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十步遥(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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辘轳井牵,清水荡漾。

吐鲁番王城西侧,阿兰正蹲在井边汲水。

日光里映着,影子投在垒石井口的石壁上,她抓着绳子,有一下没一下提拎着,动作慢吞吞的,脸上无甚神采,心事重重。

白水涧道那一夜,玉衡追赶西门白而去,和天枢等人碰了头,当下遣人送马返道来接。

匡仁得知雁城已无事,不知为何,仍执意带着昏迷不醒的李郁花和她返回吐鲁番。

而就在回到吐鲁番的那天夜里……

阿兰抬起手擦了把汗,低下头看到一张小脸倒映在水的波纹里。

她无所觉地松手,井壁上摇晃着水的波光,啪啦一下,连着倒影被摔下来的木桶砸成碎片,水珠飞溅。

阿兰对着摇晃得看不清的水面发呆。

她的皮肤生来白净,从小采药爬山的日晒风吹也没半分瑕疵,眼睛更是盈盈透亮,若是五官再好看些,定也是个惹眼的美人了——以前她从来没在意过这些的。

日光照着热得发刺,她蓦然感到心灰意懒,一屁股往后坐了下去,把头埋在掌心里。

“我还以为你掉到井里去了呢,原来在这儿偷懒——”

匡仁趿着鞋啪嗒啪嗒走来,身影将她罩住,连喊了几声懒丫头,见没反应,便蹲下去伸手揉她脑袋:“晒晕啦?”

阿兰被他揉得东倒西歪的,感觉他手劲好大,猛又摇晃脑袋躲开,讨厌他碰触似的。

“怎么了这是?嫌弃你师父啊?”

阿兰咬了咬唇,喊了一声:“师父……”声音轻得让人揪心。

“怎么了?”

匡仁的声音也不由轻了下来:“你搁这儿想什么呢?谁欺负你啦?”问罢见她撅着嘴一扭头,盯住了他,眼圈红红的,眼神像在控诉他。

他心下一紧,不觉避开了目光。

阿兰见他躲闪,心里更是恼火——“你为什么不看我?!”

他哪里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敢看她?只是不想觉得自己好像让她伤心了似的。

他一下把她的脑袋扳回去对着井:“你又不是三岁小孩,还要我天天盯着啊?”

她几乎要跺脚:“你总算也知道我不是小孩子了!”

“你当然不是小孩子,你是小丫头,这么丁点大的小丫头。”他故意拿巴掌比了一比,合着她只有巴掌大似的。

“你——”她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匡仁噗嗤一笑,两手握住她的肩:“来,不逗你,跟师父说,谁惹你生气了?”

“就是你!”

“我?”他一脸莫名:“我怎么你了?”

“你说我是小丫头!”

“你这年纪怎么不是小丫头了?”

阿兰不服气:“人家都说我这样的年纪在中原早该嫁人了,怎么会是小丫头!”

匡仁暗骂谁给她说的这些:“你这不还没嫁人吗?”顿了一顿,又玩笑似的问:“怎么,想嫁人啦?你看上谁了,师父去给你说媒去?”

阿兰一下闷声。

匡仁又逗她:“小丫头说话,别害羞,你想嫁谁啊?”

阿兰猝然起身,一下转过身来:“嫁你!”

她两只莹黑的眼睛定定看着他,直看得他一阵透心凉,半晌,噗嗤一笑。

“你行啊,闹起师父来了。”

“我没闹!我就要嫁你!”她重声强调,生怕鼓起勇气的告白被当成玩笑。

“好好好,你要嫁我,可是你师父我一穷二白的,身上值钱的就一把破铲——还是祖传的,懂吧?我祖上三代都是盗墓的,连算命的都说我祖上缺德,这辈子活该断子绝孙,活该打一辈子光棍,你图我啥啊?”

“我什么也不图,我就是想嫁你。”她既能说出口,便不会再羞涩掩饰。

“那你这就是小孩子脾气了,你啥也不图怎么就能嫁我呢?你啥也不图的话你路上随便找个人嫁了不一样吗?”

“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你顾姐姐和西王那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你和我是什么啊?王八绿豆?”

“你说我是王八?!”

“不不不,你是绿豆,发了芽也是根豆芽菜。”就那么一丁点大。

“你还是嫌我小!”阿兰真气不过。

“对!就是!没错!你也知道师父平常眼勾勾望着的都是什么样的女人的,那胸大腰细屁股圆——”他用两手顺了个曲线:“你要真想嫁人啊,照着那模样长就行了,长成了再来跟我说。”

阿兰转着脑筋又不忿气:“可你平常不也盯着顾姐姐吗?她又没比我大多少!”

匡仁真没辙:“你拿你顾姐姐说什么啊?她那是有主的人,我就跟她乱没正经一下,心里可尊重她了你看不出来?”

阿兰气急又喊:“那李郁花呢?李郁花又怎么说?!”

李郁花?跟李郁花什么关系?匡仁正不解,阿兰一提这茬就气急败坏,没等回答就扑了过去,抓起他的手就是一口!

