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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尽千难才存活下来。但在浩如烟海的史书中,却只有这短短十六字记载为何饥荒,何时开始何时结束,何处受灾最重,灾情如何,死了多少人,都没提到。因为这样的灾祸,在中原大地随处可见,不足为奇”

猛吸一口气,身体如同打摆子一样。寒气直逼周身,声音颤抖“可我不敢告诉你,我不想让你提早知道这残忍的结局。人相食,死者太半,这不是唯一一次,这样的惨况在凉州还会再发生,甚至更惨烈。我枉为未来之人,除了知道一星半点的结局,什么都无力改变。可我尽力了,真的已经尽力了”

“艾晴”他用力搂住我,头埋入我的颈间,泪沿着我的脖子滑落,“你比罗什受了更多苦以后不要这样憋在心里,不要自己一个人忍受知道一切的痛苦。我们是夫妻,你告诉我。无论是怎样的艰难险阻,我们一起承担。”

泪水滴到他肩上,融进半旧的僧袍。正要说话,突然看见一只瘦得如同枯枝一般的手向上伸,抓住了罗什的衣角。罗什一惊,急忙拉我到身后。一个奄奄一息只剩骨头的男人,已经看不出岁数,爬到我们脚下,费力地仰头,用微弱的声音说“法师,俺快死了能给俺念经超度么您给俺多念点经,多积点德。好让俺下一世去吃得饱的地方,每天有白面馒头吃,多好啊”

拉着罗什衣角的手无力地垂下,罗什忙将他翻过身,手探到鼻下,已经没气息了。罗什偏过头,眉目拢起,满是不忍。闭一闭眼,深吸口气,盘腿在他身边喃喃地念起经文。他半闭星眸,虔诚地为这个不知姓名的人祈祷。梵文经唱顺着初春寒风在凄冷的阳光下飘散开,传入整面山坡的窑洞内。

最底层的窑洞里走出了人,互相搀扶着,向罗什围过来。上面山坡的窑洞里也有人陆陆续续走出,缓慢地往这里聚。罗什清瘦的身体在阳光照耀下如同出现了菩萨的背光。喃喃念着经文的他,此刻是如此神圣,浑身散发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圣洁光芒。仿佛有股强大的向心力,吸引着劫后余生的人们皈依。

“法师为俺也念段经吧,俺罪孽深重啊”一个人大声哀号,突然跪地,匍匐着向罗什一路叩首而来,到了我们面前,磕头如搅葱,“俺吃了人,吃了三个,用俺自己的孩子,媳妇,还有娘换来的。佛祖会原谅俺么俺这样,是要下地狱的吧”

听了他的话,其他向罗什走来的人也纷纷跪倒,哭声响起,一波高过一波,如惊涛般连绵不绝。

“法师,我也把孩子换了吃啊。我该死,定会下地狱,只求你为我苦命的孩子念经超度吧”

“法师,还有我。为我娘念经吧,她受了太多苦,死了还要被人分吃。但愿她下一世,没有我这样狠心的儿子”

“法师,我们活下来的人,哪个没吃过人哪个没穿死人衣服哪个不是一家逃难来,现在只剩一个人的这山里埋的人,比活下的多太多了”

罗什巍巍颠颠地站起,走向那群跪地的人,要将他们拉起,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站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罗什本发愿不让一个人饿死,却无力保护众生,是罗什无能啊”他泪流满面,弓起纤长的身体,痛苦地捶着自己的胸膛。我用袖子抹抹泪,急忙上前拉住他。

“法师,莫要自责,你已尽力了”呼延平也到了这片空地,他大声呼喊,眼角噙泪。他的身后,是被我们庇护的两百人。他带头跪在地上,后面的人也齐刷刷跪下,对着我们郑重地叩头。

呼延平的脸上挂着泪水,双手撑地,仰头看罗什“没有你,我们这两百多人也难逃吃人或是被吃的命。是你救了我们,法师,你是我们的再生父母。此恩此德,永世难忘”

罗什去拉呼延平,却是徒劳。他又去拉呼延平身后的人起身,也拉不动。我与他都哭得肝肠寸断,声音融入哭泣的汪洋中,震撼着整座光裸的山。

山阶上走来一队人。领头的是吕绍和吕弘。他们身后站着蒙逊,还有杜进、段业都来了。一群人在遍野的震天哭声中站定,每个人神色各异地望着这山坡上数万存活下来的流民,以及流民的中心点罗什

