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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楼熄了灯,红烛燃尽,罗帐昏昏。

想找你,可真难啊,踏破铁鞋无觅处。来客锦衣玉冠,喂,醒醒。

一间隐蔽的厢房门被推开。楼外雨似花针,他身上却干净清爽,不沾一点湿意。

含混的声音从红罗帐里传出:

我听说你快要定婚约了,怎么有空找我?要随礼?没钱!

来者唉声叹气:你以为陈红烛是谁?她是华微宗大小姐,从小娇生惯养,母老虎一般脾气

帐中人起身,大步而出。

花窗大开,风雨大作。

卫平大敞衣襟,仰头大口灌凉茶。

他一动,如睡狮乍醒,令整个屋子充斥大开大合的气势。

微寒的秋雨里,半壶冷茶下肚,如一盆凉水泼了满面。

卫平眼中醉意消散,只见卫湛阳坐在桌边,掸了掸衣袖,微笑道:

弟弟,合籍联姻的本该是你,母老虎也该你娶,我替你担了这天大的事,你能不能为我做一件小事?

哐当一声,卫平随手扔下茶壶:一件小事?

你替我杀一个人。

生杀可不是小事。

卫湛阳微笑:这些年,你就靠替人杀人,替人扬名混钱花,对你来说,这当然是件小事。

卫平挑眉:你想杀谁?陈红烛?

不,宋潜机。

卫平的眉头皱起来。

宋潜机,为什么又是宋潜机。

这是第二次,有人想买他去杀宋潜机了。

上次是在华微城的春风里,这次是风凛城的秋雨里。

看来宋潜机得罪过不少人。所以不少人都想他死。

为什么?卫平问,给我个理由。

因为我出三十万灵石。

三十万是价钱,不是理由。莫非是因为,他在登闻雅会书画试赢了你?卫平向后退,跌进锦绣堆砌的美人榻,懒洋洋地嬉笑,天下英雄谁敌手,求仙不如来喝酒?你嫉妒他,嫉妒得入了障,一日不破,就一日修为无进?

胡言乱语!卫湛阳面露不悦,冷声道:此人确实有些偏才,可惜他不走大道。

卫平猛地直起身:你知道多少?

他修得一门蛊惑人心,增益气运的邪术,令身边每个人都信服他。你若不信,亲眼见过就知道。不仅如此,他做了千渠郡仙官之后,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只为修一条运河。卫湛阳展开一卷地图,抛给对方,从千渠郡上空俯瞰,这七条河,连起来像什么?

半个宋字?卫平摸摸下巴。

等运河修成,宋潜机气运更盛,金光护体,更加横行无忌!

就算这是理由。但这个人,很难杀。卫平轻轻摇头,你今天不是为自己来的,这是家里的意思?

卫湛阳沉默片刻,忽而厉喝:

你不去?

卫平转了转他的低阶剑。

这柄剑他从华微城当铺买来,其貌不扬,但用得极顺手。

就在卫湛阳以为对方要拒绝的时候,终于听到卫平悠悠开口。

他说:加点钱行不行?

加多少?卫湛阳面皮微微颤抖。他无法忍受对方真的变成一个讨价还价的凡夫俗子,市井无赖。

多少能买卫真钰这个名字,就加多少。

卫湛阳莫名松了口气:

好,等这件事办成,如你所愿家谱除名,你与家族,再无瓜葛,我再也不会来找你!

卫平终于满意:成交!

卫湛阳临走前叮嘱:

到千渠后,你不要直接动身,潜在他身边,赢得他信任,必要时配合另一个人。

你们还请了别人?卫平意识到这件事比他想象中复杂,是谁?

因为你说得对,这个人,很难杀。

第87章 会煮面吗

月亮掉进华微山后, 宋院门前光线忽暗。

孟河泽的故事告一段落,年轻的外门弟子们意犹未尽。

孟师兄,宋师兄修了河道,让大家有水用, 然后呢?

几点灯火从不远处飘来, 冷喝声乍响, 打破欢声笑语。

聚众干什么?大晚上不回去, 明早不上工了?

三四个执事走近, 停在十丈远外,警惕地瞪着孟河泽:孟道友,你已不是华微弟子,为何久留于此?

孟河泽收了笑,抱着剑站起身。秋夜晚风吹动他衣摆猎猎,而他挺拔如松。

执事们向后退去, 一人转身就跑, 似乎要去禀报执事长。

一群小弟子看得好生羡慕。只有少年得志, 一呼百应, 才能养出这样锋锐慑人的气势。

告辞了。孟河泽笑了笑。

孟师兄, 你还会回来看我们吗?

