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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严耀钦来说,他的人生就是一块方方正正的棋盘,利益得失,纵横交错,需要不停地算计谋划,才能步步为营,居于不败之地。

他是这棋局的操控者,支配者。而身边的所有人亲眷、朋友、兄弟、下属,都是一枚枚非黑即白的冰冷棋子。每一颗摆放在什么位置,起到怎样的作用,是保、是弃、是收、是放,都各有定数。长辈爷叔们,就该老老实实颐养天年,高置祠堂之上光前裕后,儿孙子侄们,就该安安分分循规蹈矩,为了家族利益殚精竭力。

可如今却有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家伙,让他举棋不定,瞻前顾后,不知该摆放在哪个位置了。

不想它被冒犯,被磕碰,更加不想它身陷险境,只想将它私藏在贴身的口袋里,趁人不备暗自用手轻轻握住,清凉如水,润泽如玉。

这是只属于自己的小小棋子,不能与人分享,不能给人觊觎这就是卓扬。

放在从前,任谁谈到灵魂转换之类的故事,严耀钦定会付之一笑。死而复生,哈哈,何其荒诞可当这一切发生在了儿子身上,当他亲眼目睹那一幕的时候,却毫不迟疑地相信了。

如果那时,先救出来的孩子是卓扬这念头反反复复在他脑海里涌现过无数次,每一次他都自嘲地感喟,若是真的该有多好

这一次,“若是”竟成“真”了。

他自认是理智精明的人,遇事总要分析出个来龙去脉、优劣得失。偏偏对于这名叫卓扬的少年,却连自己到底抱持着怎样的感情,都梳理不清。

他是卓家的外孙,卓云的儿子,依照恨屋及乌的道理,本该厌恶才是啊。作为凭空冒出来的私生子,彼此的父子情分满打满算不过三年,刨除最初的怀疑、试探、利用,又能剩下多少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从什么时候开始,喝不到他泡的茶,就浑身不自在。看不到他坐在身边,就觉得少了点什么。穿着打扮,总想征询一下他的意见。言谈举止,也开始顾及起他的感受

经过许多个夜深人静时的灯前独坐,严耀钦渐渐有点明白自己是为什么而念念不忘了。

实在是这许多许多年里,任他如何风头无两、追随者甚众,却从来没有过任何一个人,如同卓扬一样,可以轻而易举洞察他的喜好,推断他的意图,揣摩他的心思。

他所生活的严家,就好像一个等级森严的帝国,外界虎视眈眈,内部风起云涌。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从来只有两条路,要么凌驾于众人之上,要么跪地任人驱策。严耀钦要做权利之争的最终胜者,就不得不舍掉所有牵挂,摒弃所有弱点,做个无“心”之人。

严老爷子与太太是名符其实的政治婚姻,婚前素不相识,婚后各自玩乐,你养小情妇,我养小白脸,人前再扮作一对恩爱夫妻,招摇过市。严耀钦的生母是个护士,是严老爷子某次住院搞上的,抱着儿子上门时,老爸几乎想不起女方的姓氏。

严耀钦就成长在这样的家里。在他眼中,所谓家人,不过是另一种形势的合作伙伴罢了。

幼年时候的严耀钦活得艰难,与亲近的表哥出海兜风,差点葬身鱼腹,被叔叔的手下算计,几乎丧命暗巷。十几岁上收到好友赠送的机车,高高兴兴出门兜风,不想置物箱里被人私藏了违禁品,还好对方弄错了他的生日,因为未成年,最后只判了在男童院服刑。这就是天降大任的诅咒,逃出一个陷阱,又跌入另一个陷阱,危机四伏。那些青葱岁月,他都是在亡命拼杀中度过的。除掉一批又一批强有力的竞争者,哪怕是相伴长大的亲生手足。

