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凌波仙(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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跫音已远,清房孤身,烛光长影。

顾少棠回过身,纤指如素,悠然划过桌沿,看着桌上那碗长寿面,清清汤水浮绿葱,底下长长绕着一根长寿面。

她低低一叹。

幼年时,记事后,偶然得知娘亲是产后血崩去世的,那之后,就算爹爹骂她倔,她也不愿任何人为她庆生,只知从此年年今日,只有忌日,没有生辰。

梁材显然深知这点,才差这不明就里的小孩儿端来长寿面,只叹他抱伤为她煮面,也是用心良苦,其心可鉴。

摸起筷子端起碗,喂入口中,面有嚼劲,汤头清甜,可不知怎的,却让她突然想起幼年时,卜仓舟给她煮的那碗。

卜仓舟和她一样贪嘴,从小就是灶房常客,煮面对他来说,便是雕虫小技,色香味俱全不在话下,只是不知为何,那一夜,上元节,他煮的那碗长寿面,面条烂糊糊一碗,汤头咸得要命,难吃无比,她刚吃一口,险吐出来,他却杵在一边,态度冷淡,一副爱吃不吃的表情。她只道他还在气她抢了他的瓜子,顿时愤愤,她抢他瓜子是怕他吃太多上火,可他竟敢弄这么难吃的东西报复她!越想越火大,眼看就要发脾气,却见他手上烫了几个泡,情知是为了给她煮面才如此,霎时火气全消,又看他冷冷甩袖而去,心底莫名歉疚,这才硬着头皮把面吃光,追着给他上药。

顾少棠推开窗户,抬眸凝望,望之处,皓月当空,光华未改,庭院深深,却烙下岁月痕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嬉闹追逐仍在目,童稚欢笑犹在耳,哪堪岁月匆匆,转眼烟消云散。

她早知回忆只剩幻影,却仍要自吞苦果,受之牵缚,如荆棘缠裹,一再自伤,直到龙门一战,悲欢起伏,方才悟透,这世间,合会有离,生者有死,就算她不愿割舍,也敌不过物是人非,不管她执念有多深,都无法留住过去的时光。

只是纵然如此看透,却仍是放不下,她对卜仓舟……

或多有少,有些歉疚……

顾少棠眸光幽幽,正自思量,忽闻墙外隐隐传来热闹人声,心中疑惑,循声到了寨堂外一看,却见堂外空地处架起了篝火,烧得极旺,照得夜空一角亮如白昼,地上堆满酒坛,或开封、或没开封的,东倒西歪,鹰帮手下围拢成圈,聚精会神听那樊华绘声绘色,讲说江湖趣事,听到**处,爆出阵阵欢呼。辛平二财这两个惯于顺着杆子往上爬的,早已融入其中,喝得那叫一个满面红光,兴高采烈,戚三平日里严肃死板,此时倒也抱了一坛酒,听得乐呵呵,突见顾少棠出现,酒坛也忘了放下,紧忙迎过来,回头又见着这般景象,实在没规矩,正要喊他们收敛些,顾少棠摆手却道:“叫他们高兴吧,寨子里多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说罢,明眸含笑,一把夺过他手中酒坛,径自回了主堂。

也罢,世事皆有定数,何必自寻忧愁。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月冷凝霜,霁华铺洒,喧嚣离得不远。

小柱子此时正坐在海棠林前的石墩上,对着手中秀帕出神。

这帕子料子上乘,花样精致,却已用得陈旧,便是三个月前,他在佛龛前跌破了膝盖,总是背对着他不发一语的娘亲,轻轻扶起了他,掏出这条帕子,为他包扎了伤口,可依然愁眉深锁,连抬头看他一眼都不愿。

他还小,但他已经能察觉到很多东西。

他一直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明明很乖,娘亲为什么不喜欢他?为何每个人都要他躲躲藏藏,为何从不让他到院子里玩耍,为何他只能被关在房间里读书认字……而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不明白,直到半个月前那群黑衣人的到来,终于真相大白。

那日情景,刀光霍霍,鲜血飞溅,历历在目,小柱子不觉抖颤,抱住自己,眼中全是惶惑与迷茫——

救他离开的人伤得太重,来不及等到船靠岸就没了气息。

他临死前告诫他,在确保安全之前,不要告诉任何人他的身份,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

因为在利益与威胁面前,没有人值得相信。

小柱子心中无助,抬头看着皓月当空,满腹话语想要倾吐——

娘,我真的不能相信吗?连顾姐姐,也不能相信吗?我不傻,我看得出来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姨教过我,仁信为先,顾姐姐待我这样好,我不能骗她,更不想拖累她……我知道回去很危险,可我……真的好想回去……

思绪漫漶,不觉急风突涌,呼呼低咆,推动薄云遮了明月。

小柱子猝不及防,猛觉险些被掀飞,抬手一按衣襟,猛然手中一空,抬眼就见秀帕随风飞入了沙沙作响的海棠林。

“我的帕子——”他心下大急,慌忙追去。

那风儿诡异,来得急,也去得快,却把那秀帕高高吹得极远,翻了几翻,挂在了枝头上,他千辛万苦,终于找到,折了花枝,将它取了下来,然而此时,却发现迷失了方向。

这海棠林出奇的大,花开似锦,几近遮天,道径更是曲回纵横交叉贯通,难辨来时路径,小柱子无头苍蝇似的盲目乱撞,走了半天,不见归处,反觉越来越远,心头正慌,突然被道梗绊倒,来不及喊痛,只闻咻的一声,疾风一锐,似有什么东西扑面而来,猛一声清脆的叮响,一颗石子飞出,将那几乎要打到他脸上暗箭撞偏,暗箭飞出,其力之大,啪的一声,竟摧折了一株海棠的枝干,那株海棠应声倒下,露出夜空。