作者有话要说

晋书吕光传“时谷价踊贵,斗值五百,人相食,死者太半。”这场饥荒就发生在吕光进姑臧的第一年冬天。

第四部凉州岁月 黎明前的等待

章节字数5512 更新时间080418 10:29

吕绍令人扛来了几十筐馒头,饥民们如恶狼般扑来。没有力气的,在地上爬着领到馒头。咀嚼的声音沙沙作响,啃噬着每个人的神经。有人吃得太猛,噎在喉咙一口气上不了。无人帮助,等我们发现时,竟已活活憋死。吕绍沉着脸宣布了吕光分田地麦种的号令,要求流民们五日内登记,即刻回乡耕地。

没有感恩戴德,所有人皆是哭着去领麦种的。我抱着狗儿等在登记处,一天下来,没有见到叫秦素娥的女子。向人打听,也无人知道。我又去找段业,他手上有所有士兵的花名册。找了很久,终于看到被一条红杠划去的几个字敦煌柳园,魏长喜。

抱着狗儿回家,一路上尽见已领了粮准备回乡的人。站在路边仔细打量每个走过我身边的女子,希望能见到狗儿的娘。他已经失去了爹,我真的不希望他变成孤儿。天色渐暗,风扬起尘土,无情地吹打在这些活下来的人身上。他们茕茕孑立,形只影单,眼里是不知所处的惶惶然。回想起看过的一首北朝民歌陇头歌辞,心中悲戚。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

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念着这首苍凉的诗,仿佛看到这些回乡的人孤独飘零地在险峻山路踯躅,春寒料峭比不上心中的凄惶。他们,恐怕这辈子都无法睡个安稳觉了。

回到家发现,两百余人走了一大半,他们都急于离开这个噩梦般的地方。剩下的时间里,我哄着哭泣的狗儿,与罗什一起接受他们的拜别。到了晚上发现,终于无须再跟人同挤一间卧室了。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们第一次在自己家中有了两人世界。

我把热水端进来,让他漱洗。这是呼延平费了一个下午在城外到处寻来的柴火烧的。他一直站在窗前凝思,听到我叫唤后,默不作声地漱洗。完毕后,又站回窗前。

“在想什么”我本想打扫房间,清理一下,却是不放心他这样的沉默。

他没有看我,定睛在窗外的寒月上,声音清冽如冷泉“艾晴,还记得饥荒刚起时,我发愿不让一个人饿死么”的fe

我叹气,他还在想这件事。“罗什,莫要再自责了”

“非是自责。”

他柔声打断我,眼光灼灼“为了救人,我已倾尽所有。原以为可以不让一个人饿死,却只庇佑了两百人。十多万灾民,我用自己的财物,只救得两百人。最后一月,还是靠你售卖君主之术存活至今。”

他举起骨节纤细的双手,将手反覆仔细地查看。苦涩地笑了“原来我自己之力,是如此弱小。”

他将手放下,又凝神对着窗外“若罗什当初肯依附吕光,编些玄虚的谶纬迎合他。肯放下所谓自尊暗中为流民谋得立身之处活命之粮,能多救得多少人”

我抬头凝视,沐浴在朦胧月光中的他犹如一株孤树,月华剪出的侧影棱角分明。他苦笑出声,无奈中透着凄清“起码,不止这两百人吧。”

心中各种念头翻涌,不及汇成句,听他继续苦涩地说“再如果,我能说服吕绍放弃关闭城门之举,又能多救多少人”

他转身面对我,嘴角依旧挂着凄冷的苦笑“艾晴,我一直坚持心中所信,洁身自好,以为这样便是对的。经历此事,才发现原来我一直不懂权衡得失。”

他仰头,月光照亮他眸子中的明莹,声音泠泠“你教蒙逊的君主之术,为达目的可不择手段。大乘佛法亦有方便权益之说。可我太在意自尊,不屑与吕氏为伍。却忘记了无论他们多昏庸,仍是一方霸主,百姓之命掌在他们手中。我本可救更多人,却以一己之力螳臂挡车,岂不可笑”

