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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洙、徐时行,这些都是老熟人了,还有余有丁,戚元佐,潘允端,张廷臣等,俱都是二甲名列前茅,将来十有八九是要入庶吉士,想想也是,这么帮人聚会,来肯定都是成绩比较优秀,否则要是来个三甲,只怕是要如坐针毡。

这些人在殿试之后,乃至琼林宴上,都或多或少打过招呼聊过天,彼此也算熟悉,以后同朝为官,指不定还要互相提携,共同进退,大家凑到块儿,自然兴致勃勃。

惟有戚元佐坐在席中,神色寡淡,有点意兴阑珊模样,不免让赵肃多看了两眼。

只听得王锡爵不怀好意道“不如唤个花船上花娘来,让少雍和她来个皮杯儿,让我们饱眼福,也算是薄惩了”

所谓皮杯儿,就是让花娘和客人口对口,哺渡美酒,此间唇舌交缠,自然香艳无穷。

41

41、第章

自古文士最是自诩风流,明朝初年,太祖皇帝虽然严禁官员嫖娼宿妓,但有需求就有市场,无论哪朝哪代,这种事情都是不可能禁绝,到明朝中期以后风气更甚,官员们隐名易装到花街柳巷去和妓女幽会也是常事,士人商贾那就更加光明正大,有时候和某某妓女传出一两段绯闻韵事,也能传为美谈。

赵肃他们现在虽然有功名在身,但还没正式授官,就算私底下玩闹,一般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在场都是年轻人,放得开,闻言竟都轰然叫好。

出乎众人意料,赵肃并没有露出羞赧神色他毕竟不是真正弱冠少年,反倒挑眉笑问王锡爵“元驭兄是不是看中花船上哪位美人儿,这才拿我当借口呢,不如痛痛快快把人带出来,好教我们瞧瞧是何等艳色”

王锡爵没想到自己玩笑不成,反被调侃一通,众人听赵肃话,俱都将促狭而暧昧目光转移到他身上。“好你个赵少雍”

席间突然传来一阵呵斥,把王锡爵话打断。

“堂堂天子门生,新科进士,不日便要入朝为官,却聚在一起开这等龌龊下流玩笑,简直不堪入耳,恕我不能奉陪,告辞”

但见戚元佐不掩怒色地起身,随意拱拱手,便头也不回怫然而去。

众人看着他离开,都面面相觑,一时作声不得。

王锡爵被这突如其来责备弄得莫名其妙,也老大不快“不就开个玩笑吗,这个戚希仲至于这么大反应”

徐时行咳一声“戚兄兴许是累。”

戚元佐原本在会试中是头名,结果在殿试时候却落在众人之后,这心情能好才怪,性情严谨余有丁没来赴宴,想必也有这个原因。

其他人也或多或少明白缘由,便都转移话题,说起各自碰到趣事来。

待赵肃说到会试时,他看到高拱对那捣乱举子大喝一声“还不坐下考试”,吓得那举子面白腿软事情,所有人都听得哈哈大笑,王锡爵甚至笑出眼泪,一边还拍案叫绝“高大人可真是威势逼人,你们有所不知,我有个族兄到过江苏淳安那边,听说那里出过一个县令叫海瑞,对当地士绅和手底下那些人,见一个骂一个,把那些人都给骂怕,见他就绕路走,就不知道和高大人比起来,哪个更厉害些”

潘允端不以为然“一个小小知县,怎能和座师相提并论”

赵肃心道,这个小小知县,不久将来会让天下大吃一惊,他以一个芝麻官品级,却敢于挑战皇帝权威,骂出天底下所有人都不敢骂话,纵然他身上有很多不完美地方,可就这一点来说,天下无人能及,就算是自己,赵肃自问也没有这样勇气。

话题一打开,氛围就逐渐轻松起来,众人也都开始天南地北,无所不聊。

也不知是谁先说到自己身上,轮到陈洙时候,他先叹一声,一口喝尽杯中酒,然后才慢慢道“其实不怕诸位见笑,我虽出身长乐陈氏,世代书香,却是个妾室生庶子,纵然家里并没有因此短我用度,可庶子就是庶子,嫡庶有别,这个身份烙印不会改变,旁人看那些兄弟,与看我眼光,也是不一样。”

