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煎心泪(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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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荫,土屋。

掩一抹阳,度一寸阴。

灰袍老者臂弯裹挟一个红衣女子,窜身而来,飞鹤一般落在院前,只见养女阿兰哭丧着脸,正在门前兜兜转,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见他出现,登时手忙脚乱地扑了上来,一副得救的表情:“爹!你总算回来了!爹……呜……你再不回来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傻丫头,哭什么?”

秦光奋袖一甩,径自入屋,目不斜视间扫垃圾似的一脚把躺在寒冰玄石上的匡仁踹了下去,把乌兰图娅渐凉的尸首摆了上去。

匡仁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就被踹得滚下去,登时摔得眼冒金星,险些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就咽下去归了西。

阿兰脚程慢,追了进来,扑过去抓住秦光:“爹!你快救救我师父!他受了重伤!”

秦光看也不看她,从架上取下针灸器具,漫不经心地问:“谁是你师父。”

阿兰连连抖他袖子,指着那不停地吸气——吐气——以惊人的意志力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的匡仁:“就是他,他是我在哈密认的师父,他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

秦光喉间应了一声,大步从匡仁头顶跨了过去,撩起乌兰图娅的袖子,压住脉搏之处。

已经是一点微动都没有了。

阿兰顿足:“你喔什么啊!快救救他嘛!”

秦光颔首:“他死了没?”

“没。”

“没死不救。”

匡仁一口气岔住,嗽出一堆气话来:“妈的你这算什么神医啊,医者父母心你懂不懂啊,非要等病人死了才救你以为自己是阎罗王的死对头啊……娘的!你大爷我精钢不坏之身,用不着你救,我——”他突然顿声,看到阿兰蹲在地上东摸西摸的,突然摸出了一根手臂粗的棍子,她对着那根棍子一脸“还好有你在”的表情。

阴影逼近过来,他突然有了不祥预感,眼睛越瞪越大:“你想干什么……干什么……你爹发神经你也跟着发神经?不要……不要过来……不要——哎呀——”

杀猪般的哀嚎,惊飞屋顶的黑鸦。

黑鸦掠过长空,在荒漠投下阴影,临近囚笼之所,发出嘎嘎哀叫,复而飞走。

师琴跌跌撞撞,被人手执火把的人推入地牢之中。

囚牢里光线微弱,她踏在自己的影子上,每走一步,都能听到地牢里一阵阵窸窸窣窣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她的心跳和着脚步声,慢得揪心。

牢门吱呀一声打开,一股腐烂般的尘气扑鼻而来,呛入肺中,师琴猝不及防,被推入囚牢中,她扑跌在地,手中摸到了一具冰冷的骨骸,上面密密麻麻爬满的东西被光亮惊吓,从那具骨骸上轰然溃散,逃到黑暗里,师琴脑中一炸,吓得爬起身,手忙脚乱地退到火把晕照出的一圈光亮中,背后撞到轰然关闭的牢门。

她气一喘心一沉,急忙探出手抓住那人的衣服,满眼恐惧:“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他不会这样对我的……”

那人面无表情,或者是已经失去了表情。

他挥开了她的手,用火把点燃蜡盏,搁在壁上滴蜡的空巢里,没有理会她近乎悲鸣的呜咽,转身离去。

火光消失,脚步声消失。

只剩一盏烛光,照出一圈只容她缩起双脚环抱自己的光亮,她紧紧环抱着自己,尽量让自己容身在狭窄的烛光中。

黑暗里,那些声音逼近,数以千计的幻冥虫在黑暗中虎视眈眈。

无限的恐惧,令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烛泪滴下,她的泪滴下。

烛泪滴尽,就是她的死期。

她的泪却滴不尽。

她的手爬上粗粝的铁牢,冰冷冷的像被刀剜了一下。

指尖仿佛还能感到温暖的触感,腕间还残留他为她戴上草环的温柔。

只是温情过眼,记忆游心,刻骨如昨,阵痛似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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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城土堡,影影幢幢,没有一星火光,比之夜色更为漆黑。

侵战方歇,吐鲁番居民犹惧,闭门不出,烟炊不动。

阿巴拜克日的军队筑起边防,于城内犒劳三军,架起篝火,欢歌飨舞。

雨化田站在宫殿敞台之上,手一抬,放飞一只黑鹰,不知飞往何方,给谁报讯。

黑鹰振翅,消失在繁星点缀的夜空,他回首,看到寝宫内琉璃灯盏亮得富丽堂皇,唯独不见那抹白衣身影,他越过门槛,目光一扫:“棠儿,出来。”

满室寂然。

他走入寝宫内,脚步踏在绒毯上,没有半点声音,他走向圆帐大床,目光扫过其上整洁的被褥。

顾少棠像只猫,缩手缩脚躲在床下,大气不敢出一下。

床毯绣着花边,拢着大床垂下来,遮得密密实实的闷得要命,她感觉到雨化田从床边离开,忍不住喘了口气,猛觉床毯被掀起,一只大手抓了进来,顾少棠一个激灵,哧溜一下往反方向钻了出去,她手脚并用,刚爬起来要跑,就感觉后领被抓住,一声“不要”还没迸出喉咙,就被拦腰勾进了怀里。

雨化田坐在床沿,猿臂从后方将她箍住,把这挣扎不停的小白猫拥在怀里,颇有不解:“为何躲我?”

