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部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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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女子厮混,倒不如几天前战死爽快。他的悲哀只有一个女人收入眼底,就是赵玉墨。

他想也许到墓园来自己是有目的的:来找被英格曼神父缴走的武器。他寻找武器做什么?去找日本人报仇?做个独行侠,杀一个是一个,假如捉到个当官的,让他带封信回去,信上写:“你们欺骗了十多万中国军人,枪毙、活埋了他们,从今后你们背后最好长一双眼……”

太孩子气了。

但他必须找到武器。

这时他听到身后有人说话:“早上好。”

戴涛回过头,看见英格曼神父站在一棵柏树下,像一尊守陵园的石人。神父微微一笑,走过来。

“这里挖不出你要找的东西。”神父说。

戴涛扔下手里的柏树枝:“我没在这里挖什么。”

“我看你是没在挖什么,”神父又一笑,逗逗少校的样子。“你该知道,我们活着的人不应该占这些尊贵死者的便宜,把打搅他们安息的东西藏在他们身边。”

真有意思:英格曼的中文应该说是接近完美的,但怎么听都还是外国话。是异族思维系统让他用中国文字进行的异国情调的表达。

戴涛站起身,左肋的伤痛给了他一个面部痉挛。英格曼神父担忧地看着他。

“是伤口痛吗?”神父问道。

“还好。”戴涛说。

英格曼神父看了一眼墓园,以庄园主打量自己庄园的自负眼光。然后他把躺在墓里的七位神父向戴涛介绍了一遍,用那种招待会上的略带恭维的口吻。戴涛迫于自己将要提出的请求,装出兴趣和耐心,听他扯下去。

“你是不是觉得这些西方人很傻,跑了大半个地球,最后到这里来葬身?”英格曼神父问。

戴涛哪有闲心闲工夫去琢磨那些。

“你上次跟我谈到,你们的总顾问是德国人法肯豪森将军?我对他是有印象的。”他对着自己心里的某个突发奇想短促地笑了一声。“音乐是灵性的产物,哲学和科学又建筑在理性基础上,德国倒是盛产这三种人:音乐家、哲学家和科学家。他们也可以把经济、军事也理性化到哲学的地步。所以我认为法肯豪森将军并不是个好军事家,而是个好的军事哲学家。也许我很武断……”

“神父。”戴涛说。

英格曼神父以为他要发言,但他马上发现少校刚才根本就没听他那番总结性漫谈;他等于一直在独白。他沉默下来,等待着,尽管他大致知道他要谈什么。

“我要离开这里了。”少校说。

“去哪里。”

“请你把我的武器还给我。”

“你走不远的。到处都是日本兵。南京城现在是三十万日本兵的军营。假如你带着武器的话,就更难走远了。”

“我没法在这里再待下去。”戴涛想说的没有说出来:他觉得在地下车库里,还没死就开始发霉腐烂了。首先是精神腐烂了。

“你的家乡在哪里?”英格曼问道。

戴涛奇怪地看他一眼。“河北。”他回答。他父亲是从战火里打出来的老粗军人,身上十几块伤疤,连字都不识多少,想升官只有一条路:敢死。他的长兄和他都是军校毕业生,两个妹妹也嫁给了军人。他的一家是有精忠报国血统的。但他只愿意用最简短的话来回答神父。

英格曼神父似乎看到了英气人的少校的血统。因为他接下去说:“我看出你和其他军人不一样。很多中国军人让我看不起,从军是为了升官发财霸占女人。”

“您能把我的武器还给我吗?”

“我们一会儿谈它,好吗?”神父说,“你成家了吗?”

“嗯。”这个回答更简短。

“有孩子?”

“有一个儿子。”说到儿子,他心里痛了一下。儿子五岁,成长的路多漫长啊,有没有他这个父亲会陪伴他呢?

“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才十岁。”英格曼神父说。

老神父的声音里一下子充满那么多感情,引起了戴少校的注意。

英格曼神父突然看见戴涛一边嘴角发白。一定是长了口疮。中国人把它归结为心火太重。美国人归结为缺乏维生素引起的免疫力下降从而被病毒感染。看来中、美两国的诊断此刻都适用于这位少校。那个长口疮的嘴角和另一个嘴角不在一根水平线上,因此他的嘴轻微有点歪斜,否则这张微黑的、棱角分明的脸庞应该更加英武。有这样脸庞的男子应该文可著兵书,武可领兵作战,但英格曼不能想象人类进入永久和平后,这张脸上会是什么角色的面谱。

“我父亲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去世了。”

“您就是在您父亲去世以后皈依天主教的吗?”

