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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者靠着椅背,一脸病容。

打扰二位,我吹吹风就走。宋潜机打了声招呼。

黄裙少女这才转头看他,惊讶道:你能看见我们?

师父的隐匿幻阵,可迷惑心神。

在此人眼中,这里应空无一人才对。

宋潜机心想这是什么问题,两个大活人,谁会看不到?

我只是喝了一点点酒,又不是瞎了。

少女用目光请示老者该如何处置此人,老者却无动于衷。

少女便不再多问。

她知道师父今天心情不太好。

书圣钦点书画试魁首的消息传出,师父满怀欣喜,派人打探那位纪辰的底细,查了底朝天,才发觉上当。

书圣如此兴师动众,故布疑阵,是单纯无聊,惯例行骗;

还是已觅得佳徒,遮掩真实目标?

若是后者,那人是谁?现在何处?

她无从得知,怕师父郁结于心病情加重,便请师父来摘星台赏星。

华微宗摘星台地势极高,穿过夜雾,可看到风烟谷中全景。

包括棋试决赛,李二狗对阵赵霖。

李二狗的棋路是卫平教出来的,并且已有些火候。

就当看卫平吧。卫平还未拜书圣为师,希望师父看了解气。

这一局将决出棋试的魁首。

二人棋力相当,杀得难解难分,一直到入夜,还未分出胜负。

宋潜机顺着两人目光看去,见山谷中有人下棋,不由静观棋局。

亭中三人,皆观棋不语,气氛倒算和谐融洽。

直到宋潜机叫道:白子错了!

那少女怒瞪他:喂,醉鬼!

他置若罔闻,等持黑者落下一子,又叫道:

啊,你也错啦。

少女冷冷道:你懂棋道吗?

宋潜机打了个酒嗝,微笑道:

我特别懂!

第51章 春风沉醉

孤山独亭。

山风吹起宋潜机的长发和衣袖。

他皮肤白皙, 酒意上涌时,便泛起一层薄红。

鼻腔馥郁的果酒香气,头顶闪亮的星河, 脚下山谷的棋局。

如此良夜,宋潜机斜靠着斑驳亭柱, 只觉飘在云端, 浮浮沉沉。

黄裙少女撇了撇嘴角:你若真懂, 怎么不报名上场, 去挣个魁首, 反倒一个人喝闷酒?

我就不上场, 我就要喝酒!宋潜机嘟囔。

少女皱眉。此醉鬼蛮不讲理, 不如自己将他打晕, 棋局结束再唤醒,免得他乱说醉话, 打扰师父。

棋鬼面前大言不惭喊懂棋,无异于剑神门口要求比剑。

自不量力,不知死活。

她走到醉鬼身前,刚扬起手,蓦然对上一双清亮如雪的眼眸

星光一照,潋滟生波,好似盛满瑶光湖的粼粼春水。

又似月光下的大海,一望无边,容纳万物。

这般气质,却与他说出的狂妄醉话极不相称。

他说:去四三, 哈, 白送夜宵!不如平五八!

笑声不大, 却极轻快、极自在。

少女回神, 见他替白棋改了落子,下意识看向盘面,默算这一步。

确实懂点,平庸之手,无功无过罢了。不见得比李二狗的去四三精妙。

她不由嗤笑:去四三尚能固守城池,你若下平五八,我对上七三,一刀杀断你后路!

她说完有些懊恼。

我鹂英好歹也是棋鬼身边弟子,虽非亲传,但与一个醉鬼有什么可争?

不是给师父丢人吗?

宋潜机不假思索,又报出一步方位。

鹂英面色微变:刚才是我大意,棋差一招,但你根本赢不了我!劝你莫再激我出招,免得你迷入局中,自食恶果。

修士对弈,常以神识计算推演,排兵布阵。神识脆弱、穷尽算力者,轻则头脑眩晕,胸闷烦恶,重则吐血昏迷。

宋潜机笑道:我若赢了,如何?

鹂英气道:真让你赢了,我叫你祖宗爷爷都行;你要是输了,得跪下磕头,叫我好姑奶奶!入六二!