众人渐渐止说笑,静静聆听。

赵肃虽然知道陈洙也是庶子出身,可陈氏家族对待嫡子庶子,向来是出名一视同仁,没想到他内心深处,也有这样隐痛,在一个大家族里面,人一多,纷争也就多,真要做到一碗水端平,确实是不太可能。

“从小,父亲就告诉我们,要读书长进,要出人头地,我努力念书,希望有一天能够让别人也尊敬我娘,可后来我才知道,庶子就是庶子,小妾就是小妾,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所以我告诉自己,将来我一定不要纳妾,只娶一妻,这样话我儿子里面,就没有庶子,他们也不需要像我一样,像我一样”

他摇摇头,没说下去,似乎在笑自己太痴。

赵肃温声道“伯训,你现在已经是进士,没有人能看不起你,就算你回家,也是衣锦还乡,其他人巴结还来不及,怎么敢再轻慢你。”

陈洙这才想起赵肃出身,自己说话肯定也触及他内心深处伤口,不由结结巴巴“少雍,我不是,不是故意说起来”

赵肃失笑“你这般小心翼翼作甚,我从来就没把我出身放在身上,寒门庶子又如何,出身是无法改变,可前程却是可以自己努力争取,今朝进士及第,满座高朋知己,还有何不满足”

除陈氏和赵暖,他从来就没有把赵氏其他人归在“自己人”之列,说到底,这个时代被看得极重宗族,在赵肃心中实无半点份量,只要不撕破脸,维持表面和气,对方是死是活,他压根不会放在心上。付出是对等,既然他们落魄时,宗族也没有伸出过援手,凭什么自己反而要因为他们眼光而影响心情。

潘允端击节唱道“今朝进士及第,满座高朋知己说得好少雍心胸开阔,实乃我辈不及,来,干一杯”

众人纷纷应好,皆举杯饮尽。

如果没有意外,这些人下半生仕宦,将紧紧联系在一起。他们有着同科进士情谊,更是天然政治盟友,假使这里面有一个人,未来能入内阁,那么他所提携人,交好同年朋友,以及他老师门生,都将结成他背后利益团体,牢牢支持着他,这就是大明官场规则。

酒过三巡,便都带几分微醺,不知不觉,彼此都觉得越发亲近起来。轮到徐时行说时候,他带点醉意,神秘兮兮地瞅着其他人“你们知道么,其实我姓申,不姓徐”

大家都啊一声,王锡爵更是拍拍他肩膀“你小子喝醉吧”

“我清醒得很”

徐时行皱着眉头拨开他手,自嘲地笑出声“在二十六岁以前,我一直以为我姓徐,可是有一天,我爹突然告诉我不是徐家人,我姓申,我爹,不是我亲爹,我娘也不知道在哪儿”

所有人听着这桩秘闻,都瞠目结舌,不知道如何接话。

他兴许是真醉,又或者压抑在心里太久,借着这个机会发泄出来,脸上没平日里温厚表情,声音似哭似笑。

“汝默,那,那徐家呢,你养父家呢”王锡爵讷讷问。

徐时行又喝杯酒,稍稍平静一下情绪,漠然道“我养父已经去世,徐家知道我身世,觉得我私生子身份不光彩,有损徐家家风,不肯认我,可是申家,就是我亲生父亲家,在我中举之后,却写信来,要我认祖归宗。”

潘允端一拍桌子“岂有此理俗话说,生恩不及养恩大,申家怎能如此,汝默,你便是不要理会,他们又能如何”

徐时行摇摇头,苦涩一笑“徐家已经不要我,我也回不去,只能回申家。”