“我父母都是天主教徒。”英格曼说。

看到此刻的英格曼,任何人都会诧异,人到了他这岁数,还会那样思念父母。

“我是二十岁开始学习神学的。那时候我得了严重的精神抑郁症。”

“为什么?”

“谁知道?反正就那么发生了。”

英格曼其实没说实话。那场抑郁症的诱因是一次失败的恋爱。他从少年到青年时代的珍重的一份爱情,他原本相信是由双方暗暗分享的,最终却发现那不过是他一人的单恋。

“我在病人膏肓的时候,碰到一个流浪老人,得了白喉,差不多奄奄一息。当时我和哥哥一家住在一起。我悄悄把老人扶到农庄上的牲口棚里,用草料把他藏起来。因为我负责替我哥哥照管牲口,所以除了我没人会进去。我给他买了药,每天给他送药送饭。一条垂危的生命就那样缓慢地一点点恢复了。他每一点康复都给我充实感,好像比任何事都更让我感到充实。一个冬天过去,他才康复过来。他一再感谢我救活了他。其实是他救活了我。我通过救他救了我自己。那个冬天,我不治之症的精神抑郁竟然好了。给需要救助的人予救助,竟然就能让自己快乐。”

戴涛听着英格曼神父用美国思维、英文语法讲的往事,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谈起如此个人的话题。难道他的意思是说,因为中国有足够的悲惨生命需要他救助,所以他三十年前来到了中国?或者他像坟墓中的七个神父一样,到这里来是因为这里永远不缺供他们拯救的可怜的中国人,而拯救本身可以使他们感觉良好?或者他是在说,他戴涛也应该学他,通过救助地下仓库里的两个伤残同伴获得良好感觉?

“我想借这件事告诉你,那个流浪老人是上帝派来的。”他看到戴涛眉间出现一丝抵触。但他接下去说:“上帝用他来启示我,要我以拯救他人拯救自己。上帝要我们相互救助,尤其在各自都伤病孱弱的时刻。我希望你相信上帝。在人失去力量和对命运的掌握的时刻——就像此刻,你应该信赖上帝而不是武器。”

这一定是老神父一生中听众最少的一场传教。戴涛看着他想。

“你还会继续寻找武器吗?”

戴涛摇摇头。他当然会继续寻找。加紧寻找。

第十二章

地下仓库里的女人们早上醒来,发现豆蔻不见了。陈乔治说他天将亮时起来烧水,看见豆蔻醉醺醺地在院子里晃悠。见了陈乔治,她支使他去帮她拿三根琵琶弦。她说她的琵琶只剩一根弦,难听死了。陈乔治哄她,等天亮了再去帮她拿。她说哪里等得到天亮?天亮了王浦生就走了,听不见她弹琵琶了。陈乔治又哄她,说他不识路。她说秦淮河都不认识呀?她指路给陈乔治,说琵琶弦就搁在她梳妆台抽屉里。陈乔治告诉她,自己太瞌睡,睡一觉后一定帮她去拿琴弦。豆蔻说:“王浦生等不及了。”然后陈乔治就没注意她去哪里了。

等到下午,豆蔻还没回来。上午法比。阿多那多推了一架独轮车步行去安全区筹粮,下午回来告诉大家,安全区的罗宾逊医生抢救了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但没救活。小姑娘给日本兵轮j后又捅了好几刀。小姑娘到死手上还紧紧抓着几根琴弦。

我根据我姨妈书娟的叙述和资料照片中,想象出豆蔻离开教堂的前前后后。资料照片一共三张:正面的脸、侧面的上半身、另一个侧面。资料照片是安全区领导为了留下日军犯罪证据而拍摄的。豆蔻有着完美的侧影,即使头发蓬乱,面孔浮肿。想来她是哭肿的,也有可能是让日本兵打的。当时她奄奄一息,被日本兵当尸体弃在当街。事发在早上六点多,一大群日本兵自己维持秩序,在一个劫空的杂货铺里排队享用豆蔻。杂货铺里有一个木椅,非常沉重,它便是豆蔻的刑具。日本兵们只穿着遮裆布等着轮到自己。

豆蔻手脚都被绑在椅子扶手上,人给最大限度地撕开。她嘴一刻也不停,不是骂就是啐,日本兵嫌她不给他们清静,便抽她耳光。她静下来不是因为被暴打降服,而是她突然想到了王浦生。她想到昨夜和王浦生私定终身,要弹琵琶讨饭与他和美过活。这一想豆蔻心都粉碎了。

