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部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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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用多年来的说法,就是所谓反动非法信息。上网以来,其他几色,茹嫣是常见到的。只有黄黑二色,一直无缘见识。一次和达摩qq聊天时,说到他的网络七色。达摩说,网络是一个开放空间,日子长了,见到什么你都不要大惊小怪,这才是真正的信息多元。当然,你要有意去找,那个狗狗是无所不能的。你只要输入关键词,几乎能找到你要的一切东西,比大英博物馆和大不列颠百科全书还便捷。

对于黄黑两色的东西,茹嫣都无兴趣,所以也不曾有意去找。但是网络就是这样,你无意要的,它就偏偏自己会送上门来。不知道是一些什么人在孜孜不倦地干着这种义务劳动。

那天茹嫣收到一封电子邮件,经过杀毒软件检查后,茹嫣打开了它。那是一个网址。网友间,常有互相推荐网站的习惯,茹嫣也曾获益不浅,知道了许多值得一看的好去处。

网页唰地一下打开,呈现在茹嫣面前的,是一片男男女女的身体,特别是身体的某一部分,无遮无拦,纤毫毕现。四十多年来,茹嫣从一个小姑娘长成一个大姑娘,然后为人妻,为人母,该说是男女间的一切都不会见怪了。但是见了眼前这景象,还是像被电火灼了一样,全身心紧缩起来。屏幕上的那些人,都是欧美的,男的强健,女的优美,既不猥琐,也不下作,倒是一副副松弛快乐旁若无人的神情,好像在做c,好像在舞蹈,好像只是在展现自己的胳膊、腿脚或脸面……尽管已经有了和梁晋生的一次天地浪漫,但茹嫣还是受不了这种将两个人的绝对私密如此坦然地公之于众。她此时倒有了一种紧张羞涩,然后自我解嘲地笑笑,想,这世上真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都有。又想到单位那些姐妹们暧昧地说到那种成人片,想到街上往别人怀里塞的那类黄碟,便觉得这些东西,几乎是如影随形一般,与人类千万年的文明一起伴生伴长从不止息的。但这一次,是实实在在地开了眼界。

达摩说的“黑”,茹嫣也很快领略到了。

在“非典”信息最为暧昧混乱时候,一位网友给她发来一个软件,打开之后,就可以看到许多原来不能登陆的境外网站。那里有许多关于国内“非典”的另类说法。茹嫣浏览的时候,兀然就看见自己这个小区的消息。说到那一对老夫妇被医院赶出门外,躲回家中,终究导致封楼的过程。再往前看,连自己两个月前写的那篇关于姐夫的文章也在上面,用的是达摩改了题目的一版,但署名是如焉。看到这里,茹嫣就心跳起来。她想起江晓力几次对她说的别在网上乱发一些东西,有人已经在注意了。再看看这些网站上其他的文章,茹嫣就真的有些惶惶然了。她第一次看到这样披露这样评说国内一些人事的文字。用她多年受到教育的标准来看,说它们反动透顶,是一点不过分的。

茹嫣给达摩打电话,说了自己看到的这些。

达摩说,很正常啊。看不到才不正常呢。

茹嫣说,上面有许多攻击性的文章,还有披露我们国内一些内幕的文章。

达摩笑笑说,人正不怕影子歪。如果攻击得有理,我们得听着,如果攻击得无理,我们可以反驳,也可以置之不理。你看我们这里的许多网站,不是一天到晚也在攻击英美啊攻击德法啊,还把人家总统的像做成猩猩猴子,别人不是一样该做啥做啥?至于国内那些所谓内幕呢,如果我们自己先就发布出来,谁还越洋过海地去看人家的二手货呢?

达摩总是这样,大大咧咧几句话,就将一个天大的问题一下说得轻巧得不行。

茹嫣就说在那儿见到了自己的文章,还有自己小区封楼的消息。

达摩说,真是好。

茹嫣问什么真是好?

