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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热腾腾的西红柿打卤面刚出锅,一家之主程建明也回来了。他看了捧着大碗吃得热火朝天的儿子一眼,说:“呵,我这是瞧见谁了?”

程勉打了个停战的手势,含糊不清地说:“给我五分钟,吃完饭任您训。”

程建明哼一声,在他对面坐下,真等他吃了个底朝天才又开口:“前几天送退兵的时候是不是出了漏子?”

吃了一头汗,程勉松了松衬衣的扣子:“听老周说的?”

“你别管我打哪儿听来的,你只用回答我是或不是。”

“没什么大事。”程勉一脸轻松,“半路人跑了,你儿子我又把他给找回来了。”

一听他这浑不在意的语气,程建明的神情很严肃,“别把什么都不当回事儿,你要是再这样随随便便下去是要吃大亏的。”

“爸。”程勉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地叫住程副司令员,“您儿子没您想的那么糟,您就不能盼我点好?”

送面上桌的赵老师也忍不住说程建明:“饭桌上不许再说部队上的事儿,你就不能给我留点儿不受你军事管辖的地方吗?”

母子齐上阵,程建明唯有埋头吃面。

吃过晚饭,程勉主动帮赵老师收拾了碗筷,又陪她聊了会儿天。到底是经不住熬,赵老师没多久就回屋睡觉了,程勉在一楼溜达了一会儿,径直去了程建明的书房。

从小到大,这书房都是程勉最熟悉的地方。

程建明军校虽读的是通信指挥专业,但他本人却是军史研究爱好者,用他自己的话说:读史的目的很简单,就是知史明鉴。这与程勉在侦察连的搭档指导员徐沂的观点非常一致。

程勉倒对军史不是特别地感兴趣,但在父亲的影响下也看了不少书,久而久之就对战争,确切地说是战争中的军人非常向往。再加上往上两代都是当兵的,程勉理所当然就选择了这个职业。

这还是搬了新家之后第一次进书房,围着书柜转了一圈儿,程勉感叹:“两个月没来,您这书柜里的好东西又多了不少。”

程建明看了他一眼,一边低头翻书一边说:“程勉,这次回来是不是心里有事?”

程勉有些意外:“我什么话还没说呢,您这可就知道了?”

程建明哼一声:“你是我儿子,有什么能瞒得过我?”

“其实也没什么。”程勉坐在了办公桌的另一边,过了会才继续道:“我想问您个人。”

“谁?”

“何旭东。”程勉顿了顿,又一字一句地补充,“就是何筱的父亲。”

“老何?”程建明惊讶地摘下眼镜。

“您知道何叔叔他转业之后去哪儿了么?”

程建明想了想:“我记得老何他是自主择业,当时转业搬家的时候老何回的是老家,这么几年没联系了,他现在在什么地方还真不好说。”

“这么说连您也不知道了?”程勉眯了眯眼睛。

“你问这个干什么?”也不能怪他如此好奇,自从六年前何旭东举家搬离导弹旅大院之后,程勉就再也没提起过有关何家的一切。尽管他知道他不可能忘记。

“爸。”程勉手指无意识地摸索着桌子上摆放的kv坦克模型,神情难得有些犹豫,有些茫然,“说出来您可能不相信,我看见何筱了,就在我去四川的那一天。”

“何筱?”程建明更吃惊了,“你是说老何家的闺女?你见到她了?”

程勉点了点头。

“那她人呢?现在在哪儿?”

“我没来得及问——”顿了下,他低下头,“她一看见我就跑了。”

“跑了?这个何筱!”程建明失笑,“怎么回事?”

程勉看着父亲外套上的第一个纽扣,微微苦笑,没有说话。

这天晚上,程勉睡得并不好。

一向沾枕就睡的人倒是做起梦来。梦境幽暗逼仄,倏地天边响起一道惊雷,大雨瓢泼而至。他渐渐看清自己身处何地,七年前的仲夏时节,导弹旅大院的操场上,有一个女孩子和他面对面地站在这突来的暴雨里。

她看着他的那双眼睛红肿却明亮,像是积攒了满腹的委屈,在这一刻倾泻而出:“程勉,我还以为你喜欢我——我,我真是个傻子!”

画面又一转,天空骤然放晴,阳光打在两张年轻的脸庞上,格外灿烂:“哥们儿,我把笑笑连同我的未来一起交给你了,帮我照顾好她!”

看着自幼一起长大的发小的明亮笑容,他竟笑不出来,只觉得心中无比的憋闷。

这种感觉无比真实,像是胸口压了一块儿重石,程勉猛地醒了过来,从床上坐起,看着窗外微熹的晨光,狠狠地捋了捋头发。

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做这样纠结的梦了,程勉伸直双臂,睁眼在床上躺了十几分钟,确定睡意全无之后,起身下床洗漱。

给赵老师和程副司令员准备好了早饭,程勉喂饱自己后,开着车回了部队。

时间尚早,程勉并不是很着急,一辆军绿色的东风吉普夹在早起上班的车流当中,显得格外的优哉游哉。相反,程勉的状态倒不是很好。

近一个月他几乎都没怎么休息过,刚送完老兵,气还没喘一口新兵就到了,他正好还是新兵一连连长,平时不光抓自己连里的训练,还得时刻盯着新兵连,以防出事。等新兵训练逐渐步上了正规,又出了小陈这档子事。

想起那一天,程勉的脑子里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何筱。眉头微微一皱,他想起了什么,在经过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陡然拐了个弯,将车子看向了与部队完全相反的方向。又行驶了将近二十分钟,吉普车最终停在了一座高楼面前。

程勉对这座楼有一点印象,因为t师一位领导的老婆就在这里面上班,他曾经跟着那位领导还来过这里一趟。而今他之所以又来一次,是因为他想起那天跟何筱在一起的女人身上带着的铭牌,上面刻着的就是这座大楼顶层高悬的四个大字:基管中心。

程勉盯着那四个字看了一分钟,收回视线,迈开步伐向里面走去。刚走到大门口,就被保安给拦住了:“办理什么业务的?上那边取号排队。”

程勉思忖了下,说:“我是来找人的,请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何筱的女孩?”