豆蔻还想到她对王浦生许的愿:她要有四根弦就弹《春江花月夜》、《梅花三弄》给他听。她说:“我还会唱苏州评弹呢。”她怕王浦生万一闭眼咽气,自己许的愿都落空。

被绑在古老椅子上的豆蔻还昏昏沉沉想到自己怎样跳出教堂的墙头,在清晨昏暗里辨认东南西北。她从小被关在妓院,实际上是受囚的小奴隶,因此她一上街就会迷途。尤其是遍地狼藉的南京,到处断壁残垣,到处是火焚后的废墟,马车倒在路边,店铺空空荡荡,豆蔻不久就后悔自己的冒失了。她转身往回走,发现回教堂的路也忘了。冬天的早晨迟迟不来,y霾浓重的清晨五点仍像午夜一般黑。豆蔻再走一阵,越走越乱。假如她没有看见一个给剖开肚子的赤身女人,或者她有一线希望躲过后来那一劫。她听见三个日本兵走过来时,便往一条偏街上跑。三个日本兵马上追上来。豆蔻腿脚敏捷,不一会便钻进胡同把追踪者甩了。就在她穿过胡同时,突然被一堆软软的东西绊倒。一摸,竟是一堆露在腹外的五脏。豆蔻的惊叫如同厉鬼。她顿着足,甩着两只冰冷粘湿的手在原地整整叫了半分钟。

豆蔻这一叫就完了。三个已放弃了她的日本兵包围上来。她的叫声吵醒不远处宿营的一个骑兵排,马上也循着花姑娘的惨叫而来。

十五岁的豆蔻被绑在椅子上,只有一个念头:快死吧,快死吧,死了变最恶的鬼,回来掐死咬死这一个个拿她做便盂的野兽、畜生。这些个说畜话胸口长兽毛的东西就这样跑到她的国家来恣意糟践。她只盼着马上死去,化成一缕青烟,青烟扭转变形,渐渐幻化出青面獠牙,带十根滴血的指甲,刀枪不入,行动如风。把自己想成青面獠牙刀枪不入的豆蔻又啐又骂,挨了耳光之后,她喷出的不再是唾y、浓痰,而是血。她看见对面的人形畜生被一朵朵血花击中,淹没……最大的一朵血花从她上腹部喷出,然后她的肩膀,接下去是她的下腹。人形畜生不喜欢一个又吵又闹又吐血水的泄欲玩偶,用刺刀让她睡觉了。

在一九九四年,我姨妈书娟找到了豆蔻的另一张照片。这张不堪入目的照片,是从投降的日本兵笔记本里发现的。照片中的女子被捆绑在一把老式木椅上,两腿被撕开,腿间s处正对镜头。女子的面孔模糊,大概是她猛烈挣扎而使镜头无法聚焦,但我姨妈认为那就是豆蔻。日本兵们对这如花少女不止是施暴和凌迟,还把她钉在永恒的耻辱柱上。

我在看到这张照片时想,这是多么y暗下流的人干的事。他们进犯和辱没另一个民族的女性,其实jy的是那个民族的尊严。他们把这样的照片作为战利品,是为了深深刺伤那个被羞辱的民族的心灵。我自此之后常在想,这样深的心灵伤害,需要几个世纪来疗养?需要多少代人的刻骨铭心的记忆而最终达到淡忘?

正在发高烧的王浦生看见了三根琵琶弦,眼睛四顾寻找:“豆蔻呢?”

玉墨将三根弦装在琵琶上,为弥留的小兵弹了豆蔻许愿的《春江花月夜》。

小兵明白了,泪水从烧红的眼睛里流出来。

书娟和女同学们是从英格曼神父口中得知了豆蔻的可怕遭遇。英格曼神父是这样开头的:“让我们祈祷,孩子们,为牺牲者祈祷,也为残暴者能尽早回归人性而祈祷。”

神父是和法比一块登上阁楼来的。两具西方身躯在这个空间难受地屈着背,本来就是祈祷姿势。女孩们相互使眼色,想发现神父们怎么了,脸都绷成了石膏塑像。

接下来,法比。阿多那多用两三句话把豆蔻的遭遇讲述一遍。英格曼神父却不满意,对他说:“应该让孩子们知道整个事件。”他用了五分钟,把事件又讲一遍。

“孩子们,你们将来都是证人。”英格曼看一眼全体女学生。“万一这个不在了,那个还能作证。总得有人作证才行。”

女孩们听完后,也一个个成了石膏塑像。只有当凶险发生在身边一个熟识者身上,才显出它的实感、它的真切。女孩中有些想到豆蔻初来的那天,她们为了她盛走一碗汤和她发生的那场冲突。想想豆蔻好苦,十五岁的年华已被猫狗卖了几回。她但凡有一点活路,能甘心下贱吗?谁说婊子无情?她对王浦生就那么一往情深。她们又想到豆蔻一双长冻疮的红手给伤兵们洗绷带、晾绷带,想到豆蔻抱着从房檐上掉下来的刚出生不久的小野猫,急得到处找东西喂它,小猫死了后,她哭着在核桃树下掩埋它……女孩们竟心疼不已,觉得哪个窑姐换下豆蔻都行,为什么偏偏是十五岁的豆蔻呢?

