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部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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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娟发现自己微微张开嘴,好久不咽一口唾沫,呢喃这婊子说的是真的吗?一定不是真的,是当鬼故事编出来吓唬她的。

“安全区都给日本人搜出好几十黄花丫头来了!”红菱幸灾乐祸地欢呼。

书娟想,原来恐怖不止于强暴本身,而在于强暴者面前,女人们无贵无贱,一律平等。对于强暴者,知羞耻者和不知道羞耻者全是一样;那最圣洁的和最肮脏的女性s处,都被一视同仁,同样受刑。

她突然更加仇恨这些窑姐。她们幸灾乐祸的正是强暴抹除了贵贱之分。

书娟从厨房后面铲来一铲煤灰,浮头上还有一些火星。她走到透气孔跟前,掂量着:就算这一铲热灰有一半能挥进孔里,就算有两团火星落在那些靠男人弱点喂养的贱货脸上,也让她书娟痛快痛快,多少也给女同学们解了恨。要不是这些女人进来,洗礼池里的水一定够她们十六个人喝的用的,就因为贱货们偷水洗衣服洗脸洗p股,她书娟和同学们才喝了泡阿顾的水,要是水够喝,阿顾也不会出去打水,中了子弹……阿顾在她们翻墙进来的时候,就把自己作为男人的弱点给她们抓住了,所以才倒戈,把她们放进来。

现在连她眼中的大英雄戴少校都用男人的弱点宠她们,纵容她们。少校放下了矜持,放浪形骸起来。少校宁可忍受左胁枪伤的疼痛,也要进入名妓蠕动的怀抱。

书娟发现玉墨一边搂着少校蠕动,一边不断朝透气孔转过脸,她知道书娟还没走,她向女孩示威:在你的骂声中,我赵玉墨又征服了一具灵r。她还让书娟看看,她也会做红菱、做豆蔻,做一切下九流的女人,破罐子破摔,摔给你看。她把漂亮的翘下巴枕在少校宽阔的肩上,两根胳膊成了菟丝子,环绕在戴少校英武的身板上。少校的伤让她挤得剧痛,却痛得心甘情愿。她突然给少校一个知情的诡笑,少校脸上挂起赖皮和无奈的笑容。她感觉到他欲火中烧,他的赖皮笑容答复她:都是你惹的祸呀。

所有窑姐和军人都知道两人眼光的一答一对是什么意思,全都笑得油爆爆的。只有王浦生不明白,拉住豆蔻的手,问她大家在笑什么。豆蔻在他蒙了绷带的耳朵边说:“只有你童男子问呆话!”她以为她是悄悄话,其实所有人都听见了,笑声又添出一层油荤。

书娟比量着铲子的长度,考量应该怎样提高带火星的煤灰的命中率。

“你在那儿干什么?”

煤灰连同铲子一块落到地上。书娟回过来,看着法比。阿多那多。“你要干什么?”他看着地上的煤灰,还有三两个火星闪动。

书娟不说话,只是脊梁贴着墙直立。被老师罚,也不必站这么直。法比个子高,当然是无法从透气孔里看西洋镜的。

地下仓库里更欢腾了,还有人击掌,舞步节奏快了一倍,就是要气气骂她们“s婊子”的人。

法比向厨房的门走去。书娟明白他要去干涉地下仓库那帮男女,再不干涉,秦淮河的生意真要做到教堂里来了。法比刚一转身,书娟就趴在透气孔上。

现在名妓赵玉墨的舞蹈变了,上流社交场子的姿态和神态全没了,舞得非常地艳。那是叫吉特巴的舞蹈,更适合她浪荡妖冶。她舞到人身边,用肩头或胯骨狎呢地挤撞一下他们。她的胯骨撞到戴少校身上时,少校给她撞得忘了老家,撞出一个老丘八的笑来。她赵玉墨再不用拿捏了,可把长久以来曲起的肠子伸直了,她知道骂她“s婊子”的女孩仍然在做她的观众,她就浪给她看,她的浪是有人买账的,天下男人都买账……

书娟看到地下仓库里的人顿住一下,都往头顶上那个通向厨房的出入口看。书娟知道这是法比在那里叫他们开门。

玉墨只停顿一下就舞下去了。

不知是谁为法比打开了出入口的盖子。法比进到地下仓库时,玉墨对他回眸一笑。

副神父用英文说:“安静!”

没人知道他说什么。红菱说:“神父来啦?请我跳个舞吧!跳跳暖和!”

