这几家医院,都不归市里管,这里面有省市关系不说,卫老这个人,这些年有很多麻烦事……我以后慢慢对你说。

茹嫣说,人家哪里等得慢慢说呢?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呢。一个老人,检查结果还没出来,就给关到隔离病房,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梁晋生说,怎么跟你说呢,现在是战时状态,平日的那些道理,有许多已经不能讲究了。

茹嫣就真急了,说,这是一个参加革命多年的老人,资格比我父亲还老,又是一个受尽磨难的老人,让他享受一次正当的治疗,不为过分啊!

梁晋生说,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比你知道得还多。可我知道的,你可能并不知道——茹嫣打断他说,我不管你知道什么,我都希望你能帮助他——你就当他是我的父亲。

梁晋生一听那边的声音不对头了,也为茹嫣的这几句话所感动,只好说,唉,我尽最大努力,行了吧?你呀,真是一个菩萨心。

几天过去了,卫老师转院的事儿还没动静。打电话过去,卫老师在那边闹着要出院,说他一把年纪了,要死也死得了,受不了这样不明不白关着。赵姨急,达摩和毛子急,茹嫣更是急得热锅上蚂蚁一样,一天几个电话打给梁晋生。

梁晋生说,你呀,好像医院是我开的,哪这么简单?我正想办法。

卫老师是第五天转到医学院附属医院的。在那儿又过了几天,果然就诊断为“非典疑似”了。但是这个“疑似”,是在入院之前就有了,还是在隔离病房染上的,就成了一个无法解开的谜。

茹嫣向梁晋生说到自己的疑惑时,梁晋生说,这事你就别穷追究了,现在是尽可能地给他最好的治疗,先救人,千万别再节外生枝,我都怕你了。还有,这事儿你千万别捅到网上去,卫老是一个敏感人物,不知道会被人做出什么样的文章来。

卫老师因“非典”入院的消息,还是在海内外网站上出现了。茹嫣也不知道是谁发布的,心里有些惶然,但又不好解释,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

有关方面为此震怒了,下令追查,但这些茹嫣都蒙在鼓里。

49

这一年的春天,命定是一个多事之春。

当那个被叫成“非典”的怪病正像地火一样无声奔突的时候,美国人又在伊拉克遽然点燃了一场震惊世界的战火。

央视也破天荒地像西方电视台那样搞起了实况直播,还请来一帮子军事专家、国际问题专家坐到演播室现场评说起来。中国老百姓第一次同步看到万里之外一场战争的进行状态。一队队坦克、装甲车在公路上烽烟滚滚地疾驰,一处处楼房宫殿在爆炸中起火燃烧,一阵阵防空炮火在夜色中如节日焰火一样绽开,大街上呼啸着救护车、消防车,各种各样的人在镜头前激动地或愤怒地叙说、叫骂……地图前,军事专家红箭头蓝箭头地指点着战局,画中画正播放着适时的新闻画面,不时传来又一声轰响,某处又被英美联军的精确制导导弹击中……可以说,从中国人看电视以来,这样全新的视觉体验是第一次,无数人夜以继日目不转睛地欣赏着这一出真正的电视连续剧。

经历了半个世纪放眼世界心怀天下的政治生活熏染,中国人个个都是政治动物了。像这等强刺激的天下大事,便像一个爆竹扔进了鸣禽馆。现代中国人本来就有大鸣大放大辩论的传统,如今有了互联网,更方便了,每一个论坛都成了街头与广场。

茹嫣是一个没有多少国际问题常识的人,她对这一类问题,很情绪化,多凭直觉,她一直很固执地认为,女人的直觉,常常能轻易地刺破男人费尽心机搭建起来的纸糊大厦,是另一种直抵事物本质的路径。一些费尽心机长篇大论绕来绕去的争辩,在她来看,常常就是只要内心一动就有结论了。你用正误去解释世界,我用善恶评判世界,你用大脑,我用心。上网之后,那些拐弯抹角,云山雾罩,用一大堆不知所云的概念说话的东西她是不看的,她看重细节,看重人的命运。