达摩说,互联网。你想想,这次没有互联网,上面能够一改多年来的积习,一天一次地给你报数字吗?没有互联网,我们能够知道那个老军医向世界披露了他所知道的真相吗?甚至可以说,没有互联网,那个老军医到现在还能够安安稳稳过自己的日子吗?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怎么感谢比尔?盖茨都不为过分。

茹嫣又说到黄色信息。

达摩就笑了,说,这可不是互联网发明的啊,我跟你说,我们下乡的时候,天天听贫下中农给我们散布黄色信息。有人就有这些信息,就像有泥土就有花草一样。

见达摩说得如此诗意,茹嫣就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你要去中宣部啊,媒体的日子就好过了。

达摩说,就是,见多就不怪。古时候,女人的胳膊都是不能让人看见的,现在你看,满大街肚脐眼。

茹嫣笑了起来,说,是,看看也就惯了。

达摩说,文革的时候,一切与性稍微沾一点边的,甚至仅仅会引起联想的东西,都扫荡得干干净净,有一部苏联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黑白的,小银幕,片子已经稀里哗啦了。

茹嫣说,我看过。好多台词还记得。

达摩说,里面有一段芭蕾舞《天鹅湖》的镜头,也就一两分钟吧,许多人一毛五买一张票,就只看这一段。那几个小天鹅叮叮咚咚还没跳完,苏维埃的人上了台,你听,电影院里就响起一片噼里啪啦的椅子声。你现在再让别人去看?倒给他一毛五,也没几个人要看了。毛子说,那年去香港,想看看三级片啥样,弯弯绕绕鬼鬼祟祟溜进去一看,整个电影院就十来个人,还有几个在打瞌睡。他说,那家影院的三级片是循环放映的,你买了一张票进去,可以坐在里面一直看下去,那些没地方歇息的流浪汉就常去。

茹嫣很是折服达摩这种用平实的大白话来说一个道理的功夫,尽管他也会c弄那些概念,术语,最新最时髦的词儿——这个也有他的文章作证,但是在口头表达的时候,聊天说话的时候,他就全然是一套市民语言了。她曾听达摩和毛子两个辩说,时不时还会冒出一两句脏话来。她想,这是她在场,不在场时,不知会说成什么样子了。她就会觉得好笑,一个有着精深思想的人,同时还有着这么粗俗的语言。

55

卫老师依然在医院。越来越多的人也进到那一类地方去了。好像文革的时候进牛棚,前面的人还没出来,后面又一批一批关进去。近在咫尺,y阳两隔的感觉。

日子过得像停了摆一样。人们一分一秒数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一个头。中央台每天下午四点的一组数字,成了大家每天刻骨铭心的牵挂,好像战时每天敌我进退的战报。

一段时间,看着那数字一天天往上涨着,就觉得整个城市沦陷的日子不远了似的,小区里的气氛也越来越y郁。最让茹嫣痛苦不堪的,是那些平日里被人爱得叫成宠物的阿猫阿狗们,不时就能听见它们凄厉的哭叫,有时是保安在打它们,有时是那些主人们就从楼上将它们赶了出来。一次听见对面一栋有一男一女的吵骂声,接着就看见一个男人打开窗户,将一只浑身洁白的小狗,从六楼扔了下来。那小狗在空中惶乱地翻滚着,四脚乱抓,似乎想攀住什么东西,紧接着它就重重地摔在楼前的水泥地上。它是下身先落地的,顿时好像给摔矮了一截。它趴在地上,半天一动不动。茹嫣觉得自己和它一起死掉了,不由自主地哆嗦着。过了一会儿,那小狗竟慢慢蠕动起来,努力抬起头,半声半声地叫着,它只有叫出半声的力气。然后,它开始爬动,它的后腿摔坏了,便用两只前腿拖着整个身子爬行,它竟然是朝自己家的大门爬去。那家的女人接着就呼天抢地地冲出门来,一把抱起那只狗,也不顾它满身的血污弄脏了衣衫,一边哭着,一边向小区大门冲去。

另一次,是突然听见了一只狗凄厉的哭喊,那撕天裂日的惨叫,怕是整个城市都能听见了。茹嫣往外一望,就看见几个保安,手里都拿着一根长g,长g的顶端绑着一把弯钩,追打着一只小狗。茹嫣不知道,李贺诗中“男儿何不带吴钩”中的那个吴钩,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古人沙场征战浴血御敌的兵器,如今成了那些大男人们杀戮柔弱小狗的凶器。终于,一个保安手里的吴钩在一阵混战中,将那弯弯的尖刃一下就扎进小狗的背脊,小狗被扎住,不再乱蹦乱跳,其他保安也就像斯巴达勇士一样,将自己的尖刃也c了进去。他们不敢接近那个小狗,在他们的心目中,每一只阿猫阿狗,从前是火锅美食,现在是非典传播者,这是不证自明的。于是,他们像当年处置商鞅那样,各自从不同的方向,拉扯自己手里那带钩的兵器,生生地撕扯着那只小狗,那只狗小小的身子,便在那几个保安的生拉硬扯下,渐渐扩大着面积,白色的狗变成红色的狗,最后变成一摊血呼啦滋的皮r。

