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白马啸(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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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南赵北,驿路连绵。

绕经太行山东麓,至定州,近保定,连京师,正是柳絮飘飞时节。

定州,明月镇,春意盎然,粉花堆簇,横斜枝桠之下,露出景福客栈一角牌匾。

这一日,日过晌午,外头浩浩荡荡来了一群人,群马声嘶,越过界碑,踢得尘土飞扬。

跑堂的透窗见着情况紧忙迎了出来,见这一群人驻停了马,仔细一瞧,皆是外族模样,口里叽里咕噜说着番话,不由有些傻住。

那领头的汉子年约三十,跨着黑马,番教装束,一身白袍,碎纹马甲,缠头巾,只冲身旁骑白马的锦衣少年说了几句话,又向跑堂的一喝,才叫他回过神来。

跑堂的忙哈腰问道:“客官带这么多人,打尖还是住店啊?”心里也没底,不知他们能不能听懂。

那外族汉子张口却是中原话:“我们住店。”

那骑白马的少年,一身蒙古服饰,散着发,斜斜落着几条细辫,齐眉勒着宝石雕饰抹额,深目高鼻,瞳仁微褐,俊俏而稚气未脱,挥了挥鞭不耐烦道:“赛亦虎仙,换个地方,我不想住在这里。”

赛亦虎仙浓眉一锁,仍不失礼数道:“王子,这一路过了多少客栈,你都不满意,再挑剔下去,就要耽误了回去的行程。”

说罢便回头吩咐一众随从顾好赐品,栓马入店。

被尊称为王子的少年,正是西域汗王羽奴思的第二子阿黑麻。

成化九年春,西域吐鲁番王发兵攻占边防要地哈密,掳走王母与金印,令得哈密卫右都督罕慎败走苦峪城,至此四年。吐鲁番王据得城池,派兵镇守,更与明廷遣使修贡,讨要封王,明廷虽不允,亦不对此费周章,只以礼待,不动刀兵。

而今西域汗国王子随行入贡,彰显修好之心。

阿黑麻见众人纷纷下马,满脸不高兴,又想打商量:“赛亦虎仙,要不你们先回去?我想在这里留几天。”实则他百般嫌弃诸多挑剔,不是因为自身矜贵,只是一想到回去,又要见到那人,他心里就一阵发怵,总想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才回去。

赛亦虎仙摇头却道:“王子不要再提任性要求,我们得快快回吐鲁番去。”

阿黑麻努嘴,屁股黏住了似的不肯下马,却见赛亦虎仙兀自指挥随从,不搭理他,这回显是没有转寰余地,愤愤鼓脸,正自闷闷不乐,不期然扫见客栈外头拴着一匹白马,陡地精神一振。

那马儿膘肥体壮,鬃毛油亮,通体洁白耀眼,叫他这爱马之人瞧见了,自是眼前一亮。

阿黑麻翻身下马,上前细看,见其双目炯炯有神,喷息有力,精气十足,显是一匹良驹,品相倒比他那胯下宝马更胜几分,不由得伸手爱抚了一番,越摸越无法释手。

那马儿平素暴躁,只有少数几人能近身,多得是他这样真心惜马的人,才没有出蹄踹飞。

阿黑麻心头甚喜,大步冲入客栈内,扬声就问:“外头那匹白马是谁的?!”

靠窗之桌,执盏之手顿了顿。

阿黑麻等了片刻,见没人应声,目光紧迫地扫过全场,恰好游过靠窗那桌独坐之人,刹那间,只觉移不开了目光。

窗台放光,笼着一方天地,只见那人青丝竖冠,鬓发如裁,面容极为清俊精致,单手执杯浅饮,肌肤赛雪,指骨素匀,放下酒杯,薄唇因沾了酒渍,显得光泽诱人,那模样,看去真是个赏心悦目的翩翩美少年,可那身白色绸衣,以黑色腰带素裹,隐约勾勒的曲线,偏又显露了婷婷绰约,曼妙柔软。

似有所觉,顾少棠微微抬眸,扫去一眼。

阿黑麻被她一眼扫中,只觉后脑一麻。

眼前这人,分明是女子柔美之姿,眉眼间却又透着一股非女子可有的犀利英气,二者非但不矛盾,还融合得恰到好处,真真一眼动人,二眼入心,不知觉,竟面上一热,傻在了原地。

赛亦虎仙走了进来,见他杵在堂中不动,疑惑道:“王子?”

阿黑麻激灵回神,愣了片刻,才想起自己要做什么,忙快步上前,二话不说,贸然问道:“外头那匹白马是不是你的?!”

就客栈中这些人看来,也只有她这般姿容,才配得上那匹良驹。

顾少棠忽见得赛亦虎仙出现,正自忖疑,被他一问,颇有些不耐烦:“是又如何?”