伊拉克正打着,一桩我们自己的事儿,在网上掀起轩然大波。一个在南方打工的年轻大学生,被非法收容,然后在里面被活活打死。

茹嫣写了《一个母亲在黑暗中的痛》。她写道,深夜,读着这个大学生的死,心里突然就剧痛起来,那是一种生理上的痛,就好像自己的儿子在承受着那残酷的毒打,每一下,同时也击打在母亲的身上。然后他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死去,那一刻,自己也要死了一样。她突然恐惧起来,她害怕也会这样从此见不到儿子——尽管理智告诉她,那不是她儿子,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但她脑子里浮现出的那个年轻人,一直都是儿子的模样。她迫不及待地给儿子打了电话,她要立刻听见他的声音……听见了儿子从遥远的法兰西传来的声音,她的眼泪就流出来了。儿子听见她的啜泣,问为什么。她说,有一个与你同年代的年轻人死了,被无故打死了。她又说,只要这样的死亡还存在,一个母亲从此就没有真正的快乐。她对儿子说,一定要好好活着,为妈妈活着,这样,要不然,这个世界便没有意义。

文章贴出来,引来许多唏嘘声援。也有几个马甲说了些y阳怪气的话,“那么多普通民工被打死打残,没见你痛,一个大学生死了就痛起来?”“自己的儿子送到国外,假惺惺哭人家农民的儿子。”……

在网上呆了一段时间,也知道这类跟帖几乎是青藤爬墙杂花生树一样司空见惯的,但是茹嫣还是很难受,她觉得了另一种心疼。

这儿都是熟识的网友,前天在与你问寒问暖,昨天在与你谈笑风生,可是一转身,像川剧变脸一样,给你一个y森森的眼神。茹嫣觉得自己在暗中,只看见远远近近一些绿莹莹的眼睛,但是不知道这眼睛长在什么样的人身上。这让她恐惧。

达摩给她一个很长的跟帖,对她这种深刻凝重的道义情怀与道德勇气表示认同,很理性地驳斥了上面几条帖子的偏执心理和逻辑混乱,最后说,他已经将它转到自己的论坛去了。达摩行文很温厚,但说理很犀利,让茹嫣感动得不行。

茹嫣也跟帖说,自己写得很情绪化,不会说什么道理,只是一个母亲的感受而已。

去达摩那个“语思”的人,多是一些阅尽人间沧桑但心性依然跃动的中年人,他们各自写些文章,互相切磋问题,便是有不同看法,也不张牙舞爪,很有名士风度。达摩的论坛不能自主上帖,只有注册用户并经过核准之后才可以发帖,因此都是行不改姓坐不改名的作派。在“版主的话”里边说,我们这里不打口水仗,不欢迎零字帖,更不欢迎人身攻击。这在为了聚拢人气敞开大门笑脸拉客的许多网站中,确实是一种很孤傲的姿态。像那些神仙下棋,你看看可以,但观棋不语。心痒手痒,也可以来一盘,但必须守规矩。茹嫣想,这样的网站是要挨骂的,只是那些骂人的帖子也不能在这儿出现,所以就特别清静,茹嫣喜欢这种清静。好像三五知交,闲来一聚,一杯清茶,娓娓道来,也没有那种特别的亲昵,也不开那种过分的玩笑,一个个都很自尊。

达摩的论坛也在谈“非典”,谈伊拉克的战争,谈那个被打死的大学生。他们从文化上谈,从法律上谈,从制度上谈,把情感义愤变成更深入的思考。一篇篇看似平和,但很厉害,许多地方入木三分,让茹嫣眼界大开。

茹嫣去他那儿的时候,见自己的帖子已经在上面了。达摩还加了一条按语:当我们从制度、文化、法律、治安、经济发展诸方面去探讨、去争议孙案的时候,一个母亲,以“疼痛”喊出了自己的愤怒。是的,有时候,最高的理性来源于人与人的关联,来源于对他人不幸的痛感。她给我们这些习惯了用现成概念、现成体系,甚至用左右二元来思考问题判断问题的人,提供了一条新的思路。当媒体再一次保持沉默的时候,在相关方面持守一贯的冷漠态度的时候,一个母亲的疼痛,是最有力的控诉。我们只有对所有人包括普通人的不幸都怀有痛感,才能真正拯救这个世界,同时也拯救我们自己。

