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部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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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氛中,离散半个世纪的父女,从未谋面的祖孙,互相间讲述着刻骨铭心的往事。

卫老师说,你们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的名字吗?

女儿说,不知道。

卫老师说,你叫卫蓝。蔚蓝色的天空,蔚蓝色的大海。我们都叫你蓝蓝。当时我们的心情,都在你这样的名字当中了。

女儿说,蓝蓝,我很小的时候,听妈妈叫过。

卫老师说,你哥哥叫卫鸽。保卫和平的鸽子。你哥哥出生的时候,正是第二届保卫世界和平大会召开,还出了一套邮票,是毕加索画的,一只很有名的和平鸽。

卫老师说到这里,达摩说他也记起来这套邮票,三角形的,三张一套。自己当时用硬纸板和玻璃纸做了一本邮册,它们就c在第一页。图案都是一样的,一只展开翅膀的很壮实的鸽子,每张的颜色不同。可惜那套邮票和那本邮册一起,不知在什么时候没有了。

卫老师终于问到自己的儿子。

女儿说,妈妈死后不久,哥哥也死了,他也是自杀的。哥哥是一个性格很内向的人。他自杀之后,留下来好几本日记,这次我带来了。他当时暗暗喜欢我们邻居家的一个女孩子,但是一直没有对人家说过,在日记里写了很多自己的感情。妈妈的事发生以后,他就绝望了。这几本日记我一直藏着,谁都没有告诉。我当时看了一遍,以后再也没有看过。

在这父女俩长长短短、零零碎碎的对话中,一个凄绝又恐怖的故事,从尘封久远的岁月中渐渐显露出来。

女儿说,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失去两个最亲的人……那个多年来被妈妈硬说成是自己父亲的人,终于也由妈妈亲自证实了,不是自己的生父……那时候,我像傻了一样,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和一个突然陌生起来的男人一起住在一个y森森的屋子里,我也想过,不如死了好。

但是,就从那以后,继父突然对我特别地好起来。哥哥死了的头一天,等我睡下,他摸着黑来到我床前,我以为他要干什么坏事,在被子里吓得直哆嗦,可他就坐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一直坐到快天亮。好几天都是这样。我就知道了他怕我出事。后来有一次,我实在受不了了,心里难受,还不敢翻身,我就对他说,我说,爸,你去睡吧。我没事。我就听见他在黑乎乎中呜呜地哭起来。他说, 你对我发誓, 你一定要发个誓……我也哭了,我说,我发誓。后来,我知道自己没走那条路,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心里有一个愿望,我想知道,我的老家在哪里,我的父亲是谁……一年一年过去,这个想法越来越强,特别是继父去世之后……但是心里也越来越害怕,我不知道,真的这一天来了,我受不受得了?这次女儿寒假回来,说在北京见到舅爷,然后她就问我,我是不是还有一个外公?一个亲外公?家里的事,我从来没有对孩子说过,我想,这些往事,就埋在我们这代人心里,跟我们一起带进坟墓算了。没想到这孩子自己把它提出来了。那天听女儿说,她和外公联系上了,我就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天旋地转,我都有些恨女儿多事了……

方亚说,那个舅爷,到了台湾以后就退伍了。后来考取了大学,又到美国念了博士,然后回到台湾教书。八四年通过各种关系,找到了我们,那时候是我和妈妈最苦的时候。那个舅爷就一直资助我们,一直到现在,他说让我念完大学再去国外深造。十二月,他到北京开会,我去宾馆看他。他突然说,在香港买到一本书,是一个叫斯卫的人写的。一看作者简介,原名叫卫立文。想起你外婆最后和我见面的时候,说已经结婚了,嫁给了一个共产党的干部,叫卫立文,说他是一个文化人,写过作品,笔名叫斯卫。又说,以后如果国共两边彻底闹翻,我们就不能来往了,就当我们之间谁也没有谁。那是四七年,是我和你外婆最后一次见面。八四年那次,知道你外婆早就和你外公离婚,没想到一二十年后,又看见了他的书。

见卫老师父女俩情绪平和了一些,赵姨就让大家吃点东西,喝喝茶。

卫老师问女儿,现在在干什么?

女儿说,没念到书,中学毕业以后,继父当时在商业局,就到他们下面一家百货公司当营业员。八七年,那家商店垮了,那时继父已去世了几年,方亚才三四岁。后来舅舅知道了,资助了一些钱,一部分留给孩子念书,一部分用来开了一家旅游品店,还做过餐饮,好好坏坏的,一直撑到现在。现在身体也不行了,生意也不好做了,可以糊个口吧。倒是方亚,能够把书读成这样,是我没有想到的。我想,真是老天有眼呢。

卫老师问,方亚她父亲呢?

