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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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他会驻足岸边,考虑着心一横、入黑白涧的可能性,终究是下不了决心:进去了,就回不了头了。

这一天,和往常一样,他一路沿着涧水喂光,那些暗下去的大字,随着光线的摄入,又依次亮起,明明暗暗,看上去有点悲凉。

走着走着,炎拓无意间一瞥眼,看向涧水。

触目所及,忽地毛骨悚然。

涧水上,有些高垛互对的地方悬了箭绳,应该是之前白瞳鬼越涧时留下的,余蓉她们觉得没必要毁去——又不是钢筋水泥造就,毁了的话,射一箭就又架上了——所以,也就留着了。

之前,炎拓经常看到这些绳,孤孤单单,在水上凌空飘摇。

但现在,有个女人站在绳上,正低着头,看脚下汹涌而过的涧水,俄顷又转头,看就近的高垛,以及高垛上喷绘下的话。

炎拓只觉周身的血一下子涌向颅顶,大叫道:“裴珂!你是不是裴珂?”

他几乎是冲过去的,脚下几度趔趄,到河岸时,差点没收住脚、一头栽进河里。

那个女人向着他转过身来。

炎拓眼前一糊,真是裴珂。

也许是在地下久不见光的缘故,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似乎只二十五六年纪,一头乌黑长发,不看那双眼睛的话,容貌很美。

身上的穿着也跟上次不同,上次的比较简单,适合打斗,这次的,有袍裙的感觉,更日常,也更飘逸点。

他之前没留意过,聂九罗跟裴珂,其实长得很像。

裴珂看了他一会,终于开口了:“我没猜错,你果然回来了。”

又说:“你知道我啊?”

炎拓心跳得厉害:“知道,阿罗……阿罗怎么样了?还有,还有上次你身边的那个小女孩,是不是叫心心?”

涧水的澎湃声太过嘈杂,裴珂身形一晃,已经溯绳而上,连过几个高垛土堆,落在了距离河岸较远、也相对安静的地方。

炎拓三步并作两步,急急过来。

裴珂先开口:“你和夕夕很熟啊,听说聂西弘死了?”

炎拓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她绑走了那么多人,总能打听出聂西弘的事的,说不定,对他也知道得不少了。

“是,跳楼死的,说是因为你殉情的。”

裴珂哦了一声,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是吗,别人也就信了?”

“也不是吧,你的一个朋友,叫詹敬的,就不相信,一直说你被聂西弘给杀了。”

裴珂有点疑惑:“詹敬?”

想了好一会儿,才轻描淡写说了句:“他啊。”

听这口气,炎拓觉得自己猜测得没错,詹敬在裴珂这儿,果然是可有可无的人物。

他定了定神:“阿罗她……现在怎么样了?她有……变吗?”

裴珂沉默了一会儿。

这沉默让炎拓心生惶恐,正待追问,裴珂开口了。

“我有话跟你说。”

“你叫炎拓是吧,那个小女孩,是叫炎心,应该是你妹妹。”

炎拓只觉双眸烫热,猜测终究是猜测,永远不及得到确认这么激动。

他嘴唇微微颤抖:“那她人呢,在这附近吗?”

裴珂声音冷硬,答非所问:“我绑走了一些人,我知道这些人不是全部,外头一定还有。你回去跟他们讲,不用来找,不用来救,这些人永远不会回去了。”

“也不用再走青壤了,未来,不会再有地枭逃出来,这儿,也不会再有地枭了。”

这是什么意思?

炎拓脑子有点懵,不过,关键词他是抓住了。

“‘你’绑走了一些人?”

应该是白瞳鬼绑走了这些人吧,裴珂的说辞,仿佛这事是她个人行为似的。

哪知裴珂点了点头:“没错,就是我要绑的。”

第145章 4

炎拓有点懵,但没贸然发问,他觉得裴珂这种性子,想说自然会说,自己只要听着就好。

裴珂又说:“这么说,你们未必会死心,不妨给你讲清楚点。我为什么会去到地下,你是知道的?”

炎拓点了点头:“听说是走青壤的时候,被地枭拖走的。”

裴珂淡淡道:“差不多吧,人是被拖进了黑白涧,但没死。一来,我没那么好对付;二来,它们很快发现,我的血一点都不美味,咬到嘴里的,是颗毒蘑菇。”

“可是,一入黑白涧,就回不了头了。变化不是先从面貌开始的,是从这儿。”

她伸出手指,点了点额头。

“像吸毒上了瘾,对黑暗,对地底,有着抵抗不了的渴望,我明知道我在上头还有女儿,我还是要往地下去,那里,才是我的家。”

炎拓周身发凉。

怪不得她说那些被掳走的人回不来了,那些人,已经反认他乡是故乡了。

那聂九罗呢,她怎么样?

或许是怕这答案不如人意,他忍住了没问。

“我横穿了黑白涧,一路上,整个人经常沉浸在幻像里,觉得自己像逐日的夸父,追着一轮黑太阳。然后,很幸运,在黑白涧的阴面边缘,我遇到了缠头军的……祖辈。”

炎拓嘴唇微干:“白瞳鬼?”