可以说,这是茹嫣有生以来见到的最为残酷的一次刑罚,也是茹嫣有生以来承受的最为残酷的一次刑罚。她抖抖索索拿出野外考察用的那架带长焦的相机,将那血腥的场景一幅一幅拍了下来。茹嫣后来实在受不了了,推开窗户向那些刽子手们大喊着,你们这些法西斯啊!她觉得自己不把这句像火一样燃烧的话喊出来,自己就会被愤怒炙烤而死了。那些保安没有听清,大声问茹嫣有什么事?茹嫣又喊了一声,你们这些法西斯啊!一个保安笑笑,用那带钩的长g调戏似的朝茹嫣戳了戳。

从此她再也不能看楼下发生的任何与狗猫相关的事宜。但那声音是挡不住的,只要一听见狗的惨叫,茹嫣的这一天就给毁了。

那天看完那只小狗的终结之后,茹嫣跑到街上,将照片快洗出来,她用摄像探头将几幅清晰一点的照片拍成电子文件。茹嫣当时就给几家网站发了帖子——《一个城市的耻辱》,叙说了自己亲眼目睹的这一次生命惨剧,并配发了一组照片,她在帖子中最后说:“……在萨斯来临的时候,许多人,包括许多所谓现代化大都市的人们,以及当地的一些执法机构,在对待猫狗等等无辜生命上,显现出了人的虚伪,自私,张皇与残忍。他们将人类自己的苦难,粗暴地转嫁到那些柔弱无告的动物身上——包括平日给他们带来许多欢乐与慰藉的小猫小狗身上,他们残忍地抛弃它们,掠杀它们,仇视它们,责怪它们……一时间暴露出许多比萨斯更多的可怕之处。”

“这是一个城市的耻辱,也是人类的耻辱。让我们记住,就像记住奥斯维辛。”

这个帖子连同它血淋淋的照片,顷刻间就像野火一样在互联网世界上蔓延开来。每一个转载帖后面都跟上了成百上千的跟帖。一只小狗,引发了一次互联网的怒潮。许多跟帖都重复着茹嫣的那句话,这是一个城市的耻辱,也是人类的耻辱。许多跟帖在喊,这是x市的耻辱!抵制x市!我从此不再踏入x市一步!永远不买x市产品!强烈建议为这只无辜殉难的小狗建立一座纪念碑,让它永远铭刻一个城市的罪恶……激愤之中,总是什么样的话语都有的,一些跟帖就将“非典”以来所有郁积的义愤都给借题发挥出来了。海外网站也很快有了转载与评论。

这一切都是茹嫣始料不及的。

茹嫣这些天的几个帖子,达摩都在第一时间里读到。为了外孙女的安全与健康,他尽量减少外出。于是,用他妻子的话说,就长到电脑上了。茹嫣的文章,他都尽可能给她转到那些影响力更大的网站上,只是他没有预料到,这一点在不久的将来,会改变茹嫣正在行进中的幸福命运。

达摩几次都击掌慨叹道,这个雅致的女子身上,究竟藏着多少潜能?达摩给毛子打电话,让他看看茹嫣的文章。毛子看了说,狗日,要是她再年轻十岁,我就收她做我的博士生。开一门新课——感性哲学!

达摩说,你狗日就是喜欢大言不惭,真要开这门课,你给她当学生还差不多!

毛子笑笑说,互切磋互相切磋!真的,我那些博士生们,没一个能赶上她的文采。

达摩说,岂止文采?思想情怀道德c守,哪样赶得上?如今报你这个专业的,如果不是天才,那绝对就是庸人加投机者。

从茹嫣的第一篇《儿子的成年礼》,到《一个城市的耻辱》,数月之间,跨度很大。达摩记得自己给她的第一个跟帖是“佳人文采,慈母情怀”,当时尽管很喜欢她的文字,但多少还有一些戏谑意味在里面。现在看来,这八个字似乎不够了。从《一个母亲在黑暗中的痛》,到伊战开始后的一些帖子,再到“非典”以来的一系列文字,茹嫣以自己独特的方式,独特的眼光,独特的感悟力在解读这个世界。他知道茹嫣并没有多少理论,茹嫣也从来不用借助于那些体系来观察世界来说明世界,她的方法是内省的,是直觉的,是艺术的,是情感的,是审美的,甚至是一种宗教的,哪怕茹嫣自己并没有信奉哪一种宗教,但是她的情怀里,有一种宗教精神。