英格曼神父说:“现在,你们立刻收拾东西搬到地下仓库去。一九二七年,南京事件的时候,我和法比还有几个神学教授就躲在那里,躲过了直鲁军和江右军对教堂的几次洗劫。所以应该说,那里比这阁楼安全得多。”

法比当场提出疑问:“合适吗?那些女人说话行动都是肆无忌惮的……”

“没什么比安全更重要。搬吧,孩子们。”

晚饭前,十六个女学生搬到臭烘烘的地下仓库,三个军人调换到圣经工场去宿营,假如日本兵发现他们,英格曼神父会尽最大努力解释,说他们是受伤的老百姓,至于日本人会不会相信,只能求上帝保佑。这个建议是戴涛提出的,用意很明显,男人在这种时候别无选择,只能保护女人。

晚饭时分,正在地下仓库喝咸菜面汤的女孩们听见法比对着透气吼叫着:“徐小愚,你上来一下。”

吉兆把徐小愚的眼睛燃得那么美丽,让书娟在刹那间倾倒于这个前密友。小愚上去后,女孩们都挤到透气孔跟前,看着小愚的秀足来到一双铮亮的男人皮鞋跟前,同时听见小愚带哭腔的欢叫:“爸!……”

后来书娟知道,小愚的父亲为了回到南京搭救小愚,卖掉了他在澳门的一爿店面房。他回到南京发现,钱不值钱,日本兵不需要钱就能得到他们想得到的东西。他是个好买卖人,跟日本人做起了买卖,卖古董、珠宝、字画给他们,还卖了一点骨气和良心给他们,才得到畅通无阻的通行证,得以把女儿带出南京。进南京难于上青天,出南京等于上天外天。

总之徐家父女相见的场面像一切离乱人重逢一样落套而毫不例外地感人。就那么几分钟,小愚告诉父亲自己如何忍受了饥饿寒冷恐怖,以及难以忍受的不洗脸不洗脚,不然就得用把阿顾泡发了的水去洗。

徐小愚这时蹲下来,蹲得很低,看着挤扁脸观望他们父女重逢的同学们说:“我爸来接我了!”听上去,她似乎在说:“天兵天将来接我了!”

所有的人都羡慕她,羡慕到了仇恨的地步,所以此刻没一个人答腔。连小愚许愿要带走的刘安娜都沉着脸,一声不吭。这么幸运幸福的人会记住她的许愿吗?别痴心妄想了。

书娟的眼睛这时和小愚投来的目光碰上了。

小愚站起来,女孩们听见她说:“爸,我想带我同学一块走。”

“那怎么行?!”父亲粗声说。

“我想带。”

父亲犹豫着。二十多秒钟,女孩们连呼吸都停止了似的。“好吧,你想带哪个同学?”

小愚从厨房的出入口下来时,十五个女孩还是一声不敢吭。徐小愚现在手里握有生杀大权呀。秦淮河的女人们和女学生们隔着一层帘子,也一声不吭,如此的幸运将落在谁头上,对于她们也似乎是了不起的大事。

徐小愚看着一个个同学,大多数的脸都露出没出息的样子,哪怕此刻被挑去当徐家使唤了都乐意。

“刘安娜。”小愚说。

刘安娜愧不敢当地红着脸,慢慢站起来走到徐小愚身边。

徐小愚看着剩下的一张张脸,越发眼巴巴,越发没出息。书娟坐在自己位置上,眼睛朝透气孔的方向看。她满心后悔没跟小愚低头,现在低头太晚了,索性装出一副生死置于度外的淡然。你徐小愚活出去了,就别管我的死活了吧。

苏菲蚊子似的说:“小愚,你不是说,也叫你爸带我走吗?”