“罗什”的e8

他似乎未听见我的柔声呼唤,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少时在罽宾求学,曾听过一个故事。昔日罽宾王获一鸾鸟,王想听它鸣唱,却三年不鸣。王后说听闻鸟见同类便会鸣,何不悬面镜子,让它以为见到同类王用这个方法,结果鸾鸟看见镜中的自己,哀响冲霄,鸣唱而绝。”

他对着窗外清冷的月,百转千缠的孤寂笼罩周身。沉寂片刻,飘零的声音再度响起“艾晴,自从来到姑臧,罗什救人不得,传法不得。环顾四周,只我一人仓皇独立。如同那只受困的哀鸾,孤鸣于枯桐之上。我非得要依附于这些杀人如麻视人命为草芥的所谓国主,才能救人,才能传法么”

泪水涌进眼眶,酸楚冲鼻。他这样品性高洁不染俗尘之人,若不是亲眼目睹苦难,怎可能放下自尊去思考这些逼不得以的取舍

靠上那能令我安心的肩,叹口气说“依附苻坚的名僧释道安曾说过,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你以前在西域受尽尊荣,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你的出身,龟兹王室是你强大的后盾。整个西域以佛教立国,出身王室的你,自然无须考虑要依附权贵达到宣扬佛法的目的。可是中原与西域完全不一样,你的优势到了中原便消失殆尽。这里本来就佛法不兴,无人理会你的背景,没有权贵来支持你的想法。”

他望向我,眼里的沉痛愈甚。我伸手抚摸他皱起的眉,心疼他日日渐深的皱纹。

“罗什,你该向佛陀学习。他与你出身背景相似,也是小国的王室成员。他在全民皆信婆罗门教的天竺传扬佛教,比你在佛法不兴的中原传播更加困难。你现在好歹有二十四名弟子,佛陀在初期可是只有五名弟子。他为达理想,用心良苦。”

停顿一下,回忆着看过的资料“对上,他结交国王。瓶沙王之子阿阇世弑父自立,向佛陀忏悔,佛陀竟加以安慰。对中,他联络商人,争取富商做居士,接受给孤独长者赠送的袛林精舍。对下,他同淫女也打交道,妓女庵摩罗请他吃饭,并送花园,佛陀亦欣然接受。这些典故,你比我更熟悉。”对佛陀如何传法感兴趣的亲亲具体可参考季羡林的论释迦牟尼

手指交缠进他的手,微笑着告诉他“佛陀三十五岁得道,传法四十五年,至八十岁灭度时,最多也仅有弟子五百人。可是,你看,现在就算在中原,也绝对不止五百僧众。十六年后,你在长安收徒三千。五十年后,北魏灭蒙逊的北凉,就迁了三千多名僧人到北魏都城去。可见,不过短短五十年,佛教在中原有多大的发展。”

“所以,你不是孤独的鸾鸟。你有我,有一心追随你的弟子们,有整片在思想上仍是荒芜的苦难大地。不来中原,你只是绿洲小国里一个受人尊重的高僧,时间的车轮滚动,你便消失在历史长河中。这片佛法不兴的地方,反而是你发展的舞台。这里更需要你,只要你能忍受一切从零开始。”

“艾晴”他叹息一声,眼里的孤独飘远,目光渐回暖,将我揉进怀中,声音不复哀伤。“你总能让罗什在最迷惑之时走出困境。从零开始,好,罗什从今日起一切从零开始,不再怨尤,不再自命清高。”

他看向我,温暖的笑意浮上清癯的脸庞“得你为妻,定是佛陀之意。”

他贴到我耳边,轻声低喃“谢谢你,我的妻”

我被呼入耳中的热气惹得有些脸红,定一定神,想想还是得告诉他“可是吕氏父子与你交恶太多,他们也不是可依托之人。你在凉州十七年却记载寥寥,也说明他们与你格格不入无法相容。”

他微微昂头,搂住我的腰,手臂上传来坚定的力量“那我就等,等到有君主能听我之言善待百姓,能助我完成传扬佛法的使命。”

“等到姚兴聘你为国师,还有十六年呢。”

适才的苦笑变成一贯坚韧淡定的微笑,削尖下巴搁在我头顶,润泽的略低中音传入耳中“不过十六年而已。等,对罗什来说不是什么难事。罗什可以韬光养晦,等到那一天。”

感动莫名,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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