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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楼暗香(三)

那边冯姨妈早已经叫了伶俐的丫头去请老太太和二少爷来,霍展鲲刚刚回来一天便已经听说了这段时间钟雪落是如何折腾这霍公馆的,这时扶着老太太踏进小花园来,脸上已经结了一层冷霜,冯姨妈斜眼看到他们来了,声音越加痛心疾首起来:

“大少奶奶啊,你摸着良心说,我们老夫人待你不薄,展谦他待你不薄啊!你三天两头地折腾我们不打紧,可是你明明知道展谦行事不便,你还常常对他这样蛮横霸道,你也真是……真是太过分了些!”

冯茉儿连忙去扶住老太太,也是气愤极了的样子:

“姨妈你快来看,这大表嫂现在是越来越厉害了,大表哥的燕窝刚刚端在手上,她冲下来夺了碗就砸一地,她不是口口声声说他没欺负大表哥吗,现在当着我们的面都敢这样放肆,不知背地里把大表哥作践成了什么样子!”

看着这一对母女活灵活现卖力表演,雪落怒极反笑:

“茉儿表妹,你和姨妈这一唱一搭,都可以去台子上唱大戏了!比起两位这变脸功夫来,雪落可是甘拜下风呢!”

冯茉儿暗暗向母亲使一个眼色,故意拨高了声音:

“大表嫂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想推脱干净,要我和妈妈来替你背黑锅么?让大表哥自己说,是谁突然冲出来抢了他的碗砸在地上,事实摆在眼前,我不信他这样还能偏袒着你!”

霍老太太看到那撒了一地的燕窝已经是怒火三丈了,却因为许多次质问雪落都被霍展谦给包庇过去,这时忍着怒气先去问他:

“展谦,碗是钟雪落砸了的吗?”

雪落以往故意气老太太她们时耍了小聪明,从来只在佣人面前欺负霍展谦,让那些人到老太太那里去告状,而她却在她们面前装乖,教她们逮不住实际把柄,如此一来霍展谦要维护她其他人也无法辩驳,可是这一次她确实当着冯姨妈母女的面砸了碗,霍展谦一时不知该如何替她开脱,而旁边也有好几个佣人证实听到了大少奶奶极大声地叫了一句:霍展谦,把碗给我扔了,不许喝!

老太太听到那话更是气得簌簌发抖,咬牙道:

“钟雪落,钟雪落,你是越来越猖狂了,你难道真想害我霍家不得安宁吗?”

雪落冷笑着还嘴:

“有人装模作样,有人糊里糊涂,不用我钟雪落来害霍家自然也不得安宁!我是砸了他的碗又怎么样,我只是让你的宝贝儿子不要吃别人剩下的残汤剩水!”

霍展谦将小斗鸡似的她拉住,只皱着眉冲她摇头,她气得捶他一拳:

“傻子,冯茉儿她们母女俩欺负你呢,喝剩下的东西才拿给你——”

冯姨妈她们立刻不依不饶地叫起冤屈来,两个人捶胸顿足的,仿佛真是冤得七月飞霜八月飘雪!

雪落还要和她们辩驳,霍展谦却拉住了她,迅速在她手心写下三个字:

“别闹了。”

她蓦地侧头盯紧了他,他眼中那黑水晶般的亮不见了,又浮出飘渺的云气来,是隐隐的痛心和乞求——因她又伤害了他的好亲人而痛心,乞求她不要再惹是生非任性胡闹了——他是认准了又是她在生事?

只觉得一口闷气憋在了胸口,她狠狠去揪他耳朵:

“傻子傻子,你还以为你的亲戚对你多好,你不知道她们背后都在笑话你欺负你吗?”

两人捻耳朵的动作本是私下里早就习惯了的,可看在霍老太太眼中却又成了大罪一桩,她神色刚刚一变,冯茉儿察言观色先行一步,立刻代她去拧雪落手臂:

“你冤枉了我们母女俩不算,还要对大表哥动粗吗,快放手,你放手!”

雪落将她往外一推,她这时也娇弱起来,顺着那力道便扑在了地上,眼泪眨巴眨巴已经落了下来,而冯姨妈也自然叫得更响亮了!

“钟雪落!!”老太太怒喝一声,实已是气到了极点,她也气,仰着脖子不认输的样子:

“我怎样?”

