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风波隐(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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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远,风波隐,茫茫荒漠,幽幽胡笳,斜阳笼残石,枯木栖寒鸦。

距龙门客栈开张大吉,已逾数日,过行寄止,往来皆客,一切分明都已步上正轨,不知怎的,这龙门客栈的新掌柜窦青却直犯愁。

想来也是,君子都远庖厨,这么个五大三粗、只懂耍刀弄枪的汉子,竟要去学那奸猾商贾摆弄算盘,又这般直性粗暴,如何能做那含笑恭揖、迎来送往之事,偏这担子是这客栈的主人、鹰帮的少帮主顾少棠压过来的,不想扛,硬着头皮也得扛,虽则如此,他所愁的却并不是这些,而是关于那顾少棠,和那来历不明的雨化田……

那日久等不到顾少棠出来,他忧心不过,直闯而入,撞见这两人同榻而眠,惊得下巴砸地,当下平地一声吼,又道这二人睡梦中被惊醒,一个迷糊发懵,好像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一个泰然自若,仿佛抱着那顾少棠睡觉是理所当然,一想到那情景,他就愁得脸都要皱成了酸梅干。

想那雨化田彻夜帮顾少棠疗伤,已是占尽了便宜,竟还堂而皇之同床共枕,虽看得出来未行不轨,也着实不合礼数。窦青向来以豪义为重,又何尝不知男欢女爱,怎不晓得这意味着什么,所以他愁啊,越发愁,想那顾少棠跟卜仓舟是打小定了娃娃亲,虽然后来两人分道扬镳,一个成了情报贩子,尽做些逢迎拍马之事,一个成了一帮之主,一呼百应威风凛凛,差距越发的大了,却也一直是藕断丝连,他对这卜仓舟虽是恨铁不成钢,但毕竟看着长大,心还是向着他的,只道这捧在手心的棠儿怕是要被这雨化田拐走了,那卜仓舟该怎么办……

正愁容满面,思着想着,又被跑堂的伙计在耳边连连喊了几声。

窦青只道又是些琐碎小事找他解决,撑着柜台直起身,抬起眼皮不耐烦道:“又怎么了?!”

那表情明摆着是烦躁得想找个人揍几拳,那伙计也不敢多话,忙道:“青爷,那边桌子吃羊肉面的人,好像有我们弟兄的消息。”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好像个屁!”

窦青听了这话,总算来了点精神,粗声粗气吼完,直接抬步就朝他指的方向过去,见窗边矮桌前一个身着粗布短打的汉子正在吃面,便一屁股坐到他面前,直接进入重点,“听说你有我们弟兄的消息?”

却原来窦青初到龙门,久候不到顾少棠,便将一帮弟兄分散成几队,四面八方地派出去找寻她的下落,现下大都回来了,就剩一队杳无音信,都已过了这么些天,窦青怕是有了不测,心中恻然,现下突然有了消息,自然很在意。

那汉子却跟没听到似的,吧唧吧唧吃完面,又捧着碗呼噜呼噜喝汤,只从碗沿鬼鬼祟祟地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

窦青了然于心,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道:“给我消息。”

那汉子见了银子两眼放光,立刻放了碗,抓了银子塞进怀里,用袖子胡乱抹掉嘴上油腥,眉开眼笑道:“大爷果然上道,难怪能当上掌柜的,小的,恭贺您财源广进……”

窦青大手一挥,不耐烦道:“屁话少说,我那些弟兄在哪里?我先说清楚了,你要是敢卖假消息……”说着沉了脸,曲指一叩桌面,竟轻巧砸出一个凹坑来,威吓道:“下场你可清楚了。”

那汉子眼珠子贼溜溜一转,讪笑道:“得咧,小的身上又没几两白肉可刮,哪敢在龙门客栈的大爷面前耍花枪啊?事情是这样的,大爷您把耳朵凑过来仔细听我讲……”