这时书娟想瞪一眼苏菲,就这样卖身求荣啊?但她发现小愚正在看自己,小愚的眼睛有善意,但是一种优越者的善意,只要书娟张开嘴,哪怕只叫一声“小愚”,小愚就满足了,一切前嫌可以不记,和书娟重修旧好,无论怎样,孟书娟的家境和在校的品学都配得上做小愚的长久密友。

书娟在那个刹那慌了,嘴怎样也张不开,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小愚。她此刻有多么贱,多么没出息,只有她自己知道。

但小愚终于收回了她的目光,小愚再次玩弄了书娟。她还在继续玩弄同学们。

“抓阄吧。”小愚说。

她从自己笔记本撕下一页纸,裁成十五份,在其中一张上画了一朵梅花。

“我不要。你们抓吧。”书娟说,给了小愚一个壮烈的背影。

“来吧。”小愚说,“我爸没办法把你们全都带走……”小愚几乎在求书娟了。

书娟摇摇头。

抓阄的结果,让一个平时连话都没跟徐小愚讲过几句的同学跟小愚父女走了,剩下的十三个女孩分了一块小愚父亲带来的巧克力。准确地说,是十二个女孩,书娟主动提出放弃自己那份巧克力。小愚想用这点甜头收买被她抛弃的同学,书娟才不给她那份满足。

那天夜晚是以徐小愚挑选两个女同学开始,不,应该是从女孩们听到徐小愚父亲的汽车在教堂门口轰的一声启动开始的。徐大亨的轿车轰然远去,女孩们突然意识到地下室的夜晚已吞没了她们。

帘子那边的呢喃自问自答:“那个同学的爸有钱吧?……到底是有钱人呐。有钱能使鬼推磨。”

“呢喃,你那个开宰鸭场的吴老板呢?他不是有两个钱吗?”

“呢喃两个腿子没把他夹紧,让他跑了!”红菱的嗓音说。

“闭上你们的臭嘴!”

女孩们听出,这是赵玉墨的声音。

“去年他说要给我赎身,娶我做填房。”呢喃说。

“没见过你这么傻个瓜,你跟他去了,现在就是鸭贵妃了!”

“说不定现在连人带鸭子都给日本鬼子杀了!日本鬼子看见呢喃这么俊的鸭贵妃还了得?……”

“哼,他上一个我夹死他一个!”呢喃的声音发着狠。

“呢喃,你闭嘴好不好?”

玉墨又一次干涉。

过一会,呢喃哭起来:“是没我这么傻个瓜!跟他去了,怎么也比囚在这个鳖d里好!……囚在这鳖d里,到头来讲不定还跟豆蔻一样!……”

女学生本来就一个挤一个,此刻又挤得紧了些。呢喃的哭诉戛然止住,她们猜,一定是谁把棉子捂到她头上了。

女孩们相互挤靠着睡着了。也不知道是几点钟,她们听见帘子那边的女人们s动起来,说是有人在门外按铃。日本兵?

第十三章

英格曼神父还在阅览室读书,这时起身向楼下走去。他走到地下仓库,冲透气孔里说:“没关系,我和法比能把他们应付过去的,千万不要出声。”

然后他走到圣经工场门口,轻轻推开门,却吓了一跳,戴涛就站在门口,一副决一死战的样子。他身后,桌子拼成的床铺上,躺着高烧中的王浦生,谁也不知他是睡是醒。李全有连鞋都没脱躺在毯子下面,一个肩支着身体,随时要匍匐前进似的。

“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出来。我和法比会打发他们走的。”他伸手拍拍戴涛的肩,居然还微微一笑。

英格曼神父走到门口,听着门铃响了遍,再响一遍,又响一遍……为夜访者敞开门是不智慧的,但拒绝他们却更愚蠢。这时英格曼神父脑子里的念头打过来弹回去,如同一个乒乓球。法比终于出来了,嘴里冒出黄酒在肠胃里发酵后的气味。

英格曼神父打开了大门上半本书大的窥探小窗,一面闪身到它的左边。他是怕一把刺刀直接从那里捅进他眼睛。一把刺刀确实直接从那里捅出来,幸亏他的眼睛没在窗内等着。门外,汽车大灯的白光从门下缝隙泄进来。来了一卡车日本兵?

“请问诸位有何贵干?”英格曼神父多礼地用英文问道。

“开门!”一个声音说。这是中文。据说许多日军士兵和低级军官在占领南京六七天后都会说:“开门!滚出来!粮食!汽油!花姑娘!”因为他们在这六七天里把这几个中文词汇重复了上千遍。

“请问,有什么事我可以为诸位服务吗?”英格曼的平板单调语调可以用去镇定任何疯人。

这回是枪托子跟他对答了。几把枪托砸在门上,每承受一砸,两扇门之间的缝就裂开一下。衬映着外面的汽车灯光,可以看到两扇门之间的门栓,仅仅是一根细铁g。

“这里是美国教堂,几十年前美国人买下的地皮!让你们进来,等于让你们进入美国本土!”法比。阿多那多雄辩的扬州话替代了英格曼神父温雅的英文,日本兵软的不吃,给点硬的试试。

果然一个中国人跟法比对答上来。

“大日本皇军有准确情报,这个教堂窝藏了中国军人!……”

“胡扯!”法比切断这个汉j的话:“占领军打着搜查中国军人的幌子,到处抢东西!这花招对我们还新鲜吗?”

