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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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过得尽兴,可以看到熟悉的人表演,辗转在几个舞台之间,享受live和现场翻天覆地的氛围。他们又接受了小夏的投喂,拿来冰镇汽水和点心。或许因为冬季曾经在混乱中失散,这次,无论去哪儿,他都要跟她一起。在年轻男孩身边,在席卷而来的热浪里,符黎觉得自己的年龄逐渐倒退了。可即使回到十八岁,她也是个放不开自我的乖乖女,很难学会踩着摇滚的节奏上下甩头。

“好累。”她高举双手舒展身体。喷雾和冰袋能带来一时冰凉,却解不了暑热带来的疲惫。

“嗯……”

小叶呆滞地应了一声,像玩耍一通的小动物在太阳底下蔫头耷脑。他没有刚入场时那般兴致高涨了,偶尔盯着草地放空,似乎竭力想要掩藏什么。

傍晚,夕阳落下来,染红半边天际。所有事物都在燃烧,云,飞鸟,人潮,还有他的胸口。叶予扬以为自己毫不在意,反正那只是“失误”,是他一不留神选错了分享照片的对象。但随着时间流逝,愧疚慢慢发酵,飘散出紫色浓雾,让花园中的植物生出凋萎迹象。他发觉,无论她会不会责怪,他都犯了一个不那么正当的错。一旦拥有秘密,青涩单纯的心就变得七上八下,越来越不安分。

符黎看得出小叶把失落写在了脸上,也看出他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他。她以为他也累了,或者因为盛夏中的今日即将落幕。过一会儿,他接了电话,然后放下手机问她:

“小翊问晚上能不能搭姐姐的顺风车回去。”

“可以啊,我送你们到家门口。”

“还有他哥。”

“没问题。”

他希望姐姐有一点婉拒的意思,可他的朋友想坐她的车,又不能自私地抛下他们。天黑了才好说话,这样一来,如果想坦白错误,就要赶在音乐节正式结束之前。

“对了,”他提起别的话题,“我爸还是坚持要请客吃饭。”

“不用啦,能拿到工资我就很高兴了。而且……”

“而且什么?”

“你父亲出手阔绰,我拿到的时薪其实远远超出预期……”

“那是因为姐姐教得好。”

她确实花了太多心思准备他的课。高中毕业四五年,早就忘光了大部分应试教育的知识点,接下那份工作之时,她几乎从头开始又自学了一遍。

“你都好久没来我家了,”小叶继续说道,“小妹也想你了。”

“真的吗?”符黎笑了笑,像是明知故问,而他的回答却没有任何虚伪和敷衍。

“真的。”

小女孩会喜欢年长的漂亮姐姐是天经地义的事,他没说出口,但忽然因为这句话心虚起来。

“但是我马上就要出门旅行一段时间……”

“我知道,颜姐说过了。”

适时,舞台附近响起一阵欢呼。他们不约而同望向了屏幕,等备受瞩目的歌手唱一首脍炙人口的情歌。在优美的旋律里,叶予扬想起朋友讲述的故事。用流行词汇形容,小翊是个“时常emo的人”,有一次,他说他遇到过可靠温柔的姐姐,不知从哪一刻起,她们消失了,无影无踪。那怎么可能呢?他问道,可能大家还好好的,只是不再和你联络。但对方否认了这一点:“不,就是消失,我看见她们的背影在闪烁。”他曾经无法理解这种诡异的情景,直到现在,偶尔,不安的时刻,她也变得隐约而模糊。闪烁是断线的预兆,或许某一天,她的世界会彻底与自己失去连接,没有方向和任何踪迹。

“姐姐。”

夏日,白昼拉长,歌曲结束了,还没等到晚上。

“对不起,我……”

她抬起头,倾听他突如其来的忏悔。

“你看看手机,我把照片发错了……”

小叶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显得惹人怜爱。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耍小心思——第一次是拿了两个月前收到的情书,假装昨天才收到——只持续了不到五个小时。

符黎翻开聊天软件,二十分钟前,卫澜发来一个问号,紧挨着她和小叶的合照相片。她浅浅蹙了一下眉,然后在暗中笑了出来,也许因为那个人反常的应对方式,也许因为男孩不小心的失误。他应该回复一些高明的话语,去引诱,去熟练地周旋,却选择使用一个猝然的、直白的符号。那么他呢,他一定早就发觉自己“不小心”弄错了发送对象,却一直藏着不想说,把忧心忡忡暴露在外面。

“因为这个,所以你下午不开心吗?”