众人不舍地望着他, 有人轻轻拉他袖子。

孟河泽没有回答,只低声道:哪日觉得难捱,来千渠找我。我会劝宋师兄留下你们。

直到孟河泽走远,一位执事才上前警告:

你们上山时就知道,私自叛山、逃山就是背叛宗门。宗门若想追究,大可发下追杀令, 让你们天涯海角不得安宁

他忽然说不下去。他发现这群人的眼神已经变了。像野兽幼崽露出爪牙。

我答应过你不再哭。宋师兄, 对不起。何青青双眸微红。

宋潜机无奈地笑笑, 每次别人哭都是我道歉,居然有人抢先道歉了,孺子可教。

何青青抬手仓促抹泪,衣袖滑落,红光一闪而逝。

心绪激烈起伏时,红玉佛珠更易迸发光彩。

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让宋潜机瞬间坐直身体,一把握住对方手腕:这东西哪里来的?!

何青青吓了一跳,褪下红灵玉念珠:是无相大师,他为我改容换貌,并赠此物。

宋潜机触摸念珠,心中微震:是他。

一样的刻字笔法、一样的法器,孟河泽的佛珠,也是那无相给的。

无相在正道仙门素有慈悲之名,前世满口扫地许西蝼蚁命的大道理,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这辈子种地后想见见,却一直没见到。

你可再见过那人?可知他去了哪里?

何青青摇头:大师行踪不定,这次若不是他主动现身,我师父也找不到。

宋潜机面色微肃:修炼求快求强乃人之常情,但欲速则不达。这东西有点邪性,你若得了配套功法,且等心性稳固再练吧。最好元婴之后。

他很少有这样认真说话的时候,何青青便知干系重大:我答应你,宋师兄。

宋潜机微笑:周小芸和纪星与你年纪相仿,都是小姑娘,去跟她们玩吧。

他说完才想起,何青青今非昔比,仙音门多得是人陪她玩取乐,根本不需要自己安排。

但何青青乖巧地答应:好,宋师兄。

客人告辞,宋院重回安静。

宋潜机独自靠在躺椅上,脸色渐渐沉下。

前世没有何青青这号人、这张脸,仙音门的年轻修士只有妙烟一枝独秀。

不止何青青,孟河泽、纪辰、千渠郡无数人的命运都已悄然改变,时至今日,他已经无法预测未来。

无相大师想做什么?前世孟河泽成为邪道之主真是偶然?卫真钰这个救世主此时在何处?

秋风骤冷,吹动宋潜机披散的墨发。他眼前发丝飘飞,视线模糊一瞬。

他感觉自己漂浮死海上,眼见冰川起伏,夜雾迷茫。

前世的阅历经验、小黑屋见过的光阴长河,却不过是浮出水面的冰棱。

水下真正的冰山巨大阴冷,不知何时会破水而出。

千渠平原一望无垠,夜穹如盖,笼罩四野。星河如虹,落入地平线。

河工早已收工休息,河道边夜色静谧,只有秋风呼啸。

这里空旷视线好,月亮比华微宗的更大,离人更近。周小芸问:你们最喜欢哪里的月亮?

三个姑娘并肩坐在树枝上看月亮。这是方圆十里难得的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因为周小芸和纪星都在同频率晃腿,树枝摇动,何青青被迫也晃起来。

这种经历对她来说太新奇。

纪星仰头:我喜欢,我来千渠的第一天晚上,我哥开船追你们的船,月亮一路陪着我们跑。

明月几时有。

一生无数次抬头望,真正记住的月光,不过寥寥几夜。

何姑娘,你呢?周小芸问。

何青青想了想:那应该是,在华微宗的时候吧。

她忽想起陈红烛飘飞的红裙。

她们也算一起晒过宋院门口的月亮,吹过春夜的暖风。

听说对方已经结丹,何青青垂下眼帘,没关系,我也会赶上来的,我早晚能比她更强。

纪星拍手:那我知道!一定是你拿到琴试魁首那夜,月色如纱,如梦似幻,对不对?