女儿说,方亚一岁多的时候,就离掉了。离了以后,他也从来没管过孩子,现在人都不知道哪儿去了。

卫老师说,没有再成个家啊?

女儿说,哪有这个心思呢,再说,拖着个孩子。

赵姨就问方亚学的什么专业。

方亚说,哲学。

毛子一惊,抢着说,如今小丫头主动选择哲学专业的,像外星人一样稀罕啊。

卫老师说,你看,你在这儿一下就碰上两个半同行。

方亚问,哪两个半啊?

卫老师指指毛子说,这个,哲学所研究员。指指达摩说,这个,民间哲学家,货真价实的。又指指自己说,这个算半个,当年读书,也是读的哲学系。你就知道,有一天会遇见你的同行你的老外公啊?

方亚说,见到您以后,我就觉得面熟,我记起来,我真的几次做梦梦见过您。

方虹宜说,这孩子真会说话。她从小就爱胡思乱想。

方亚说,真的,读高中的时候,就做过这个梦。

卫老师终于开始笑了,说,我在你的梦里对你说,我是你外公?

方亚说,没有,但是我心里感觉到,这个人是我外公。

卫老师高兴地说,我是宁可信其有啊。我跟你说,那是我在想你们,就走到了你的梦里。

方虹宜说,这孩子就喜欢读书,什么书都读。其实,家里没什么人读书,也没有什么书,就到处去找。

卫老师说,那也是我在梦里教她的。

方虹宜说,七八岁的时候,还偷过人家的书。

方亚说,那是向人家借人家不借才拿走的。

方虹宜说,反正人家妈妈找到家里来了。倒是上课的那些书,也没见她怎么用功,可是考试总是很好。省了我不少心。开始我还着急。

看着渐渐聊得平和了,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达摩就说,我们出去吃饭,边吃边聊。

方虹宜有些腼腆地说,我们带来了一点新疆的风味食品,我来给你们做吧。我很小就做饭了,后来开餐馆,成天都做。这次来,我想,一定要为您和赵姨好好做一餐饭,算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孝敬你们。

方亚也说,妈妈做的东西可好吃了,比外面的好。

卫老师说,好好好,这辈子终于吃上女儿做的饭了。

赵姨一想,说,那也好,我给你打打下手,让你爸尝一下女儿的手艺。八十多年,第一次享享女儿的福,是吧?

赵姨便领了女儿到厨房,看她需要用些什么器具和调料。

至此,一次世纪相会,总算将最艰难的一段度过去了,达摩几个都松了一口气。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在缓缓讲述中,那焚心煮骨的痛楚渐渐释放出来,卫老师数次长叹,仿佛将郁积半生的陈疾也吐了出来一样。

茹嫣第一次听一个如此真切的大悲剧,心里一直隐隐颤抖着,像看一次血淋淋的手术。

不一会儿,方虹宜就利利索索地开始上菜了。

大西北天高地阔,吃食也特别的豪迈夸张,第一道菜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手抓羊r,卫老师家没有大菜盘,便用了赵姨平日里和面的小盆,满满当当堆得如小山一样端上来,这些人中,除了毛子在北京的新疆饭馆吃过,其余只是耳闻,没有见过。那羊r朴素极了,白白净净,带着骨头,一块块足有冰g大小,没有任何花哨,看起来,好像还只是半成品,只在一边配了两碟椒盐和生蒜。然后又是大盘沙湾j,这一盘倒是浓艳无比,绿的香菜,红的辣椒,黄的孜然,强烈的辛辣味,让人闻着就兴奋了。一时间,屋子里就弥漫开了大西北游牧部落的粗犷气息,羊r是昨天就煮好的,加水热了一道。方虹宜说,可惜那原汤不好带来,加了调料,再喝那汤,就有味道了。

两盆菜,那份量已经相当平日一桌。接着又上了米肠子、油塔子和一张金黄的大馕,大馕没切,方虹宜说,馕是要自己用手掰了吃的。赵姨直说够了够了,让方虹宜快快入席。

众人纷纷洗手,达摩等不得了,先就抓了一块羊r蘸上椒盐嚼了起来,接着就喊,大美!大美啊!这才是羊r呢。见达摩此等馋相,茹嫣也抓了一块吃起来。茹嫣平日并不吃这些腥膻物,但现在,入口之后,不但未觉不适,却有一种特别亲近的感觉,想着自己的祖先,戎马倥偬间,燃起篝火,架上锅罐,吃的就是这样朴素又大美的r块,就浮想联翩起来。

