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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岁,花样年华,在此之前,卓扬从没对遥远的死亡有过一丁点预想。此刻猛然间面对葬礼,竟有种尚未来得及化妆、彩排就被推上台表演的感觉,紧张、尴尬之余,更多的,是无所适从。

隐约记得,那种老式的万年历书会在边角处印上些周公解梦的段子,据说梦见参加自己的葬礼,是大吉之兆,遗落的物品会失而复得,反目的朋友会重修旧好。照此看来,如果此刻的经历是一场梦境,葬礼也会变成绝顶好事吧。

只可惜,人生如梦,却终究成不了梦连一丝梦想都承载不了

卓扬生前喜欢清静,故而葬礼一切从简,只邀请了寥寥十数名至近的亲属。左边是以严耀钦为首的严家人,右边是以舅舅卓峰为首的卓家人。他们并肩而立,却又泾渭分明。

命运将两个势同水火的家族牵扯到一处,促其斗来斗去,分分合合。融洽过,也决裂过,因为卓扬的认祖归宗,还曾进行了一段短暂的合作。只是这一切,都随着唯一纽带的消失,而风吹云散了。

这恐怕将是他们最后一次站在同样的地方,做着同样的事吧。

外公卓老爷子没有出现在葬礼上,想必依旧无法接受事实。对于年近七十的垂暮老人来说,再没什么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加残忍。女儿去世,还可以将对她的思念寄托到外孙身上,如今外孙也没了

卓峰表现得很克制,面孔严肃地板着,微微扭过头,不肯直视那一点点垒起的坟土。他活了四十多年,也算看透人世沧桑了,已经很少再去为分离与死亡而流泪。与其说他难过,不如说是替妹妹与外甥感到不平。

哭得最凶那个,是表姐卓缘。当年她留学澳洲,姐弟俩住在同一屋檐下,既是亲人,又是朋友,更是一起调皮捣蛋的玩伴。那个傻乎乎有点男孩子气的家伙,不计形象地裂开嘴嚎咷痛哭着,鼻涕眼泪黏糊糊流了满脸,只不管不顾拿手背去蹭,像个脏兮兮的小花猫,鼻子也通红一片。

“小卓缘表姐,”卓扬悄悄递过自己的手帕,情急之下,差点喊出对方的外号,“擦擦眼泪吧”

谁知卓缘正憋着火气,看也不看便一把将人挥开。指甲不小心刮过卓扬眼角,他条件反射地“啊”了一声,伸手去捂。

站在身旁的严予行赶紧凑到近前,拿开弟弟的手,小心查看着,见那里有些充血,怒冲冲斥责卓缘“你这是干什么予思一番好意,你心情再糟糕,也不该欺负个小孩子”

卓扬赶紧拖住大哥“她只是不留神”

卓缘却哇一声哭得更加凄惨,断断续续回嘴道“呜呜呜他是小孩子那阿扬呢你们严家不喜欢阿扬我们喜欢呜呜呜干嘛要害死他都说好了的,圣诞节要一起去滑雪,还要去冰湖钓鱼,这下什么都没了阿扬真是太可怜了”

见她剧烈抽泣着,情绪几近失控,严予行有些手足无措“你、你能不能讲点道理啊卓小姐,发生意外谁也不想的先别哭,别哭了好吗”

“予行、予思,由着他们撒泼胡闹去,这种人越理会越纠缠不清”康玉珠一手一个拉开了兄弟俩。卓家舅妈听了,当即厉声反击“这话是什么意思说谁在撒泼胡闹你们姓康的果然最会反咬一口”