窗板半掀,透入一室明亮,四方桌上,一方白纸,砚搁一旁,磨得乌水浓软,墨香沛盈。

顾少棠乌发团起,束以发带,着一身白色短衣襦裙,纤腰素裹,袖口紧缚,躬身于桌前,皓腕轻抬,纤指提秀笔,墨落于纸上,斜钩直绘,凝神专注,不多时,已有一副栩栩如生的王宫人物图跃于纸上,墨随手移,在图形边上,提上些奇形怪状的方块文字,便是那西夏古文无疑。

顾少棠顿了笔,目光凝注在那些鬼画符般的字眼上,若有所思。

说来,她本也奇怪,那雨化田怎的就轻易许诺放过鹰帮,原来,却是要她以在那迷宫廊道中见过的壁画文字作为交换的,她心中暗疑,揣度他有何计谋,可惜不识得这些文字,图画上也看不出端倪,自然寻思不出个什么来。

再说她大伤初愈,要做这些费神之事实在为难,本想拒绝,又想自己确实承诺过出了地宫后将那壁画画予他看,只道也罢,这便是所谓的银货两讫,互不相欠了,此时就凭着过目不忘的本领依样画葫芦,画画停停,过了几日,才差不多完工,手中一副刚画好,搁在一旁晾干墨渍,突闻有人敲门,只道:“进来。”

窦青推门而入,四下看了那些墨宝,只眼露困惑,不明白她这几天窝在房里画这些做什么,踏近几步,直切主题道:“棠儿,我刚收到我们失踪的几名弟兄的消息。”

顾少棠直起身来,侧目看他,“人在哪里?”

“有个买卖消息的,说我们那几名弟兄误闯了关外黑鸦帮的地盘,叫他们给逮了去。”

“黑鸦帮?”顾少棠皱眉思索,突而恍然道:“是他们……”

窦青见她如此表情,事情似乎不简单,“棠儿,莫非你跟这黑鸦帮来往过?”

顾少棠淡哼一声,躬了身继续作画,只道:“当初我到龙门时,就是这黑鸦帮占了龙门客栈的旧址当地盘,统共也不过几十人而已,我和他们老大商议,想买了这块地,却谈不拢,倒也亏得他小看我,许诺三招定胜负,若我赢了,就将地盘无条件交给我。”

“所以,那黑鸦帮老大定是拜服在你的飞镖底下了?”语毕,见她唇角一撇,不置一词,显是当然,亦不难想象当时景况,窦青快意道:“果真如此,棠儿你这手飞镖神乎其技,真是神魔难挡!”

顾少棠听了这话,却不觉喜悦,反而皱了眉,心道若真是神魔难挡,那雨化田便是超越神魔的存在了,心中颓然暗叹,只道:“当时,那黑鸦帮的老大走得好不甘心,我就觉得他总有一天会杀个回马枪,现下他抓了我鹰帮弟兄,就不可能没有行动,可是不直接上门也不送信……我猜那买卖消息的,多半就是他们的人故意来放消息,想引我过去。”

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窦青顿觉扼腕,啧啧叹道:“怎的就忘了把他抓起来拷问清楚,贼眉鼠眼的,我就说不是个好人。”

“江湖中人,哪有好坏之分,不都是为了生存。”顾少棠不以为然,语罢,又搁了笔,神态平静道:“事不宜迟,若那黑鸦帮真是想引我过去,弟兄们多半还是安全的,我便过去,把他们几个救回来就是了。”

窦青哪肯让她涉险,当即摇头:“这不成,既要引你过去,定有陷阱,棠儿你伤还没好全,不宜动武,我先已派了人手去探底细,就等消息回来,如果这事肯定了,青叔再带上一帮兄弟过去,他们要是敢不放人,什么黑鸦帮白鸦帮的,照你的说法,那就是通通给他咔嚓了!”

