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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众人便看着那年轻指挥使与小二耳语一番后,径自上楼;而年长者也面色严肃地转过身去,招呼禁军鱼贯而入,开始在茶楼当中清起场来。

林珣在邹掌柜的带领下来到雅间,敲开房门时,便见明昙正扒在窗沿,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只眼睛往下看,口中满意道:还是耿靖靠谱!

就这么一时半会儿间,门外已经被禁军与顺天府衙役拉开了一道人墙,将百姓们阻隔在茶楼之外。

明昙从高处一眼望下去,乌压压全是人,还有不少被这幅场景吸引的好奇者,不断加入围观队伍来看热闹。

虽然仍是一通乱遭,但好歹比之前有序得多,也没什么出现踩踏事故的风险,总算是让明昙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回过头来,又瞪了林珣一眼,能不能多和耿指挥使学学!

林珣哭丧着脸,一句话都不敢接,看上去就快给她跪下了。

倒是林漱容难得慈悲为怀了一次,没再给弟弟施加压力,只朝他细细交代道:殿下在茶楼之中的事情已经瞒不住了,再让他们散去也不可能所以待会儿,殿下会从窗外同百姓们喊话,你和耿指挥使须得更加注意安防,一来莫让人群动乱,二来要严防心怀不轨之人,可明白了么?

是。林珣点点头,茶楼已经清场,我也派人在周围看守了。只是这事场面闹得有些大,要不要派人即刻前去宫中禀报?

放心,宫中应当已经知道消息了,明昙在旁边懒洋洋撑着腮,一声叹息百转千回,幸好是在过年,按律休朝,还能晚几天再挨那群御史的骂

罪魁祸首林家小弟噤若寒蝉。

噢,对了还有之前那强抢民女的什么什么楼,你要记得交代顺天府好生判决。

明昙用指尖缓缓敲了敲桌角,提醒道:公然蔑视王法,试图在卖身契上作假,强逼女子入贱。籍桩桩件件皆是大罪,而且显然不是第一次如此行事,还涉及娄州官府中是否暗藏腌臜,牵连重大,应当速速派人以京师官衙名义前去调查,顺便把那家青楼也给我封了!她冷笑一声,不然,他们还真当律法是吃素的不成!

这也是明昙非要出手管这趟闲事的根本原因。

诗豪刘宾客曾于《天论》一篇中有云:人能胜乎天者,法也。

一个国家朝廷,唯有法度严明、公正审断,对法律存有敬畏之心,才能最大程度上的保证社会安定。

因此,面对这样一个公然无视法度的典例,明昙才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帮助余莺。首先是为了保护弱者、主持公道,其次则是为了彰显天承律法的重要性,使得百姓们明白:公理正义并非形同虚设,它将保护每一个好人,也同样将使每一个恶徒都受到他们应得的惩处。

再者说,如果今日不是她和林漱容带头有所作为,激起百姓们守望相助的嫉恶之心,那么方才余莺的命运可还就真不好说了。

所以现在,即使被认出身份,掀起这么大的一场麻烦,明昙也从未曾后悔过自己当时的举动。

唉,不就是被御史多骂两句吗?

反正她又不是没被骂过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明昙破罐子破摔地想着,目送林珣离开雅间,这才歪下脑袋,眼泪汪汪地望向林漱容,真诚求助道:卿卿一会儿对着底下的百姓,我到底该说什么才好啊

您平日不是挺能说的吗?如常发挥便是。

林漱容袖着手,斜睨了她一眼,竟然完全没有提供帮助的意思。

倒不是她狠心而是这种与民同乐的场面,殿下日后还要面对许多次,她必须具有临场发挥、组织语言的经验。

这个道理明昙也是懂的。

于是,见林漱容打定主意要袖手旁观,她也只好扁了扁嘴,重新倚回窗边,看了会儿下面按着指令规矩排队的百姓,又朝商号林立、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望去,心中不禁很有些感慨万千。

坊集街上能有如今的繁华模样,其中当然是有她的手笔在内的。

现在想来,等到百年之后,这条街上发生的许多改变,都会被编入初高中历史课本里,让学生们翻着花样给从政治、经济角度分析禁军巡城的原因、天承朝取消宵禁的时代背景、简述坊集街繁荣的重要意义等等试题做出答案

迫害考生,想想就爽!

明昙脑袋里充盈着教育家的歹毒理念,一想到后世学子们一把一把掉下来的头发,就不禁掩唇而笑,觉得自己的前途一片光明。

还是要多多努力,为他们的历史教材试卷参考书厚度添砖加瓦啊!