顾少棠双臂被钳,深感腿长无用,跑不掉,犯恼道:“谁知道,反正你没安好心!”

雨化田奇了:“我怎么没安好心?”

“你带我来这里就是居心不良!”

王城之大,哪里不能说话,干嘛非要找有床的地方,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雨化田眼一眯,手指下滑,当真去解她腰间绦带:“我倒没想到你这么期待……”

顾少棠缩身护紧衣服,颊边泛红,急乎乎喊:“胡说八道,谁期待了?!把你的手拿开!跟你独处就没好事,禽兽!”

雨化田见她满不高兴的,忙吻她鬓角安慰,低声劝哄:“我只想看看你的伤。”

顾少棠鼓着脸抓着衣襟不放:“不行!谁知道你看完了会不会乱来!”

雨化田对她严守戒备的样子失笑:“我保证不会乱来。”

顾少棠眯起眼来,她的理智判断出这句话不值得相信,拒绝到了嘴边,耳廓却因他极为贴近的一声诱惑轻哄酥软得全线溃败。

顾少棠咿唔一声,烦躁地歪了歪脑袋,仿佛想擦掉她留在她耳廓上的温暖触感。

雨化田笑,被她压着的手指仍坚持地轻扯,顾少棠这才迟疑地松开手,在他腿上坐直了身,带着些紧张的神色,由着他替她解了衣带。

衣裳被他轻轻剥落,他的指尖磨过她肩膀时,感觉到片刻的战栗,唇边一笑。

顾少棠脸红过耳,抬头去看穹顶的宝相花纹,她只着两层衣,轻若无物,衣物落到臂弯处堆叠的同时,听到他抽气的声音。

顾少棠皱着脸道:“别那么大反应,只是皮肉伤。”

确实不是多大的伤,伤不到筋骨,只是出血的伤口多达十几处,还有些没出血的瘀伤,在她如雪的肌肤上格外刺目。

雨化田凝重静默,重给她细细上了一遍药,指尖勾画,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事罢又以双手凝热,轻轻抹上她的雪背,为她化去几处瘀伤。

顾少棠感觉他的目光烧灼在自己的肌肤上,怜惜之意,透骨可觉,唇边不觉弯笑,嘀咕道:“我以前受过重这千百倍的伤,你都没这样。”

“以前……”

雨化田叹息,扶起她的衣物,重新为她系好衣带,拥她的动作变得轻柔许多:“我们都已经不是以前那样了。”

风风雨雨走过来,爱意递增,情思不减。

因着越来越爱,才会越来越不舍,越来越心疼。

只有这爱,燃烧得越发灼烈,直像要把人焚毁甘休……

然而……

爱意越深,恨意越炽……

雨化田心中遽然一痛,脸色煞白,紧攥了拳,指节发青。

顾少棠背对着他,没有察觉。

她垂首盯着自己并在一起的脚尖,低声问他:“雨化田,什么是不死之身?”

雨化田以手掩面,状似遏抑,好半晌才吐息道:“一种疫症。”

顾少棠愣了一下:“疫症?”

“无药可救的疫症。”

顾少棠想到李郁花,语气不由紧迫起来:“那是什么症状?”

雨化田脑中思绪阴影浓重,仿佛重又看到那鲜血飞溅的一幕,“沾染此疾者,一旦发作……会冲动渴血,到膏肓时,便全身血脉爆裂而亡。”

顾少棠浑身一颤,想到羽奴思那句话,不由齿冷。

那羽奴思竟能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将那么多无辜子民的死亡当做“赠礼”,真是狠毒至极!

“你当初为什么和他合作?”

此举当真是与虎谋皮,反噬一口,便叫人筋骨寸断!

她问罢听不到回答,回首看见雨化田神情,心里咯噔一跳:“……你怎么了?”

雨化田神色一敛,猛地将她抱住,胸膛微微起伏:“我……没事。”

什么叫没事,不可能没事……

那样的神情……让她感到浑身发冷。

雨化田将她紧紧抱住,仿佛要借此获得力量,喉间迸出迟重的声音:“别问……”

顾少棠满心混乱,手指紧攥住他的袍,仰起头,仿佛鱼儿透不过气要呼吸:“雨化田……”

他低低埋首在她颈间,没有回应。

顾少棠眼神几许变化,突然虚无一笑,对着空气道:“……你知道吗?我在闯机关楼的时候差点被火烧成灰烬,就差那么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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