“何筱?”

保安蹙了蹙眉,还没想出来,一个打扫卫生的阿姨就走了过来,说:“是楼上征缴科新来的那个何筱吗?”

保安一脸疑惑:“征缴科新进人了?”

“嗨,就是那个每回吃饭只打二两米的何筱。年轻人,我没说错吧?”

程勉微微一笑“没错,就是她。”

阿姨得意地挑挑眉:“行了,那你就跟我走吧。”

说着收起拖把,带着程勉就上了二楼。

这里的人比一楼多很多,隔着这么多的人,程勉凭借着绝佳的视力,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大厅尽头的那个柜台里的何筱。虽然她的周围挤满了人,但他还是认出了她。

“是她吧?”

阿姨热切的声音将程勉唤了回神,他低头对她笑了笑,声音有些哑然地说道:“是她。”

原地静立了片刻,程勉步伐缓慢地走向大厅尽头。

一身橄榄绿从人群中穿过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程勉浑然不觉,注意力全部放到了低着头打印东西的何筱身上。

她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工作服,乌黑的长发整齐的盘起,露出半边恬静的侧脸。没有丝毫的不耐,尽管她身边围着的人越来越多。她与他印象中的那个小女孩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程勉看着她,竟有些不敢上前。也就是这踟蹰的一瞬间,一个人高马大的中年男人拨开包围圈闯到了柜台的最前面。

人群中出现了小小的骚乱,中年男人将手里的一叠单据狠狠地砸到了柜台上,接着便口沫四溅地开始指着何筱骂道:“你怎么办事的?就这么简单的缴费单你都能给我打错?害我跑了那么多地方也没办成事?你他妈有脑子没?老子最烦的就是你们这些政府部门,端着铁饭碗却他妈都是吃白饭的!”

何筱错愕地抬头,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却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程勉。浑身的血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起来,她脸色发白地看着他向她走来,第一个念头不是逃了,而是躲。

然而还未待她来得及有所反应的时候,面前的中年男人却被她这种看似刻意无视的态度激怒了,用力拽住她的胳膊把她扯出柜台:“走,找你们领导说清楚!”

“你放开我。”

何筱有一瞬间的慌乱,离得近的同事也纷纷过来帮忙,然而都是女性,使不上什么力。中年男人已经不依不饶地骂骂咧咧地扯着她往外走,直到他的手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拽住,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中年男人恼火地看着面前这个穿军装的人:“有你他妈什么事儿,给老子松手!”

程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神冷冽地像是淬了一层薄冰:“你先松手。”

“嘿,老子教训这些猪脑子关你什么事儿?”

“你再骂一句试试看。”

“我就不信邪了。”中年男人冷笑一声,“再他妈多事,就是穿军装的老子我也招揍不误——”

话音刚落,一个拳头就挥了过来。

程勉眼睛眨都没眨,只微微一个侧身,就将他的两只手反剪到了身后。疼得那人直嚷嚷:“当兵的打人了!当兵的打人了!”

正在这个时候,一楼的保安也上来了,见状忙过来拦:“各位!各位各位!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程勉看了保安一眼,双手暗暗使力,听到中年男人哎哟一声,便沉声问道:“还骂不骂了?”

“不骂了不骂了!老子胳膊都断了!”

“老子?”

胳膊又被往里拧了一下,中年男人即刻改口:“你是我老子!”

程勉冷哼一声,松开了手。中年男人一朝得救,气不过又要扑上来,幸好保安及时拦住了他:“冷静!有什么事咱们洽谈室说,千万别打架!”吃了亏,中年男人有所收敛,狠狠瞪了程勉一眼,跟着保安走了。程勉就一直站在原地活动着手腕,表情看似漫不经心,可眼中的狠厉和冷冽仍在,吓得中年男人不敢再回头看一眼。程勉讥讽地笑了笑,视线一转,看见苍白着脸站在一旁的何筱时,愣住了。

视线相对的那一秒,何筱忽然惊醒了过来,转过身,就往身后的楼梯走。

程勉这一次反应很快,拔腿就追:“何筱!”

何筱没理他,只是下楼的步伐更快了。那高跟鞋一晃一晃的,看着程勉都替她担心,也顾不得什么了,上前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笑笑,我是程勉。程帅帅!”

突然被他叫出两人的小名,何筱顿住了脚步,她转过身看着程勉一脸着急的表情,泛红的眼睛微微睁大,说:“你放手。”

“不放。”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楼上隐约传来脚步声,何筱是丢不起这个脸了,于是只要咬牙切齿地说:“我就上个厕所!”

程勉愣了下,动作麻利干脆地收回手,摘下大檐帽捋了捋精短的头发,颇为不好意思地说:“那你去,我在这儿等着你。”

何筱咬咬唇,转身进了一旁的卫生间。

关上卫生间的门,何筱浑身有一种脱力感,这种感觉在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是更加明显。衣着不整,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她想不到,第二次见到他时,自己竟也是如此的糟糕。

想起他那身整齐的军装,何筱简直难过地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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