“哎哎……会疼!你这丫头到底是怎么了?!”

阿兰啃猪蹄似的抓着他的手瞪他:“你骗人!你说不会对小丫头下手——你却骗我!”

匡仁口里急急分辩:“胡扯什么,谁骗人呢?!我对谁下手了这是?”

阿兰见他不承认,低头又是狠狠咬了一口,这回下了狠劲,贝齿咬合,听得一声惨叫才抬目瞪他:“昨天夜里你对李郁花做了什么,你自己知道!”

昨天夜里——

匡仁陡一愣:“你看到了?”

阿兰胸口起伏着,想要大骂出声,眼眶一红,竟就不争气地哭了。

眼泪一颗颗滚过白净的小脸。

“不要脸!大色狼!你趁她昏迷脱她衣服——”阿兰边骂边发泄怨气似地伸手捶他。

匡仁慌忙捂住她的嘴:“嘘嘘!别这么大声嚷嚷!”感觉她的眼泪淌过手指,他心一抽,忙压低声音解释:“我以为把你支开了,没想到……哎,你得相信师父我啊,师父可是正人君子……啊——”

“呸!不要脸!”

“嘶……呼……”

匡仁疼得直朝掌心发红的牙印吹气,“死丫头,你还真是属猫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哪经得住她这么咬!

“下流!色胚!”

匡仁不痛不痒道:“我说啊,从你第一天认识我,我就是这德性的,你不会心里指望着我好,现在才看清事实吧?”

阿兰眼眶一热,揪着衣摆,眼看又要哭了。

匡仁想把她搂过来哄,手一抬又顿住,闷了气似的懒得再解释,点着食指说:“阿兰我告诉你啊,你师父我自打生下来就是个糙汉子!野流!色胚!下三滥!你要是嫌弃啊——”他甩手起身,语气一重:“就别再跟着我——”

阿兰见他要走,急得一下扑住他的腿大喊:“我不要!”

匡仁顿步,戏谑地盯住她:“不要什么啊?不要师父了?”

阿兰眼泪直冒,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匡仁心软似的,蹲下身瞧着她,看她低着头哭得脸蛋红红皱皱的,粉粉的鼻尖滴着晶莹的泪珠,真像小孩子,啧啧一叹,用袖子给她擦眼泪。

阿兰趁机抓住他的手肘,拼命止住眼泪,抬目看他:“师父你别丢下我。”

这哭腔委屈,哪个能不心软:“那你别闹师父。”

阿兰连连摇头:“我不闹,不闹,我想跟着你。”

匡仁叹了口气:“跟着我有什么好的,我就带你玩玩,教不了你正经活,更何况我也没打算长久留在这里。”

阿兰紧声道:“我不在乎,我给你打下手,你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

“你跟我走,那你爹怎么办?”

“初一回来了,我爹有初一陪,没有关系,反正他平时也不喜欢看到我。”

“你这……”

他一下还真想不出要怎么拒绝,只觉她满脸恳求,粉色的脸庞在日光里融融的,犹沾着泪珠的眼睫发亮,他心笙一动,止不住有些动摇,许是她发现了他的动摇,眼神渐生出期待来。

日影里四目相对,时光仿佛后退——

他忽然间想起少年时萧森芦获中荡桨的迷藏,渔声欸乃,溟雾濛烟中少女语笑嫣然,伸手向水中捕捉月亮,捧起一湾倒影与他看,而指缝间滴滴答答月光一再泄落溜走,嫣然的笑脸最终在火光中化为灰烬。

他心里猛然一痛,沉沉拨开了阿兰的手,眼中写满拒绝——

拒绝她一腔深情。

阿兰的眼神失落下来,双手缓缓从他手肘松开,垂落在膝盖上。

她低下头,像被丢弃了似的,只是不哭不闹,再不出声,缩着身体好似把自己藏起来了般。

她亦不想死缠烂打,让他为难。

却不知道这样体贴更让他清楚明白自己对她的伤害。

匡仁走又走不开,满心挣扎难熬,只怕自己再看下去真的会动摇,狠下心来一转身,猛又顿住。

视线里十步之外,站着不知何时出现的李郁花,天地广阔,浮云万里,衬得她身形瘦削无比,一霎错觉,仿佛随时会化蝶而消。

日影里她的长发被风吹动,如空气般轻盈,流动水的光泽。

她像是受了过多的惊吓般没有表情,只剩眼神很不安定,有些濒临疯狂的浑噩。

她的眼珠极黑,极黑,那视线好似针对般只盯着阿兰,令他感到有些不安。

他不知道李郁花自己也是如临大敌,神经紧张,感到很不安稳。

她刚从昏迷中醒来,浑身疲乏,她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又看到雨化田,他还是少年时的模样,独自一人,出现在广阔无垠的沙漠里,血红残阳在他身后无止境地落下去。十步之遥,风沙掀起形成薄软的面纱遮住了视线,他那令人胆寒的鹰隼般的目光却毫不犹豫地穿透过来——攫住了她。

他是来找她的。

那一瞬间感到灵魂都在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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