那句挑衅的话说出口便觉腕上突地一痛,是霍展谦猛然攥紧了他,那力气仿佛要勒进她手中去,他脸上铺着一层从未见过的青,唇也绷成了一条直线,鸦翅般的眉第一次压了下来,那样的神色……那样的神色……

胸膛里的那口气似乎堵到了喉咙口,而那一刻她居然还能笑起来,也不碰他了,任他的手勒住她的腕:

“是啊,我就是欺负你又怎么样,就是想惹事又怎么样,就是想和你们霍家过不去又怎样,我早说过了,你们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你们好过!”她从来都是这样做的啊,欺负他,惹事,和他们霍家过不去,只是今天做了一件蠢事被逮住而已,原来他们真没冤枉她!

明明在笑着,可是眼中却生出了一层水银滚来滚去,实在是讨厌极了!

她已经看不清面前这些人了,这时才听到一直站在旁边没吭声的二少爷发话:

“姨妈,茉儿,陪妈回房间去,习妈,找人打扫花园,送大少爷回房间,然后带大少奶奶到我办公室来!”

重楼暗香(四)

霍公馆的办公室只是霍展鲲休假时偶尔处理事情的地方,所以也没像军部大楼把守得那样严,门口只有两个人站岗,还没有钟师长办公室门口站的人多,可是走进去,冷硬严谨的色调扑面而来,墙上高挂的“励精图治”、三千里锦绣江山图、黑色烤漆桌面上的电话、银制的墨盒、衣架子上挂下来的军装、棕色的皮枪套,每一样看在眼里都是凛冽迫人的,这整个房间都是凛冽迫人的!

雪落屏住气站在门口,他仿佛没见到她进来一般自顾自地批阅着什么东西,后来又讲电话,似乎那头的人办错了事,讲着讲着他又对着电话骂,最后终于将那电话一甩,眼睛瞪向了她,脸上犹带怒意:

“过来!”

是那命令人命令惯了的口气,但怎么说她也算是他嫂子呀!她心中恨恨的,可是到底不敢和他倔,一步一步挪了过去。

他从铁盒里抽了雪茄出来,掸了一掸,打火点上了,他靠在椅背上吞吐一口烟气,手上的打火机“啪”地甩在桌子上!

她心里一抖,鼓着勇气去看他烟雾后面的眼睛,他也睨着她,雾霭沉沉里板脸不语!

她把心一横,豁出去了:

“你找我干什么快说,不管你是什么大帅还是督军我都是你嫂子,叔嫂单独相处于理不和,你——”

“嫂子?”他冷笑一声,眉挑起来打断她,“钟雪落,你不要在我面前摆这个架子!我说过,你懂规矩知本分,好好伺候我哥,我人前会敬你三分,可是如果你不识抬举,霍家大少奶奶的头衔保不了你!这才几个月,你居然给我忘得一干二净!霍公馆是什么地方,也轮得到你来放肆吗?”

“我怎么放肆了,我知道冯姨妈她们会说我很多坏话,可是她们有证据吗,你去问问你哥哥我欺负过他吗?今天的事傻子也看得出来是冯姨妈和冯茉儿在作弄展谦,难道你都不知道她们是阳奉阴违的人吗?”她一半谎话一半真话,可是看他那嘴角斜起的模样定也是全盘不信的!

“原来霍展鲲也是个糊涂的——”她咬牙低语,他脸色一变,突然立起,隔着桌子一把扯住她的衣领,笑得切齿寒冷:

“我糊涂,你的意思是你被冤枉啰?谁冤枉你,我妈?冯茉儿?还是我大哥?钟雪落,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小把戏,别说今天没冤枉你,就是冤枉了你你也得给我受着!我和老太太不一样,不会拿你没有办法,既然你处处生事,嫌这霍公馆里住得太舒服了,那现在马上给我滚,滚到长宁去,等到我大哥娶二姨太太你再回来喝喜酒!”

他真的是雷厉风行,什么也不多说便要赶了她去!她上午还是霍公馆里养尊处优的大少奶奶,下午立刻被扫地出门,直接送到了去长宁的火车上,坐小汽车出霍公馆的时候她看到冯茉儿母女俩立在大门口笑得花枝乱颤,她在她们身后搜寻了很久,没有看到那个温润如浅色夜空般的影子,她牙咬起来,一回转头,终究没能忍住,那眼泪扑簌簌便滚了下来!