由于两个女人的加入,局势一发不可收拾。卓扬努力劝解着,无奈话语一次次被尖锐的女高音盖住,混乱之中,人也被挤到了角落里。

默默站了一会,他无奈摇头叹了口气。从前最亲近的人,此刻充满敌意,从前处处作对的人,又在维护着自己。面对这样荒诞的情境,除了苦笑,还能做出怎样的表情

最终,场面在卓峰的大声喝止下慢慢平复下来。他挥挥手,向自己人训示道“你们听着,今后看到姓严的,都给我躲远一点这家人个个阴险狠毒,谁招惹他们,都不会有好下场”又转头恶狠狠瞥向严耀钦,“阿耀,你毁了我妹妹的名声,连累她有家不能回,孤苦伶仃十几年,如今又害死了她唯一的儿子,这笔账就算老天不和你算,我卓峰早晚也要讨回来”

严耀钦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眼皮,抽出支烟点燃,深吸两口“峰哥,我严耀钦固然算不上什么好人,但你们姓卓的却没资格指责我,尤其是卓云别说得好像我对不起她一样,卓云的下场,全是自作自受是她拼了命要挤进严家门,是她拼了命要爬上我的床”

“你到底长没长良心我妹妹连儿子都给你生了,一个人辛辛苦苦养大,难道就只换来句自作自受”卓峰抬手指点着严耀钦,因为激动,竟有些颤抖,“当年你为了甩掉她,四处散播她和别的男人有染她是个多骄傲的人呐,就这样忍着世人的指责和议论,心里得有多苦阿云她真是瞎了眼,里岛男人几千万,怎么偏偏就看上了你”

严耀钦霍地绷起脸孔,目露凶光,微微冷笑“瞎了眼的是我才对当年同生会联手警方围剿,使严氏腹背受敌,是她主动找到我说,只要结了姻亲,爷叔们自然会出面支持大元帮。哼哼,我还以为她是真爱上我,才会这样做,谁承想,那场洗劫的始作俑者,就是她偷走情报的人也是她若说这个女人孤苦伶仃,说她可怜,那我大元几十号冤死的兄弟呢那些兄弟的妻儿又该找谁算账”

“可”卓峰有些语塞,“可阿扬毕竟是你的亲生儿子,这总没错吧你可以怪她算计你,怪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却不该怀疑她作为女人和母亲的品格”

“说起阿扬,阿扬他”严耀钦望着那座盖满新土的墓地,眼神不易察觉地柔软了几分,声音微微低下来,“峰哥,你以为我严耀钦这辈子没见过女人吗实话对你说,从认识卓云,到订婚,甚至她在严家那三个月,我连一根指头都没碰过她之所以会有阿扬那是因为你妹妹在我茶水里下了药”

严耀钦闭上眼睛摇摇头,不屑地评断道“她从来看不到自己的问题,从不觉得欺骗有错,也不觉得害死无辜的兄弟有错,她认为那都是所谓的爱我打着爱的旗号,就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当成是天经地义她以为我选择玉柔不选择她,就只是因为孩子而已,所以她也要制造个筹码出来简直就是疯子”

卓扬没有听完全部对话,他小心翼翼地后退了两步,再后退两步,仿佛前方有只吃人的怪兽。为了逃命,为了不被吃掉,他战战兢兢后退着,直到脚后跟磕在车门上,才慌忙转身逃上车子。

他急切地将车门车窗全部锁死,大口喘着粗气。眼眶有些发热,涨涨的。怕被人看到失态,赶紧将脸孔低垂下去,假装疲惫地伏在膝盖上。

好久好久,才神色如常地抬起头,对司机客气说道“我有些不太舒服,麻烦你先送我回去吧”

夜凉如水,月挂中天,泻下千里清辉。

吧台边的单人沙发上,卓扬屈膝而坐,柔软地蜷缩成一团,将一只酒杯举在眼前,透过它呆呆望向墙壁上的灯影,琥珀般的酒浆摇曳浮动,轻微碰撞着杯壁,金光粼粼,醇香四溢。

“波比啊,知道我们的家在哪吗从里岛坐飞机的话,要十几个小时,大洋的那一头”他的声音很轻,却在酒精的作用下,带着毫无来由的喜悦,有些像是对着空气低语呢喃。

餐厅很安静,只有小狗波比高低错落的呼噜声。

“等回了家,我带你去吃好吃的东西去中国城,去岩石区,去英皇十字区我跟你说啊,那里有座桥,人们都叫它大衣架。站在上面,可以看到整座港口。要是花上九十九澳币,就能爬上去走一圈。小缘子就去过,她说上面又高又窄”