茹嫣不知道自己即兴写下的这些文字究竟有多大意义,但是她很高兴得到这种肯定。“空巢”上那几个y阳怪气的跟帖给她带来的烦乱,被达摩的这一番话化解了。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听见老师的安慰一样。

50

恐慌适宜在吊诡的气氛中生长。就像小时候听妖魔鬼怪的故事,真正害怕了,不是鬼哭狼嚎的时候,而是大家都不作声了,直了眼,平了脸,悄没声地朝人多处挤。到得故事完了,各自散去,暗夜小巷中,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恐慌便到了极点。

春节过完不久,那个怪病的传说竟消停了许多。大街上,商店里,公交车上,却默默出现戴口罩的。接着就一天一天多起来。

多年来,除了环卫工人,大街上很少见戴口罩的了。这种时候,它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一张张陌生的脸上,便传达出一种恐慌的信息。那一张张只露出眼睛而看不清面目的脸,让人觉得藏着许多心机。于是没戴口罩的,感到了自己的危险要大得多了。仿佛人家已经有了护身的铠甲,自己却全然暴露在无形的箭矢之下。就像文革初期,大街上出现了戴章的人,没戴的,就有些不自在,不安全。越到后来,戴的人越多了,那些依然没戴的,就几乎成了当然的另类。于是,那些医药商店门口,就出现了多年不见的排队,大家一个个默默等候着,互相间还保持着一个距离,这种文明的排队习惯,终于一下就让人们学会了。

茹嫣单位也有人戴口罩了。特别是向来大大咧咧的江晓力也戴上了。

茹嫣见了一笑说,一路上遇见“非典”了吗?

江晓力说,我倒不怕,我妈说,你成天外面跑,别把那东西带回家来。你让我们安生几天。

茹嫣向来不喜欢戴口罩,热乎乎湿漉漉地糊在脸上很难受。她喜欢痛痛快快的大口呼吸,呼吸清晨那种沁凉的潮润的空气,让它们像泉水一样从自己的鼻腔一直流到肺里。

江晓力说,还是小心好。别幸福生活还没开始就牺牲掉了。

又来了几个姐妹,一个个竟都戴了。爱俏的,还是彩色带花的。不久之后,这类口罩流行为一种新潮饰物。

那天晚上,茹嫣在qq上见到达摩,和达摩说到戴口罩的事。

达摩说,是啊,久违啦——口罩。不过,你看见的是口罩啊,我看见的是恐慌。

达摩又说,这些天,那些人连家电都不修了,怕我们上门把病毒带去了。原来定好日子的,都说往后再说吧。

和茹嫣聊了几句,达摩说,这个话题有意思,我去敲一篇文章。

达摩退出qq,打了一个题目《久违了,口罩——兼谈民众恐慌》,抽了一支烟,就滴滴答答敲出了下面一些字:几十年来,好像有过两三次大规模的戴口罩运动,印象最深的,是六十年代那一次。当时流行的是脑膜炎,好像后来又叫乙脑。不过那时候不是老百姓自己要戴,是上面规定要戴。不像现在,老百姓要戴,一些官员却专门发表电视讲话说,一切都正常,根本无须戴。一些公共场所,保安竟干涉人家戴口罩。

