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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她的话后,明昙默然半晌,终于点了点头,低声道:多谢。

可宁妃这会儿却已经不再看她,而是转过身,哼着不成调子的小曲,晃晃悠悠地向崇乐宫的方向缓步走去。

白业缁铢少黄泉岁月长

明昙稍微听了一耳朵,不知所云,有些茫然地转头望向林漱容,卿卿,她唱的是什么?

是明代叶宪祖的杂剧,《北邙说法》中的唱词。林漱容学问精深,自然对答如流,垂眸道,戏中有一名叫做骆为非的饿鬼,死后落入地狱,受无边苦楚。他认为此乃自己生前造孽所致,于是深恨至斯,便在北邙山上拿起柳条,不断鞭打自己的尸骸此剧意在偈颂因果轮回、报应自受的道理,兴许与宁妃娘娘此刻的心境有些关联罢。

噢,原来如此。

明昙的心绪有点复杂,将那句唱词暗暗咀嚼了一番,终是没有再多说些什么,只叹息道:走吧,去广阳宫。

无论是宁妃,还是她本人,都应当和婉贵妃做上一个了断了。

第108章

你、你说什么?!

广阳宫内殿, 在婉贵妃听完新雪的禀报后,就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那样,面容迅速灰败下来, 连身形都变得几乎摇摇欲坠。

晖儿和父亲她的声音颤抖,停顿了半晌,才总算说出后半截话语,他们, 兵败了么?

是,娘娘九公主带兵入宫,已经下令将衷心于乾王殿下的兵将通通格杀, 事情再无转圜之余地

新雪是从国公府陪嫁过来的丫头,伺候了婉贵妃数十年, 此时却是头一回见到后者这副凄凉绝望的模样。因而她也不禁心中隐痛,快步上前搀扶住对方, 摇头深叹道:娘娘,请恕婢子直言:若您当初听了五皇子殿下的劝告,尽早收手,咱们又何至于会沦落到现在这副田地呢?

不,新雪,你不明白, 婉贵妃却极缓地摇了摇头, 一把抓住新雪的手臂, 指尖冰冷得吓人, 若不拼这一把晖儿的前程、本宫的后半生,难道就要任由那九公主明昙4意摆布吗?!

任不任由本公主摆布,这倒不好说。

没曾想,这厢话音刚落, 殿外便传进一声轻笑。只见明昙和林漱容共同跨入门槛,袖着双手,嘲弄地看向面白如纸的婉贵妃,冷冷道:本公主只知道,你和明晖的后半生现在定是该由大牢和廷狱来摆布了才对。

她们如此轻易便能闯入自己的宫室,显然整座皇宫已经尽在明昙掌握之中。婉贵妃迅速意识到这个事实,不由瞪大眼睛,下意识攥紧指尖,长长的丹蔻红甲深扎进皮肉当中似乎只有用这样钻心的疼痛来压抑怒火与不甘,才能勉力维持住自己的风度。

陛下未下旨意之前,本宫仍然是天承朝唯一的贵妃娘娘,你休要口出狂言!

狂言?呵。

明昙眯起双眼,唇角的弧度愈发讽刺了几分,你不会以为,只要自己未曾亲自参与过谋逆,便当真能独善其身,把罪名都推到你那好儿子的头上吧?

本宫

婉贵妃正欲驳斥的话语卡在喉头,呼吸顿时一滞明昙所言不错,这其实正是母子二人最开始的打算。

明晖固然是蠢,但却并非是个白眼狼,也深谙东山再起的精髓。他的皇子身份就是一块天生的免死金牌,即使事情败露也无需畏惧,反正最多也不过是长囚宫中,只要全力将母妃与这次的谋逆之行撕开关系便可。

因此,他们也早就商量好了万全的对策,坚信着无论如何,至少能保全婉贵妃的性命

罢啦。事到如今,贵妃娘娘,便是提前告诉你也无妨。

明昙懒洋洋地倚着门框,像个反派似的扬起手,朝婉贵妃挥了挥手里的信封,云淡风轻道:来时的路上,本公主恰巧遇到宁妃娘娘,她可是给了我一些极好的东西

下一刻,在婉贵妃愈发瞪大的双眸里,年轻的公主微笑起来,懒洋洋向前者微福一礼,语气诚恳地说:应是足够让您和乾王殿下、诚国公大人骨肉相依,即便到了阴曹地府也仍然能够阖家团聚,共享天伦之乐呢。

你、你说什么?婉贵妃难以置信地盯着她手里的东西,咬住牙关,眼神逐渐从震惊转为凶狠,几乎算得上是咆哮道,祝溪声那个贱人,她怎么敢?!