方虹宜说,还带了一瓶新疆特曲来,不知道大家喝不喝酒的?毛子几个就说,喝啊,大喜日子哪有不喝酒的。

方虹宜就去开了酒瓶,给每人斟上一小盅,自己却拿了一只大杯,哗哗倒满,走到卫老师跟前,叫了一声,爸,敬您了。一路上,就想着醉这么一回……说完,咕咚咕咚就喝尽了。

卫老师不喝酒的,此刻也将那一小盅酒往喉咙里倒了进去。

大家纷纷起立,为卫老师祖孙三代的团聚庆贺祝福。

卫老师说,一场悲剧,半个世纪,祖孙三代,两次被撕扯得伤心裂肺。要不是你这次来,我可能要永生永世错怪你妈了。当初,她带了你们兄妹两个——一个三岁,一个一岁,远走他乡,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在心里真是将她痛恨到极点,觉得这是个人世间最无情义的冷血女人了。现在想来,她当时也是恐惧到了极点,感到了倾巢之难就要到来,衔了两只雏鸟匆匆逃命,逃得越远越好,宁愿背上种种骂名。她的苦楚,不比我更轻。唉,最后还是难逃一死,又死得那样惨烈。从何说起,从何说起啊!

方虹宜说,七九年,给妈妈平反,大家才知道,妈妈是四○年就参加了新四军的老革命,资格比他们教育局长还老。

卫老师说,现在想想,你妈这一生,干过什么坏事恶事啊,须得她付出如此代价?可以说的,一个是三青团,一个是隐瞒了你舅舅。前者是人生经历中的一次选择,况且是国共合作当中。至于你舅舅的事,如果没有那种封建的株连歧视政策,一个在前线上救护伤兵连死都不怕的人,犯得着担这么大的风险,承受这么大的心理压力隐瞒这件事吗?

方虹宜说,八四年舅舅第一次回国,那时候他已经是台湾学界的名人了,对台湾当局也有影响。我们这边,上上下下都把他奉为上宾,我们也成为台属,享受一些待遇,每年台联开会,也叫我去坐坐。我想,妈妈干了那么多年革命,我都没有沾上一点儿光呢。舅舅来看我们的时候说,没想到你妈妈为我而死。

卫老师又要了一点酒,说,这杯酒,算祭奠你妈妈吧。

毕竟是西北女子,又做了多年商贸餐饮,方虹宜一杯烈酒下肚,竟无醉意,只是话语多了,动作大了,她又为自己倒上一点,和父亲一起喝了。

茹嫣和方亚坐在一起,他们说话的间隙里,两人就低声私语几句。

茹嫣问方亚,你怎么想到读哲学?

方亚说,可能是我们家那种气氛,有一种哲学意味。

茹嫣问,什么气氛?

方亚说,我很小就感觉到,我们家有一种诡秘的气氛,似乎背后有什么东西,有我没有察觉到的隐秘。许多事情,找不到来龙去脉,你想弄清楚它,这就和哲学有关了吧?

她又笑笑,好奇,一条路通往自然科学,另一条路往往通向哲学。

茹嫣问,毕业后想干什么?

方亚说,想读心理学,想到哈佛去读心理学,然后回来做中国的心理学研究。刚才听他们说那些往事,我这种想法就更强烈了。

达摩问卫老师,当年方虹宜她母亲出走之前,给您留下过信啊便条什么的没有?

卫老师说,什么都没有。家里凡是和我有点关系的东西,都毁得干干净净了,倒是一些还值点钱的,都还在,没带走,也没变卖。照相机啊,手表啊,衣物啊,我收藏的一些字画啊,还有一房当时很好的家具,都在。后来,我发配到乡下劳改之后,房子被人占了,这些东西也不知去向。最可惜的是我的那些书,都没有了。我那两张照片,是放在我的一件衣服口袋里,我出差的时候随身带的。我想那个时候,钱财对于她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她只剩下恐惧。

卫老师长叹一声说,恐惧,恐惧……一个民族,苦不怕,难不怕,饥不怕,寒不怕,如果人人心中都有某种莫名的恐惧,才是最可怕的。便是今天,吃好了,穿暖了,那心中的恐惧却远远没有消失掉。穷有穷的恐惧,富有富的恐惧,贱民有贱民的恐惧,权贵有权贵的恐惧,写文章的有写文章的恐惧,连读文章的,也有读文章的恐惧。