口罩曾给我留下过不太愉快的记忆。那年我还上小学,就突然通知上学要戴口罩,不戴口罩的不许进校门,回家去拿,没有拿来的,不许上课,没有上课的,要算旷课,旷课三堂以上的,就要开除。这几乎是我上学以来最严厉的法规了。那时口罩要一毛二一个。一毛二是穷人家半天的饭钱。有同学的父母就去单位卫生所开纱布,回来自己做。有同学只有一只口罩,外面戴脏了,翻个面再戴,两面都脏了,晚上洗一洗,洗完在煤炉上烤干第二天再戴。有同学一路上都不戴,快到校门了才戴上。校门口,有一大帮同学执勤,像电影里日本人检查良民证。一个个检查,想混过去都不行。有一次,我忘了戴,快到学校想起来了,父母亲都上班,家里房门已上锁,正在焦急之中,遇见一个同学,跟他说好话,让他进门之后,将口罩从院墙那边扔过来。没想到课间c的时候,又检查一遍,这次没人给我扔了,于是被老师赶回家去,还要家长来。这是我的家长第一次被叫到学校去。我为此被父亲好好骂了一通。从此我头天晚上就将口罩放在上衣口袋里。

反正那几个月中,口罩成了我的一种压迫,给我无忧无虑的童年投下过y影。在校门口检查了口罩之后,还要喝一种中药汤水,那汤水微甜,很多同学都喜欢喝。那时候没有饮料之类的东西,连糖都很稀罕,所以喝那种汤水,成为许多同学的一种享受。喝完汤水,还要再朝喉咙里喷一种药水,那药水的味道不好,将刚才那汤水的美好感受都破坏了。有同学就提出,先喷药水,后喝汤水,行不行?学校说,不行。

现在想来,那也该是一次大规模的恶性流行病了。染病的有多少?死亡多少?留下后遗症的有多少?没见过统计数字,想来不会少。许多年后,还能从一些人口里听到,谁谁谁得过脑膜炎,脑子不好使。谁谁谁的家人得脑膜炎死了。此类说法很多,由此可以判断出来,当时的波及面,大约要比现在的非典大得多。奇怪的是,当时人们并不像现在这样恐慌。

我想,大规模的社会恐慌,该有几条要素。

形势严峻,但是信息透明,公信度很高,不会引起太大恐慌。就像打仗,知道敌人兵力多少,我们装备如何,有什么应对方法,上下一心,同仇敌忾。风声鹤唳常常比雄兵百万更可怕。

形势很严峻,信息完全封闭,许多人也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去了,哪怕全国染病的人成千上万,一般人也只看见自己周围的几个。六十年代,能看到报纸的都不多,有单位的,也就隔三差五地听读报员念念社论什么的。老百姓谁家订了一份报纸,就很稀罕。便是在单位当了一个干部,翻来翻去也就是三两份地方和中央的党报。后来文革批判那些革命意志消退的干部,就说一张报纸一杯茶。那时的收音机也是稀罕物,除了嘟嘟报时之外,大都与报纸一样,报纸登社论,收音机就播社论,报纸登“九评”,收音机就长篇大论地播“九评”。很长时间里,收音机没有短波,后来据说是为偏远地区的人民能够听到党中央的声音,生产了一批带短波的收音机,一般人就是有,也不敢拨动那个短波键。所以,那个时代真正是做到了舆论一律——或者准确点说,社论一律。

真正的恐慌,是形势严峻,信息混乱,官方暧昧,民间又有了各种获得信息和发布信息的能力。于是,人们的想象力就同恐慌一起疯长起来。只是政府呢,还是那个老想法,这些添乱的事总是不说的好,多少年来的成功经验都证明了这一点。三年饥荒,你要是四处去说饿死人了,那老百姓不都要去抢粮库啊。可这一招此次不怎么灵了,这些天,光是一天数十条手机短信,就会要人发疯。就像有许多隐身人在你耳边不断说着,鬼来了。而真正知道鬼在哪里鬼有多少的人却在说,没有鬼,我们这儿很安全。

