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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顾声无比清醒地知道,他这一晕过去,在这人生地不熟又偏远的江南一隅,很可能从此长眠不醒了。

一种隐约的关于江南的念想支撑他一路走到了这里,他应该是舍不得放下这好不容易得到的机会的,而他对于自己濒死的境地竟然也没有丝毫痛惜之感,甚至有些不愿挣扎了。

就好像一场绵长无涯的噩梦终于做到了头,也许醒来就是光明,却沉重得让人连撑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

他太累了,疲倦像滔天的洪水覆没了他,死亡的气息带来了不可思议的平静。

终于结束了。

顾声想,终于结束了。

所以他醒过来的时候,伴随着不知今夕是何夕的巨大的恍惚感从天而降的,是难以言喻的天崩地裂似的失落。

那种失落如此触目惊心,简直有些荒诞的可笑。

架子床雕花的边缘挂上了帘子,身上掖着软厚的棉被,人整个陷在床上垫的褥子里。蒙了灰的桌面床头都已经被仔细擦拭过,打扫卫生的人似乎不厌其烦,连那些抽斗挂锁的镂空铜片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桌前的椅子上放了缎面的垫子,杨宪正坐在上面翘着二郎腿翻书,见状扔下书跳过来:

“你醒了?我去,谢天谢地!来!把体温量了!”

他二话不说从床头拿酒棉花擦体温计,抬手就往顾声嘴里塞,顾声警惕地往里一躲,身体的抽痛霎那令他白了脸。

他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几乎是用气声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杨宪拍大腿,趁着他张嘴把体温计塞了进去,转身又去桌子上翻他的医药箱,“说来话长!嗯……你先把这个吃了。”

杨宪给他倒了杯水,拿着药盒走过来:“哎,你小心点……把脑袋垫起来……”

顾声接过杯子,仍盯着他看。杨宪叹了口气,把椅子拖过来在旁边坐下,低下声音说:“说实话……我也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之前不是那个……蘅州起义,失败了嘛。你听过广播吧,京北军和南方四系联合镇压,总之……当然有理想的人是不会屈服的……我们会社也受到了牵连,当时太乱了,一伙人涌进来就把我拖出去了,没日没夜的关了好多天,得有半个来月吧?我也不知道……哎,吃两片,对对。”

他把另一个药盒打开剥出胶囊倒给顾声,顾声点点头。

“也不知怎么的……”杨宪挠了挠头,压低声音道,“可能是事情平息下去了?可是我也没看到以前的同学们……总之我突然被放出来了,一个官员模样的人拉着我的手胡说八道了一通……大概我以前做过天大的好事救了我一命,我也没弄明白。最后我就被弄到这儿来了,喏,你就在这儿,要不是我,你昨天就死了。”

他认真地想了一下,补充道:“哦不,前天。”

顾声眯着眼,不知在想什么,杨宪把体温计拿出来,感叹了一番幸好烧退下去了,敦促着他赶紧把药吃了。

顾声依言服药,问他:“你跟我说这么多?就不担心我回头揭发你么?”

杨宪很明显的愣了一下,这个致力于革命斗争的年轻人显然在这方面缺乏必要的人情世故的历练,他用一种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的空白表情看着顾声,大惊失色地说了一句“对哦”!

顾声觉得可能是药力上来了,现在他的头更疼了。

“算了,我不会的。”顾声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也有点懒得试探他,转而问道,“这房间也是你拾的?真是辛苦你了。”

“呃……”杨宪罕见地犹豫了一下,避开了话头,“没什么……你现在身体还是不太好,有些问题得到大医院去看看,我暂时也说不好……现在先多休息,我改天找人给你拿点中药调理调理。”

顾声看看他,眼神黯了黯,没说什么,告过谢便又歇下。

杨宪果不食言,第二天后就来敲他房门拿来了药包,一同搬过来一把药壶和一个炉子,那时候顾声睡得多醒得少,迷迷糊糊看他来来回回地折腾,随口问他哪来的器具,生活是否宽裕。

杨宪打了个突,随即解释他在一家中医馆打杂,这是用他月钱赊的。

他佯作研究药方,偷眼去看床上的人,见顾声也没看他,闭了眼往里侧睡了,外头只见一个薄薄的侧影,心下才略松了口气。

他实在不是一个惯会扯谎的人,如果刚才顾声再多问几句,他怕是要把他所知道的事都和盘托出了。

他所知不多,只是前几天顾声还昏迷着的时候,他从中医馆匆匆回来照看,无意中看到一个看上去气质与此间市井小民分外有别的男人从院子里出来,上了一辆没有牌照的车便走。

那人似乎有意和他错开时间,每当杨宪看到他的时候,那人不是刚从屋里出来,就是上车要走。宽大的风衣领挡住了男人的脸,远看令人觉得此人冷峻不易接近,那高大而宽阔的背影落在春天香樟的落叶里,竟有种不知从何而起的萧索。

等杨宪进屋,往往发现他走之前没来得及清理的药盒针头之类已经拿走了,翻乱的床铺挂帘也都拾过,如果这些一次两次杨宪还没留心的话,次次出现在桌上的清粥小菜和为数颇丰的钱款,就未太惹人注目了一点。

……心眼少如杨宪,经历过好些事情之后,看着这现状,也难联系到疯传已久的传言上去。

京北军阀对一梨园戏子情根深种、如痴如狂,罔顾国恨家仇与杀兄弑父家破人亡之痛,悄然匿其影踪,情深不悔!

这类胡编滥造的花边新闻屡屡见诸报端博人眼球,实质都是些无聊记者混口闲饭的把戏,杨宪秉承着知识分子的清高,往往不屑一顾。

而前一阵子京北之事闹得可谓轰轰烈烈,那个雄踞津州一脉的江氏一家,继死了嫡长子后,当家主母宋氏相继遇害,江知涯本人被送往医院生死未卜,宋氏第三代最炙手可热的接班人在事发当晚出国……这般种种离奇事件短时间爆发,在民间的风言风语渲染之下变得愈发扑朔迷离,尽管江家已经下令封杀所有流言,奈何自顾不暇,各种小道消息从各种渠道中流传出来。

其间被传得最为荒诞离奇、却也是信度最高的,正是上述那一种。之后还被传得带上了传奇的意味:

京北军阀次子江承强抢伶人,却招惹上了前来寻仇的故人,那人当年正是冤死在京北军手下的魂魄转生,遭此大劫有如地府酷刑,不堪□□,终于奋起屠其一家。

这传言着实有几分鬼怪故事的味道,所言也大多基于猜测,而某种意义上说,竟也说中了大半。

人们的注意力也由此转向了那个谋杀京北军首脑的人和江承身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而京北对凶手的态度却一直暧昧不明,以致“江承对旧时心上人旧情难忘,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藏匿该人”的说法大行其道,广为流传,也大有确信江承强逼上手的那个戏子便是真凶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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