林漱容坐在一旁,望着她因为憋笑而不住抖动的肩膀,面上神情有些奇怪,也很有些担忧。

殿下这个样子不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事实证明,明昙虽然看着吊儿郎当总不正经,但在大事上还是非常靠谱的。

待到楼下的秩序终于稳定,林珣向上招手给出一个信号后,明昙深吸口气,大大推开窗户,竟是将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冲着楼下的百姓们挥了挥手,面上灿烂的笑容清晰可见。

二层小楼并不算高,早就有百姓仰头向上面张望着。此时一见九公主终于现身,底下便像是火苗落入了竹筒堆当中一般,顿时传来一阵响亮的欢呼声。

九殿下!真是九殿下!

永徽公主万安!公主千岁千千岁!

没想到我等区区一介升斗小民,竟也有幸一睹公主芳容!这可真是祖坟上冒青烟的大事!

公主殿下,多谢您之前一改禁军的操练之法,让我儿在营中免受劳苦病痛,民妇永铭天恩

方才听他们说,九公主亲手救下了一个差点被抢到青楼里去的小姑娘唉,此事若放到几年前,九公主风评最差的那会儿,那我可是断然不会信的

今时不同往日了啊,九公主能从围场里猎到祥瑞,不就已经能说明她是深受神灵眷顾之人?我朝能有此等福星,实乃天承之大幸呐!

人们议论纷纷,逐渐嘈杂成了一片,明昙其实并未听清楚他们是在如何感谢自己,但也能从表情上揣测一二,心中不由自主地弥漫出一股不容忽视的暖意。

一个强大的国家,既要拥有实力,也要拥有民众的信赖与敬仰。

她来到这个时代后,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能让这些淳朴而真诚的百姓过上更好的日子,都是为了能让他们一点点改变对朝廷、对自己的看法

那么,她身为公主的职责,是不是已经完成得很好了呢?

是不是她这个鸠占鹊巢的灵魂,也终于可以给这副身体最初的主人一个足够完美的交代了呢?

明昙轻轻闭了闭眼睛,忽而扬声道:诸位百姓!

在听到九公主开口后,楼下的人们登时尽数一静,全都抬头望向她,眼神里并没有多少对皇室的畏惧,反而还带着显而易见的崇敬与亲切。

因为在这几年间,明昙所做的一切事情,都与他们休戚相关。每个人都知道九公主心怀万民,性情仁善,又怎么会对她产生害怕的情绪呢?

真正得民心者,不是高高立在神坛上受香火朝拜;而是应该站在人民身边,被他们发自内心地尊敬爱戴,成为可以让他们放心依靠的存在。

诸位百姓!明昙身为天承皇室子女,受万民奉养,为朝廷、为百姓做事实乃理所应当,不敢受诸位的感激!

高高的茶楼上,年轻少女语气严肃,表情认真,坚定地朝人们喊话道:一国一朝若要昌盛不衰,兵武之事绝不能落下,所以我才力荐主张强大禁军,发扬武举;此外,古语还有言,岁饥发司农之粟,募民兴利,是以朝廷必须倾力治旱赈灾,力挽沅州之危局,更是义不容辞;而至于后来的秋猎大典上,东风围场突现白狐祥瑞,则是天承国泰民安、君主明惠及下之兆,同我又能有何关系?她顿了顿,垂下眼来,重重摇头道,因此,今日各位百姓的答谢,明昙受之有愧,不忍承接

此番话毕之后,原本嘈杂的街道几乎安静到落针可闻,每个人的表情都复杂各异,但眼神却出奇地如出一辙,满是对她语中之意的钦佩。

即便做了这许多丰功伟绩,永徽公主却仍然不居功、不自傲,字字谦谨,可以让每个在场的人都听出她语气中的一片真心。

纵观古今,能有如此心系生民的天家皇女,实乃天承百姓之大幸!

沐浴在人们景仰的目光中,明昙不禁难得有些赧然,深深一叹,但很快复又展颜笑开,突然扬手一挥道:不过,若大家仍旧心怀感念,无可言抒的话,那不妨便同我一起祈愿上苍共祝我天承大地,万世升平!

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令人不由热血澎湃起来,当即便引得不少百姓都跟着缓缓重复,直至整齐划一,声如山呼海啸般浩大震颤

祝我天承,万世升平!

与此同时,皇宫当中。

天鸿殿里今日颇与平素不同,竟是来了位稀客。他头发花白,穿着一身布衣短衫,脸上笑呵呵的满是皱纹,看上去平平无奇,从头到脚透着朴素,似乎与那些街头巷尾的市井老者没有任何差别。

这样一个普通到甚至不太起眼的小老头,明明与华贵的天鸿殿没有半点相合之处,然而,他却居然满脸坦然,腰杆挺直,正正端坐在天承上下最崇贵的九五之尊对面,仿佛是多年的老友重逢般,与他进行着一局手谈。

轻轻执起一枚白子,随意下入棋盘当中,老头一边仔细听着盛安转述坊集街上传来的消息,一边抬起头来,慢悠悠地捋了捋胡须,含笑冲皇帝说道:陛下如今可算是知道,老头子当年所言非虚罢?这九公主啊,命中不凡,生来便注定是要做大事、担大任的架海金梁呐!