最初他害怕被人看透,害怕被人利用,于是浇注出一个钢筋水泥的坚固堡垒,将七情六欲掩藏其中。藏得久了,深了,就真的没人能够看得见,碰得着了。

终于,他变成了世界上最孤独的人。

作为王者的严耀钦,身边聚集了大批的能臣、干将、死士,作为家主的严耀钦,手下统领着一班兄弟、子侄、同族,作为社会贤达的严耀钦,四周围绕着无数酒肉朋友、交易对象、鱼水之欢可是剔除这重重身份,变回最简单最纯粹的“人”,严耀钦却是如此孤独。没有一个在精神上与他携手同游的人,天地间只剩下了自己。

直到有一天,卓扬来了。这个聪明而纤尘不染的少年默默地打开了铁网,敲碎了石门,割断了锁链,终于与那颗鲜嫩而柔软的“心”坦诚相见了。

他清楚严耀钦的一切,却偏偏不肯说出来,只带着狡黠的笑意,一点点按照这颗“心”的意志行事,似乎是一个孩子的调皮宣战“看吧,严耀钦,在我面前,你变得赤裸裸无从遮挡了”

谁会喜欢赤裸示人呢所以严耀钦开始自欺欺人地抗拒着、厌恶着、逃避着。

可惜,他的“心”不肯遵从大脑的决定。那颗“心”受够了高高在上孤寂,厌恶了没有回声的呐喊,它需要卓扬。

不管严耀钦愿意不愿意承认,终究父子连心了。曾经分离十几年的血肉,重又悄无声息地长上了心头,贴得紧紧的。对方存在的时候,毫无知觉。一旦对方不在了,那块肉就被生生割个下去,真疼

这种疼痛并非发生在某个瞬间,一闪即逝,而是在漫长的,日复一日的时光中,用生了锈的锯子一下下拉扯着敏锐的神经,疼得永无止境。

如今他的卓扬回来了

失而复得,是比得到还要美妙上一万倍的事情。严耀钦好像一个幼儿园里的孩子般,捧着自己最梦寐以求的礼物,体味着最天真最原始的快乐。

喜悦之后,是更深一层的担忧。这少年对他来说太过珍贵,珍贵到没有一个足够好的容器,可以用来安放他的无价之宝。

死而复生非同小可,一定不能张扬。除了自己,他唯一能信任的人只有凌彩衣。甚至于,他连这个跟在身边二十年的阿彩都不想去信任,只是为了卓扬的安全考虑,告诉她真相比瞒着她更为有利。至于张崇久,倒也值得信任的,只是那个大块头不像凌彩衣这般懂得随机应变,关键时刻难保会露出马脚。

待卓扬的状况一稳定下来,严耀钦就连夜带着凌彩衣将人送去了祭渔岛。留在那的手下除了可信之外,还要绝对干净,要同严家各方势力间没有任何牵连。

严予行和康玉珠两个情绪都还未平复,一定不能给他们知道真相。

对于大儿子,严耀钦始终相信他是本性纯良的。只不过,这个家族从来不乏权力倾轧,利益纠葛。纵然他并没打算伤害卓扬,纵然这一次他只是为了保护严予思才出面扰乱了爸爸的视线,却难保他手底下没有蠢蠢欲动的家伙。黄袍加身的典故,古来有之。

派人设计爸爸这件事,日后慢慢清算。目前先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将其打发去美国去与胡家谈判。这一行起码十天半月,足够自己展开动作了。

严予行的一班手下,凡是参与此次事件的,悉数从重惩处。就是要做出来给所有人看,大少爷是太子不假,效忠于大少爷也没错,但是始终要记得一条,在这个严氏家族里,掌控至高无上权利的,只能是他严耀钦一个人。为太子办事的前提,是不能违背这个当家人的意志,无论自愿还是听命于人,谁敢算计到严耀钦头上,一律罪无可恕。

至于小姨子康玉珠,真有些让人头疼了。她是康玉柔的妹妹,对自己儿子又有养育之恩,无论如何不能做得太过分。况且她为严氏效力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但是将她留在身边,又难保会与卓家再起事端,到时候受苦的还是卓扬。女人这种生物,总是来得敏感又多疑。连自己都能察觉出的不妥,只怕用不了多久,也会给她看出苗头。为今之计,只有彻底将她调出视线,才能一劳永逸。