她曾经想了无数遍要逃出这大铁门去,可是真正出来的这一刻却掉下泪来!和所有人对着干的时候,被他们冤枉的时候,甚至对着霍展鲲的时候,她倔、她气、她怕,但是都不会鼻酸落泪,只有那猪头是非不分误会她,沉下脸瞪她,让她别闹,她被人欺负了,送走了也不来见她一面,只有这时候……

他还在恼着她吧,等他不恼了她也不回来了,等他娶什么二姨太太了,她更是死也不来了!那个傻瓜,又听不到又说不出的,哪个二姨太太会喜欢他?让那些姨太太欺负他去吧,天天让他喝残汤剩水,天天打着骂着,将来红杏出墙给他带绿帽子,反正她是不用再对着他这残废了,不用天天掰着手指盼望钟师长来她便已经逃出那狼窝了,真是高兴也来不及呢,真是高兴……

她努力咧嘴去笑,于是那眼泪都争先恐后地往嘴里钻,又苦又涩的,她又连忙伸手去抹,在抹去一波一波又至的短短间隙里,她无意间瞥到车前面的后视镜,竟然也有一双眼睛透过那镜子一直落在她身上,她猛吃一惊,想要低头的,却又突然磨牙——都这一刻了她还怕他那么多干什么!

她对着那后视镜瞪眼,镜子里那女人是非常丑陋吓人的,头发凌乱,满脸乌花,圆滚滚地瞪着一双眼睛,间或还抽泣一下,如同疯妇一般,看得那凌厉的眼睛也微微眯起来了,她恨恨地想,看吧看吧,连嫂子也敢赶走,吓死你这大逆不道的!

重楼暗香(五)

汽笛鸣响,火车轰隆隆地开动了,火车站青砖白墙的房子,提着行李晃动的人影,木桩般钉在月台上的戎装警卫,一切都落在眼睛后面了,雪落还贴在车窗的玻璃上往后看,终于一个人影也看不到了,窗外是飞速着倒退的稀疏房舍,树木,后来是大片大片的农田,太阳要坠不坠地悬在上面,像个没熟透的蛋黄!

窗户明明是扣严实了的,却不知哪里的冷风丝丝地透进来,凉飕飕的,这豪华的包厢里坐她一个人着实空了些,可是总比对着霍家那群人好,比对着霍展谦那傻子好!

她牙齿磨得霍霍的,手伸出来在玻璃上画,画来画去总是那一句话——霍展谦大猪头,霍展谦大猪头,霍展谦大猪头!骂得狠了才突然想起,那只华特曼金笔她还放在霍府呢——霍展鲲那混蛋根本没让她回去收拾行李!她以后不回来了,那霍展谦会不会又把它送给别人呢——兴许就送给了二姨太太,也握她的手教她写字,她写了骂他的话他也不气,还要笑着刮刮她的鼻子捻捻她的耳朵,眼睛弯得像月亮一般——

窗外那马上要坠下去的蛋黄更像搅稀了似的流溢起来,倒退的景色也都模糊成一片,她胡乱抓了张帕子擦眼睛,只将那帕子又绞又扯的,口中把那还不知道在哪里的二姨太太骂了无数遍,正抽抽得上气不接下气时突然听到了一点响声,是门开了有人走进来,不知是霍展鲲的哪个爪牙,她脸转过去望着窗户,将那抽噎声都屏住了!

那人走到她后面站住不动,好久也不说话,她吐出几个字:

“不吃饭不喝水,你出去!”

很久还是没有动静,她恼了,转过头来骂人:

“说了不吃饭不喝水,你到底——”

话突然梗住了,她呆呆仰着头看那个仿佛是变戏法一般出现的人,他站在离她几步的地方,温润如玉,淡雅出尘,眉却浅浅锁着,眼里装着泪汪汪的她,满是欲说不能的歉意和疼惜——怎么是他?他不气她,不恼她,不狠心不见她了么?手抹一抹眼睛,又使劲揉了几下,这时屏住的抽噎钻了出来,她肩膀抽抽,再抽抽,突然那委屈便泛滥了,嘴巴一撇,哇哇哭出来的同时已经抓了小桌上的花瓶砸过去:

“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气我吗,是我闹,是我惹事,我欺负了你的好亲戚,你不是要你弟弟赶了我吗?”

站着的人接了那花瓶,已经在她身侧坐下,他不辩驳她,只把手帕拿出来去擦她的鼻涕眼泪,她不依不饶地拨开帕子,手却被他握住,他低垂着眼睛,小心翼翼地递一根细竹签到她手上,那签上串着一个面人儿,依稀便是他的模样,正俯身作揖,一副着急道歉的样子,面人儿背后贴着一张小笺,上面正是他俊秀好看的笔迹,端端正正就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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