出于自保,人们总是宁可信其有。于是,我们今天看见的洁白的口罩,其实是一个恐慌到来的信号。

文章生动活泼,夹叙夹议,很好读。一时间被许多网站转去。

达摩在网络上是个名人,只要他的文章一出,转载率点击率总是很高。就像那些当红大腕演的影视剧,票房收视率总是很高一样。只是达摩没换来钱,只换来不少麻烦。

51

“非典”终于包不住了。

病毒这个东西,太不给人面子,不怕打压也不受贿赂,自顾自一意孤行肆意妄为。开年以来,短短两三个月时间,浩荡北进,搅得大京都也抢起板蓝根来。接着就开始抢购食油、大米、挂面、方便食品直至矿泉水……商家狠狠赚了一大笔,将许多压仓库的陈年积货都吐了出去。只是他们没有料到,几周之后,就开始了一个漫长的萧条期,偌大的商场超市,每天都像打烊一样冷冷清清。许多重要的国际活动被取消,许多出访被拒绝,有的干脆连使馆签证都暂停了。网上有文章惊呼,世界在封锁中国。

终于,撤了开初说没事的几个人,以全民抗战的状态开始了新一轮的紧张。让人想起了当年日寇在东三省蹂躏数年,关内一直就暧昧不明地犹豫着,是战是和?是攻是守?是攘外还是安内?结果日本人不领情,一夜之间打进华北。情急之下这才掀起全民抗战大潮。

梁晋生终于可以对茹嫣说点实情了。他这个主管卫生的副市长,其实早已是抵抗运动的前敌指挥长了。茹嫣在报上看见了他像太空人一样从头包到脚的照片。要不是有文字说明,根本认不出里面是谁。

梁晋生百忙之中打来电话说,为了茹嫣的健康,这一段时间他不来看她,他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沾上点什么,这东西太厉害,又没有特效药。他说,万一他光荣了,以后多到他的墓前去跟他说说话。梁晋生说,你知道,跟你说话是一种多大的享受呢。茹嫣说,我在电视里、报纸上见你说话,真替你难受,也难为你成天说那种话。

梁晋生说,这事看来一时半会儿不能完,不知我们原定的计划能不能按期实施,要不然我们来一个刑场上的婚礼?

茹嫣笑笑,你先把自己保全囫囵了,别的都来得及。

梁晋生说,很想你。

茹嫣说,我也是。

见梁市长忙成这样,又是这么一个危险不讨好的差事。江晓力对茹嫣显得特别体己。常来说一些宽慰解闷的话,好似梁晋生去戍边打仗一样,茹嫣则是那个打起黄莺儿莫在枝上啼的深闺怨妇。江晓力说,其实,祸福相依,如今当官就是这样,遇上大难,看起来是坏事,你应付过去了,或者干得很漂亮,你就唰唰往上蹿了。得,坏事变好事。许多有经验的人,都巴不得逢上一次这百年不遇的机会。

茹嫣说,还是别逢上的好,他折腾,老百姓也遭殃。

江晓力说,这是天意啊,你想,往六十奔的人了,如果没有石破天惊的一下,到时候就无情一刀切下去。我老爸就是这样。结果第二年大洪水,跟在他后面的一位,抗洪有功,眼见得也要切了,就调到人大,又是五年。

茹嫣笑笑说,早五年过消停日子不好么?非得要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啊?

江晓力也笑笑,你呀,真是不可救药的妇人之见,有你这样的贤内助,梁市长稍息得快。你哪天问问他,要他说真话,还想不想多呆五年?他要说不想,我请你们俩上香格里拉。

茹嫣说,他想我还不想呢。

说完这话,茹嫣觉得有些唐突,现在这个样子,他想不想与你何干?赶快将话题扯到别处。

扯了一些闲话之后,江晓力突然有些神秘地压低声音对茹嫣说,你别在网上议论那些敏感问题。

茹嫣一惊,忙问,什么敏感问题?

江晓力说,这个我就不明说了,我反正看见了,也听见人说了。你知道,网上复杂得很,还有人专门收集这些文章,你要是一个人,也无所谓,只要不捅大篓子。但是以后要是和他扯上什么,就会有麻烦,你知道,官场如战场,险恶得很啊。

茹嫣说,文责自负啊,还搞株连么?再说,我说的那些,现在不是都对了吗?