如果此时,明昙和林漱容能够在场的话,便立刻可以认出,此人便是她们多年前在坊集街购买河灯时,所遇到的那个古怪无比的铺子主人,温老头!

破尘观观主上水道长的道法神异非凡,尤善卜算问卦,朕何时有过不信?

皇帝唇边噙着一抹淡笑,缓缓将黑棋步入局上,回忆往昔道:自当年龙鳞降生之时,您特意入宫卜卦,一口断言她身负半道真龙灵息、将来必有女帝之命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朕便一直将她当作皇太子培养,倾心竭力,方才终于等到了如今万民归心的盛况啊。

唉,老头子昔年有违天道,擅自泄露九殿下命主紫微的天机,早就还了俗,哪里还当得起上水这个道号?温老头摆了摆手,一如当年对容昙二人所言那般,固执地纠正道,陛下只管称我一声温老头便是。

虽然对方此时的语气无比洒脱,却还是引得皇帝不禁轻叹一声,诚恳道:这么多年过去,还没叫龙鳞亲自来多谢道长大义,甘为我天承未来的国运而牺牲道途

陛下言重了。当年亲手卜算出九公主的帝命,便是老头子道途至臻的象征,何来牺牲之说?温老头摆了摆手,浑不在意地一笑,转而道,况且,几年之前,我还特意与九公主相见过一回。那时她的半道龙息已经尽数补全,紫微聚顶、真龙在世的命格俨然大成如此,陛下暗藏了这么多年的心结,也终于可以消解了罢?

是啊。

皇帝感慨一笑,神色略微放空了些,缓缓道:朕一直记得,您曾亲口嘱咐过:龙息补全之日,便是死劫度过之时朕总算可以放心了

他这话乍听像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喟叹,但细细琢磨之后,却莫名能品出几分苍凉,甚至还有些像是将死之人了却心愿那般无憾,惹得温老头神情微变,下意识又捋了捋胡须,皱紧眉头,深深看了皇帝一眼。

虽说九公主资质过人,已得民心,但其余种种大劫毕竟还未尽过,前路仍然凶险非凡陛下,且听老头子一句劝:您着实应当保重龙体,莫要让她独自一人面对登基之路上的腥风血雨啊。

是,多谢道长提点。

皇帝伸出手去,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苦笑道:哪怕只是为了龙鳞,朕也定会再加把劲,努力活得更久一点儿的啊。

第92章

正月初八复朝当日, 坊集街上的盛况早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乃至周边的一些城镇也有所耳闻,都知道了天承九公主现身于坊间、与百姓同过新年的事情。

而朝堂上, 也的确如明昙所料,所有御史都像是在团建一样, 排着队出来向皇帝上奏, 或尖酸刻薄、或阴阳怪气、或义愤填膺地把她骂了个遍后, 居然还提议要为此事将九公主禁足于宫中, 好生背几日《女诫》才罢休。

然而, 永徽党的官员也同样不是吃素的, 纷纷和那些御史对骂起来,挨个细数九公主聚拢民心、为朝廷积累威望等等功勋, 恨不得把她当时在茶楼上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单拎出来剖析, 车轮战般应战那些嘴皮子功夫最强的御史们,居然还不落下风。

今日初八, 眼见明昙并未前来上朝, 乾王党的小动作也更加明显了些,时不时出来左右煽风点火,给人少势弱的御史们帮个腔,让两方争论得更加激烈,自己一派倒是乐得看戏。

这并不是一个借以攻讦九公主的好机会。

不说旁的,就连明晖本人都心知肚明:坊集街上,明昙虽然行事莽撞了些, 差点不慎闹出动乱,但最终也是被她的手底下的禁军给稳定住了情势,还营造了那样万人空巷、皆出来瞻仰永徽公主真容的盛况,对朝廷和皇室都大有裨益, 能挑出什么错处?

人家自己挖坑自己填,况且还有皇帝老爹在脑袋顶上护着,再如何吹毛求疵,最多也只能让她吃个不痛不痒的挂落,明晖当然不惜得挑头。

于是,乾王党不肯增加火力,永徽党的势头便分外高涨。那几个御史实在有苦说不出,可言官弹劾万物乃是本职,何况骂都骂了半天了,又不能再轻易改口,因此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吵架,谁都不愿背上渎职、墙头草随风倒的坏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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