如果没有网络,没有这样一种自由的私性的表达平台,茹嫣的这些优秀的潜质,可能就永远蛰伏在她秀丽的身体内,直至与她一起离开这个世界。达摩想,这世上还不知有多少茹嫣这样的人呢?现在浮出水面活蹦乱跳的那些人,那些所谓专家学者教授名人,大多是鬼使神差遇上某种意外因缘才得以人模人样了。真往深里看去,搞错了的居多,只是世人不知,他们自己也常常不知。有几次,达摩想对茹嫣说说自己的评价,后来想想就算了,这类事,不说穿的好,说穿了,倒会让茹嫣分心,少了那种浑然天成,多了一些功利算计。他也想过,推荐茹嫣看一些理论,想想也算了,那些东东,给人的束缚误导,常常多于启迪补益。心性里没有的东西,往里面填,也总是一些异物。他便像看一株山野间的花草,任其自然地让她长去,不打药,也不施肥——特别是不能施以化肥,自顾自长起来的,总是独特的,学院工厂里生产出来的,怎么也有流水线的模样。

茹嫣的帖子在“空巢”上发出之后,引来许多同情。一片对那种无道行为的斥责声。

第二天上午,茹嫣照例打开电脑,突然看到一个杀气腾腾的帖子《我来剥如焉的皮》,署名是“我是狐狸精”。帖子首先正气凛然地指责茹嫣在这样全国上下同心同德抗击非典的关键时刻,为依法处置一只小狗而大做文章的险恶用心。然后又说自从此人当了版主以来,多次散布不负责任的言论,迎合国际上的反华势力对中国政府进行污蔑与攻击,还从茹嫣近一段时间的帖子里摘出了大量文字以资佐证。这些字句,在被摘录之后又加上点评,确实有些触目惊心的,连茹嫣自己一瞬间都觉得有了问题。最要命的是,到了后来,此帖笔锋一转,说道“如果以上都是此人的真实观点,我们倒还可以作为一家之言权且留此存照,只是此人的虚伪,已经到了令人不齿的程度。一方面,此人为了一只小狗大骂这个城市,另一方面,这个寡居多年的老女人又使尽浑身解数去勾引这个城市的一个重要领导,而这个领导,恰恰又是抗击非典的一线干部,真是私下做婊子,公开立牌坊,好一个世间最不知羞耻之人”。

看看时间,这帖子已经上贴有十多个小时,看看点击数,竟已过千,创造了在短时间内最高浏览记录。发帖人的口气是知情人,又有许多私密性材料在其中,强化了它的可读性。本来,论坛上对这些涉及隐私又石破天惊的文字,一向是最引人瞩目的,况且是一个女人,况且是本坛版主。前面那些曾经附和的帖子,一个个不再作声,一些声讨的帖子却理直气壮地跟随上来,有些还前三百年后五百年地翻起老账,有的还将茹嫣许久以前的那些帖子直接复制上来,看来人家当时就做了备份,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这些帖子,大多是面目不清的马甲,也有几个熟悉的网名,其中有的曾有过亲切的交往,茹嫣不解的是,他们为何如此匆忙就做出呼应?难道这样的帖子就是天然的无可置疑的?有的甚至说,早已觉得此人可疑,一个单身女人,拿着一份工资,竟然可以将儿子送到法国?

看到这里,茹嫣就像被人当头棒击一样,眼冒金星,头痛欲裂,绝望得如一只落水狗,岸上是一片蒙面大汉拿着刀叉g棒虎视眈眈候着她。接着有一段意识丧失过程,呆呆面对屏幕,脑子一片空d。许久,才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这是茹嫣成人之后,第一次失控地大哭。接着,她一边哭,一边就快快动手将那个可怕的帖子连同所有跟贴统统删掉,这是她当版主以来,第一次删帖。茹嫣像一个开了杀戒的刽子手,删掉帖子之后,又一不做二不休地将这个“我是狐狸精”的ip封掉。她想,如果当时此人在她的面前,自己会将它撕扯成碎片。

刷新之后,页面上已不再有那个恐怖的帖子,茹嫣依然浑身发抖。过了一会儿,茹嫣再次刷新,想看看其他网友的反应,没想到又出来一个“我是狐狸精2”,它洋洋得意地说:“你想删我的帖子?你想封我的ip?你还嫩了点!怎么样?心虚了吧?胆怯了吧?你那副不可一世的傲态哪里去了?你那儒雅高贵的作派哪里去了?竟想用删帖封ip这种卑劣手段来掩盖自己的丑行?”帖子后面,又复制了刚才被茹嫣删掉的那个帖子。