波比的舌头垂到地板上,口水滴了下来,溅起几朵深色小花。少年的眼睛专注望着窗外,穿透树丛,绕开池塘,跨越半山,从大洋上空投过,最后落到了自家长满荒草的小小院落之中。

“小缘子她只住了几个学期,就把所有地方都玩遍了。我在那里住了十几年,好多地方却只听说过名字。从前总觉得,诶呀,它就在那里,又跑不掉,什么时候去都来得及原来不是的,如果我死掉了,就再没机会了。什么时候会死呢我也不知道,虽然死过一次,依旧不知道以前觉得日子很长,什么都不着急,直到死的那一天才发现,大把的光阴就在不着急不着急里头浪费了如果就这样死掉,就真的太遗憾了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呢会出现外星人吗会不会到处都有全息投影癌症能治愈了吗还有我呢,我会变成哪一种大人”

少年白皙的手指轻轻摩擦过酒杯边沿,酒杯在哭泣,吱吱作响。

“波比,你知道我是因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的吗因为爱情因为婚姻因为性哈哈,都错了都错了什么都是错的你果然是只笨狗,和我一样笨不过波比,能和你这样坐着,能活着和你坐在一起,能喝上一杯酒,真是太好了”

严耀钦下楼的时候,隐隐听到餐厅旁边的小吧台传来轻微响动。有人在正好,可以陪他喝上一杯。边走边问“谁在那”没有人回答。

微弱的灯光底下,小儿子正双手捧着见了底的空杯子,脸色泛着不自然的红晕。小狗波比趴在餐桌底下,睡得四脚朝天。

严耀钦当即沉下脸,大声责备“你在喝酒真是不知死活不要命了吗”

小儿子脸上染着琥珀色暖暖的笑意,眼神迷离而忧郁。他指指面前高大的严耀钦“这个是爸爸”又指指自己脚下投射出的影子,“这个是我”

“吧嗒”一声,灯被熄灭了,地面上一片漆黑。少年的眼睛幽幽望过来,泛着晶莹的光芒“现在爸爸还在我却不见了”

玻璃杯从手里滚落,人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嘴角在笑,眉头却紧紧锁在了一起。

远赴夏威夷的早上,严予行要去送机,被卓扬拒绝了。康玉珠塞了满满几大包中药和补品给随行人员,又嘱咐了一大通注意事项,卓扬微笑着一一答应下来。去和严耀钦道别的时候,他正在打电话,一手捏住话筒一手随意摆了摆“一路顺风”

卓扬点头,淡淡笑着,什么也没说。

三年前走进严家的时候,全部行李只有一个小小的皮箱,三年后亦然。属于严家的东西,卓扬一件都没有带走。很庆幸长久以来足够独立,对于他的财产状况,卓、严两家都从不过问。

临上车前,卓扬向凌彩衣鞠了个躬。虽然这样做有些反常,但这位外表强硬、雷厉风行的大管家,从没因为自己的出身而现出过半点冷淡、刁难,做人总要懂得感恩才行。

开车的人是阿万,另有一名保镖及一名随行人员。

时间还早,道路畅通无阻。车子向前急速飞驰,城市向后滴洒流淌。灰色的楼宇建筑,蓝色的玻璃幕墙,绿色的行道树木,黑色的路灯立柱,红色的礼仪小姐,白色的公交站牌所有景象被车窗拉扯成了一排排五光十色、连绵不断的线迹

里岛就像一座巨大的无碑之墓,埋葬了妈妈,埋葬了自己,埋葬了所有的恩恩怨怨,和那些不该存在的记忆都安息吧

卓扬,别回头,一切都会好的,一切会越来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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