后来,书娟知道,是小愚带着安娜和苏菲向法比告的状,要法比来干涉窑姐们“劳军”。

法比不像以往那样用纯正的江北话下禁令。他只用带江北口音的英文一再重复:“请停止。”他的脸枯黄衰弱,表情全部去除,似乎对这些窑姐有一点表示,哪怕是憎恶,都抬高了她们。他此刻要表现一种神性的高贵,像神看待蛆虫一样怀有平常心。

果然,一个无声响无表情的法比使人们收敛了,玉墨首先停下来,找出一根被拧得弯弯曲曲的仕女香烟,在蜡烛上点燃,长长吸一口。戴少校走到她身边,借她的烟点着自己的烟。

“请大家自重,这里不是‘藏玉楼’,‘满庭芳’。”法比说。

“哟,神父,你对我们秦淮河的门牌摸得怪清楚的!”呢喃不识对务,还在跟法比贫嘴。

“神父是不是上过我们的门?”玉笙更没眼色,跟着起哄吃豆腐。

女人们笑起来。

法比的目光瞟向赵玉墨,意思是:早就知道你的高雅矜持是冒牌货。现在你本性毕露了,也好,别再想跟我继续冒牌,也别想再用你的妖邪织网,往我头上撒。

“对不起,神父,刚才大家是太冷了,才喝了点酒,跳跳舞,暖和暖和。”戴少校不失尊严地为自己和其他人开释。

“外面情况越来越坏,日本兵刚进城的时候还没那么野蛮,现在越来越杀人不眨眼。”法比说,“他们还到处找女人,见女人就……”他看看玉墨,又横了一眼疯得一头汗的红菱和呢喃。他接下来的话不说,她们也明白。

法比离开地下仓库时,回过头说:“别让人说你们‘商女不知亡国恨’。”

玉墨的大黑眼睛又定在他脸上。

红菱用扬州话接道:“隔江犹唱后t花。”

“红菱不是绣花枕头嘛!”一个窑姐大声调笑:“肚里不止麦麸子,还有诗!”

“我一共就会这两句。”红菱说着,又笑。“人家骂我们的诗,我们要背背,不然挨骂还不晓得。”

呢喃说:“我就不晓得。豆蔻肯定也不晓得。保证你骂她她还给你弹琵琶。”

豆蔻说:“弹你妈!”

法比说:“如果你们亲眼看见现在的南京是什么样,看见南京人口每分每秒在减少,就不会这样不知羞了。”

说完转身登上梯子,戴少校似乎清了清喉咙。

法比走到厨房外,沉默地对书娟打了个手势,让她立刻回到阁楼上去。

第十章

晚上九点多,英格曼神父从他读书的安乐楼上慢慢起身。几天的缺粮已经给了他另一套形体动作,起身放得很慢,让降低了流速的血y有足够时间回流到头颅里,不至于造成昏厥。他也在这几天中精减了一些动作,使每个动作都绝对经济,绝对必须,不必花费的卡路里绝不浪费。

现在他的晚上都在这间不大的阅览室度过。阅览室隔壁,是教堂的图书馆,藏有教堂七位神父搜集的书籍,以及从义卖会上花很少的钱买来的书籍。历届外国使节离任,都会举行捐赠或义卖会,把他们认为不值当装船运出中国的物品和书籍以非常便宜的价钱卖出来,或干脆捐赠,反正卖和捐之间没有太大区别。一百年来,教堂图书馆的书去粗取精,分门别类,藏书很全面也很丰富。

英格曼神父走到壁炉前,扶着壁炉的上框蹲下去,这也是饥饿给他的新动作,六十岁的英格曼在几天前从不用扶壁下蹲。他的膝盖响得如木炭爆裂。他用火钳把最后那根燃烧了一半的木柴夹起,调整一下它的角度,让它最有效地燃烧。天太冷了。

法比的卧室在图书馆另一边。这时法比仍没有回来。不知为什么,他跟法比的交流冲动总是错位,法比来跟他谈话时,他恰恰在享受孤寂,而他从孤寂中出来,渴望跟法比交谈时,法比或是敷衍,或者根本不见踪影。英格曼神父悲哀地总结,世上人大概都像他和法比,离不开又合不拢。a需要b时,正是b情感自足因而最不愿被打扰的时候,而当b需要a的陪伴、慰藉和交流时,他的需求对于a已成了纯粹的负担。不合时宜的陪伴和交流就是恼人的打扰,为了保证不被打扰,就不要接受他人的陪伴。人和人不是因为合得拢在一块,而是因为拆不开,都在被动地无奈地陪伴别人,也忍受别人常常成为打扰的因而是多余的陪伴。