他中状元,一举成名天下知,本该是最风光时候,谁又能想到竟会有如此曲折身世来历。

赵肃算是明白,这席间各人,包括自己,人人或多或少,都有自己不足为外人道往事,可也正是因为这样,此刻都有些交心感觉,酒后吐真言,这话还真不错。

众人默然半晌,帮着思来想去,却也想不出更好法子。

徐时行有些后悔说出来,可又觉得畅快很多,只是低头默默喝酒,也不说话。

冷不防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是赵肃。

“人生在世,本就不可能事事如意,总是要向前看,姓什么也不会改变你是你养父儿子,是我们朋友事实。你现在有功名在身,又是皇上钦点状元,申家不敢对你如何,哪一天就算他们背弃你,也还有我们这帮人支持你。”

大家醒过神来,俱都出言附和,七嘴八舌地宽慰他。

徐时行心头一暖“多谢少雍,多谢诸位。”

王锡爵也道“少雍说得没错,汝默,你也不用管申家,他们要真想认你,怎么你考中功名之前,就没见他们出现,这分明是趋炎附势,见你有出息,就想来分一杯羹,真是无耻之徒”

赵肃无语,王元驭这脾气未免也太急,虽然是实话,可也不用这么直白啊,别人都安抚得差不多,他这一说,倒像在火上添油。

陈洙道“说起来,我还是被少雍一语惊醒,醍醐灌顶,才觉得自己从前太过狭隘。。”

徐时行知他有意转移话题,免得自己情绪沉浸在这上面,便顺着问“他说什么”

赵肃却全然没印象,闻言骇笑“伯训也太看得起我,我也不是古哲先贤,如何能片言只语就让你大彻大悟”

陈洙睇他一眼,微微笑道“当初乡试,我得亚元,还有些沾沾自喜,无意间却听你说,如今倭寇横行,鞑靼又肆虐北方,国家看似太平,老百姓日子却一天比一天难过,时时都有不测之灾,才知道即便是当官,这官也当得万分小心,稍有不慎,丢不止是官位,还有良心和性命。”

张廷臣被他话挑起感慨“谁说不是呢,这全天下官,一开始也不是全想着荣华富贵,总有几个想做点实事,可是日子一久,周围人都贪,你不贪,上官就不容你,同僚也将你视为异类,除辞官之外,别无它途。”

潘允端也道“如今严党横行,贪官污吏遍地都是,就算我们被分到翰林院,三年之后也是要外放,届时这些事情,怎么躲也躲不过。”

徐时行虚咳一声“慎言,慎言。”

潘允端不以为意“汝默你也太小心,这里只有我们几个,不会有严党耳目,再说这是事实,说两句又怎么”

徐时行叹口气,便不再说他。

“其实,贪官未必就不是干吏,清官也未必就能造福百姓。”

赵肃轻飘飘说这么一句话,见其他人都在看他,续道“戚继光、胡宗宪两位大人,诸位年兄都该听说过吧他们依附严嵩,收受贿赂,这是不争事实,可他们同样也镇守东南,剿杀倭寇,战功赫赫,却未曾骚扰百姓。”

王锡爵摇头“贪污便是贪污,据说胡宗宪此人侵吞军饷,用度奢靡,出入甚至需要十六抬大轿,这种人,便是杀一百次头也不为过。”

赵肃一笑“我没有为他开脱意思,只是想说,如今官场贪污成风,屡禁不止,而且也不是一两条法令能够禁止得,我们所能做,就是在这样情况下,如胡戚二位一般,竭尽所能做一些实事,而不是被人视为异类排斥,这样话,自己名声倒是成全,可于百姓于天下,又有何益处呢”

他一席话让所有人陷入沉思,连王锡爵也只是抿紧唇,却不再反驳他。

陈洙苦笑“难道就没有两全其美法子”

赵肃不假思索“有,等你能够制定规则时候,让别人都跟着你规则走,否则在那之前,你就先得遵守规则。”

徐时行叹道“少雍浑不似弱冠少年。”

赵肃哈哈一笑“对极,我确实是城南槐树下那只狐狸修炼幻化成人形”

话未落音,下巴却被人捏起。

王锡爵左右端详,嘿嘿出声“你别说,可还真像,这还是未长开呢,若再过两年,只怕全城半数闺中小姐都要倾慕于你,不如咱们来订个亲,我媳妇也快临盆,若是生下女儿,以后就嫁给你吧,这样你可就得喊我一声岳父”

“去去去,一边玩儿去”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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