当年祝氏满门倾颓,娘娘您不是也曾落井下石,把戕害文婕妤三度滑胎的诸多证据都全数推到了宁妃头上么?明昙挑高眉梢,满意地看着对方仪态尽失,在她一直以来维持的温婉假面终于完全破裂后,弯眸含笑道,要本公主说呀,宁妃娘娘只是把你二人合谋犯下的罪行和盘托出,没有半点强加或污蔑相较之下,实在是太仁至义尽了,您说对不对?

双眸盯着那包信件、耳中听着对方阴阳怪气的嘲讽,婉贵妃端庄美丽的容颜逐渐变得扭曲起来,瞪向明昙的眼神也可怖阴森,显然被后者气得不轻。

但是,仅仅不出片刻,她的眼珠便微微一顿,登时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一般,深吸两口气,尽量平心静气道:九公主,料你或许不知,本宫素来是个谨慎的人。哪怕曾经有过疏忽之处,留下了些许把柄,也定然不会危及地位与性命;她勾了勾唇,露出个自信的笑,不然,当年又何尝能那么轻易便将所有罪名都通通推给祝溪声呢?

听完这话,明昙指尖一紧,下意识皱了皱眉,却立刻被洞察她表情的婉贵妃发现了端倪,扬声笑道:看来本宫所料不错,你果然还没来得及查看那些所谓的证据罢?哼,也就只有祝溪声那个蠢货,以为自己能拿着鸡毛当令箭,妄想凭此便让本宫和她一同受那牢狱之灾?婉贵妃冷笑两声,真是痴心妄想!

明昙沉下脸,注视着面前女人底气十足的模样,眸中飞快划过一道杀意。

这种为非作歹之人,凭什么如此嚣张,凭什么认为自己不会遭到报应?

那些死去的无数妃嫔和婴孩、被世人称道的先太子婉贵妃害了那么多人,她合该被千刀万剐才对!

然而,也正是恰在明昙情绪最为激动的时刻,身侧却悄然伸来一只手,轻轻与她十指相扣。

这突如其来的温度,令明昙不由得微微一怔,下意识转头看去,刚好落进了林漱容那双如水般温柔的眼睛。

殿下,林漱容轻声说,一介罪人罢了,不值得您动怒。

几乎是在这一刹那间,明昙便重新恢复了冷静。

她点点头,冲林漱容勾唇笑了一下,重新转头望向婉贵妃,神态从容道:确实,贵妃娘娘一向最善谋算,想必近些年来、在做事伊始时,就早已经给自己计划好了退路罢?

这话中的遣词颇为意味深长,听得婉贵妃不禁蹙紧眉头,目光微凝,心中刚漫上不好的预感,便见明昙忽然扬起头,原本平静的表情也像是蒙上了一层霜雪般,十足冰冷道:只是不知,你当年害我大皇兄命丧江南时,究竟有没有如今的这番缜密心肠呢?

婉贵妃身形一僵,眼中霎时闪过一丝慌乱,却又很快便平静了下来,强自镇定道:先太子殿下是遇意外而亡,与本宫有何干系?你休要血口喷人!

究竟是否与你有关,娘娘自己最清楚。明昙抄起手,余光瞥过对方天衣无缝的神态,连半个正眼都懒得再分给她,本公主已经在江南找到了许多个人证,就连叛王明晖方才也将此事认下,你还想要如何狡辩?

什么?婉贵妃瞪大眼睛,掐紧手心,仔细端详着明昙的神情,在发觉她当真没有在说谎使诈后,终于开始变得惊慌起来,晖儿他不,不对,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因为是儿臣告知于九皇妹的,母妃。

在明昙答话之前,一个平淡却又熟悉的声音突然从殿外传来,惹得殿中诸人皆是一愣。最后静默良久,还是新雪最先反应过来,失声唤道:五殿下!

话音刚落,就见明曜一身轻铠,垂着眼跨进门槛,似是极其不想与婉贵妃对视般,低不可闻道:不孝子明曜,见过母妃。

曜、曜儿?怎么是你?婉贵妃呆滞了片刻,脸色惨白一片,惊怒交加,你你为何要背叛本宫!

她的语气既凄厉又忿恨,充斥着无端怨怼,哪有半点为人母亲的模样?

一旁的明昙听得刺耳,看上去很想说些什么;却被林漱容拉了一把,又望向明曜如同死灰般漠然的表情,压抑半晌,终是愤愤不平地闭上了嘴。

归根结底,这是五皇兄自己的家事,她不该随意插手。这是对前者的不尊重。

母妃此言差矣。儿臣从来便没有站在过您这一边,何来背叛之说?