现在他正间接地接受着地下仓库的女人和军人的多余陪伴,这份纯粹成了打扰的陪伴。

埋尸队队员把两个中国伤兵送进教堂的第二天,英格曼神父就去了安全区。安全区每天被日本兵搜查若干次,青壮年男性百姓都被当隐藏的中国军人拉走了。安全区的几个领导东奔西扑地营救,结果是一次次徒劳。被抓住的青壮年若有一点抗拒,当场就被枪毙。于是他把请求安全区接收那几个中国伤病员的话吞咽了。他只是悄悄地把正在给排成长龙的病号看诊的威尔逊医生拉到一边,问他能不能抽一小时到教堂做个手术。什么样的手术?腹部被刺刀扎穿了……英格曼刚说一句,罗宾逊医生紧张地问他,不会是中国战俘吧?英格曼问他怎么知道的。医生告诉他,埋尸队队员里出了败类,把其他队员营救中国战俘的事叛卖给日本人了。日本人一清早就活埋了好几十个埋尸队队员。从此处理战俘尸体都要在日本兵的监视下进行。罗宾逊医生忠告神父,假如教堂真的收留了逃过死劫的中国战俘,一定要马上送他们走。英格曼神父从安全区回来,来到地下仓库。那个临时居处还算有体统,图书馆的一块旧窗帘把空间分为两半,男人占一个小角落,剩下的区域归女人。英格曼神父从来没闻过比那间地下仓库更复杂浑浊的气味;陈年累代的粮食、腌品、奶酪、红酒……它们作为物质的存在已消失,但它们非物质的存在却存留下来,不止存留下来,而是活着;气味们继续发酵,丰富,生长得肥厚浓浑,几十年来这气味的生命繁衍生殖变异,成了个气味王国,任何入侵者都会受到它的凶猛抵抗。英格曼神父从出入口顺着梯子下来时,几乎被气味爆炸炸昏。这个气味王国现在更加丰富,十几个女人和三个男人的体臭,两大桶排泄物,加上香水、香脂、梳头油、铅粉、烟草……英格曼神父很快觉得,不仅是他的鼻子受不了,连他的眼睛都受不了了,气味太强烈了,他灰色的眼球感觉到它的辛辣,汪起眼泪。那个时候他已知道,姓戴的军官伤势也不轻,胁骨被子弹打断了,伤口一直有血渗出。重伤号叫王浦生,才十五岁。见英格曼神父进到地下仓库,小兵躺在那里把右手举到太阳x,行了个军礼。一看就知道男孩既想讨好他,又畏惧他,生怕他无情地撼卫教堂中立,把他们驱逐出去。英格曼神父突然改变了嘴里的话。他来时口中排好的第一个句子是:“非常抱歉,我们不能够把你们留在这里养伤。”这时他对着敬礼的王浦生一笑,嘴唇启开,话变成了:“好些了吗?”他知道这就非常难了。假如预先放在舌头尖上的话都会突然改变,他更没法临时调度其他辞客语言。他想说服伤兵们离开教堂,去乡下或山里躲起来。他们可以趁夜晚溜出教堂,粮食和药品他可以给他们备足。而一见王浦生缠满绷带的面孔,整理编辑得极其严谨的说辞刹那间便自己蜕变,变成以下的话:“本教堂可以再收留诸位几天。不过,作为普通难民在此避难,少校先生必须放弃武器。”

伤员们沉默了,慢慢都把眼睛移向戴涛。

戴涛说:“请允许我留下那个手榴弹。”

英格曼神父素来的威严又出现了:“本堂只接纳手无寸铁的平民。”

戴涛说:“这颗手榴弹不是为了进攻,也不是为了防御。”他看了所有人一眼。

英格曼神父当然明白这颗手榴弹的用途。他们中的两个人做过俘虏,经过了行刑。用那颗手榴弹,结局可以明快甚至可以辉煌。对战败了的军人来说,没有比那种永恒的撤退更体面更尊严了。走运的话,还可以拖个把敌人垫背。

戴少校头一次被神父缴械后,偷偷留下了一颗小型手雷。这颗德国制造的小手雷作为他最后的家当被偷偷藏下来,带进了地下仓库。几个女人偷偷向那时还活着的阿顾检举了这颗手雷,因为她们跟一颗进口高级炸弹住在一个空间睡不着觉。阿顾又把这颗手雷检举给了英格曼。

“假如你藏着炸弹,就不是手无寸铁的难民了。”神父说。

叫李全有的上士说:“少校,就听神父的吧。”

戴涛冷冷地对李全有说:“让东洋鬼子缴了械,还不够?”

英格曼明白他没说出的话更刺耳——现在还要让西洋鬼子缴械?