至此,茹嫣已经乱了方寸,失了理性,她再次删掉这个帖子,再次封掉这个ip。封ip之前,茹嫣想查查这个ip的地址,显示是“地址不明”。

再刷新的时候,出来的是“我是狐狸精3”。它说:“怎么样?手脚冰凉血压高了吧?我对你说,你删不完,你也封不掉。请收qq。”

茹嫣不由自主地开了qq,果然有那狐狸的留言:“我要是不高兴了,倒可以把你的ip封掉。我可以进到你的电脑,像一只乖乖小狗一样蹲在你的电脑里,看着你的一举一动。我还可以给你儿子发送邮件,让他看看你的丑态,甚至,我还可以调出你浏览那些不堪入目的网页和海外反动网站的记录……”

每一次刷新,这个狐狸精的帖子都会新增上百次点击数,也就是说,许多双眼睛在默默盯着这一场血腥搏杀。当初茹嫣刚上论坛时,那一只只热情洋溢的手都不见了。

至此,茹嫣已经完全崩溃了。她想起那些打也打不死的妖精,那些炸得粉碎又会自动复原的机器人。

茹嫣最后一个动作是,径直按下了电源开关——硬关机!

十几分钟,一场漫长的噩梦。

植物人一样,茹嫣就痴痴面对着这个被自己关死的屏幕,不知那个打不死的妖精什么时候会从里面爬出来,向她狞笑。

电话响了。茹嫣就任它一声一声响着。那电话也就固执地一声一声响着。茹嫣终于只好接了。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他说,修电器的来了。茹嫣一时糊涂了,什么修电器的?他又说,我是达摩,在大门口,不让进来,门卫要你认证一下。茹嫣这才听出达摩的声音,也想起一段时间以来,外人不让进入小区了。达摩又说,你对他们说说——茹嫣接过电话,对门卫说,是我们家要修电器。

达摩在门口履行了一系列手续,量了体温,喝了药,填了表,被放行。

那达摩果然就穿着一身湖蓝色工装,挂着一只工具袋,还一本正经戴了一只大口罩。进门的时候,依然自顾自在门口换上了那双洁净的布鞋,一脸和善又狡黠的笑。茹嫣觉得,他简直就是上天派来的,是这个时候最该来的一个人,心里的委屈就开始涌动起来。

达摩见到茹嫣的时候,茹嫣依然两眼失神,面色惨白。达摩便笑了,说,十万火急,十万火急,见你在坛子上和人干仗,本想打电话,想想还是来好。

茹嫣无语,刚才接电话时,她已经猜到了达摩为何在此时到来。

达摩便自己倒了茶水,自己坐下,依然笑着,那笑意里面甚至有一种忍俊不禁的幸灾乐祸,仿佛大人看着孩子的一次惶乱。

达摩说,我就知道你会受不了,你看,是不?

茹嫣的委屈就更加深重,鼻子一阵一阵酸着,眼眶一阵一阵热着,仿佛只要轻微触动一下,那一江春水就会倾泻而下。

达摩说,好,现在开始,我来给你做做思想政治工作。

茹嫣终于忍住了几次都要奔涌而出的泪水,淡淡说,不用,我自己会过去。我没想到网络会这样险恶。

达摩说,哪儿不险恶?走在大街上,还会被车撞了呢。一要小心,二要不怕,三要会保护自己,保护自己的最好方法,就是坦然迎战以理服人,再就是置之不理沉默是金。

茹嫣说,我讨厌这种帖子。

达摩说,你能写,干嘛要删帖?这网上的东西能删得掉的?政府都删不掉呢。

茹嫣说,这涉及到了个人的隐私。

达摩说,这谁都看得出来呀,本来这个帖子很失分的,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可是你一时性起,倒让人家占了上风,将问题扯到别处了。你看,小人得志啊,以权谋私啊,气急败坏啊,都来了。

茹嫣听了,就不作声了。

达摩笑笑说,我们年轻的时候,有一句话怎么说的?要做暴风雨中的雄鹰,不做温室里的花朵。你呀,见的世面太少,一点事就沉不住气了。你想想,现在你还能说话,其他人也还能说话,一个明显错大了的帖子,既然已经贴出来,既然人家已经看到,你慌慌忙忙删它干嘛?想想卫老师当初,只有别人说话的份,没有他说话的份,更没有替他说话的份,什么样的话,不都得听着?一听数十年,怎么过?一样过来了。

茹嫣说,论坛有规则,涉及人身攻击的,可以删除。经过警告不改的,可以封掉ip。达摩说,是啊,你一边说理,一边警告,然后再封,这就有章法了,少了几道程序不是?达摩又笑笑说,几年来,一直在说程序优先,你这次就尝到苦头了。