门外静了一刹那,大概汉j正在跟日本兵翻译法比的意思。

“神父大人,”汉j又说,“不要把拿枪的人紧了!”

英格曼神父此时听到身后传来响动,他一扭头,看见几个持枪的身影从教堂后院过来。看来日本兵早已发现进入这院墙更省力省口舌的途径。

英格曼神父压低声说:“他们已经进来了!做最坏的打算吧。”

“你们这是侵略!”法比挡住那个直扑门口的士兵。“已经告诉你们了,这里没有中国军人!我这就去安全区找拉比先生!……”

一声枪响,法比叫了一声倒下。他只觉得自己是被巨大的一股力量推倒的,是左肩头受了这一推,身体马上失衡。他跌在冰冷的石板地上,才觉得左肩一团滚热。同时他听见英格曼神父的咆哮:“你们竟敢向美国神职人员开枪!”神父扑向法比:“法比!……”

“没事,神父。”法比说。他感觉此刻扑向他的神父,就是二十多年前从讲台上走向他的那个长者;二十多年前,神父似乎为了找一个相依为命的晚辈而找到了法比,而这二十多年,他确实以他的淡漠、隔阂,甚至不失古怪的方式在与法比相依为命。

门打开了,二十多个日本兵向教堂冲锋。

英格曼神父小跑着跟在他们后面:“这里绝对没有中国士兵!请你们立刻出去!”

法比顾不上查看伤势,大步向院子深处跑去。

圣经工场里的三个中国军人中,有两个做好了战斗准备。李全有站在门后,手里拿着一个榔头,那是他在工场的工具箱里找到的。他会先放日本兵进来,然后出其不意地从后面甩一榔头,再夺下枪支。接下来他和戴少校可以把这座工场当碉堡,用夺下的日本炸弹、子弹拼打一阵。

戴涛蹲在一张桌子后面,桌子迎着门,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把刨煤用的镐头。放进两个日本兵之后突然关上门,他和李全有会同时出击,冷不防是他们现在唯一的优势。

刚才法比和英格曼的喊声此刻被他回忆起来:“这里绝对没有中国军人!……”奇怪,他蹲在那里,觉得自己开始懂得这句话了。

“老李,放下家伙。”戴涛压低声音说道,一面迅速蹬掉鞋子。

“不是要拼吗?”李全有不解了。

“不能拼。想想看,一拼就证明我们是神父收留的军人了。”

“那咋着?”

“日本人会把教堂搜个底朝天,说不定会把它轰个底朝天。学生和女人们怎么办?”

“……那现在咋办?”

“脱衣服睡觉。装老百姓。”

李全有扔下榔头,正要往桌子拼成的床铺摸索,门被撞开,同时进来一道闪电般耀眼的手电光亮。

李全有几乎要拾起脚边的榔头。

“他们是教堂的教徒,家被烧了,无处可去,来投奔我们的。”英格曼神父镇定地说。

“出来!”汉j把日文吼叫变成中文吼叫。他连口气、情绪都翻译得一丝不苟。

戴涛慢慢起身,似乎是睡眠被打搅而不太高兴。

“快点!”

戴涛披上法比的旧西装,跟里面的毛衣一样,一看就不是他的,过长过宽。

李全有穿的是陈乔治的旧棉袍,却嫌短,下摆吊在膝盖上。他还戴着一顶礼帽,是法比的,大得几乎压到眉毛。

“那个是谁?”电筒指向躺在“床铺”上的王浦生。

“那是我外甥。”李全有说,“孩子病得可重了,发了几天高烧……”

没等李全有说完,两个日本兵已经冲过去,把王浦生从被窝里拖了出来。王浦生已经人事不省,此刻被拖向院子,毫不抗拒挣扎,只是喘气喘得粗重而急促,似乎那条十五岁的将断不断小命被这么折腾,反而给激活了。

“他还是个小孩子,又病得那么重!”英格曼神父上来求情。

两个日本兵不搭理老神父,只管把王浦生往院子里拖。英格曼神父跟上去,想接着说情,但一把刺刀斜c过来,在他的鹅绒长袍胸襟上划了个口子,顿时,白花花的鹅绒飞出来,飞在煞白的电筒光亮里。英格曼神父愣住了,这一刀刺得深些,就会直c他的心脏。这一刺似乎只为了启发他的一番想象力:刀够锋利吧?进人心脏应该同样轻而易举。对这样的刀尖,心脏是个无比柔弱、无处逃遁的小活物。而英格曼此刻把这一刀看成是挑逗,对他威风威严的戏弄,怎么用刀跟他比划如此轻佻的动作?他更加不放弃地跟在两个拖王浦生的士兵后面:“放下他!”

