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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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们在桌上喝酒划拳,女人和小孩挤在一张小桌子上吃饭,时不时有小孩跑到大桌这边捞菜,再乘大人不注意的时候偷着喝上几口酒。

宋嘉碗里的菜堆得冒尖——表舅李胜利唯恐这个表外甥吃得不好,一个劲给他挟菜,直到碗彻底装不下为止。结果就是客人看着油汪汪的大肥肉苦笑,然后努力把上边附着的瘦肉扒拉下来。他饶有兴趣的听着男人们粗野的划拳词,在少年度过十数年的人生中,他尚未有机会体验这种巴蜀乡村中最平常的生活。

一顿饭吃到最后,已经是斜阳西落时刻,远方的云霞聚集起来,翻滚着大团大团凄丽的艳色,将火烧云瑰丽的色彩演绎到了极致。

“山歌好唱口好开,山歌好唱口好开,嘴巴一张唱起来,嘴巴一张唱起来,五湖哥手喜相会,唱个龙灯狮子会,四海老师受一拜。唱个山歌摆擂台。”

“山歌好唱口好开,山歌好唱口好开,嘴巴一张唱起来。嘴巴一张唱起来。唱得董永上工去,莫学骡子装马叫,唱得仙女下凡来。要让山歌随心来。”

男人敲打着碗碟扯开嗓子唱起来:“山歌好唱口好开,一唱新春又一载,一二三四唱起来。二唱百花遍地开。五六七八句句紧,三唱桃花朵朵红,九十满载接到来。四唱秧苗满田栽。

五唱端阳龙戏水,九唱寿星登高山,六唱凉风吹过来。十唱小阳春又来,七唱仙女七姊妹,冬至开始把九数,八唱八月桂花开。腊月梅花雪里开!”

宋嘉呆呆的听了许久。

这是他从来陌生的声音,混杂着强悍而粗野的生命力,自由自在的奔腾在山谷中,是他永远无法想象的力量。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宋嘉迷迷糊糊听见有动静。他勉强睁开眼睛,接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线影影绰绰看见君铮君尘两兄弟正在穿衣服。

“几点了?”他打了个哈欠问。

“才五点半。你再睡会儿吧。”君尘小声说,他已经穿好了衣服,正在往脚上套鞋。

宋嘉坐起来伸了个懒腰,“睡不着了已经。”他摇摇头,找出衣服穿上。君铮在旁边说:“你再睡会儿吧,现在还早得很,起得好早哦。”

宋嘉叹了口气,他是真的睡不着了。自顾自地穿衣服,也没有说话。

兄弟俩的卧室在楼上,李胜利在两张床边架了个凉板,算是宋嘉未来几天的床。晚间开着窗,夜风悠悠,其实比城里凉快多了。只不过蚊子嗡嗡叫了一晚上,哪怕点蚊香也不管用。他刚才数了数,一共十四个大包。

君铮君尘扛了锄头往外走,宋嘉跟在后面迟疑的问:“不吃早饭啊?”

君铮噗嗤一声笑出来:“回来吃。”

宋嘉顿时脸一红。

晨光熹微。田埂边丛生的草叶上凝着朝露,路过湿了一脚。李胜利和妻子走在前头,兄弟俩和宋嘉跟在后面。一行人默默无言。

李胜利家田不多,只有十几亩梯田。因为家里人口少,队上分的地也少。李胜利一直耿耿于怀,他还想多要几个孩子,但大队书记告诉他,要是再生就要罚钱了。

十几亩地,种了水稻和玉米。每年收下来的粮食,除了口粮外,卖给粮站,勉强能够成本。玉米不过几百斤,君铮说:“卖不到好多钱,只得喂猪。”

一家四口都下了田地,宋嘉一个人站在边上津津有味的看。看了半天说:“看起觉得还是简单。”

他评论道。

君尘直起腰抹了把汗只说了一句:“看起简单。”说完就又不说话了。

宋嘉习惯了君尘的沉默,他无聊地四处看,最后扯了一根草茎叼在嘴巴里。

陈川抹了把汗,直起腰把草帽往上抬了抬,视线中多出一线蔚蓝的颜色。他索性把帽子摘下来,宛如蓝宝石般毫无瑕疵的深邃苍穹顿时填满了视野。

满山梯田稻浪翻滚,绿意扑面而来。衬着苍蓝的晴空,形成一副色彩对比鲜明的油画。

“好热啊……”他喃喃出声,有些失神的自言自语,“不知道宋嘉在干嘛……”

少年就这样呆呆的站在稻田中,仰望着一直延伸到天际略显失真的蓝色。

宋嘉在表舅家呆了五天,适应良好的还想再住上几天,结果李霞打电话给他,让他准备回家参加补习——家长还是不敢让孩子太放松,尤其是已经荒废掉整整一个月时间的情况下。他死磨活赖,也只让母亲松口让他参加最近一次的赶集,然后就得坐车回家,家里已经请好了家教的老师。

“又要补习……”宋嘉挂了电话开始叹气,语气无限郁卒:“我才玩了没多久嘛……”

君铮蹲在旁边编竹筐,听见宋嘉的话哈哈大笑:“宋嘉不想读书嘛?你们读完书可以坐办公室哦!”