戴涛对李全有和王浦生说:“现在你们是我的下级,我是你们的长官,你们只有服从我的本分。”

此刻叫赵玉墨的女人从帘子那边走进来,温情地看着每个男人,似乎她是一个大家庭的年轻主妇,希望能调停正闹不和的男人们。

英格曼神父记得自己当时对那女人微微一点头,刹那间忘了她低贱的身份。他感觉由于那个女人的出现,男人们的氛围变了,一股由对立而生的张力消减下去。其实她什么也没说,也没动,带一点女人不讲原则的微笑,惋惜地看着男人们:和和气气的多好,什么值得你们扯破脸?

英格曼还记得自己当时说,如果手榴弹拉响,日本人指控教堂庇护中国军人,教堂收留难民的无辜慈善之举,将会变成谎言。最重要的是,激怒了占领军,他们会夷平教堂,包括它荫庇下的十六个少女。她们是战争中最柔弱的生命,一旦成为牺牲品,将是最不堪设想的牺牲品。

然后,他告诉他们从安全区回来的路上目睹了什么。当时法比开车从小巷绕路回教堂,碰见几十个日本兵围在一个门廊下,正剥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的衣服。他叫法比马上停车。他摇下车窗,探出他穿教袍的上半身,用英文大声叫喊:“停止!看在上帝的分上!……”日本兵就把他们两个眼证给灭除了。他平铺直叙地把事件讲完又说:“本来不想告诉你们这个令人不悦的事情,但我想让你们明白,我们——希望也有你们,所做的一切,都以不危及女学生们的安全为准则,收留你们,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危及了她们,更何况你们还藏有武器。”

戴涛和另外两个军人都沉默了。他当时陪着他们沉默一会儿,让他的话在他们的脑子里渗一渗,才离开了地下。当天下午,戴涛把那颗手雷交给了他。就是那时,他和年轻的中国少校交谈了上海撤退和南京失守的事。奇怪得很,叫戴涛的陌生军人恰是在英格曼最渴望交谈时出现的。那半小时的谈话,双方情绪兴致那么对接,非常罕见。

此刻英格曼裹紧鹅绒起居袍,打算回自己居处睡觉。他端着蜡盏沿着楼梯下到大厅,却听见门铃在响。他立刻回到楼梯上,撩起黑窗帘,打开朝院子的窗户。

法比已经赶到门口,正在和门外的不速之客对话。说是对话,外面的人只用门铃来应答法比的问话:“请问有什么事吗?……这里是美国教堂!……没有粮食、燃料!……”法比每发一句话,门铃的应答就更增添一些恼怒和不耐烦,有时法比短短的句子还没结束,就被打断,几乎就是在用门铃跟法比骂架。

英格曼飞快地下楼,穿过院子,拉上圣经工场的门,又检查了一下撞锁是否锁严实了。他突然意识到,上锁反而不安全,入侵者总是认为值得锁的地方都藏有宝贝,必然会强行进入,这样反而给阁楼上藏身的女孩们增添危险。他掏出挂在皮带上的一串钥匙,哆嗦着手把一把把钥匙试着往匙孔里c。最终把门打开,摸黑进去,对着天花板说:“孩子们听着,无论发生什么,不准出声,不准下来!”

他知道女孩们听见了,转身朝厨房跑过去。

“日本人来了,不准出声,一切由我和法比对付!”

他听见某个女人说了半句话,想打听什么,又马上静下来,不是被捂住嘴,就是被轻声喝住了。

英格曼神父在去大门口的路上想好了自己的姿态,语调。在离大门口五步远的地方站住,深呼吸一下,对仍在徒劳喊话的法比说:“打开门。”

法比回头看一眼英格曼神父,被神父从容淡定的声音和步态镇住。神父似乎等的就是这一刻,要亲自看看,在他的感召力面前,有没有不被征服的心灵,有没有不回归的人性。

因此当大门打开,迎着入侵者的走来的是一个白须白发、仙风道骨的老者,他宽恕一切孩子,各种肤色的、各种品格的,无辜的或罪恶的。日本兵在按门铃集聚起来的怒气,似乎被英格曼神父接受一切的微笑释放了出去。

“我们饿!”带头的日本下等军官用滑稽的英文说道。

“我们也饿。”英格曼说。以怜惜普天下所有的喊饿的生命的那种泛意关怀:“并且干渴。”他补充道。

“我们要进去。”下等日军军官说。

“对不起,这是美国教堂。阁下应该把它当美国国土对待。”英格曼坚决不收起笑容。

“美国大使馆我们都进。”

英格曼听说了,位居安全区最安全地带的美国大使馆常有日本兵强行造访,能偷就偷,能抢就抢,把撤回美国的外交官和美侨的汽车都拉走了。看来远离市中心的这座古老教堂倒比安全区安全。

“我们进去自己找饭!”下等军官大起喉咙。

他后面七八个日本兵似乎听到了冲锋号,一起拥动,挤进了大门。神父知道一旦事情闹到这程度,只能听天由命。

法比对神父说:“打开门就完了!”