卫老师说这些的时候,达摩便想起毛子当年的疯病,想起那一声狼一样的干嚎和呛了水一样的闷咳。

大约是过度激动,话也说得多了,卫老师脸色比平日苍白,不胜酒力,颧骨和眼皮又是艳红,有一种触目的病态美丽,仿佛一下年轻了许多。

赵姨一直默默注视着卫老师,有时见卫老师的话说得多了,她便c进另一个话题,让他歇一口气。见大家吃喝差不多了,便对方虹宜母女俩说,你们一路上好几个小时的飞机,一定也很累了,许多话,这几天还来得及慢慢说。今天都早点休息。

赵姨就问她们是愿意住宾馆呢还是住家里。

方虹宜说,我们想住家里。这几十年,第一次住在自己的家里……

毛子一直在给大家照相,他对卫老师说,这两天可以带她们出去转转,看看一些风景名胜。

卫老师说,我想带女儿她们一起去看看我们当年住过的老屋,趁现在还没拆掉。

回家的路上,达摩三人一路无语。

45

第二天,毛子开车带卫老师一家四口到五十年代的那幢旧居去了。

旧居在老城区一条闹中取静的背街上,那条街原来是这个城市有钱人居住的,用现在的说法,该叫高尚小区。这里的房屋都很考究,有的门楣上,还刻着建成的年份——1904或1923。近一个世纪过去,这条街已经变得陈旧又杂乱了,许多房屋开出门面来,做餐馆,做小店,或者成了一些小公司的写字间,各自装潢得五花八门的,像一个垂暮老妇,穿了一身花哨廉价又不搭配的衣物。

在卫老师指点下,车在一幢中西合璧式的青砖小楼前停下。

卫老师指着这幢楼房对方虹宜说,你就是在这里出生的,你哥哥也是在这里出生的。这栋房子原来是一个国民党官员的。我们进城的时候,有很多这样的空房,他们的主人都跑了,里面还留着许多家具物品,有的还有钢琴。我跟你妈妈是四七年结的婚,但是两个人很少在一起,进城以后,才有了自己的一个家。我们原来住楼上,有了你们之后,怕你们从楼上摔下来,就换到楼下了,又怕你哥哥跑到马路上,还在大门上安了半截栏杆,可以看外面,但是出不去。后面有一个小院子,有两棵槐树,春天里会结很多槐花,白色的,一串一串。树下面还有一套石桌椅,夏天可以在那儿吃饭、乘凉。

方虹宜说想进去看看,于是就按了那扇紧闭的防盗门旁边的门铃。很长时间,才有一个中年妇女来开了门,一脸狐疑地问找谁?

卫老师就上前说,我们从前在这里住过,想来看看。

那中年妇女说,在这里住过?我怎么不认识你们?

卫老师说,我们五五年就搬走了。

那中年妇女说,五五年?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卫老师说,是,是很久了。

那中年妇女见这一群老老小小的,不像要做坏事的样子,口气就缓和了一些,问,你们要看什么?

方虹宜说,就看看我们原来住过的房间。

那中年妇女想了想,不太情愿地说,看看,那就看看吧。让了路,他们就进去了。

小楼两层,进门后,原来一间中式大堂屋,现在已经用夹板隔成了几间小房,做了各家各户的厨房,从满是泥垢的地面上看去,那嵌着铜条的拼花水磨石还是原来的。一楼现在住着三户人家,二楼也是三户。卫老师指着其中一间说,这是你和哥哥住的,还有一个保姆跟你们一起住。这间房刚好是那个中年女人的家,她站在房里,没有要让他们进去的意思,他们只好在门外探头向里面望了望,门窗墙壁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地板被磨得凸凹不平了,凸起的都是一些木节。卫老师指着另外两间关着门的房说,这一间是我和你妈妈的,这一间是我的书房。

卫老师问那个中年女人,后面的小院子还在吗?

中年女人说,哪有小院子?后面是别人的房子。

果然,通往后院的那扇门已经用砖墙封上了。

毛子给卫老师一家在旧居前照了相,又带了他们去游览市容,然后去近郊的一个名寺。方虹宜说,她想给母亲烧烧香,向菩萨发愿,让母亲早日魂归故里。

卫老师问她母亲安葬在哪里?