宋嘉一声接一声的叹气:“好过分嘛,学校暑假都不补课……”

君铮把编好的箩筐放到屋角去,走过来看见宋嘉一脸的不甘不愿,顿时觉得好笑得很。他抽了根篾片在手里,笑着说:“不想回去就不回去嘛……”

宋嘉立刻开始摇头。

君铮轻笑一声,把注意力集中到手中的活计上,对他这个已经离开学校很久的人来说,宋嘉的烦恼确实离他太遥远了。

“你们读书真是好辛苦哦。”君铮一边继续手里的工作一边跟宋嘉说话,“我们村头有个娃儿读高中,他爸背了一屁股债,屋头苦得很呐。诶,”君铮抬起头看了这个表弟一眼,“还好像和宋嘉你是一个学校的。”

宋嘉一愣,“我记得你说过那个人的……”他有些不敢相信的问:“是不是姓陈?”

君铮笑笑,他麻利的将已经有了雏形的箩筐翻了个个,“是啊。”他手下用力,把竹篾紧了紧,“听到说读书厉害得很。”

“他住得哪点哦?”宋嘉两只眼睛盯着表哥,兴致勃勃的问,“我要去看他!”

“他屋头?”君铮把编好的竹筐放到一边,头也不抬的说:“远咯,还要再翻两匹山。”

宋嘉一下傻眼了。“啊,啊,什么啊?”他有些结巴,“两匹山!?”

“是啊。”君铮手上不停,理着竹篾,慢悠悠的数给他听,“翻两匹山,再过条河。”

“可能两三个钟头就到了吧。”

宋嘉失望地说:“好远啊……”

少年抬起头望出去,那里,青空一望无际。

第二天一大早收拾起来,君铮君尘兄弟俩背了满满两大背篓药材,宋嘉提上自己的包,他决定还是按照计划去凑凑集市的热闹以后再坐汽车站的早班车回家。

早间山岚雾绕,丘陵隐没在乳白的晨雾中,影影绰绰露出些许盛夏山峦的斑块。草叶上凝着露珠,空气湿润而干净,淡淡的阳光将雾气渲染上一层薄薄的金色光纱,层层叠叠的梯田翻滚着水稻的绿色波浪。

宋嘉站在半山上,默默凝视着乡间夏日清晨的景色,半响恨恨的说:“我怎么就忘了带相机呢!”

君尘回过头有些不解:“有什么好看的嘛?”他将背带往上提了提,跨过一道水沟,“还是你们城头有好看的,那个楼起得多高啊……”

君铮呵呵笑着附和哥哥的话:“对头,这山里头有啥好看的嘛?”

宋嘉张了张嘴,发现还是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在崎岖的山路上走了三个小时,三个人终于走到了小镇的中心,这里一周有一次“赶场天”,居住在四面八方的乡民会在这天带上自家的出产,到集市上卖掉之后买些自家需要的物件。

摊贩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一眼扫去,多是和农具有关的:喷雾机,农药,花费,种子,猪饲料,还有些一看就知道质量很不怎么样的花花绿绿成衣,劣质的塑料玩具,黝黑的沉重铁锅。

两兄弟带着宋嘉绕了几个圈子,最后在上次的位置停下来开始做准备工作。宋嘉很想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才能记下如此复杂的路线,最后一丝不差的停在以前的位置上。

“嘿,多走几回就能记住啦。”君铮浑不在意的说。

宋嘉呆了一会就觉得无聊。他和君铮打了个招呼,君尘招呼完客人回头问:“你去玩嘛,认得到路吧?”

“认得到认得到。”宋嘉忙不迭的点头。

说是方圆几十里规模最大的集市,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和城市里最大的卖场相比。更不要说往来挤挤攘攘的人群。宋嘉皱着眉头随着人流走了一圈,好不容易挣扎出来躲到附近一棵树底下,他郁闷的看着浅色的衬衫上不知何时蹭上的黑印,不由连连大叹倒霉。

有走累的老汉将扁担横倒在箩筐上坐下,翘着二郎腿抽旱烟,他们说的土话宋嘉多半是不懂的;拖着鼻涕的小孩脸上脏扑扑的吮着手指,眼睛直直的盯着摊贩手中五颜六色包装粗劣的糖果;发梢发黄的姑娘流连在衣服摊前,闲来无事的年青男人聚在录像厅里,里面隐隐传出港片激烈的打斗声。

宋嘉站在这些人身后,他毫无意义的打量能看到的每一个人,然后无法发现自己和他们有任何的共同点。

他们是活在两个世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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