神父说:“南京的城墙都没挡住他们。再说我们的墙连女人都翻得进来。”

法比和英格曼神父紧跟日本兵后面,进了教堂主楼。没有灯也没有点蜡烛,凝固在大厅里的寒冷比外面更甚。日本兵在大厅门口迟疑一会儿,下等军官的手电筒光圈照了照布道台上的圣者受难塑像,又照了照高深莫测的顶部,退了回去,似乎怕中了埋伏。

英格曼神父小声对法比说:“一旦他们搜查圣经工场,我们就要设法声东击西,引开他们的注意力。”

法比小声说:“怎么声东击西?”

神父沉吟着。这种关键时刻无非是牺牲次等重要的东西来保住最重要的。

“去叫乔治发动汽车。”

法比领会了神父的意思。日本兵抢到一辆汽车,就可以在上级那里领赏,也可以用它跟汉j换吃的和易带的值钱物,比如金银珠宝。占城四五天,日军里已开始黑市交易。

日本兵刚推开圣经工场的门,就听见教堂院子某个角落传来汽车引擎声响。一听就是上了年头的引擎,连咳带喘,一直发动不起来。他们循着老汽车的哮喘声,跟着手电光,轻而易举地找到了车库,也找到了正躺在车肚皮下“修车”的陈乔治。

日本兵踢了踢陈乔治的脑袋。陈乔治赶紧用英文说:“谁呀?修车呢!”陈乔治的英文比日本军官的还难懂。

英格曼此刻说:“乔治,请出来吧。”

法比刚才已把陈乔治导演过一遍,台词都为他编好了,全是英文台词。现在从老福特肚皮下慢慢爬起的陈乔治把角色台词全忘了,满脸黑油泥都盖不住惊慌。

“你是谁?”日本军官问。

“他是我的伙伴兼杂工。”英格曼走到陈乔治和军官之间。

陈乔治按法比给他编排的戏路子,继续说英文台词——不管那英文多么侉,多么让天下讲英文的人都不敢相认,他还是让日本军官懂了,车坏了,正修理,但一直修不好,日本军官对七八个士兵说了两句话,士兵们都大声“嗨”了一下。日本军官转向英格曼说:“必须借用汽车。”

英格曼神父说:“这不是我的个人财产,是教会财产,本人没有权力借给任何人。”他亲爱的老福特是他抛出的替死鬼,必须牺牲它来保住藏在阁楼上和地下仓库里的生命,尽管他与老福特的关系更亲,更难舍难分。他说了那番话,为了让日本兵相信,这番割舍对他的迫不得已,除此外教堂再没有值得他们垂青的物事了。他加了一句:“所以能否请长官打一张借条,我好跟教会财务部门交待?”

日军官看着这老头,好像说:你难道是在月球上活到现在?连战争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用英文说:“到占领军司令部,拿借条。”

不管英格曼神父和法比怎样继续摆出阻拦和讲理的姿态,日本兵们已将老福特推出了车库。日军官坐在驾驶座上,踩了几脚油门,琢磨一会,就把车踩燃了。日本兵为打到如此之大的猎物欢呼怪叫,都成了一群部落喽哕,追在汽车后面跑出大门。

法比在英格曼神父身边很响地喘一口气。陈乔治两眼直瞪瞪的,仍然不太相信仗真的打进了这个院子,而且就这样与他擦身而过。

英格曼说:“他们拿走了我们最值钱的东西,我们应该会安全一些了。”

第十一章

我姨妈孟书娟和女同学们并不清楚外面究竟在发生什么。她们听到英格曼气喘吁吁的那声叫喊:“……不要出声,不要出来。”果真没一个人出声,也没一个人像前几天那样挤在小窗口观望。遮光的黑帘衔接处有些细缝,露进手电筒的光亮,飞快地晃过来晃过去,如同几个小型探照灯。但她们都一动不动地躺在自己铺位上。

直到院子里响起老福特的引擎声,几个胆大的女学生才爬起来,从黑窗帘缝隙里往院子里看。什么也看不清,但能听得见一大帮男人喊号子。喊的是日本号子。

接下去是欢呼声。日语的欢呼。

日本兵终于进来了,把英格曼神父相伴十年的老福特开跑了——这是她们能判断出的全部事件。

女孩们坐在被窝里,议论日本兵下次再来不晓得会抢什么、会干什么,书娟想到自己端着一铲子火星闪烁烁的煤灰站在地下仓库外面听到的话。

“她们说,日本兵跑进安全区,找的都是黄花女儿。”书娟说。

女同学明白“她们”指谁。

“她们怎么晓得?她们藏在这里。”苏菲说。

“日本兵找到女人就要,老太婆、七八岁的小丫头都要!”书娟说。

“造谣!”徐小愚说。

“问英格曼神父去,看谁造谣!”书娟反驳小愚:“前两天他和法比到安全区去,看到十几个日本兵qg一个小姑娘!”