方虹宜说,当时因为是畏罪自杀,火化后,就在近郊一处荒地草草埋了,放了几块大石头,算是墓碑。有一年去看,见到那里已经开荒种田了。继父去世后,买了一个合葬墓,母亲那个x,就放了一块从当年葬她的地方拾来的鹅卵石,找人在上面刻上了她的名字。

一路上,就这么东东西西地聊着,一些事情也就渐渐清晰起来。

需要行走的地方,总是有方亚在一边挽着卫老师。卫老师便说,当年刚和你们赵姨结婚的时候,我常和你们赵姨开玩笑说,咱们再生一个女儿如何?往后走不动了,当个小手杖使使。你看,这小手杖说来就来了。

方虹宜母女在卫老师家住了一个星期。方亚要开学了,方虹宜也要回去了。临行那天,还是达摩几个来帮卫老师送客。临别时,卫老师很伤心,又是几次老泪纵横。卫老师说,年纪大了,不免想到死……

见卫老师伤感,达摩笑着说,我过了五十就想到了死。不知能不能活到您这个岁数呢?

卫老师说,是啊,只有面对死,才能将一些问题想清楚。那些干坏事的,都以为自己是长生不老的——方虹宜说,爸,这次见到您,真是很意外,而且您身体还这么好。

卫老师说,见到你们,知道你妈妈的事,也算是了了一桩大心愿……这几天,夜里常跟你赵姨聊,不知你们愿不愿意回来?

方亚高兴地说,那太好了,放了假,我天天和外公聊天,当外公的小手杖。

方虹宜却不置可否地笑笑,想了一下说,我在那边过了一辈子,不知道这里习不习惯……那边还有我的小店,我又没有什么别的本事,在您面前,我是个女儿,在那边,别人都叫我大娘了。

方亚说,在这里你一样可以开店呀,这才是正宗的新疆风味呢。

卫老师说,你回去想想,什么时候,这儿都是你的家。

卫老师说完,就回到自己卧室,不再出来了。

方虹宜对着那边大喊了一声,爸——我们走啦,再来看您!就抹着眼泪出了门。

还是茹嫣和毛子送她们娘俩。告别后,达摩和赵姨回到家里,打开卧室门,见卫老师在窗帘后面看着已经开远的车。

怕卫老师过于耽溺别离之苦,赵姨就让达摩陪卫老师说说话。

达摩说,您写了那么多主旨宏大的文章,想没想过,写写自己的经历,写写自己的个人生活?其实里面的东西,也很大呢。

卫老师说,不敢。想过的,真要动起笔来,受不了,那等于是将那些日子再重过一遍啊。我就知道了,中国多少刻骨铭心的故事,都被它们的主人带到坟墓里去了。而那些写着的人,多数是隔着很远的。

卫老师说到这里,指了指赵姨说,你看你们赵姨,文文静静的,平平和和的,许多人说,一看呐,就是个会过日子会享受生活的人。要她来说说她自己和她们家族的事,也是悲天恸地的呀。

赵姨在一边淡淡一笑,掩饰了一丝苦楚。

卫老师说,中国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作恶者不说,因为心里有鬼,受难者不讲,是因为那伤痛太深,或作恶者不让讲。年深月久,历史就给掩盖起来。

说话间,卫老师咳嗽的次数渐渐多起来。

达摩说,一定要去医院了。

赵姨说,这些天,人只顾着兴奋,吃吃药,夜里咳,白天倒不咳。这孩子们一走,又来了。

第二天,去了医院,当即就被留下来住院了。

46

那个让人越来越恐惧的怪病,终于有了一个暧昧不明又极具汉语言智慧的名字——非典型肺炎,简称“非典”。许多老百姓初初一听便释然了,连肺炎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病,况且还非典型呢?当时谁也没有想到,这么一个怪异的词儿,其后大半年里,成为汉语世界中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词,最后终于到了谈非色变的地步。

海外叫它sars,音译“萨斯”,意思是严重急性呼吸综合症,媒体遮遮掩掩吞吞吐吐许久之后才提到这个名字。

蹊跷的是,“非典”也好,“萨斯”也好,这词儿刚刚出来,在坛子上就成了非法字眼,凡帖子里有了它,便会被一套系统自动检测出来并禁止帖子发出。于是网民们用起变脸戏法,将非典换成fd,换成飞点,换成沸点费电废垫或杀死、撒死、傻死……总之只要人看得懂就行。网络管制,让许多人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从乱七八糟的汉语组合中读出真义的本事。但是对于那些由人手动的封删,却是没有办法对付的。