江晓力抱怨说,你呀,也算是个老干部子女了,怎么对这些一点不懂?有些话,此时说是对的,彼时说是错的,现在看来是对的,你当是说了也是错的,你不信,你就要吃亏。

江晓力的一番好心告诫,让茹嫣烦乱了几天。果然就有消息说,一些传播怪病谣言的别有用心的人,一些乱发手机短信的,就被抓了。再过几天,官方媒体就有正式报道,还是依法处理的,根据多少多少条多少多少款。茹嫣一看,似乎有理,说人家哪个商场有人得病,结果没人去购物了,说哪个企业有人得病,几单生意就泡汤了。但是这样的典型案例背后,总觉得有些别的意味在。要说造谣,原先那些说没事的,不是更大的造谣吗?造成的损失不是比一个商场一个企业大得多吗?去达摩那儿一看,果然几个帖子在讨论这个问题,从法学、信息传播、社会公信等种种角度说着。茹嫣每次畏怯,每次糊涂,到得这里,就忘到脑后了。可能是亲近,也可能是得到过达摩的夸奖,茹嫣觉得这些原本枯燥的文字也好读起来。她以一种少女般的新鲜感,去接近这些思想。毕竟有过许多社会阅历,读懂它们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她只是默默读,不敢发言。

美国人挑起的那场战争,几乎与那个怪病同时并进,形成了内外两条张力强大互相补益的情节线,日后,当许多楼房被封或自封的时候,战争的全程转播成了孤岛生活中最好的消遣品。当战争进入胶着状态了无新意时,“非典”每天的行情浮动又牵动了千万人心。那个大学生的案子,也在网上一波一波地涌动,有时看着看着要熄灭了,一些不屈不挠的人们又把它顶上来。许多网页有这样的设置,就是一个帖子,排到后面了,一旦有人跟帖,便自动又回到最前面。一些为人关注、质量较好的文章,或争议较大的文章,就会很长时间排在网页之首,这也算是一种优胜劣汰,竞争上岗。有些帖子,人们认为好,想让大家方便看到,自己也没有更多的话说,便只跟一个“顶”字,意思是将它顶到前面。那个大学生案子的许多帖子,就这样一直被人顶着,许多人说,只要一天不为冤魂伸张正义,就一天不停地顶下去,一直顶它一万年!许多年来,许多重大事件,终于被时间淹没了,有了这一个“顶”字,人们就可以让它们永远浮现于时间之上,浮现于遗忘之上。今后的历史,会记录下这一个了不起的汉字。

空巢论坛上的火药味越来越浓,像文革一样,终于渐渐分成三大派——一派倒萨,一派反美,一派今天天气哈哈哈,或既反萨又反美。一派在非典的问题上追究政府官员责任,一派同情政府官员处境,一派依然今天天气哈哈哈,或既追究政府官员责任,又同情政府官员处境。一派要为死去的大学生伸张正义,严惩凶手,一派认为如今治安混乱,为保一方平安,出现差池也在情理之中,一派还是今天天气哈哈哈,或既要追究责任,也要执行制度,没个规矩不就天下大乱啦……

有一个帖子很厉害,直冲着茹嫣来的——《致本坛版主的一封公开信》。内文说,一段时间以来,国际上的那些反华势力,借着我们国内某种突发的灾难,借着美国霸权主义对一个主权国家的疯狂入侵,在共产主义运动遭受临时挫折的国际大背景下,在这个论坛上也刮起了一股歪风邪气,这是一种我们不得不予以警惕的政治动向。我们奇怪并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作为一个论坛的版主,这种时候,应该站稳立场,旗帜鲜明地维护我们的国家利益,保卫我们的二十多年来改革开放的伟大成果,与党中央保持高度的一致——退一万步说,也应该在这场思想斗争中持守一个客观公允的立场。但是,有的版主,却利用自己掌握的一点点权力,赤膊上阵,摇旗呐喊,大肆散布汉j言论,已经到了不可容忍的地步……帖子从茹嫣及其他人的文字中摘录了一些言论,一条一条批判着,洋洋洒洒数千字。这个帖子的马甲是“爱我中华”。从行文来看,也像是本坛的一个老鸟。