英格曼的猛烈动作使鹅绒狂飞如雪花,在他身边形成一场小小的暴风雪。

“看在上帝的分上,放下他!”

他再次挡住两个日兵,并把自己的鹅绒袍子脱下,裹在十五岁男孩的身上。躺在地上的王浦生喘得更加垂死。

一个少佐走上来,用穿马靴的脚尖踢踢王浦生,说了一句话。翻译马上译出那句话:“他是被刺刀扎伤的。”

英格曼说:“是的。”

“在哪里扎的?”

“在他家里。”

“不对,在刑场上。他是从刑场上被救下来的中国战俘。”

“什么刑场?”英格曼神父问道。

“就是对中国战俘行刑的刑场。”翻译把日本少佐几乎忍不住的恼火都翻译过来。

“噢,你们对中国战俘行刑了?”英格曼神父问:“原谅我的无知。原来日军把自己当做日内瓦战俘法规的例外。”

少佐长着日本男人常见的方肩短腿、浓眉小眼,若不是杀人杀得眼发直,也不失英俊。他被英格曼噎了几秒钟,对翻译说了一句话。

“少佐先生说,现在你对你借教堂之地庇护中国军人,没什么话可说了吧?”

“他们怎么可能是军人呢?”英格曼神父指着站在一边的戴涛和李全有说。

这时,一个日本士兵推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国男人过来。翻译说:“这位是日军雇的埋尸队员,他说有两个没被打死的中国战俘给送到这里来了。”他转向埋尸队队员:“你能认出他俩吗?”

埋尸队队员热心地说:“能认出来!”他一抬头就指着戴涛:“他是一个!”

法比大声骂道:“你个狗!你狗都不如!”

英格曼立刻知道这人根本不认识或记不清当时被营救的人的模样。

两个日本兵蹿向戴涛,眨眼间一人抓住了戴涛一条胳膊。戴涛从容地任他们把他双臂背向身后,忍住左胁伤口的钻心疼痛。

英格曼神父对埋尸队队员说:“你在撒谎,今生今世这是你第一次见这位先生。”

少佐通过翻译对埋尸队队员说:“你认清了吗?”

法比。阿多那多用扬州话大声说:“他认清个鬼呀!他是为了保自己的命在胡咬!”

少佐叫那两个士兵把戴涛押走,英格曼神父再次上去,但少佐一个耳光打过来,神父被打得趔趄一下。

“认错人了!”李全有此刻说,他拖着伤腿,拄着木拐,尽量想站得挺拔些。他对埋尸队队员说:“你看看我,我是不是你搭救的那个?”

“我没有搭救!是他们搭救的!”埋尸队队员慌忙开脱自己。

“你不是说认识那俩人吗?你怎么没认出你爷来呀?”李全有拇指一翘,指向自己鼻子,兵痞子的样儿上来了。

“他们都是普通老百姓!”英格曼神父说,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争取,然后他只能像对待他亲爱的老福特那样放弃他们。既然这是最后的争取,他反而无所顾忌,上去护住戴涛。他和这个年轻少校谈得那么投契,他想跟他谈的还多着呢……他觉得又一记耳光来了,耳朵嗡嗡地响起来,他看见少佐捏捏拳,甩甩腕子,打完人他的手倒不舒服了。

陈乔治这时从厨房后面出来,似乎想为神父擦试鼻孔和嘴里流出的血。日本人朝教堂近时,他正在床上和红菱做露水夫妻;他付给红菱的费用是每天三个洋山芋。好事办完,两人都暖洋洋地睡着了。是日本人向法比开的那一枪把他们惊醒的,他嘱咐红菱自己找地方躲藏,便往院子溜去,他藏在一小堆烧壁炉的柴火后面,始终在观望局势。陈乔治胸无大志,坚信好死不如赖活着,最近和红菱相好,觉得赖活着竟也有千般滋味。他看见英格曼神父袍襟上被刺刀挑破的口子,又看见神父吃耳掴子,不由得提起一根木柴。尊贵的神父居然挨耳掴子,这些倭寇!连给神父提夜壶都不配!但他不久又放下木柴,因为二十多个荷枪实弹的鬼子可招不得惹不得。他蹲趴在原处,进退不能,让“赖活着”的信念在他狭窄的心胸中壮大,一面骂自己忘恩负义,不是东西。英格曼神父把他从十三岁养大,供他吃穿,教他认字,发现他实在不是皈依天主堂的材料,还是不倦地教他读书。神父固然是无趣的人,但这不是神父的错,神父待他也是嫌恶多于慈爱,远不如那匹落井的小马驹。但没有英格曼神父,他只能从一个小叫花长成一个大叫花,命大的话或许做一个老叫花寿终正寝。没有乏趣刻板的神父,哪来的教堂厨师陈乔治?难道如花美眷红菱看中的不是人五人六的厨子陈乔治?以及他裤腰带上栓的那把能打开粮柜的钥匙?想到此,他看见英格曼神父挨了第二个耳掴子,牙一定打掉了,他的牙都为老神父疼起来。