明曜在静默良久后,终是摇了摇头,淡淡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无论是当初暗害先太子,还是如今与皇兄一同谋逆,桩桩件件都是无法回头的大罪母妃,儿臣如今已经成家,还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不能同您和皇兄一起错下去

所以,你就转身向敌人投诚,毫不犹豫地把母亲与兄弟推入火坑?婉贵妃猛的打断他,惨笑两声,咬牙切齿地劈手指向明曜,好啊,好啊!本宫自认多年来待你不薄、供你吃穿,不曾想却落得一个被亲儿子出卖的下场

她闭了闭眼,恨得浑身颤抖,双目几乎都泛着猩红,如此不忠不孝、不悌不义明曜,你枉为人子!即便等死后到了阴曹地府,也该被罚入十八层地狱,堕畜生道,永世不得超生!

即使在被母妃这样恶毒地诅咒后,明曜也没有答一句话,只是暗暗攥紧拳头,硬生生将喉中似有若无的腥甜咽了下去。

是啊。

他苦涩地想:为了自己今后的安稳荣华,而亲手将母兄送入牢狱,可不就是不孝不悌么?

在边上旁观半晌,见了五皇兄这副隐忍又难过的模样,脾气最烈的明昙差点没被气死。

谋逆分明是无可饶恕的大罪!若非明曜幡然醒悟、自拔来归,难道要和你们一条路走到黑,把身家性命都赔进去才罢休?

人家又不是明晖那样的蠢货!

她额角青筋直跳,正要不管不顾地替前者回骂时,殿中却响起了另外一个谁都没有预料到的声音,微弱而坚定道

不!五殿下所行正直,未曾徇情枉法,对陛下也是忠孝两全;反倒是二殿下与娘娘您分明才是真正的于君不忠、于国不义之人!

这话的语气慷慨激昂,不止婉贵妃被陡然骂得懵然,就连林漱容都诧异望去。

只见那原本还扶着前者的大宫女新雪,此时却已经甩开了婉贵妃的手臂,连连倒退几步,像是终将压抑许久的愤怒爆发出来那般,痛斥道:谋逆造反本就罪不容诛,放在庶民身上则更该灭其九族!娘娘和二殿下做了板上钉钉的错事,难道还不准允五殿下弃暗投明、保全自身与睿王府么?!

新雪!

婉贵妃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看向自己宫女的眼神里不仅有困惑,更多的则是被背叛的怒火,你竟敢忤逆本宫!

娘娘素来对五殿下漠不关心。这么多年过去,婢子都看在眼里,也曾数次规劝,可娘娘却从未放在心上,依然只关照二殿下一人。

新雪冷笑了一声,对她的愤怒置之不理,而是毫不留恋地转身,疾步走到明曜身边,将后者扶起,第一次用大不敬的语气对她主子说道:婢子是看着五殿下长大的外人,尚且能有半分慈心;可娘娘身为两位殿下的生母,却为什么做不到一视同仁,连半句夸赞都从未向五殿下施舍过呢?

你、你

娘娘会得到现在的下场,同五殿下、九公主、甚至是陛下,都没有半点关系。

新雪深吸一口气,扶着明曜的手臂微微颤抖起来,一字一顿道:而是您行将踏错,自作自受的结果罢了!

大宫女的话音落地,就仿佛撞木重重敲上钟磬般,令婉贵妃脑中倏地一空,整个人都觉得茫然无措起来。

咎由自取,众叛亲离

她合该沦落到这样一个地步么?

一向倨傲端庄的女人,现在似是突然丢失了三魂七魄,扶着额头半晌都没站稳,竟让看惯了她高高在上姿态的明曜有些不忍。

不过,在看出五殿下的犹豫后,新雪却难得硬起心肠,握住他的手,坚定地摇了摇头,低声道:殿下,莫要糊涂!

而同样,边上静观许久的明昙也没再给他纠结的机会,终于出声下令,让侍卫们入内押住婉贵妃,冷冷道:速将贵妃娘娘送入掖庭狱,暂时看管待父皇与母后归京之后,再与刑部、宗令商议,作出最后的判决!

是,公主。

侍卫们垂首领命,钳制着婉贵妃向外走去然而,就在他们与明昙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婉贵妃却突然拧过脸,唇角扯了扯,竟是冲她露出了一个古怪又诡谲的微笑。

明昙啊明昙你以为,扳倒本宫和晖儿后,就能赢下这场夺位之争了吗?

婉贵妃的目光里恶意满满,隐藏着她从不曾暴露于人前的几分癫狂,神经质般地轻笑道:古语说得不错:明枪向来易躲,暗箭永远难防,你可要好生记住了啊!

多谢提醒。

明昙侧过眼,淡淡瞥向对方。

今日我既躲得过你,他日便也防得住旁人。倒是不劳贵妃娘娘念到这个称呼后,她嗤笑了一声,语气凉凉道,替本公主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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