前一阵子,在一些零字跟帖里也有过类似的言论,大多也是临时马甲,右派汉j卖国贼骂一声就走。有的是年轻学生,对这帮人说到的往昔灾难义愤填膺地提出质疑,“你们说三年自然灾害饿死xx万人,你说说你家饿死几个?你是个美国特务吧?”“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败美帝国主义及其在中国的走狗!”“我爱本拉登!”之类,茹嫣看了,也就苦笑一下,这些在教科书里长大的孩子,能全怨他们么?但是,这个长帖显然不是孩子们的激愤之辞,里面透着一种久违了的杀气。就像有的网友跟帖中说的那样,“嘿,是不是九评又重新发表啦?”“好熟悉的文革语言。”但是,这样的帖子竟然有许多赞同与应和的跟帖。其中也有老鸟用自己的常用网名贴上的,有的虽然什么话也不说,只给上一个热烈握手的图标,但那意思已经在这不言之中了。用一句文革老话说,观点已经亮出,战斗已经打响。

让茹嫣为难的还有,有几个支持她的帖子,又走得太远,不光缺乏政治理性,还失了道德水准,语言很粗劣。茹嫣是一个很自爱的人,卷到这种口水大战中,让她很沮丧。由于双方都有越线的表现,常常就有帖子被删了。对方的被删了,就指责版主独断专横,以权谋私,一面鼓吹民主,一面实施专制,是典型的两面派实用主义者。自己一方的被删了,有人就说茹嫣在大是大非面前向极左势力妥协,不能持守一个坚定的立场。有人只看不贴,但是在聊天室里,就会披上马甲放开来说三道四。因为语音容易被人认出,凡有敏感话题,聊天室便一片字聊,密密麻麻,观点看法不同,就直接打起笔仗来。茹嫣上去一看,犹如一群蒙面大盗在打一场混战,头都晕了。她想,如果每个马甲兀然脱下,突然现出它的真身,该是一种什么感觉?她在聊天室寂寞地看着,不像往常那样,她一上来,就会有许多热情的招呼,有许多“鲜花”、“热茶”、“点心”送来,偶尔会有人用悄悄话对她说,刚才哪个马甲正说你呢。她问,你是谁?对方只给她一个笑脸。

52

茹嫣生活的这个城市也开始传出了种种说法。哪儿哪儿有“非典”了,哪个哪个医院死了人了。一时间就觉得嘈嘈了多日的妖魔鬼怪,已经悄悄潜入自己的身边。

那天清晨,茹嫣带了杨延平在楼下遛,遇见了那个少妇也带了那只白色卷毛小猎犬远远过来了。两只狗便欢乐地互相迎去。杨延平闹狗闹完了,虽然依旧亲热,但已不再做那些不雅动作。

少妇说,我们那栋有一对老夫妻,前些天从北京回来,好像染上了那个病呢。一晚上一晚上听他们咳嗽。

茹嫣听了一惊,说,去医院看了没有?

少妇说,说是看过一次,那家医院不收,要他们转院。后来就回家了,也不知怎么回事。现在这老俩口成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吓得我们那一栋楼的人上楼下楼心惊胆战的,连窗户都不敢开。有人还在他们家门上贴了一张条,要他们考虑邻居的安全和健康,赶快上医院!找物业反映,物业说,我们又不是医院,他住在自己家里,要死要活我们有什么办法?找报社投诉,报社问有医院诊断吗?还说,这样的事,没有证据,我们不能乱说,你们也不能乱说。我现在遛狗都不敢出来了,真不知道怎么办好。

茹嫣一回家,就赶快给梁晋生打了电话,将刚才那少妇说的告诉他。梁晋生听了,匆匆说,我马上要人来看看。

话没说完,这家伙就把电话挂了。

茹嫣吃完早点要上班的时候,就听得有救护车的嘶鸣声冲进了小区,紧接着,110也开了进来。这两种车的警报器响声一停,整个小区就鸦雀无声。从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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