她接宋潜机所言,狠狠落下一子。

说完才想起看师父脸色,见师父神色淡淡,双目微阖,丝毫没有责怪她的意思,胆子不由更大。

她自幼境遇顺遂,不知疾苦,活泼天真。见惯了想拜棋鬼为师的所谓天才,总觉他们不过如此,难免生出几分自得傲气。

宋潜机不置可否,只开口应对一步。

山亭高远入云,谷中声响本不可闻,鹂英心中却响起清脆落子声。

是她与那醉鬼的盲棋。

她一心要对方心服口服,出招越来越狠辣。

从宋潜机入亭开始,谷中两人已落下四十子,各有损益。

赵霖下得怒发冲冠,李二狗下得上蹿下跳。观棋台灯火通明,观战者时而惊呼,时而叹息。

亭中两人也说了四十句话。

少女声如黄鹂婉转,却时而急促、时而迟疑。

宋潜机的声音醉意散漫,不论对方如何冲杀围逼,始终带着笑意。

五十步后,难解难分的困局异变乍起,云破天惊。

少女俏丽的小脸微白,猛然转头,惊讶地瞪着宋潜机:

你、你是谁家弟子?

宋潜机仰头,灌下一口果酒,满足地喟叹:我是个外门弟子。平三九!

鹂英不信,此人衣着简单朴素,手中紫玉酒坛却价值连城。不知是何出身来路。

算力超凡,棋路孤绝,且默然无名。

修真界何时冒出这一号人物?

她仍不服,闭目推算。

算至百步开外,额头细汗涔涔,沾湿刘海,千万种可能变化同时在识海交叠行进。

不知多久,棋盘上纵横线条突然扭曲变形,紧紧将她缠绕,白子落下,如巨石压在胸口。

一时呼吸困难,眼前阵阵昏黑。

啪!

穷途末路、沉入黑暗时,忽有人在她背后一拍。

一掌轻飘飘不用力,却像一柄巨刀从天而降,瞬间斩碎胸口大石。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小鹂,你这次总该知道了吧?

亭中枯坐的老者淡淡道。

师父!

少女睁眼,乍见星辰在天,银光泄地;谷中执事挑灯,灯火通明,人影纷繁。

一种劫后余生的恍惚涌上,令她鼻头微酸,好似受了莫大委屈,多谢师父!

老者睁开眼:去九四。

他接过黑子,接手残局,却没有看宋潜机,脸上仍带着某种倦乏之色。

但一子落定,妙手生花,拨云见月。

宋潜机摇头,含混道:打跑小的,来了老的。小的傻,老的病,我何苦来哉?!

你大胆!鹂英喝止,仍喘息不定。

无妨。老者反倒笑了。

鹂英瞪着宋潜机,心想师父刚被书圣摆了一道,心中郁气无处发泄,下手必是重手。

你自己傻傻送上门,只能算你倒霉。

却见那醉鬼正要开口,忽又停下,仿佛算出这步棋的厉害。

他笑意消失,微微挑眉,眉间竟有种凛然孤意。

他突然大喝一声:来得好!上八六!

声震云海,山林萧萧。

鹂英吓了一跳,无端紧张起来。

春风吹拂,酒香弥漫,宋潜机脸上红晕更浓。

老者古井无波的双眼,渐渐凝聚锐利神采。

鹂英耳听盲棋,心中落子,但见两人交手百步,你来我往,一时黑子如龙,冲出云霄,一时白子如河,奔腾不绝。

她越听越心惊,不敢多算,从储物袋摸出一本手札和一支小楷笔,凝神记录两人棋谱。

她依然觉得今夜极荒谬,师父心灰意懒时,一个醉鬼闯进来,竟然是个棋力卓绝的醉鬼。

师父从前说忍耐病痛折磨,必有福报。难道就报在今日?

观棋台人潮忽然爆发一阵欢呼,震天彻地。

人们涌向山谷,高呼旷世名局。

看来棋试决赛局,李二狗或赵霖胜负已分。棋试魁首已定。

但在天上山亭中,谁在乎?

春风沉醉,宋潜机摇摇晃晃,上前两步,打量老者面容。

老者双眸神光湛湛,如死海最深的漩涡,直要将人神魂吸去。

脊梁挺拔如剑,与方才枯坐之态判若两人。

宋潜机心想,这大爷看似憔悴枯瘦,精神头倒挺好。

难道没病?

那我可不客气了啊。

去八七。飞!

在日字形的对焦交叉点处落子,便称为飞。

鹂英心神一震,此人轻喝之间,竟有睥睨天下之势。

她仿佛真看到苍鹰搏击长空,一飞冲天。

棋鬼蹙眉:去九二,断!