陈乔治刚接近英格曼神父就被一名日本兵擒住。

“他是教堂的厨子!”法比说道。

少佐问埋尸队队员:“你认识这个吗?”

埋尸队队员看着电筒光环中脸煞白的中国青年,似乎在辨认他,然后含糊地“嗯”了一声。

英格曼从松动的牙齿中吐出一句话:“他是我七年前收养的弃儿。”

少佐问埋尸队队员:“这几个人里面,还有谁是中国军人?”

埋尸队队员从一日本兵手里拿过电筒,挨个照着每一个中国男人。

“我已经告诉你们了,我收留的都是普通老百姓,是本教堂的教徒。”英格曼神父说。

埋尸队队员的手电筒此刻对准李全有的脸,说道:“我认出来了,他是的。”

戴涛说:“你不是认出我了吗?怎么又成他了?”

法比说:“所以你就在这里瞎指!你根本谁都不认识!你把我们的厨子都认成军人了,瞎了你的狗眼!……”他指着陈乔治。陈乔治腆着过早凸显的厨子肚,一动也不敢动,眼皮都不敢眨,只敢让眼珠横着移动,因此看起来像图谋不轨。

少佐脱下白手套,用食指尖在陈乔治额上轻轻摸一圈。他是想摸出常年戴军帽留下的浅槽。但陈乔治误会他是在挑最好的位置砍他的脑瓜,他本能地往后一缩,头躲了出去。少佐本来没摸出所以然,已经懊恼不已,陈乔治这一犟,他刷的一下抽出了军刀。陈乔治双手抱住脑袋就跑。枪声响了,他应声倒下。

戴少校说:“你们打死的是无辜者!我是中国军人,你们把我带走吧!”

法比扶起仍在动弹的陈乔治,陈乔治的动弹越来越弱,子弹从后面打过来,又从前面出去,在他气管上钻了个d,因此他整个身躯都在通过那个d眼漏气,发出嗤嗤的声响,鼓鼓的身体逐渐漏瘪了。

陈乔治倒下后还挣扎了一阵,正挣扎到地下仓库的一个透气孔前面。隔着铁网十几双年轻的眼睛在黑暗里瞪着他。这个厨艺不高但心地很好的年轻厨子跟女学生们没说过几句话,死的时候却离她们这么近。

书娟用手背堵住嘴巴,要不她也会像苏菲那样发出一声号叫。苏菲现在被另一个女同学紧紧抱在怀里,并轻轻地拍抚她。胆大一点的同学在这种情况下就成了胆小女孩的长辈。

少佐仔细地打量了戴涛一眼。职业军人能嗅出职业军人。他觉得这个中国男人身上散发出一种好军人的嗜血和冷酷。

少佐转向英格曼神父,通过翻译把他的得意翻译过去:“哈,神父,美国的中立地带不再中立了吧?你还否认窝藏日军的敌人吗?”

戴涛说:“我是擅自翻墙进来的,不干神父的事。”

英格曼神父说:“他不是日军的敌人。他现在手无寸铁,当然是无辜老百姓。”

少佐只用戴白手套的手打了一个果断手势,叫士兵们把活着的三个中国男人都带走。

法比说:“你们说只带走两个的!已经打死我们一个雇员了!”

少佐说:“如果我们发现抓错了,会再给你们送回来。”

法比叫道:“那死错了的呢?”

少佐说:“战争中总是有很多人死错的。”

英格曼神父赶到少佐前面:“我再警告你一次,这是美国的地盘,你在美国境内开枪杀人,任意抓捕无辜的避难者,后果你想过没有?”

“你知道我们的上级怎样推卸后果的吗?他们说:那不过是军队中个人的失控之举,已经对这些个人进行军法惩处了,实际上没人追究过这些‘个人之举’。明白了吗,神父?战争中的失控之举每秒钟都在发生。”少佐流畅地说完,又由翻译流畅地翻译过去。

英格曼神父哑口无言。他知道日军官方正是这样抵赖所有罪行的。

戴教官说:“神父,对不起,我擅自闯入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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