“可是……”

顾少棠还有顾虑,又听窦青摆手道:“行了,这事儿就包在青叔身上,你三招能摆平的丧家之犬,难不成青叔还会搞不定?再说了,那些弟兄都是归由我管的,我亲自去救,正好竖立威望。”

他已如此说法,顾少棠还能如何,只笑道:“也罢,我不插手,这事就交给你去办了。”

说着又铺了一方白纸,执了笔,勾勾画画片刻,窦青站在一边,也就看着,只道虽然知道她有跟着那曲老头读书认字,却也鲜见她舞文弄墨,怎的就如此娴熟,果真是天分使然?又见显于纸上的,却是一个活灵活现的女子,身着华裳,头饰美簪,手托金盏,容貌极美,窦青被吸引住,视线又从那图上掠到顾少棠神情专注的侧脸上,只觉她眉眼俱柔,少了几分犀利,多了几分女儿媚,不由得心中一紧,只道这粉雕玉琢的女娃儿,转眼已是待字闺中,又想那雨化田与她亲近,怕是事要成了,顿时烦愁塞膺,愤愤然道:“棠儿,你可得留心些,别叫那小子骗了去!”

那小子?哪小子?

他突然来这么一句,倒叫顾少棠模不着头脑,又一想,只道他说的该是雨化田,不免皱眉疑道:“什么叫骗了去?”

窦青重哼一声,满不情愿道:“女儿家的归宿,最该是家世清白的好人家,你是不知道,青叔看你被这来历不明的小子占了便宜,心里多着急。”

顾少棠这下总算明白了他话中之意,一时只觉得好笑,想说那雨化田是个太监,占不了她的便宜,否则那日不知不觉间被他抱了同眠,哪能罢休,转而一想,又觉得不便透露,便只挑了他话中的偏颇处,摇头晃脑地取笑道:“匪帮帮主,还想找个清白的好人家做归宿,青叔,你这话可别到处说,省得叫人笑掉大牙。”

窦青两眼一瞪,多不认同,“匪帮的……怎就不能找个好人家了?!当初你不也说了想过那种平平静静的日子吗?唉!话说回来,这都要怪仓舟那混小子,当初帮主本有意让他……”

顾少棠直接打断:“过去的事,就不必再提了。”

窦青瞧她那神情态度,显是不愿旧事重提,话到口中不能说,正觉难过,突见窗外一只黑鹰飞来,扑棱着停在窗棂上,还没来得及开腔,顾少棠已然搁笔探手,抓了过来,解下系在其足上的铁环,取出里面卷着的信笺,看了一眼,便交予窦青,缓声道:“消息到了,黑鸦帮盘踞在关外江霞镇一带,几个弟兄确实在他们手上,我们的人被发现,起了冲突受了伤,对方人多势众,你要去的话,最好多带些弟兄,见了他们帮主,先探探口风,实在不行再动手。”

窦青匆匆扫看完信笺,已是按捺不住,得了令,更是蓄势待发,“好!我立刻召集人手过去,到了那里,他们要是敢耍花招,老子就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顾少棠投目窗外,见红霞已染了天际,皱眉道:“夜掩凶机,敌暗我明,只怕于我们不利,不如明天再去?”

窦青哼了一声,全不考虑,只粗声道:“这不成!都已挑衅到门口来了,我耐得住,我的关刀可耐不住,棠儿,青叔去去就回,那镇子若有什么好玩的物件,也一并给你带回来得了!”

掷下豪言壮语,窦青旋踵就出了房门,顾少棠见他执意要去,只道他的螭龙关刀威力无比,也用不着她闲操心,仍旧低了头画图,不经意间,抬眸望出窗外,恰好就见雨化田步入客栈前院。

顾少棠不知怎的,视线突然移不开了。

只见残阳似血,笼了满院萧瑟暮情,昏鸦哀啼,彻了漫天愁思悲寂,雨化田一袭宽袖青衣,修身如竹,挺拔如杨,风过掀袂,撩拨一袖清逸风流,似有所觉,抬眸看她,仍旧那般傲慢神情,只是眸中似有笑意,咫尺相隔,遥遥相望,只一眼,仿若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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