何青青没有解释,只笑道:那夜月亮冷得很。

再冷都过去了,现在人人夸你,你当真脱胎换骨啦。

何青青摇头:有时候别人夸你,不是真的觉得你好,是你这样做对他们自己有好处。嘲讽与批判是一种控制,但赞美和欣赏同样需要警惕。

她想,宋潜机不会用任何手段去制定标准,控制别人,所以千渠郡的女孩子不明白这些。

这二人不像仙音门某些女修,总把姐妹二字挂在嘴边。但周小芸性格爽朗,像个姐姐,纪星天真稚嫩,更像妹妹。

女修之间互相照顾、互相帮助,就该像她们一样。何青青一时有些羡慕。

纪星噘起嘴:那多累啊,当个修士已经够累了,还要时刻警惕?我是投错了胎,我不喜欢修炼,我该当个凡人。

从来只有凡人想修仙,就你得了便宜还卖乖!周小芸笑骂:我看透了,你跟你哥都一样。

纪星忽然大声道:为什么不能自己选?如果有一天,当凡人也不会被欺负,也能过安稳快乐的日子,千渠才是我真正想要的千渠。

何青青但笑不语。一张芙蓉面迎着月色,似在发光。

纪星被这美丽的笑容晃了眼:何姑娘会留下吗?我们每天就能一起玩了。我前些日子听宋师兄说,他打算招一个大管家,替他处理种地之外的琐事,最好是个修士

周小芸轻斥:何姑娘是仙音门大师姐,怎么能来千渠打理俗务!

我不会留下。何青青平静道。

看月亮很好、吃零食很好、有姐妹朋友很好,但只有这些不够。

千渠给不了她想要的。

孟河泽回到千渠时,黄叶铺满天城街道。

仙音门的宝船起飞不久,只留下仙音天女的美丽传说。

孟河泽一路听得茫然,终于到了仙官府,又见门口长队曲折蜿蜒,一直排到街尾。

徐看山、丘大成正在维持秩序、登记姓名。

我只是去了一趟华微宗,怎么家里天翻地覆。这是做什么?孟河泽问。

徐看山:宋师兄招管家啊。

丘大成:条件很复杂,要炼气期以上,金丹以下,还要志向平庸,还要耐心细心,懂农耕优先。谁让宋师兄名声远播,别郡散修都赶来参选了,我们忙得一上午没停!

孟河泽指自己:我不行吗?你们怎么舍近求远!

徐看山拍拍他肩膀:这是宋师兄的意思,你有打猎队的事要忙,纪辰要修千渠防护大阵,别大材小用啦。

孟河泽还想说些什么,不远处忽响起一阵低泣声,随秋风飘来。

徐、丘二人没在意,孟河泽五感敏锐,好奇地走向队尾。

队尾十余人掩面而出,快步散去。

孟河泽拦下一位退队散修:道友,你排了这么久,不参选了?

散修苦着脸摇头:这位道友,我是想来试试的,可是你看那小子!

孟河泽顺他手指看去,只见一位布衣草鞋,形容落魄的年轻修士,正在队伍中聊天。

那小子怎么了?

排队无聊,本想随便聊聊。可你知道吗?那位道友身世坎坷,年纪轻轻,家破人亡。刚拜了师父,师父就被师弟杀了,刚定下道侣,准道侣就跟他师兄跑了。

他独自逃难到千渠,世上没人比他惨,他真的很想进宋院,很想见宋师兄,我听了他的故事,实在不忍心与他相争啊!

散修抹抹眼泪,挥袖而去。

说话间,那落魄的年轻修士又聊哭三个,队伍继续向前缩减。

孟河泽震惊:世上竟有如此坎坷,可怜的人。

他悄然走近,凝神细听。那诉苦的声音仿佛有魔力,不曾声嘶力竭,只娓娓道来,却更显苦楚,令他心中酸涩。

喂,这是选拔,不是比惨!孟河泽扯过那人肩膀,你叫什么?

年轻修士任由他拉扯,好脾气地转身,略行一礼:在下姓卫,单名一个平字。道友好。

卫平道友,你会煮面吗?孟河泽心知失礼,抚平对方衣领褶皱。

这卫平简直惨绝人寰。

煮面?卫平一怔,微笑点头:倒也会一点。

孟河泽打量他,觉得这人各处平平无奇,貌不惊人,气质内敛,但莫名顺眼。

只会一点没关系,学就是了。你我先随我进来吧。别在这跟人聊,惹人哭。孟河泽嘟囔,一群人在仙官府门口哭什么劲,知道是同情感动,不知道还以为给宋仙官出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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