经达摩这样掰开来揉碎了说来说去,茹嫣心里这才放下一些。她知道,其实只要达摩说一句话——没关系,让它去。她就会松快得多了。

说到最后,茹嫣终于说了那个“我是狐狸精”给她qq里的留言。

达摩听了又是一笑,这些话啊,只能吓唬你小菜鸟呀!他真有这么大本事,干嘛不变个小狗狗蹲人家银行的电脑里去,成千上万地往自己账户上打钱啊?他便是调出来你那些上网记录,能说明什么?他是瞎蒙你呢!

茹嫣怯怯地问,这些他做不到吗?

达摩说,很难,也很费功夫,真有那样高超的技巧,那也是人才呢。他来跟你纠缠就太可惜了。你的机器我很清楚,我还给你摆弄过,只要你的相关软件工作正常,设置正常,我也进不来。你尽管放心好了。

茹嫣说,我有些厌恶网络了。我不喜欢里面的某些做派。

达摩说,我也这样。但是你不能说喜不喜欢网络,你只能说喜不喜欢哪个网站,哪个论坛。算了,这种小儿科道理,你自己其实都懂。本来,我想帮你助战,后来想想,这个问题你自己可以解决的。

茹嫣说,是,这样好。

茹嫣说,她只是不明白,这样一个关于小狗的帖子,何以会将对方激怒到那样的程度?不惜搬出最恶毒战法来?

达摩说,这个答案也只有你自己去找了。这里有私人情绪在里面。或许是从前论战留下的,或许是网络之外的。

接下来的一件事,就让茹嫣的苦痛与焦虑顿时变得无足轻重了。

赵姨给达摩打来电话。

达摩接听的时候,脸色就变了。

茹嫣立刻就知道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果然,达摩挂机后,就说了一句,卫老师死了。

茹嫣问,什么时候?

达摩说,今天早上八点。

八点,正是茹嫣为那个帖子痛不欲生的时刻。

达摩说,不能探望,不搞遗体告别,火化前,由相关部门全程封闭处理。

对于达摩来说,尽管这是一个三十年前就被正式提出来的问题,也是近几年不断想起的问题,特别是进到隔离室之后,几乎是已成定局的问题,但是一当它真正的来了,还是让人彻骨地伤痛起来。

达摩的脸色呆呆的,以往那种睿智,生动,和善与诡谲,一瞬间变成一种狰狞,如果不在这样的背景下,那脸色会真是很难看的。

茹嫣想,这样的离世,不论对卫老师,还是对赵姨,达摩,还是其他朋友,都是一次空前绝后的残酷。她不知道卫老师最后的日子是如何过的?这一次在洁白的病床上的死亡,和在y暗的地牢里的死亡,其实是一样的。

半晌,达摩恨恨地说,对于某些人,这是一种最好的结局。

达摩说,我走了。

茹嫣问,到哪里去?

达摩说,我得去看他。

达摩说着,就有哭腔。

茹嫣说,能让你进去吗?

达摩说,我不管。

茹嫣说,我也去。

56

卫老师入住的那家医院,已经辟为“非典”专治医院。有武警把守,大门外用黄色胶带围出一片警戒区,只留出一辆车进出的宽度,行人不得靠近。也没有谁从那边的路上走。那座平日里熙熙攘攘如集市一般的大医院,如今冷清得像一座监狱。

达摩和茹嫣手里都捧着一束白菊,胸前也c着一朵白菊。他们就这样默默站在马路对面,默默凝视着那一栋大楼。

他们两个很快就引起了路人的注意,一些人就远远地站着,看着他们,也看这这座诡谲不祥的医院。行驶的车辆到了这里,也放慢车速,静默无声地滑行过去。

赵姨和毛子也赶来了。从车里下来的赵姨,竟然穿了那火红的情侣装来。达摩和茹嫣将自己的白菊分出几枝给他们。赵姨就摘下一朵,别在自己火红的胸襟上。这样的四个人,这样的悼唁仪式,让马路对面的人群越来越多。他们一个个都戴着大口罩,默默地站着。有人在拍照。

很快,一些学界和新闻界的朋友、熟人也知道了,远远近近地赶来,他们有的拿着花束,没有的,就会有人给他一枝。来人有的相熟,有的陌生,有和卫老师同龄的老者,也有很年轻的。一些认识赵姨或毛子的人,都前来简短打个招呼。大家今天都不握手,大家都保持一个适当的距离,一副副口罩后面,是一双双沉郁的眼睛。

天气y着,大家的脸色和心情也y着。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期,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地点,一群与卫老师相熟或不相熟的人,用这种特殊的方式为他送行。这一带的马路上,很久没有这样多的人聚集在一起了。

看着这样一群奇怪的悼唁者,一些路人轻声探问,是谁死啦?