康玉珠和她姐姐不同。康玉柔是个骨子里头自卑又懦弱的女人,因为出身不好,年纪又大,故而面对严耀钦,是毫无底气可言的,甚至有种诚惶诚恐、感恩戴德的心态。在她的思维里头,所谓爱,就是对你好,为你去死,只有这样,你才会爱我。

其实她根本不明白,两个在精神上无法达到平等的人,是永远不会真正产生爱情的。相反,这种畸形的付出与牺牲只会给所爱之人带来无穷的压力,慢慢变得只有恩义,没有情爱了。

而康玉珠正是踩着姐姐肩头才走到今天的。是姐姐出卖肉体供她读书,才能让她光明正大走出了贫民窟,是姐姐一心一意委屈求全陪伴着严耀钦,才换来他们全家衣食无忧得享荣华。等到她学业有成,羽翼丰满,终于可以报答姐姐的时候,康玉柔却憾然离世了。

所以她才会对卓家人恨之入骨。对于严耀钦和两个外甥,也抱有一种执念,认为那是姐姐的东西,她要帮姐姐好好保管,容不得别人染指。殊不知,对于她这种占有欲极强的女人,严耀钦早就避之唯恐不及了。

若是让她知道了卓扬还活着,并且侵占了严予思的身体,不知这个女人又会如何地怒火中烧。时间紧迫,赶她去东岛,只是权宜之计。严耀钦需要慢慢想出一个方法,能够不动生色地将其调走,既不掀起什么波澜,也不损害到大儿子的感情。

暂时屏蔽掉两大障碍,严耀钦开始静下心来慢慢思考卓扬了。

重生之后,那个孩子一直隐藏得很好,如果不是这次被逼到绝境,又病得昏沉,几乎就被他蒙骗过去了。想想这段时间他竭尽全力要离开里岛,是真的伤心了吧。

纵然心凉透了,也要想办法好好捂着,帮他暖回来。假以时日,一定要让他重新做回卓扬,无论花费多少周折,一定要做到

严耀钦开始耐心又细致地为卓扬重新归来做起准备。

所有的帮佣下人,都仔细筛选了一遍。凡是多嘴多舌、惹是生非的,悉数打发了出去。

这个堂堂的当家人,迫不得已深更半夜跑去严予思的房间,制造电线短路,搞出一场不大不小的火灾,致使他的房间无法居住,只好将卓扬原本的房间整理出来,打扫消毒,暂时换用。

小狗波比在卓扬打算前往夏威夷的前几天就失踪了,看来他这一次离开是计划周详的。如今波比一定还寄养在某间能够进行国际托运的宠物店里。里岛说大不大,只要撒开人马挨家查访,想找到并不困难。

如今身体状况堪忧,波比不能再时时陪伴卓扬身边了,严耀钦命人在狗屋内外安装了视像设备,这样即使睡在房间里,也能轻松看到那条肥狗的一举一动。

书房里的沙发,被里里外外彻底清洁过了。严耀钦常常回忆起那些洒满阳光的午后,他坐在桌前办公,卓扬就拿着本书,屈膝窝在沙发里,安静阅读着。时间总是走得缓慢,偶尔抬起头去看看,那本书遮住了脸孔,人悄悄睡着了,可是露在书外头的嘴角却是笑着的,微微弯起来,像个皎洁的月牙,给人感觉平静又安稳。

画廊因为那次绑架事故,暂时关闭了。严耀钦本能地不去理会,就像它从不存在一样。每次路过多伦道,当天的情形总历历在目,卓扬一次次从墙边倒下去,一次次绝望地抽出手,一次次闭上明亮的双眼。

可那是卓扬的东西,永远都是。既然卓扬还在,理应将它整理出来,完璧归赵。

只要卓扬还活着一切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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