“就是造谣!”小愚大声说。她不愿意相信的消息这么大吼一声似乎就被否定了。

书娟不说什么了。她知道她和小愚之间完了,这是最后的破裂,南京到处凄惨,活着的死了的人都惨,但目前来说,对于她十三岁的心智,那广漠无垠的惨还很模糊,而失去小愚的友谊,对于她个人,是最实质的惨。小愚好无情啊,漂亮的女子都无情,正如地下仓库里那个漂亮人儿赵玉墨,跟谁多情谁遭殃,多情就是她的无情。

小愚大喊了书娟:“造谣”之后,干脆从书娟身边搬家,挤到刘安娜身边睡去了。书娟躺了一阵,起身穿上衣服。当她打开出入口盖子时,小愚居然还问:“干什么去,孟书娟?”

“不要你管。”书娟说。她这样说了为了给自己挣回面子,让同学们看看,你小愚子不要我做朋友,正好,我跟你做朋友也做够了。你小愚拿父亲来营救的空话收买了多少人心?你父亲鬼影子都没见一个!就算你父亲真有本事营救,谢谢,我不稀罕。

女同学中有两个人说:“书娟,别下去!……”

小愚悲愤地阻止她们:“不准理她!”

那两人还乖乖地听了令,真不来理会书娟了。

看来她孟书娟是被彻底孤立了。她享受着被孤立者的自由。在院子里东逛西逛,逛到了厨房,说不走能找到点吃的。说不定锅炉的煤灰还有火星子,能给自己做个小火盆,烤烤冰块一样的脚。这么多天没用热水洗过脚,脚在被窝里捂一夜都还是冷的。她刚走到厨房拐角,就听到一男一女小声地对话。男的是乔治,书娟马上听出来了。

“……真不行,给了你,神父要把我撵出去的。”

“就煮几个洋山芋,他又不晓得!”女人说。

“神父把我撵出去,我还要做叫花子!”

“撵出去我养你。”

书娟听出来,那是红菱的声音。

“煮五个,行了吧?”

“不行!”

“三个。”

“……哎哟,嘴巴子掐出d来了!”

“掐?我还咬呢!”

书娟听到两个人的声音被两个动物的声音替代,吓得原路退回。臭女人的臭r在这里卖不出钱,换洋山芋吃都行。书娟退了七八步,此刻让的地方正好是地下仓库两个透气孔之间。炉灶那儿书娟听见地下仓库有人哭。她又盘腿坐下,往里面张望。

哭的可不止一个人,呢喃和另外两个女人都在哭。人醉了就会那样哭,一脸傻相,哭声也傻。赵玉墨也醉了,手里把着酒碗,哄劝三个女醉鬼。地下仓库存的这点红酒,就被她们这样糟蹋。

“……刚才日本兵我都看见了!”呢喃说。“好凶啊!搞你还不搞死啊?……”

玉墨哄她:“你怎么会看到日本兵,要看只能看见他们的鞋子!……”

“就是看见了!……”

“好好地,看见了,看见了。”玉墨说。

“我要出去,要走,我不等在这鳖d里等他们来搞我!”呢喃越发一脸傻相。

书娟的眼睛仔细搜索,发现少了一个人:戴少校。也许真像他来的时候说的那样,他本来就不打算在这里待下去。书娟估计此时该有十点了,戴少校能去哪里?

李全有的声音此刻从一个书娟看不见的地方冒出来:“上个p药啊!没用了!”

书娟赶紧换到另一个透气孔,看到豆蔻跪在小兵王浦生身边。王浦生上半身赤l着,胸上搭了一件女人的棉袄,露出的脸跟上次见面不同了,五官被不祥的浮肿抹平,变小了。

“他说什么?”李全有问豆蔻。

豆蔻说:“他说疼。”

“都臭了,还换什么药?!”李全有说。“让他自受疼!”

