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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已经攀到天顶,张起仁也不留他们吃饭了,亲自拄着拐杖送他们到张府门口。

然后才将下人写好的月华丸的方子封好,交给吴议手中。

“此药虽然是治疗阴虚咳嗽的良方,但是药力猛如煎火,不可轻易使用。”

张起仁最后交代一番,才挥一挥手,目送师徒二人坐上马车,远远消失在宫城的方向。

吴议和李师徒二人回到太学时,早有一名平日照拂李的乳娘急得焦头烂额,在太学门口不住地打转。

瞧见李跟着吴议蹦着回来,赶紧一头扑过去:“我的小祖宗哟,你怎么这时候还不回来。”

李素节的爵位再低,眼前这一位也是名正言顺的皇孙,正儿八经的世子,不管武后一句“好生照拂”的意思到底是什么,都不能让这个小家伙逃出长安去。

虽然心里知道这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李消失了一整天,还是让她心中擂鼓似的紧张了好一阵。

她思来想去,也只能是在吴议这里玩了。

吴议无可奈何地一点李的额头:“怎么不和乳娘说好?”

李被乳娘勒在怀中,还是很给面子地垂下了头,表示自己知错了,下次一定不会再犯。

等乳娘把这个小祖宗领走,吴议才展开张起仁所赠的“月华丸”的方子,坐在案前仔细研究。

天冬、生地、麦冬、熟地、山药、百部、沙参、川贝母、真阿胶、茯苓、獭肝、广三七……

吴议目光在“獭肝”上遽然一跳,难怪张起仁说着方子药性刚烈了,虽说是药三分毒,这獭肝可以说是是毒三分药了。

就连如今赫赫有名的大夫、孙思邈的密友孟诜都曾说过这药是“只治热,不治冷,不可一概尔”,若病人是冷气虚胀,那就等于下了一味毒药进去。

而在他的印象中,百部、獭肝、不仅仅是益肺补肝之用,更兼有一道更要紧的作用抗传尸之病。

传尸……吴议不由拢五指,心头划过一丝不安。

“传尸”是从该病的传染性特点所命名的,此类疾病在这个时代还有一个更贴近现代称呼的名号肺瘘疾,也就是在一千多年后依然令人闻之生骇的疾病,肺结核。

这个时代的医生们认为那些得了肺结核的人的尸体就是传染源,而普通人生病就是因为抵抗力降低,被死人的病气所侵蚀,因此就归纳出了这个听起来异常骇人的名字。

而骇人的并不单单只是名字而已,在这个缺乏杀菌药和抑菌药的年代,根本没有异烟肼、利福平、乙胺丁醇、吡嗪酰胺等等大名鼎鼎的专业抗痨药,得了肺结核几乎是死路一条。

哪怕是张起仁这一剂月华丸,恐怕也只能延寿续命而已,想要根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传尸也有另一重意思一得此病,就等于成为一具等待被抬入棺材的尸体,必死无疑。

这就是李弘生命中最措手不及、最无可奈何的那个转折,也是李唐王朝笔直轨迹悄无声息转弯的一刻它就摆在自己的面前的一张薄纸之上,摆在李弘已经渐渐生处病灶的肺腑之中,摆在目力可及的将来。

吴议手中一松,这张薄薄的纸片便无声无息地翩然落地。

它仿佛就是一道来自张起仁的判书,它判定了李弘的病,预见了这位年轻人的死亡,是提前了四年的凄切悲嚎,是来自未来的一封吊唁,是这位老太医对主子最后的挣扎和无力的拯救。

难怪张起仁对沈寒山都不曾告诉过这方子只要稍有功力者,就能看出其中的关窍。

而把这个方子告诉自己,就等于泄露了东宫有恙的秘密,若被有心人窥视到,必然将在朝堂上掀起一阵狂风暴雨。

张起仁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因为他吴议已经创下了医血症、治胸痹的奇迹,所以想要借他一介生徒所能力挽狂澜,再创造一个奇迹?

不可能,吴议还没有自负到那个地步。

晚风入户,夜凉如水,将吴议的脸色冻成一块苍白的冰。

他心中不安地捡起地上那张方子,仔细地掖进自己的袖子里,趁四下无人,提着一盏小灯笼,悄悄溜进奉医局的后院中。

正值年关,奉医局里值班的小药童也犯了懒怠,早就趴在案上顶着硕大一个鼻涕泡子,跟周公约见去了。

吴议蹑手蹑足地从他身边走过,捏紧了衣袖裤脚,生怕擦出一点响动。

那药童早就睡得酣熟,梦中一阵轻风过侧,哪里知道有个大活人就从眼前溜了进去。

第56章锒铛入狱

一般来说,太医署开出方子,会被送去奉医局煎制,而煎药剩下的药渣子均会被保留三日,按不同的方剂与时间分堆封存,以做查对之用。

这样做,一来是为了防止不轨之人在药中动手脚,留作检查的证据;二来则是为了验明送出去的药是否与药方相符,以发现煎药搓丸途中可能出现的纰漏。

李弘所服用的这一剂月华丸则须用白菊和桑叶熬膏,再将阿胶化在其中调和,几道药材清芬的香气中混着奉医局挥之不去的苦涩药味,沉淀于常年被小火煎干的空气中,调和成一种不可名状的味道。

吴议在分好的药渣中寻觅片刻,很快找到了属于李弘的那一份。

他捡了两匙摊在掌心,尚带余温的药渣微微湿润在掌中,显然是今晚才煎成的。另一只手小扇似的挥动两下,药材所独有的味道便细细飘散开去。

柴胡、地骨皮、功劳叶,这是解低热的药材。

太子参、服苓、鸡内金,都是益气健脾,治疗乏力纳差的。

这几味药材倒也罢了,吴议细细地刨了刨手里的药渣子,发现还有白芨、仙鹤草、藕节等几味药材。

这几味可都是敛止血,用以治疗痰中带血的。

吴议心下捻动片刻,对李弘的病情已经有了个大概的分晓。

自州一行,他就未曾和李弘再有谋面,虽然从一剂月华丸之中猜测出他已经得了肺结核,却不知道他病情发展如此快速,只不过不到一年的功夫,就已经出现了咯血的症状。

这些铁证般的药渣就堂而皇之地摆在奉医局中,但凡稍微细心者,就能瞧出李弘的病症,这断不该是一贯严格谨慎的张起仁会落下的破绽。

心头正一阵惑起,再低头细细嗅一口,仿佛有一丝微微的酒酿气味沁入鼻中,虽然清淡若无,但却比元春初五的寒风更凛冽地拂入吴议的心头。

而渐渐凉下的药渣却仿佛就在他手心重新煮沸起来,烫得他双手微微颤抖。

酒乃是结核病的一大禁忌,若以酒酿入药,则更兼有活血的功效,多次饮用,更助湿热,可以说是用药如用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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