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玄黄术(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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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少棠着实意外。

她知那时是他崖下相救,可夜里潜入闺房替她疗伤这些——他何时说过!

曲夜忆道:“那时他在西域,可谓穷凶极恶,为何回到中原,便大不相同了,老乞不得其解,只是暗处静观,本以为他或许思慕于你,已弃恶从善,可谁知待你将痊愈时,那一夜间,却突然见他伸手压在你颈上,一脸恶相,直似要将你扼死一般——”

顾少棠僵住,一脸怔愣。

雨化田……要杀她?

“当时我……险就要出手相救了,他却突然收手,逃了出去,老乞追踪出去,见他蜷缩暗处,直似蝼蚁在泥淖中挣扎般万分苦痛,叫人实在不忍心,那时我才知,他是如何被堕天九幽束缚的,或许,他也在期盼得救,因而我……更下不了手……”

顾少棠悬着一颗心,屏息问道:“之后呢?”

“之后,他便无声息离开了鹰帮……”

“然后,卜仓舟便回来了……”顾少棠低低续道。

她竟未深想过,那般傲气的人,怎甘愿对皇权奴颜婢膝,握有卜仓舟这个绝佳替身,大可利用他在明,于朝堂翻云覆雨,自己则在暗,幕后笼络布局,胜券更满,毫无破绽,既没有人会看穿两人的不同,何必大费周章将他送出皇宫?

“原来如此……”她不知该做何表情,只低下头笑,心中泛疼。

那时他是带着何种心情离开她……

这世间没有他的解药——雨化田知道。

寂夜中惊怔的眼眸,盯着她沉睡的面容,颤抖的手无法控制,紧紧掐在她颈上。

好想杀她……

她会毫无知觉,毫无痛苦的死去……

怎能杀她……

他惊怔,将手离开她的颈项,灵魂仿佛一霎归来清醒,却又陷入废墟迷茫。

他颤抖跌撞而退,幽暗中步步远离,感到心灰意冷。

离开鹰帮的那一刻,他没有回头。

崖下相救,悉心照顾,暗里凝望,怦然心动,一切仿佛只是身后零碎一地的荒诞梦境。

不能冀望,不可冀望,残缺的灵魂如何能爱,于他而言,爱是毒,爱是灾难,爱是附骨之疽,爱是仇恨滋长的温床——他对这段感情下了这样的注解,然后决意了断。

他没有爱的资格。

只做下决定,将卜仓舟送回她身边,最是那殆尽温柔的最后一刀,切断归路,从此以后,与她再无关系。

至此,光明消亡,黑暗盘踞,重蹈泥沼,在尔虞我诈中,越陷越深。

四年之间,从御马监至西厂,陷害、谋夺、欺凌、杀戮,恣意妄为,权势越高,作恶越多,累累白骨堆成的顶端宝座,萦绕着枉死者不息的怨恨——他不在乎,怎么会在乎,善念令人作呕,罪恶反成佳肴——反正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拔除,这深植骨血的业障,如荆棘困锁……人之初衍生之善,连同那懵懂未开的爱意,早已沉沉睡去了,睡得很安稳,再没有醒来的征兆,直到将她置于棋盘,沦为死棋的那一刻,也没有片刻惊动。

他连自己是否活着都不知道。

但她走向了他。

冥冥之中,命运之手,将她卷进流沙,送到了他身边。

黑暗中亮起一道火光。

从此因爱成疾,亦甘之如饴。

她是否也如他,能在绝望之后,生出这样的勇气,和一往无前的信念。

将她留下。

为他留下。

顾少棠眉宇凝重,回想往日与他在一起,那不管不顾,放任自流的心境,蓦然惊觉,相较于他的披荆斩棘,刻苦经营,却原来她的爱,如此轻率,没有一丝考量——她以为只要去爱就够了。

曲夜忽然出声,打破她的沉思。

“棠娃儿……你出来。”

顾少棠一抿唇,赌气道:“你且还记得自己避着我不见吧?”

曲夜莫可奈何。

“那你便乖乖坐在那里,且听着吧,老乞只说与你知,我这一世糊涂……”

眼神忽遥,神思已飘到天外,身心如被净空。

“老乞生于昆仑,师出玄黄派,精通星相玄术,凡所见之人,无须生辰,只凭面相骨格,便能看出其命数一二,若加深算,便还能知其一生灾劫……然而,天机不可泄露,天命亦不可违逆,我有这天大本领,也做无用,反而自寻烦恼……况且命运先知,人生又有何乐趣可言?因而我为之苦闷,孤僻自处,直到一日,在山下碰到一个孩子,当真欣喜若狂……你道何故?”