豆蔻站起身,从李全有手上接过碗,喝了一口,然后又跪到王浦生铺边上,把嘴里的酒灌进小兵嘴里。

“喝了酒就不疼了。”她说。然后她一口一口把碗里的酒都灌进王浦生嘴里。所有人安静了,都在为王浦生忍痛似的。

从书娟的角度,能看见小兵的上半身微弱地挣扎,要么就是躲他喝不惯的洋红酒,要不就是躲豆蔻的嘴唇。小兵虽然奄奄一息,还没忘了害羞。

豆蔻给王浦生上了药,把她的琵琶抱起来。琵琶只剩一根弦,最粗的那根,因而音色低沉浑厚。豆蔻边弹边哼,过一会问王浦生:“好听吗?”

“好听。”王浦生说。

“真好听?”

“嗯。”

“以后天天给你弹。”

“谢谢你……”

豆蔻说:“不要谢我,娶我吧。”

这回没人拿她当傻大姐笑。

“我跟你回家种田。”豆蔻说,小孩过家家似的。

“我家没田。”王浦生笑笑。

“你家有什么呀?”

“……我家什么也没有。”

“……那我就天天给你弹琵琶。我弹琵琶,你拉个g,要饭,给你妈吃。”豆蔻说,心里一片甜美梦境。

“我没妈。”

豆蔻愣一下,双手抱住王浦生,过一会,人们发现她肩膀在动。豆蔻是头一次像大姑娘一样哭。

原先在傻哭的呢喃,此刻陪着豆蔻静静地哭。周围几个女人都静静地哭起来。

豆蔻哭了一会,拿起琵琶一摔:“都是它不好!把人都听哭了!就这一根弦,比弹棉花还难听!”

书娟这时意识到,刚才日本兵的闯入,让这些女人们变了。她们感到无处安全,没有任何地方对占领军是禁地。原先她们知道,这个藏身之地是被战争侥幸疏忽的一个夹缝,虽然谁也不知它会被疏忽多久,但今晚日军的入侵使她们意识到,这疏忽随时会被弥补纠正,漫入全城的三十万日本兵正渗进每条小巷、每个门户、每条夹缝。

书娟离开那个透气孔时,发现自己眼里也有泪。她居然让地下仓库里的女人们惹出泪来了!

可能是垂死的王浦生让书娟难受的。也可能是豆蔻孩子气的“求婚”勾起了书娟的伤心。还有可能是豆蔻在一个低音琵琶弦上弹出的调门。那调门是江南人人都熟悉的《采茶调》。现在江南没了,只剩下一根弦上的《采茶调》。

书娟的五脏都回荡着单弦弹奏的《采茶调》,毫不谐趣俏皮,丧歌一样沉闷。她走进寒气人的教堂大厅,坐在黑暗里。丧歌般的《采茶调》奇特地让她想起曾拥有的江南,江南有自己的家,有常常争吵但吵不散的父母……这一刻她发现她连地下仓库里的女人都能容得下,而对父母,她突然感到刺心的想念和永不再见面的恐惧。

这时,她听见二楼有人说话。她听见法比。阿多那多的嗓音和戴教官的嗓音。两个男人似乎在争执。

很久以后,法比告诉书娟,戴涛和他在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八日夜晚的这场争执是因为少校想要回他的手枪和手榴弹。

戴少校在日本兵劫走福特汽车后就决定离开教堂。他来到法比的卧室门口,轻轻地敲了几下,同时说:“阿多那多副神父,是我,戴涛。”

法比摸着黑一人在喝酒。听见敲门他不想回答。他和英格曼神父相处二十多年,两人都发明出许多方法来避免打扰对方。在这个时辰,火不上房,神父绝不会来敲他的门。

少校还在敲门:“神父,睡了吗?”

“嗯。有事明天再说吧。”

“明天就太迟了。”少校说。

法比只好把酒瓶藏到床头柜和床之间的空当里。法比之所以是扬州法比,因为他常常在暗地里做彻头彻尾的中国农夫。跟了英格曼神父二十多年,还是喝不惯西洋人的红酒白酒白兰地威士忌,夜晚时分,关上房门,他总是回归到村子里的生活中去:呷两口烫热的大曲,佐酒小菜也是中国市井小民的口味:几块兰花豆腐干,半个咸鸭蛋,或一对板鸭翅膀,可惜这时连那么谦卑的佐酒菜都没有,只能对着酒瓶干呷。

戴少校一进门就闻到一股乡村小酒家的气味。他说:“阿多那多神父一人在喝闷酒啊。”

法比支吾一句,把戴少校请到唯一的一把扶手椅上坐下。仗打到这时,人们不需要眼睛也能准确行动。法比把自己的半瓶酒倒了一点在一个茶杯里,递给戴涛,这方面法比也是个中国农夫;多不情愿接待的不速之客,一旦请进门,吃喝都有份。

两人摸黑喝了几口酒。酒能给难以启齿的话打通出口。喝了酒,少校开口了。

“不知神父能不能把英格曼神父收缴的武器退还给我。我今晚就离开教堂。”

“今晚上?到哪里去?”