医院的人,先还以为是群众来表达对于一线医护人员的敬意与慰问的。这些天来,也有过这样的活动,电视台也拍过这样动情的场面。后来发现有些不对头,果然就有人来干涉了,要求众人离去。

达摩说,我们的一个朋友去世了,我们来送他。

接着,几个武警战士也过来了。

赵姨说,我们是死者的家属,这是最后送别的机会了。

武警战士说,你们在这里也看不到什么!都包得严严实实的。

赵姨说,你们看不见,我看得见。

正争辩着,医院里走出来一位中年女性,是赵姨认识的一位副院长,这段时间以来,为卫老师的事,她们打过几次交道。

女院长说,没想到你们来了,本来打算……我们帮着处理好了之后,再通知你们来。

赵姨说,我要去送他。

女院长说,现在非常时期,您年纪也大了……

赵姨说,这和年纪无关。

正说着,达摩就看见一辆殡仪馆的灵车鸣着报警器从里面开了出来,挡风玻璃上贴着显眼的字样“防非指挥部专用”,里面只有一个司机,严严实实穿戴着防护服。

大街上一下就静默了。突然,达摩隔着大街拼命叫了一声:卫老师,我们送您来了——喊完之后,达摩蹲下,呜呜哭了起来,茹嫣看着这个一向大大咧咧锋芒凌厉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像妇人一样不停泣诉起来,四十年了,整整四十年了……

赵姨倒很冷静,对达摩说,我要到殡仪馆去,我要去接他的骨灰。

他们一行四人,匆匆坐上毛子的车,跟随那辆灵车开去,市里一共有四家殡仪馆,那个方向是刚刚建成的一家。

其余的人,有的散去,有的也开上车或打了的匆匆跟去。

那座殡仪馆坐落在郊区的一座山坳里,周边是一些已经荒弃的农田和几片杂树林,道路还没有完工,一些附属建筑也没有最后完工,施工院墙还没拆完,几处豁口,也用黄色胶带拉着。

从大门往里望去,是一排用来作悼唁厅的花岗岩贴面建筑,外面还堆放着一些垃圾。这里已经由民政局临时征用为“非典”或“疑似非典”死亡者的火化处。冷冷清清,无声无息,没有殡仪馆那种熙熙攘攘吹吹打打的热闹。

医院的车也到了。先下来的就是那位女院长。

女院长对赵姨说,我们尽了最大努力。卫老很坚强。

赵姨说,他一直很坚强。我想知道他最后的情况。

女院长说,有一个小组正在处理,我们会跟你联系的,还有卫老的一些遗物,正在作消毒处理。

紧接着,省社科联的几辆车也到了,其中一位走到赵姨面前说,赵老师,您节哀。眼下不能按常规为卫老办理后事,我们正考虑采取另一种方式来表达我们的哀思。说完,他请赵姨进到他的车里,说有一些事情要和赵姨商量一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突然就听见了火化炉的鼓风机响起来。茹嫣就想见了炉膛里那猛然喷出的烈焰顷刻间将卫老师訇然吞没的样子。不一会儿,那种有着除尘装置的烟囱,就冒出一股淡淡的青烟,淡到几乎看不见的青烟。茹嫣就看见卫老师在那袅袅飘升的青烟中,向天空飞去了。

十几分钟之后,赵姨面无表情地从那辆小车里出来。茹嫣赶快上前去扶住她。短短数十日,赵姨显得憔悴又苍老,步履也有些细碎了。达摩问谈了些什么,赵姨鄙夷地说,不理他们。

荒芜的田野上,y郁的天空下,一群相识或不相识的人,在坎坷不平的坡地上静静站着,面对一座让人恐惧的大院。

一个多小时后,一个穿着防护服的人从里面远远出来,他手里抱着一只深褐色的骨灰盒。赵姨在前,达摩,毛子,茹嫣殿后,向那人迎去,在大门前,那人将骨灰盒移交到赵姨手里。

那骨灰盒是热的,热得有些烫手。

走到人群前面,赵姨停下了,对大家说,谢谢大家来为卫立文送行。他以一种最孤独的方式死了,我不在他身边,孩子们不在他身边,朋友们也不在他身边。这是一个人最凄惨的离世。我不知道,在最后的那一段日子里,他会想些什么,那时候,他连打电话的力气也没有了。现在,他可以高兴了,突然间就有这么多人来送他,让他在以后的旅途中不再孤单。谢谢,我和卫立文再一次向大家致谢。