一座高山凭空拔出,截断飞鹰。

宋潜机站在棋盘星位上,抽身欲行。

四面圆润黑子一颗颗拔地跃起,化为一座座高山,向他迫近。

万山来阻。

宋潜机广袖飞扬,右手五指张开。

一柄长剑破空而至。

一道凛冽剑光飞出,高山崩落,黑石碎裂。

长剑在手,谁能阻我?

宋潜机一剑斩下,剑气冲霄,一条大河从天而降!

他足踏浪头,滔天白浪随他剑势牵引,滚滚奔腾。

黑色高山再度升起,一山更比一山高,割裂天地,截断河流。

宋潜机险些被撞翻,操控白河穿行其间,轰鸣水声震耳欲聋。

天宇震荡,无数颗巨大黑子坠落,如天外陨石雨,向他当头砸下。

宋潜机挥袖,足下千叠白浪层层升高。

长剑挥出,雪亮剑光一分为十,由百化千,终成万剑齐发。

黑色陨石被剑穿透,崩射出千万道白光,分崩离析。

更多陨石砸下,将整个天幕密密填满。

日月无光,万物漆黑。

唯有一条白色长河,生机不绝。

宋潜机已忘记棋局,忘记山亭,忘记所有。

他欺山赶海,迎天斩剑。

天崩,陨石碎裂。

地陷,大河溃散。

宋潜机睁开眼,神色微茫。

山亭依旧,春风依旧,星光静静落满襟怀。

他渐渐回神。

老者大笑:痛快!

他目光明亮,如生命之火燃烧,重回盛年。

我已许久不设阵。他说。

平时若用,不过顺手施为,称不上阵。

我也许久不拿剑。宋潜机赞道:好厉害的阵术。

棋鬼道:好狠绝的剑法!

他们对视一笑。

鹂英呆怔:谁赢了?

她笔下棋谱戛然而止,两人便已入定。

循环劫,不分胜负。棋鬼道。

鹂英愕然。

就算师父不动灵气,在识海中以棋盘为阵,但世上还有人能杀出师父的困阵吗?

棋鬼沉声问道:后生,你可是家破人亡,身负血海深仇?

他想,你若有仇,我替你报。

宋潜机却道:我没有。

你可是忍辱负重,有莫大冤屈?

你若有冤,我也替你伸。

我也没有。宋潜机摇头。

棋鬼愕然:那你年纪轻轻,为何剑法如此狠绝?!

宋潜机打了个酒嗝:我没办法。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鹂英极不解、又极好奇。

棋鬼见对方似有苦衷,也不再逼问,只道:

你是谁家的后生?师从何人?

无师无门,自学成才。宋潜机道。

为何自学?

为、为

宋潜机脑子突然模糊,闯绝地取琴谱,陷困阵学棋道破机关,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他懒得多言,但方才一局,已对这乘凉大爷心生亲近,便长话短说道:

说白了,就是为了个女人。

这个答案,令亭中一老一少惊愕不已。

宋潜机其实也很惊讶。

他想,我这手棋艺,能活着走出大能千渠王墓穴,能拿走他珍藏的琴谱,本以为算个高手。

今夜却下不赢一个病恹恹的老大爷,只能平局和棋。

你大爷的。千渠王,你真不行啊!

果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大爷永远是你大爷。

他不敢再说自己特别懂下棋。

学海无涯,当然只会一点。

第52章 我种土豆

棋鬼讶然。以他的阅历和修为, 看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往往只需瞥一眼,就能看个通透。

眼前人他却看不透。

本以为能练出这般棋路、剑法之人, 必然一颗心坚如磐石,不动如山, 凡事能做七份, 也要强求到十分。

加上天赋奇高,天资卓绝,必然目高于顶,孤傲自赏, 谁也不放在眼中。

如此性情,竟也沾染情爱吗。

为了一个女人?他忍不住好奇,她是你道侣?

宋潜机捧起酒坛, 酒液顺着唇角淌下,打湿前襟:不算是。

他们没行过礼, 没合过籍, 最多只拉过手,的确算不上道侣。

妙烟后来与救世主卫真钰成眷属, 也根本不算改嫁。

鹂英忽然不忿:不是道侣, 你还为她学棋!难道你学得十分容易, 拈子便悟道?

哪里容易?我又不是天才。我当初学得只剩半条命。等我回去, 那人只说了两个字

谢谢?鹂英抢道,你既然是为了她, 她一定很感激, 说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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