小柱子惊魂未定,似有所觉一抬头,却见一人站在海棠枝上,迎着月光,宛如栖鸟。

那人一身长袍团裾,满头银发不束冠,美须飘垂腰腹间,夜风中飘飘渺渺,仙风道骨,宛如凌波而来的蓬莱仙人。

小柱子看得正目瞪口呆,猛觉那人转瞬间竟飞鸟一般扑到了面前,但见其面孔清癯,老而矍铄,未及反应,已被他一把捞住,整个人霎时腾云驾雾似的飘起,被他夹裹着在海棠林之上飞跃纵跳,那枝桠纤细柔软,哪能托人借力?此人便是轻功高到一个境界了,小柱子不知底细,吓得心跳砰砰如擂鼓,惊出了一身冷汗,嘴里呀呀慌嚷,还未回神,便觉眼前一阵明亮,却是鹰帮手下仍围着篝火在笑闹。

辛平二财打着酒嗝,抱着酒坛凑了过来,“小屁孩,你在这里傻愣着干啥子,那边有好吃的烤肉,快去吃——”

说着往小柱子脑袋上一拍,小柱子猛一激灵,瞪着眼珠,低头见自己正安安稳稳坐在石墩上,手里紧紧攥着秀帕,猛一回头,风清月影,棠林幽幽,哪有什么仙人的踪影,方才种种,竟恍如梦境。

朝霞叆叇,万丈红光。

鹰山之上看日出,妙景奇绝,令人叹为观止。

顾少棠用罢早膳,甫至梁材寝屋,恰好樊华也在里头,正把着脉,见她进来,便拢着袖子站起来,施然有礼退到一旁:“顾帮主。”

顾少棠莞尔道:“樊兄弟不必拘礼,以后叫我顾少棠就可以了。”说罢望向一脸倦态的梁材,关心问他:“老柴的伤情如何?”

樊华道:“已无大碍,但还需调养些时日以恢复元气,这阵子最好避免费神操劳,务须安心休养,多着些人手伺候着便可。”

顾少棠颔首,又对梁材道:“听到没有,好好休养着,这是我的命令。”

她知他是闲不下来的性子。

梁材叹息一笑,也便颔首应了,迟疑片刻,瞅着顾少棠。

顾少棠知他有话要说,微微侧过头,樊华知意,当下退了出去,关了房门。

梁材撑着自己要起身,顾少棠扶了把手,他方靠在床头,抚膺喘息问她:“帮主,那混小子呢?”

顾少棠知他问的是卜仓舟,只道:“卜仓舟一时兴起,假扮雨化田去了京师。”

梁材张口结舌,瞪圆了眼看她,一时无言。

顾少棠也不言语。

梁材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你怎么不劝着他?”

顾少棠道:“我若劝他,他岂不又来怪我阻他前程了。”

梁材话语一塞,半晌,只闭了眼,低声迭迭叹息:“混小子,混小子……”一时是焦心难忍,火急火热道:“帮主,你可是还怨他当初退婚?你岂不知道,那时白龙嘲他近水楼台,没真本事娶妻,那小子是心性太大,真想混出一番名堂,再风风光光回来……”

顾少棠只道:“事情都过去了,说多了也没趣。”

神情竟无甚波动。

梁材心中凉了一凉,黯黯闭目,沉默片顷,突而又睁眼,问她:“帮主,我回来时,去了一趟龙门,听窦青所言,之前似乎有个跟那混小子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跟你在一起……”他一顿,有些艰难地开口:“……雨化田可是还活着?”

顾少棠顿了一顿,沉重地点了点头。

梁材神色一动,眼神竟看不出喜或忧,“那他——”

顾少棠连忙安抚:“你放心,我与雨化田早有约定在前,他就算回了京师,也不会加害卜仓舟,再过些日子,我把他接回来孝敬你,你就别操心了,好好养伤。”

梁材听她语气似乎很有把握,但还是放了下心,奈何一把老骨头拖累不起,只叹息:“唉……我怎么能不操心,那混小子是我抱回来的……他爹娘把他托付给我了,我就这么看着他一点点长大……哪里放得下,那么可怜的小娃儿……怎么能不操心……他的生辰……也快要到了……”

梁材喃喃自语,好似累了,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眯了眼睛,不知觉半入昏寐。

顾少棠扶他躺下歇息,替他掖了被子,这才起身出了房门。

卜仓舟之事,她嘴里说得有把握,可心里其实真的没底。

这卜仓舟脚底抹油的功夫再厉害,对上爪牙遍野的雨化田多半也是无路可逃,她自己也知不能轻举妄动惹恼雨化田,因而只暗地里派了人手去京师查探消息。

莫六儿快马加鞭,今早就送来了她想要的情报,说西厂督主雨化田自回京师后,因感染风寒、身体抱恙,未得面圣,一直于府中休养,又说西厂剿灭黑鸦帮之事,呈到御前,得了嘉许,除此之外,并无动静,京师没传出真假雨化田之事,可见还未东窗事发,她想雨化田既回得京师,卜仓舟现下多半已是受了他挟制,不知是否安全无虞,而她差人去调查雨化田的身份,也已经有了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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