空巢论坛上的许多人,可以从海外获得信息,有的人自身就在海外,便不断有这一类帖子出现,删了贴,贴了删,一时间空气就紧张起来。有人向版主提抗议,说人命关天的事,为什么删帖?有人为版主辩诬,说版主自己的帖子也被删了。也有人说自己删自己的帖子?苦r计吧?有人说这种时候,还是听政府的,别给政府添乱。有人说,再这样下去,咱们的坛子就保不住了,那些只图一时嘴巴痛快不顾坛子安危的人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也有人说,好容易有一块说说真话的地方,如果不让说了,还要它作甚?反正人一生烦,言语就糙了。这些争议,有的是用原名——也就是大伙已经熟悉的网名,有的是用马甲,一时间坛子上火药味就浓郁起来。茹嫣是性情中人,自身又是始作俑者,态度当然鲜明。孤鸿没有直接说什么,只是不断协调不断劝解,用她自己的话说,当个超级泥瓦匠。

不久之后,南方一家报纸终于证实了这个“谣传”,于是一派便兴奋起来,不断地转帖发帖,刨根问底。过了几天,又不让说了,还说抓了一些造谣传谣者。又过了几天,上面有大人物出来了,言之凿凿说了一些信誓旦旦的话。几个专家也说,这个病普通得很,不用住院都可以好的。海外的消息却说,到目前为止,病毒没有找到,也没有特效药,全靠自体免疫力,也就是说,靠你的运气了。

这怪病的真相变得扑朔迷离,坛子上的气氛也变得波谲云诡。终于,这个事件变成了一个国际性的事件,许多该来的不来了,许多要去的不让去了,许多活动取消了,许多生意也黄了……这样一来,一个本来只相关疾病的医学问题,变成了一个全球性的政治问题。无数论坛顶着删帖封坛的压力,发出各自的声音。中国人本来就有一吵就分派的传统,在“非典”初期,政府尚未表态之前,各论坛已经就初显两军对垒的端倪。

47

从广州回来之后,梁晋生便消失了一样,一直没有电话来。本来,此次远行,已经让他们的关系明朗化了,丈母娘也见了,订婚酒也喝了,办事的日子也已定好,茹嫣就有了一种依恋。打电话几次不通,知道他忙,心里依然有些空落。直到元宵节头一天,这个年看着过完了,下午三四点钟,梁晋生突然出现在茹嫣楼下。

茹嫣高兴地说,还不上来啊?什么话就来不及说了?

梁晋生说,你下来。

茹嫣问,为什么?

梁晋生说,我一定要请你吃一顿饭了,要不然也太便宜我了,是不是?

茹嫣一看时间,才四点多钟,便问,现在是吃饭的时间吗?

梁晋生说,我就只有这个时间。

茹嫣见他很坚决,只好换了衣服下楼,换衣服的时候,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穿上了江晓力带她买的那一身,心想,花了几千块钱,总得穿几次。豁出去了。

梁晋生见了,果然眼睛一亮,坏笑说,赏心悦目啊!

茹嫣便推说是江晓力的杰作。

梁晋生说,这个大媒真是周全,扶上马还送一程。

走到车边,发现是他的司机开车,就是上次送饺子来的那位。茹嫣这才觉得自己这一身有些刺眼。看来市长是不想遮盖此事了。茹嫣只好和他一起坐到后排。上车后,梁晋生说,这是罗师傅。茹嫣说,见过的。梁晋生用一张纸片写下一个电话,递给茹嫣说,以后找我找不到,就打罗师傅电话。有时候我要关机的。说完,就把茹嫣的手抓住了。茹嫣一慌,看看后视镜,后视镜早给翻了个角度。

一路上,梁晋生就这么抓着茹嫣的手,没有说什么话,很疲倦的样子。有生人在场,茹嫣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就一路上任他抓住。

车子七拐八拐,来到一条僻静的小街上,这是都市里保存得比较完好的一条旧时小街,房屋多是欧式的,历经百年,虽然有些风蚀,有些剥落,但那华贵坚实都还在,那些原装的花饰也都还在。茹嫣小时候,曾在这样类似的街道类似的房屋里住过几年,就有一种突然看见童年的激动。

车在一幢三层洋楼前停下。楼前有一座小小的院子,叫它院子只是它像院子一样有一堵墙,其实只是将洋楼和人行道隔开来而已。院子扁横,与楼房同宽,种几棵树,放几辆自行车就已经满了。茹嫣正在狐疑何以带自己到一户人家来,梁晋生说,就这里——这家女主人做得一手好鲁菜。说着就和茹嫣踏上几级台阶进去。

边厢房里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先生听见响动就出来了,热情地叫了一声梁市长,便让他们楼上请。那老先生西服革履温文尔雅的,不多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说着一口上海腔普通话。上了一道很宽的木楼梯,是一间宽阔敞亮的厅堂,厅堂的大窗户临街,放着几套咖啡桌椅。老先生将两人引到一间房里,让座,沏茶,还有古典音乐隐隐约约缭绕着,也不知是从何处发出的。房间的布置就像居家的小客厅,书柜,花架,古董格,沙发,茶几,茶水柜,各自放着该放的一些物件。

老先生问,现在就上菜吗,梁市长?