顾少棠自然不知何故,只又听他娓娓道来。

“那孩子……是生于阻星之人——老乞所学玄黄星术,可洞天下帝王将相苍生黎民之命,唯生于阻星之子不可洞察,因与其命运相连者,命数亦会发生不可知的变化,此人可谓是玄黄派的克星……我玄黄派千年根基,早已立下规矩,如遇此子,必将弑之,但未曾有人得见此子,如今却叫我碰上了……碰上,倒也罢了……我不杀他,不视他为敌,反如获珍宝,将他收为徒儿,一身奇技,倾囊相授……”

顾少棠了然道:“那人是樊星?”

曲夜叹息而默认,只道:“……便是那时起,老乞的命数与之纠缠,再也算不清了。”

顾少棠一想,陡然明白过来:“原来如此……是他,你既将一身技艺相授于他,其中定包括机关之术,我曾见过大隆福寺下殉葬冢的机关阵,原以为是你所为,如今想来,却必然是他的‘杰作’!原来他参与了殉葬冢之事——那么观测出异象,向景帝进谗言之人,必然也是他了!”

曲夜摇头:“观测出异象的人,其实还是老乞。”

顾少棠闷声皱眉。

曲夜叹道:“老乞说是受雨斫诱骗,实则也是自己贪念所为,引药王与蛊王带弟子们去龙门寻宝,最终惹得反目成仇,这其间实属必然的因果,还需从头道来,但往事不堪提,其中细节,药王应已对你说了……罢,只说之后之事……”

他顿了一刻,似缓了缓声息,才道:“自我回了昆仑,便不愿再下山,但因我混迹江湖时,曾与当时的皇太孙,亦是后来的宣宗皇帝朱瞻基结交,向其许诺,保他子孙渡劫,因而宣宗逝世,英宗即位时,派使者来迎,老乞听旨下山,入了钦天监为官,其后我徒儿樊星前来投靠,英宗便也破例使他入了钦天监,位为五官保章正,自此,他节节攀升……而因他的出现,帝王星相,我也再无力运算——英宗命犯灾星,老乞本承诺其父为他保驾护航,也曾试图力挽狂澜,但土木堡之变,还是天命不可违——我却竟不知道,原樊星竟投靠于朱祁钰,助其为帝——这已是后话了——其时国势颓败,樊星与冷宫妃嫔暗通,使她有孕于身,怕被发现便要遭难,而樊星不愿出宫,老乞则不想再留下,便受他托付,带她离了宫去,隐居于落雁谷……”

顾少棠暗暗咬牙,憎意未消:“于是樊华出世了。”

曲夜默了一刻,满心愧然,只接着说下去。

“我还记得,那时是景泰四年正月,景帝为政,我观出帝星复炽之像,知英宗定然要复辟,只道改朝换代,定生风波,不能说与他人,独独密信告知樊星,嘱他在宫中小心应对,莫要出事……却不料他竟……”

顾少棠终于明白,原来是樊星铸成的祸害。

“为着此事,我悔不当初,封禁了星盘,不再观星运算……可命数变了,仍就是变了,无法逆转,被牵连的人越来越多,卷入漩涡的人越来越多……棠娃儿,你可知老乞为何在你面前,自称老乞……”

顾少棠轻声应道:“我原来见你……就像个老乞丐……”因而对这自称没有疑心。

曲夜沧桑低笑:“可不是老乞丐嚒……老乞那日在鹰山见到你,满心惶恐……竟不知为何,不知为何……这样一个玲珑剔透的小丫头,竟也受到了牵连……明明福气之相,本该顺遂一生,却无端生出无穷变数,命数横生枝节,模糊不清……究竟为何?!……以后在你身上,将会发生什么,我不能预测……只觉得对不住,真的对不住——老乞对不住你——只能乞求上天,莫让你遭太多劫难!可偏偏……你还是……”

顾少棠听得心惊动魄,半晌不能言语。

“棠娃儿……”他忽然喊:“你出来,见老乞一见吧。”

痛楚已然蔓延半身,抵至颈项,渐至气阻,他声音仿似哀求。

顾少棠听出不对劲,忙挥帐而出,只见他面色死白,烛光中半身倾颓于地,她一愣:“曲老头儿,你这是怎么了……”

她心中不安,凑上前想要扶他,却冷不防抓住了他右臂的干枯,登时失色:“你的手——”

曲夜低声一笑,无怨无尤:“非苗人而施蛊,那青霜的下场,你也是知道的。”

顾少棠惊恨自己的无所觉:“你怎么不早说——”

“莫要惊慌,命数如此……”曲夜阖目,声音已渐模糊。

顾少棠哽声未言,已有人叹息出声:“你倒也有认命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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