毛子此时已经泪流满面,他走到赵姨跟前,向卫老师的骨灰盒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对那一片依然一动不动站着的人群说,今天来的,有我的师长,卫老的旧友,有我的同辈,卫老的学生,还有一些,我和卫老的夫人都不认识,作为一个在文革的风雨飘摇中与卫老结识、相交数十年的后生,我向各位致谢了。卫老一直是我精神上的导师,不论在那种暗夜如磐的岁月,还是在社会转型的大变革时代,我从卫老那儿得到的思想启迪,道德感召,知识滋养,都是让我受益终身的。只是我没有做得让卫老满意,我们新一代的学人,反倒是背着比卫老他们更多的重负,这一点,会让我终生不安。

紧接着,一些人也先后说起话来。他们有的发言很简短,向卫老师致以敬意,祝卫老师一路走好,愿卫老师精神永存。有的回顾了生命中某一个阶段与卫老师的一段交往。有的说到卫老师某篇文章给自己带来的震撼。一个老人颤颤巍巍走到卫老师的骨灰盒前,摸了摸,哽咽说,歇息了,歇息了……孤独了一生,最后这样孤独地死了。

看着现场这种特殊的气氛,社科联的一位领导也说话了,他说,谢谢大家在这种特殊时刻前来为我们的卫老送行,我们已经准备在合适的时候,给卫老开一次追思会,到时候再请诸位前来。

另一个人走到赵姨身边,低声对她说,回吧,还有一些后事要办呢。

赵姨听懂了他的意思,她让茹嫣从那只牛津袋中,取出卫老师那件面料相同的红色情侣装,将骨灰盒轻轻包上。说,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57几天后,医院通知赵姨来取卫老师的遗物。

卫老师遗物的移交和相关治疗情况通报,是在市卫生局的一个小会议室举行的。那天通知得很突然,就由毛子开车陪同去了。参加这次移交的还有社科联老干处的两个人。

卫老师从上一家医院转去的时候,一应物件都急匆匆一起带了过去,这些东西,都装在一只密封的塑料提袋中。医院的人将塑料提袋和一份物品清单交给赵姨说,这些都已经经过了严格消毒,没问题了。只是卫老的一些衣物和洗漱用品,出于安全考虑,我们已经作了销毁处理,希望您能够理解。

赵姨接过塑料提袋,医院的人说,您可以查验一下。

赵姨说,不用了,他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一位医院医政处的人介绍了卫老入院后治疗的情况。他绕来绕去说了很久,意思是卫老是从前一所医院以“非典疑似”病人转来的,由于卫老的病情复杂,一直到最后也没有做出确诊,因此没有给他戴帽子。他想笑笑,但是很快打住,说,这样对家属好一些,眼下,一些人对这个病有偏见,连对病员的家属也有歧视。所以我们给出的结论是,慢性肺炎急性发作并发心衰。这个结论,是院里专家组一致做出的。

社科联老干处的人说,卫老是一个有影响的老前辈,他的不幸去世,是我们省理论界的一个重大损失。我们都很痛心。我们希望和家属一起,在这样全国上下同心同德抗击“非典”的时刻,为整个大局的稳定做出贡献。

最后是护士长介绍卫老师一些生活情况,她说卫老很乐观,也很坚强,在最后的日子里,呼吸都很困难了,还常常哼着歌,有一次,她俯下身,细细听了一会儿,听出他在唱《团结就是力量》,然后就看见卫老眼角流出了眼泪。

医政处的人说,这样感人的事,你怎么没有汇报呢?你回去要把这个过程写下来,交给院办。

赵姨回到家,达摩约了茹嫣过来看望她。那只塑料提袋还放在客厅的矮柜上,没有打开。给人感觉好像是卫老师还恶作剧似的躲在里面一样。

赵姨说,已经给卫老师的女儿打了电话。女儿没听完就在那边哭了,她说要赶过来给爸爸送行。赵姨对她说,事情特殊,一切都已经办完,现在“非典”疫情又是这样厉害,每个地方都在隔离,你来了之后,首先就得关起来十天半月的。说了好半天,才说服女儿,等以后安葬的时候再来。

达摩说要看看卫老师的遗物。

赵姨说,你们看吧。

赵姨没说完,嘤嘤哭起来。这是卫老师死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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