梁晋生说,上。

老先生离去后,茹嫣问,你还没有点菜呢?

梁晋生说,这里的菜是要预先点好的,点好之后,他们才去采买。

茹嫣问,这是个什么地方?朋友家?

梁晋生说,餐馆啊,不过说餐馆又好像不准确,叫它私家餐屋吧,它没有名字的,一般也不对外。

正说着,一个儒雅的女人进来,c一口地道老北京话说,梁市长来了,就两位吗?

梁晋生说,就两位。

女人说,那菜怕多了。

梁晋生说,多点了几个,吃不了,打包。我这带来的是个山东姑娘呢,平日哪吃得到这样地道的鲁菜?

女人说,行,您说打包我就踏实了。稍等就来。

说着就离去了。

茹嫣正想一男一女究竟是什么人,他们没有那种店主的殷勤,便是面对市长,举止言谈也很有分寸。梁晋生就说了,今天给我们当厨娘的这位,是一个大学教授呢。

茹嫣听了一惊,教授来开这种小餐馆啊?

梁晋生说,小餐馆?可不小啊,就是那些外国领事啊,专家啊,跨国公司总裁啊,要来吃也得排队呢。她一天就只做晚餐两席,一周只做二四六三天,比那些专家门诊还难挂号。

梁晋生就说到此人背景。说她家祖上几代人都是做宫廷御膳的,清代御膳的主菜就是鲁菜。到了她这一辈才没干这一行了。但是多年来的家传手艺耳濡目染道听途说,身上就有了灵性。退休后,拿了先人留下的菜谱,严格按谱制作,果然不一般。有朋友们来,也让他们尝尝当年皇上太后吃的玩意,这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后来干脆就做成现在这个样子了,收费很贵,爱来不来,没有熟人介绍,不接受陌生人的订单。还有一条,不开发票,要吃私人掏腰包。没想到这样反倒更紧俏。到这里来吃一餐饭,成了一种身份和品味的象征。有食客说笑话,这里边的每一根葱,都是有高级职称的人摘洗的。刚才那位领座的老先生是她的丈夫,一位退休的医学教授,你要是谦逊一点,还可以向他咨询一下哪些该吃,哪些不该吃。

茹嫣说,自己说是个山东人,其实除了有一半父亲的山东血缘,其余和山东没什么关系呢,连老家都没回去过,更别说什么鲁菜了。母亲是江苏人,倒是扬州菜还常常吃到。在家里,母系文化是强势文化。

说着女主人就端上了第一道菜——奶油海参汤。汤色r白,海参黝黑,漂浮着些翠绿的葱段和香菜,极简洁。梁晋生就给茹嫣舀了一小碗。这里没有服务小姐,酒菜端上来,一切都自己动手,也自在。茹嫣用小勺往嘴里送了一口,温润鲜香,不知这清清淡淡的汤水,是如何做出此等口味的,再吃一小片海参,软而不烂,很柔和的口感,且没有一点海腥气。只有这缀着许多小突起的海参,让她记起了山东。每次父亲老家来人,都会带来许多海产,其中就有海参,大拇指头大小,一段黑木桩似的,闻闻一股咸海风味道。待到妈妈将它们发开,就一下大出许多倍来。

喝完汤,梁晋生才给两人倒上红酒,说,吃鲁菜,讲究喝红酒。

梁晋生诡异地问,今天什么日子?

茹嫣说,正月十四啊,这年差点就过完了。

梁晋生说,还有一个重要的日子。

茹嫣突然想起来是什么,刚才一路上看见卖玫瑰花的,心里就感动起来,嘴里却故意说,你的生日?

梁晋生说,这样说,也行。好,为我们的生日,轻轻干一下。

接着,女主人就一盘一盘地上菜了,锅榻海蛎子,糖醋黄河鲤,清蒸加吉鱼,青韭炒蛏子……

不知怎么的,茹嫣不敢在这个话题上继续往深里说下去,便一边叫着菜多了,一边就问,怎么不叫罗师傅一起来吃?