阿黑麻喜道:“你将那马儿卖给我吧。”

顾少棠饮尽杯中酒,懒得看他一眼:“不卖。”

阿黑麻料想她不会轻易割爱,却没料到这么直截了当回绝,偏生他对那马喜爱至极,不能放弃:“姑娘开价,要多少都可以,那马儿我一定要!”

顾少棠秀指轻抬,复斟一杯,冷声道:“有卖才有买,我们中原没有强行交易的。”

阿黑麻见她神色冷漠,知是真的不给商量余地,急得双手往桌上一拍:“可我想要它!”

这话说得,真是任性。

顾少棠诧然,抬眸看他,见这人双眸乌黑发亮,满眼质诚渴望,倒不若她以为的纨绔骄横,心中恶感顿时去了一半,只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你张口就想要我的马,不觉得太失礼了?”

阿黑麻懊恼道:“我可不会你们中原人礼尚往来那一套,你就说,你要怎样才肯把它让给我?”

顾少棠抬目,注意到赛亦虎仙正走过来。

她方才一眼扫过,已认出他的容貌——

初探穆府那一夜,正是这人跪在雨化田跟前,从辛眺手中接过一个锦盒。

赛亦虎仙因被阿黑麻挡住,并没有注意到她。

顾少棠秀眉一挑,动了心念,倏地弯起一抹笑,问阿黑麻道:“你当真想要那匹马?”

阿黑麻见有得商量,喜得连连点头。

顾少棠颔首微忖道:“那好吧,今夜戌时,到镇西十里亭见我。”

话罢直接勾了包袱,在赛亦虎仙目光打量来的一瞬别开头,取了帽纱往头上一覆,起身就走。

那赛亦虎仙隔着面纱,看不见她面容,只觉气势压来,不由得别开了身让她经过,回身正想说话,阿黑麻猛将他一推,追出门口,只听得白马一啸,便是她策马望西而去的背影,一时喉间默然,心口砰砰直跳,竟好像得了病一般。

栈旗飘,入夜静,浓云满,月光稀。

更声刚过,正黄粱美梦时。

景福客栈二楼转角处一间房内,烛光摇曳,似在等谁归来。

房内床榻空空无人,只搁着包袱,四个番邦使从正背靠着一口大箱子打盹,紧闭的房门,被轻悄悄推开,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闪入,来至四人跟前,探指快如闪电,俱个点了睡穴,紧接着起身关门,目光四下一搜,锁定那口上了锁的箱子,往四人腰间一搜,俱无所物,知钥匙定是在那跟着阿黑麻去了镇西十里亭的赛亦虎仙身上,只便寻了根铁线回来,折腾几下把锁开了,再往箱子里翻了几翻,见着都是些金银布帛赐品,并无可疑之处,也不眼馋,闭了箱子重新上锁,半点不留痕迹,又转向床上包袱,取来打开一看,都是些衣物银两,几把匕首及随身药品,也便归复原样,心里暗暗忖度,那雨化田交托给赛亦虎仙的锦盒,便是到哪里去了?

这老鼠偷粮般半夜潜入之人,正是定下十里亭之约的顾少棠——

而这约,自不是用来赴的。

顾少棠盘着手臂在房内游绕几圈,垂着眼睫思量几许,眉头一纵,计上心来,复而钻出门去,不知去作甚,好半天才回来,手里捏了个小瓷瓶,溜到床边,拔了塞盖,倾着瓶子,小心翼翼往床上枕间抖了几抖,还觉不够,复而踮着脚尖到了那四人身边,亦是如此施为,正忙活间,忽听见外头响动,忙盖回瓶塞,收了瓷瓶,已极浅的指劲解了四人睡穴,迅速起身,关门而去,转瞬不见踪影,这几番来回,便是因着轻功甚高,无人能察觉。

阿黑麻久等不到顾少棠,明知是被诓了,仍倔着脾气要等下去,赛亦虎仙本就不同意他出来,劝他不动,又想着明儿一早还要赶路,耽误不得,硬生生就把他给扛回了客栈,锁进房中。

长途跋涉几日,又兼折腾了这大半夜,赛亦虎仙也是累了,转回房来,见着四个随从竟在偷懒睡觉,着他入门还没醒来,想如此松懈,如何看守赐品,心中不悦,自喊了起来好训了一通,这才熄了灯,合衣躺到床上睡去,可睡不到片刻,又觉耳边悉悉索索的响,那四个随从暗里叽里咕隆的不知在议论什么,赛亦虎仙正要训斥,忽觉脖颈一痛,似有蚁啃,往脖间一扫,果真觉到蚊蚁之物,脖子上被咬了个包,奇痒无比,挠之不解,他忙起身去点了灯,就着灯光一看,只见随从四人皆已自个抓得脖颈手背通红,叫苦不迭,便觉有异,执了灯火往床上细细一查,却见几只灰蚂蚁正在枕被间爬来爬去,好生悠哉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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