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改(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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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王妃体虚,走近了才看见她额头上一圈儿的白毛汗,华仙公主仿佛司空见惯,也不嘘寒问暖两句,李持盈只好上前行礼:“见过王妃、郡主。”

荣王妃掩口笑道:“好个知礼的丫头,今日若不给点子见面礼,你娘是不能饶我的了。”

这句‘你娘’显然指的是华仙,大姑娘忍不住牙酸了一酸。一旁的公主迅速接过话茬,拉着她在身边坐下:“从前我总羡慕嫂嫂,颜丫头天仙似的,又懂事又嘴甜,还能写会算,如今可不必眼馋别人了。”说着让人看茶。

被荣王妃强行塞了个戒指,李持盈道过谢,很有自知之明地坐在华仙身边继续充当道具,另一边的朱姓郡主侧头打量了她两眼:“姑姑心里疼我,自然看我色色都好,岂不知我在家里只有被娘念叨的份儿呢。”说罢咯咯笑起来,将话头引回李持盈身上,“我看这妹妹比我不差,很有几分李经历的模样。”

这说的是督察院经历司的主官李持风,李家曾经也是赫赫豪门,现在虽然没落了,族里还是有几个当官的后生。郡主没说她长得像李沅,怕华仙吃心,转而拿李持风说事。这位二姐姐李持盈也曾听说过,都道她天资聪颖、过目能诵,因此小小年纪就中了举人,是如今持字辈里混的最好的。

听郡主这口气,跟李持风还挺熟?

说话间螃蟹上了桌,丫头们呈上蟹八件。华仙笑道:“颜儿这个嘴呀,怨不得人喜欢。倒是我考虑不周,叫你们小姑娘同我们闷在一处,不然这样,吃两个螃蟹就让人带你们后头玩儿去,好不好?新到了几尾锦鲤,红艳艳的,好看得紧。”

郡主笑着应了。她比她大了不少,看着得有十一二岁了,可能因为洋人血统经过几代稀释,脸上并没什么混血的痕迹,最多就是眼珠子颜色稍微浅一点,鼻头比常人更尖一点,称不上是绝色美人——至少不如她母亲。

荣王妃虽然身材丰满了一些,不太符合汉人的标准审美,脸蛋还是一等一的,兼顾东西方神韵。李持盈耳尖地注意到,刚才华仙说郡主‘能写会算’,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不许胡闹,好生带着妹妹,”满地菊花如金甲,荣王妃的长指甲轻点桌面,“否则,仔细回家你爹爹问你。”

华仙也不管两个孩子还在场,一边让茶一边问说:“哥哥近日还忙?”

“不就是月前那点子事,铁道监的工人闹罢工,不仔细伤了一位英格兰的商人,王爷忙着各处调停。”

话到这里,丫鬟适时将两位姑娘引了出去,两人一人一碟鱼食,靠着水榭喂鲤鱼。

不在母亲跟前,郡主的笑容淡了不少:“你闺名持盈?是哪个盈字?”

“盈亏的盈。”

“谁给你起的?”一把把鱼食撒完,小郡主撇了撇嘴,让人打水来洗手,“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强要持盈也太张狂了。”

“郡主说笑了,”她不客气,李持盈也懒得装相,“名字不过一个代号,难道我叫李万岁就真的万岁了?”

“你——”郡主倏地瞪大眼,不敢相信有人能这么大胆,回过神后忙不迭四处张望,压低了声音教训她,“哪里来的野丫头,这种话也是能乱说的?!”

普天下只有一个人能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野丫头自顾自地喂鱼,显然没将她的警告放在眼里:“你呢?你还没告诉我你的闺名是什么。”

郡主看着她,表情微妙:“我叫朱颜。”

各自洗过手,用过茶水,朱颜的态度比方才软和不少,神态也自然:“你们李家人真是,个个都长着一条利舌头。”

她以为她说的是李沅,狐疑着问说:“我爹骂过谁?”

再怎么样也是长辈,不可能对郡主口出恶言。而且看李沅那样子,大概是生气也尽量自己憋着的冷峻款,不应该啊。

“不是你爹,是你堂姐。”虽然李沅脾气也硬,但毕竟还有分寸,李持风当年做给事中时才叫疯狗一条,逮谁咬谁,逼得皇上把她调到都察院去了,发挥专长,发光发热。

“二堂姐?”大姑娘颇感吃惊,“亲戚们都说她为人谦逊,进退有度。”

总之就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因为血缘较远,她没见过李持风本人,都是家长里短听来的八卦。

“真是那样的,哪能在京城待得下去?”朱颜老成地摇头,“李经历当年可是连锦衣卫都敢——”

话音还没落下,不远处突然爆发出两声枪响,青天白日,惊起雀鸟无数。

白玉碗里的鱼食撒了一地,水面泛起层迭的涟漪,不夸张的说那一瞬间李持盈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整整八年没有如此近距离地听到枪声,脑内的某根弦被骤然一拨,她条件反射般开始寻找掩体,同时双手抱头,一句“快趴下”还卡在喉咙口就听朱颜和丫头们惊讶不已地问道:“怎么了?”

“你做什么呢?”

郡主一脸惊诧,见她脸色雪白,忙让丫头们退后几步。

大姑娘看着她,一时忘了要怎么张嘴解释。朱颜想起她从松江来,恐怕没见过这种阵仗,无奈又好笑地宽慰说:“想是锦衣卫拿贼呢,不必紧张。”

如今京畿内外,除了戍守天津卫的水师就只有锦衣卫配有火器。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连绵的黄瓦红墙中不时钻出几座或尖顶或圆顶的西洋教堂,郁郁葱葱的桂树、槐树、枣树丛中,显圣四十年建造的京师大钟楼直插天际,正对着那座煌煌昭昭的紫禁城。

从前她也买票去过故宫,那时故宫外是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如今紫禁城被各色衙门、大使馆和达官贵人们的府邸团团围住,宅院深深,富丽堂皇。出了内城才是老百姓生活的地方,卖豆腐的、贩甜水的、修面的修脚的制风筝的做寿衣的,她分辨不出锦衣卫是在哪里开的枪,眯起眼也只能捕捉到一痕隐约的青烟。

尽管不合时宜,李持盈的心头忽然划过一句话,‘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穿越之初她也思考过我存在的问题,这里与她认知中的大明很不一样,没有海禁政策,没有倭寇4虐,没有权倾朝野的九千岁,这里的女人甚至能堂堂正正地科举做官,皇室小辈中最出彩的不是这个王那个公,而是一位暴揍过英吉利海军的大公主。

仿若一个瑰丽而怪诞的梦,一边是蓬勃发展的科技,蒸汽船与费马大定理;而另一边,那些街头巷口、工厂作坊里满是劳工的血汗和妇孺的尸体。八年时光不足以磨灭上辈子的所有痕迹,直到此时李持盈才发现……自己没有入戏,她不在乎亲娘惨死,因为在她心里严夫人不是母亲;一手抚养她长大的老祖母病故,她也不觉得多么伤心欲绝;她不恨李沅,不怨公主,因为内心深处,她只把他们当做npc。

这是现代人的傲慢,她以为自己不是戏中人,是个看客,而这一声枪响将她打醒了,郡主和丫鬟们的反应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这里就是真真切切的她正生活着的大明。

她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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