起初想知道谁在她心中更重要,后来反而因为惭愧而忧虑,弄巧成拙。他默认了,小声地,又添了一句“真的对不起”。

落日为男孩披了一层朦胧印记,她第一次感觉他的嘴唇很好亲吻,是润泽的粉色,有微小的向上拱起的幅度。

“没关系啊,发错了而已。”她不会对卫澜解释什么的。如果想猜测的话就让他猜吧,反正他又不会受伤,没准反而还会感到有趣。

“那姐姐会原谅我吗?”

他盯着脚边茂密的草地。符黎脑海中闪过许许多多犬类动物的模样,身形高大,精力充沛,但人们仍然叫它们“小狗”。

“我都没有怪你,又怎么说原谅呢。”

红发在夕阳下显出顺滑的光泽,尽管外表多了几分自在张扬,她的内在还是一样柔和。小叶抿了抿唇,终于悄悄望向她。

“你知道我们的城市在冬天的时候,从天空被烧红到完全天黑,需要多长时间吗?”

他愣了一下,没想到姐姐会如此提问。似乎毫不相关,又与这一刻息息相关。

“十五分钟,”她的眼里映着落日余晖,“只要十五分钟。”

“那,夏天呢?”他问。

人潮涌动,汇聚在主舞台,为了今日最后的登场。周围,空气却开始流动,是难得凉爽的夏日晚风。叶予扬得到了谅解,也得到十八年来最浪漫的一句话。

——“我们,等等看吧。”

当晚,音乐持续到九点才落下帷幕,而真正散场走出公园时已经临近九点半。夏夜捎来一丝凉意,他把多带的那件薄衬衣给了她。符黎穿上宽大的衣服遮住肩背和手臂,又想起上次一切结束后的茫然经历。不过今夜不一样了,因为音乐节换了主办方,也许会提供足够的大巴车供观众回家,而且,她现在有车,无论怎样都能找到去处。

他们并肩,沿着长长的公路前往停车场。路上,小叶说有个艺术生学妹也想请她做高叁的家庭教师,问她以后有没有意向。符黎认真考虑了几分钟,暂且拒绝了这份工作邀请。“我最近好像拿不出热情去讲课了,”她说,“恐怕没办法用最好的状态去帮助她。”

“好吧,我会和她说的。但是我可以好奇一下原因吗?”

小叶是个好男孩。她喜欢好男孩,所以如果他想了解,事到如今,她也会敞开心扉——前提是她自己真的知道答案。

符黎沉吟一会儿,苦笑道:“可能因为又长了一岁吧。”

蝉鸣清晰。路灯下有趋光的飞虫,她尽量不去看。停车场处,夏子翊远远朝他们挥手,他旁边的同行者则站在那里,像一束望不清的光影。假如没记错的话,是他将之前的告白信塞进了她的包里。符黎想问一问这件事,却发现那句疑问阻塞在喉咙里,一时说不出口。算了,比起信的内容本身,那些似乎都不重要。

“上车吧,送你们回家。”她拉开车门,“不过我不能走高速哦。”

“这里有司机能坐副驾驶。”小夏贴心地说道,示意他的朋友或家人负责陪同。

“好啊。”

她又因要上高速感到兴奋。小叶似乎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但他只是爽朗地笑着。

符黎挽起衬衣的袖子,系好安全带,双手握上方向盘。轿车流利地离开了车位,行驶于短暂的盘山公路。

“黎姐好像很喜欢开车。”后排,夏子翊的声音传来。为了礼貌,也为了区别像“姐姐”这么亲密的称呼,他有时喊她“黎姐”,有时干脆直接喊“姐”。

她觉得类似的话在不久之前才听到过,于是采取了相同的回答:“因为我喜欢掌控的感觉。”

当时,对方听到这句话后没什么特别的表示,但夏子翊却一边喝着碳酸饮料,一边吃惊地浅笑了一下。

符黎也轻轻笑了,也许话中深意,有的人一听就懂。她已经给过小叶几次提示:“很会打结”,“喜欢掌控”,“如果我会伤害你”。尽管它们发生在不同场合,但只要组合起来,就能轻易看清她的偏好与欲望。要是明白了这些,他还心甘情愿做个好男孩吗?她不知道,只是想再等等看,等一个契机让所有情绪蓬勃喷发,就像数着日落的分秒,等待夜的降临——无论十五分钟还是半小时,就在不远处,它总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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