梁晋生说,他不会来的,叫他也不会来。

茹嫣问,为什么?

梁晋生说,他们有自己的规矩。

茹嫣说,那就饿着?

梁晋生笑了说,那怎么会?他会在附近找一家小饭店吃,这样自在。

说着话就有电话打进来。梁晋生接了电话,脸色就紧了,直说,知道了,知道了。

接完电话,就有些走神,半天没接上刚才的话题。

茹嫣问,有事吗?

梁晋生说,没关系,大过年,总得吃饭。

两人就有些心不在焉地吃着。

又有电话打来。梁晋生接完,就说,看来不让我们安神吃完这一顿饭了。

茹嫣本来饭量不大,差不多也就饱了,便说,你去忙吧,我好了。

梁晋生苦笑笑,叫来女主人,结了账,打了包。匆匆出门去,罗师傅已经站在车门外候着了。

上车后,梁晋生对茹嫣说,今天委屈你一下,先把我送到地方,然后罗师傅送你回家。

小车一路疾驰,闯红灯,压黄线,违章超车……所有罚款扣分吊销执照的事儿都干。

茹嫣问,警察认识你的车?

梁晋生笑笑,用嘴努努罗师傅说,你问他。

罗师傅也笑笑说,一般时候,我也不违章的。

车到一家僻静的宾馆前停下,梁晋生对茹嫣匆匆说了再见,推开车门大步向里面走去。

回家路上,茹嫣问罗师傅,还有饭局啊?

罗师傅说,哪是饭局呀,这是什么地方?不知道?这个宾馆已经被征用,是市里的“防非典指挥部”呢。那些不能回家的医生、专家,都住在里面。其他客人一个都没有,进出比监狱还严格。你没看见,门里面武警站着岗呢。

一场温馨晚宴,就这么匆匆忙忙结束了,心里有些失落。

回家的车上,茹嫣给江晓力打了个电话。前几天她打电话拜年,问起梁晋生,茹嫣没什么可对她说的,现在该给她说说了。

江晓力一听是茹嫣,便问,你在哪里?

茹嫣就说刚刚和他一起吃了一个半拉子饭,他又去忙他的公务了。现在正坐他的车回家。

江晓力忙说,你让罗师傅到我们院门口停一下,我到你那儿坐坐。有话对你说。

于是,罗师傅将江晓力接上,一并送到茹嫣家。

一上车,江晓力就见到茹嫣的一身新装,不怀好意地问,人家评价如何?

茹嫣不习惯在有外人在场时说这类话题,便一笑说,保密。

江晓力却不管这些,说,哼,还没进d房呢,就有私房话啦?

进了门,江晓力人还没坐稳,就说,茹嫣啊,这一段时间,你可要好好支撑一下咱梁大哥,没事多给他说说舒心话。

茹嫣问,怎么啦?

江晓力说,他没向你吐苦水?

茹嫣说,他有啥苦水吐啊?

江晓力说,你呀,就被男人惯坏了,一点不会体察人呢。

茹嫣就说了梁晋生请他吃饭的缘由。

江晓力说,真是难为他,这样焦头烂额的时候,还记得一个情人节,看来真是陷得不浅,没救了。

茹嫣便问焦头烂额是什么意思?

江晓力卖关子说,你们宫廷御膳鲁菜大餐吃饱喝足了,我还没吃饭呢。

茹嫣说,呀,刚好打了包回来,也宫廷一把?

江晓力说,咱呀,也只有吃剩菜的份了。

茹嫣说,人家就是为了打包才点的,你看看,几乎没动。

茹嫣说完,将几个菜在微波炉上热了,端来。

江晓力说,你得陪陪我呀,拿酒来。

于是,两人边吃边喝边聊。

江晓力说,你看,还是做好事有好报,要不然,哪能吃得上这些?男人哪,落难的时候,就特别有情义,你看那些古戏文中,最动人的爱情故事,总是在公子落难的时刻发生的,到了金榜题名时,就该美人落泪了。

茹嫣急了,说,你弯弯绕绕的,我们说正经事呢!

江晓力就说了梁晋生如何焦头烂额。

江晓力说,我跟你说,我们这儿已经有了。听说已经死了人。

茹嫣说,没想到就这么紧了?市面上啥也看不出来呢。

江晓力说,有什么奇怪。这次“非典”一来,可以说他管辖的几块地盘差不多要全线失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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