裴珂冷笑了一声:“你们把我们叫白瞳鬼吗,真会起名字,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我的到来,对他们来说,是件大事,毕竟千百年来,再也没有新人加入。再然后,我就跟他们一样了。”

炎拓小心翼翼:“是用女娲像帮你……转变的吗?”

“对,为了我,请下了供在神山的女娲神像。”

难以想象,地底居然还有“神山”,那应该就是大众想象中的幽冥世界吧?

炎拓想起之前在书上看到的那句话。

——这是一个黑色的国度,所以叫做“幽都”。

“融入这些祖辈,非常难。我一度像个哑巴,只能比比划划。他们的那种语言、腔调、以及发声,都太……”

裴珂在这儿停了会,又说:“但没办法,被逼的,必须去学、去听。”

一滴水,只能迁就一条河。

“不过,语言沟通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还是在这儿。”

她又用手指点了点额头。

“我是一个现代人,和他们的年代,隔了差不多两千年。大家的想法、行事方式,完全不一样。地下就是个弱肉强食的动物世界,既低等野蛮,又荒谬血腥,在那儿,没有做人的感觉,一个个的,都活成了野兽。”

炎拓约略能明白裴珂的感觉。

都说三年一代沟,那裴珂和缠头军先辈之间,隔着的怕是海沟了。秦朝虽然是封建社会,但还有奴隶制残余,那时候的缠头军,估计也不讲什么博爱、自由、平等,在这种兽性的世界里待久了,人性估计也所剩无几……

炎拓没敢再往下想。

裴珂说:“我始终无法适应,心情苦闷,经常进黑白涧散心。其实我们这样的,进了黑白涧属于逆行,越往上走,身体承受的不适就越大,但这反而给了我一种自虐式的快感。”

说到这儿,她看向炎拓:“不过,也多亏了这种排遣方式,我才遇到心心。否则的话,她早被撕裂分食、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炎拓打了个寒噤。

这一瞬间,他太感谢裴珂了:老天保佑,心心总算还有那么点运气,被抛弃在黑白涧之后,没有太受罪。

既然说到了炎心,那裴珂索性多说点,她知道炎拓想听。

“心心算是老天给我的慰藉吧,她跟我的女儿一般大小,很大程度上填补了我对夕夕的思念。那时候,她已经会讲话了,说得出自己的名字,记得妈妈、哥哥,还记得有个坏女人,把她扔在了这儿。”

“我当然促成了她的转化,我很高兴,有她在,我就不孤单、有人说话了。不过,小孩子的学习能力和对环境的适应能力比成年人强,她学说下头的话比我快多了,接受得很快。反而是原有的语言,用得越来越生疏,尽管我常跟她说、帮她练,还是一再退化。你跟她说过话吗?跟她说话,真是让人着急,那语言能力,还不如三岁小孩。”

“还有,说出来你可能会难过,有时候,恨比爱持久,在地下待了几年之后,心心已经不记得什么妈妈、哥哥了,唯独对坏女人,记得很牢,甚至能说得出她的大致长相。”

“我跟她说,如果有一天,再见到这个坏女人,就带来见我,我能帮她问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坏女人,林喜柔,林姨。

余蓉已经把林喜柔是血囊的事告诉了炎拓,对林喜柔,炎拓的感情很复杂,他恨她在自己一家的身上吮血食肉,可是转念一想,自己的妹妹炎心,在地下,同样需要血囊,不也扮演着一个“林喜柔”的角色吗?

“那个林喜柔,你后来问她话了?”

“问到了,也知道你的事、知道你和心心的关系,不然,我哪有耐心跟你扯这么多。”

“那……后来呢,你杀了她吗?”

“没有,心心要留着她玩,就让她陪着心心玩、给心心解闷吧。”

一个“玩”字,听得炎拓毛骨悚然,顿了好一会儿才问:“林喜柔这样的,不是没法去地下了吗?”

“是啊,她下去了很难受,老得很快,骨头软了,背也驼了。你不喜欢这样吗?她害了你一家,老天把报仇的刀递去你妹妹手上,你不开心吗?”

炎拓说不大清。

不开心,没有大仇终得报的欣喜,也没什么可难过的,更接近于一种麻木。

林喜柔落了个下场悲惨又能怎么样呢,他的父亲、母亲,还有妹妹,都以各自的方式,永远“远离”他了。

他问:“我能见见心心吗?”

裴珂不咸不淡回了句:“要见也可以,不过没什么必要。一是,她并不喜欢上来;二是,我把问出的事都跟她讲了,她知道有你这个人,但她不记得你了,也没那么想见你。”

又说:“你不会以为,她见了你,会泪眼汪汪,或者跟你抱头痛哭吧?不会了,现在的你,对她来说,跟一块石头没什么分别。听说你一直想找回妹妹,其实丢了就是丢了。”

炎拓强笑了一下,没说话,有苦涩的况味慢慢爬上心头。

其实丢了就是丢了,那个说话透着小奶音,会护着他、不让妈妈打他的心心,早就丢了。

他是终于找到心心了,也终于永远弄丢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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