“还不知道。”

“随便你到哪里去,不带武器比带武器安全。”

戴涛不去跟法比讨论怎样更安全,只是直奔自己的目的:“能请你帮我这个忙吗?”

“英格曼神父这时候已经睡了。”

“我知道,我是想,你一定知道英格曼神父把我的手枪和手榴弹放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再说,知道了我也不能给你。”

“为什么?”戴涛问。

“我怎么能给你呢?武器是英格曼亲自收缴的,还不还给你,也要他来决定。”

“那好,我去找英格曼神父。”戴涛搁下茶杯站起来。

“让老头儿睡个安生觉吧!”黑暗中法比的声音完全是村夫的。

“他会睡得安生吗?你会睡得安生吗?”

“你也晓得他不得安生?从打你们进来他就没得安生日子过了!我们都没得安生日子过了!”

“所以我要走。”少校的声音冰冷。

“你一个人走,不把你那两个部下带走,我们更不得安生!你要他们连累我们?连累我们十几个学生?”

法比的话是厉害的,以扬州方言思考的法比此刻有着西方律师的犀利缜密。

“王浦生拖不了两天了。李全有腿伤那么重,怎么走得了?”少校听上去理亏了。

“走不了你就扔下他们不管?就跟你们对南京的老百姓似的,说甩下就甩下?”法比指手画脚,一个个酒味浓厚的字发s在黑暗空间里。“从来没见过哪个国家的军队像你们这样,敌人还没有到跟前,自己先做了自己国民的敌人,把南京城周围一英里的村子都放上火,烧光,说是说不给敌人留掩体,让你们打起来容易些,结果你们打了吗?你们甩下那些家都给你们烧光的老百姓跑了!”

这三十五年中,法比。阿多那多从来没像此刻一样感觉自己如此纯粹地美国,如此不含糊地和中国人拉开距离。

“现在你跟你们那些大长官一样,扔下伤的残的部下就跑!”

戴涛的手已经握在瓷茶缸上,虎口张大,和四指形成一只坚硬的爪子。没有手雷,就用它消灭一个满口雌黄的西洋鬼子吧。他和法比只隔一米多距离,扑上去,把那微秃的脑门砸开,让他凸鼻凹眼的面孔后面那自认为高中国人一等的脑筋红的白的全流出来。中国一百多年的屈辱,跟这些西洋鬼子密切相关,他们和日本鬼子一样不拿中国人当人。他们在中国没干过什么好事。他听见瓷杯子砸碎颅骨的独特声响,以及一个就要完结的生命发出的独特嗓音,嗓音消除了语言的界限,种族的界限,人畜的界限,这嗓音使他从愤怒到愉悦,再到陶醉,最终达到一种出神入化的境界……

戴涛慢慢放下瓷茶缸,向门口摸去。酒刚刚上头,抓茶缸抓木了的手,正在恢复知觉。

“对不住。”法比在他身后说。

戴涛顺着环廊走着,走过图书馆,阅览室。刚才他用来克制自己杀人的力气,远远花得比杀人的力气更大。他累得再无一丝力气了,连走回那藏身的“鳖d”的力气都没剩下。

戴涛这一夜是在祈祷大厅的长板凳上睡的。他空腹喝的三两酒使他这一觉睡得如同几小时的死亡。受难耶稣在十字架上,垂死的目光从耷拉的石膏眼皮下露出,定在他身上。

戴涛醒来的时候,天色刚有点灰白。他浑身冰冷,觉得跟椅子都冻成一体了。他从大厅走到院子里。好几天来第一次听见鸟啼。不知道鸟懂不懂这是人类的非常时期,活下去的概率或许不如它们。

五分钟后,他发现自己晃悠到后院的墓园来了。整个教堂,他最熟悉这里的地形。当时他逃进教堂,就是在这里着陆的。他捡起一根柏树枝,用它当扫帚把一座水泥筑的洋墓丘扫了扫。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晃悠到墓园来。正如这几天他大部分行为都漫无目的,缺乏意义。跟窑姐们打牌掷骰子他越来越烦。跟女人时时待在一块原来是一件让人烦得发疯的事。而且是那样一群女人,为一点j毛蒜皮的小事也能吵半天。豆蔻死后,女人们都发了神经质,悲也好乐也好,都是歇斯底里的。开始他还劝她们几句,后来他觉得劝也无趣,心真是灰到极点。前途后路两茫茫,身为军人和一帮脂粉女子厮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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