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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手摸了摸遥远的头,赵国刚的声音响起,说“到里屋去睡。”

遥远睡眼惺忪地爬起来,进里屋里一头栽在床上就睡,谭睿康则去刷牙洗脸,摆桌子椅子,准备招待今天来吊唁的客人。

晨起后村里热闹起来,赵国刚一到,遥远便感觉到真正的一家之主来了,不用他再和谭睿康撑着,毕竟办一场丧礼是很累的事。赵国刚认识许多远房亲戚,也知道怎么应酬交际,他陪客人们喝酒,掏钱置流水席,联系回礼。

“奠仪一律只收两块钱。”赵国刚道“多的退回去,咱们不缺丧葬费,不能要乡亲的钱。”

外婆娘家那边也来了人,赵国刚尽心招待,又送了他们一人一份从城市里带来的高档四件套。

吃头六时整个村庄里生机勃勃,在灵棚里斗酒,猜拳,以豪迈的笑声送老人离世。

头七,青山皑皑,年轻人抗着棺材上山,赵国刚带着两个孩子在坟前磕头,点香,下来后开始散饼。他们回去收拾灵棚,就像一场必须上的戏,终于顺利开演,完满落幕。

遥远站在院子外把鸡抱着去送邻居,笑着和他们说谢谢帮忙。把能送的都送了后,站在家门口的马路上,意识到一件事这是一段记忆的结束,老家已经没有长房亲,他们不用再在每个夏天回来了。

谭睿康曾经的家也伴随着最后一名亲人的离世,而彻底关上了大门。谭睿康母舅家人丁寥落,也离得非常远,从今以后,就只有他们俩身体里流淌着真正意义上的一个家族的血。

就连赵国刚也算不上谭睿康的亲人,这个世界上与谭睿康有血缘的,只剩下遥远一个。

村长拿着文件过来给谭睿康签署,他和遥远都是继承人,外婆去世前就留下了遗嘱,谭睿康父母住过的老房子和田地归他,外公外婆的大屋,两间给谭睿康,两间给遥远。

除了些琐碎物事,还有二十克金饰是当年外公买给外婆的,十克给遥远的媳妇,十克给谭睿康的媳妇。

老人嫌弃了谭睿康的父亲一辈子,总算在最后的时候一碗水端平。

赵国刚朝遥远说“你妈妈生前也说,老了以后想回老家种种田,养养鸡,来日等你们都工作了,把你妈妈的骨灰盒也迁回来,爸爸以后也葬在这里,你俩每年清明节回家扫墓方便。”

“这里不错。”遥远说“哥,屋和地都给你吧,我不能要。”

他不能分谭睿康这点遗产,他已经拥有太多,谭睿康只有这点。

谭睿康笑道“老人家的心意,怎么能不要”

遥远道“咱们谁跟谁不是一样的么”

“是啊。”谭睿康点头,他抿着嘴角,拇指抹了红泥,牵着遥远的手,以大拇指轻轻摩挲遥远的拇指,手指头勾着手指头,朝地契上一按。

“你也知道,不是一样的么。”谭睿康轻轻道。

两个手印并排按在纸张最下面,不分谁的屋,谁的田,四份文件承包所有人处,都按上了谭睿康和遥远的指印。

“放心吧。”谭睿康坐下签名,笑着说“咱们以后都能赚很多很多钱,这里只是一个留念。不忙的时候可以回来看看。”

临走时遥远与谭睿康在院子外磕了三个头,谭睿康上前亲手锁上大屋的门,门合拢时,遥远看着外公昔年当兵的相片他的笑容与谭睿康如出一辙。

、chater21

高三来了,痛苦的晚自习又开始了。高中单独分出一个新教学楼,门口挂着“距高考还有xxx天xx小时xx分xx秒”的液晶显示牌。

整个高三重新分班洗牌,物理与政治是最多人学的,各一个重点班一个普通班,遥远与谭睿康都分到了重点班,依旧一个坐前排一个坐教室最后,每天晚自习到十点才放学回家。

一开始所有人都冲劲十足,然而不到一周后便全部疲了,用级组长的话来说这是一场长期抗战。遥远在第一周就消耗掉了所有斗志,哭笑不得地看着高考倒计时牌。

这是高考扩招后的第三年,从1999年开始,高考不再是千军万马挤独木桥,然而全民大学生的观念还未曾深入人心,只知道上大学比以前容易了些。至于以前上大学有多难,遥远完全没有概念,只知道赵国刚非常紧张他和谭睿康的工作。

三中的学生分成两类,一类是读书读得浑身发热,一到午后三四点便脸上通红,心情烦躁的学生;另一类则是对酒当歌,醉生梦死,打篮球泡网吧,该吃吃该睡睡的学生。

后者全部找好了出路出国留学。

只要花个六七十万,便能出去读预科班,归国后还能镀上一层海归的金,遥远英语虽好,却也半点不想出国,一不想去适应新环境,二觉得高考拼一拼只要短痛一年,独自出国去就要孤苦伶仃地长痛四年。

至于谭睿康,他肯定会读国内的大学,区别只在于上什么学校而已。

谭睿康和遥远不再分开吃饭,他们从初三开始,直到高三的这一年,终于每天一起吃饭,一起打球,真正地把两人的学生生涯并成一个圈了。

“我挺喜欢吃这个。”餐厅里,遥远心情期待地拌面前那份窝蛋牛肉快餐饭“食堂的菜太难吃了。”

“中意你就食多d。”谭睿康用蹩脚的广东话说,又翻了翻手里的一本卡耐基的书人性的弱点。

遥远被他逗得喷饭,高三开学后的第一次测试成绩出来了,根据这次的测试,所有人定下了目标,谭睿康桌前贴着的小纸条是“清华”而遥远桌前贴的小纸条是“北大”。

难度相当大,遥远觉得谭睿康可能会考上,自己则不可能考上。

他有时想起这事就挺悲哀的,两人的差距在不知不觉间越拉越大了。但谭睿康一如既往地给他讲题,督促他读书,从未有半点松懈。

“小远,你不高兴”谭睿康从卡耐基的书里抬起头。

遥远摇了摇头,说“我可能考不上北大了。”

谭睿康先是一怔,继而笑了起来,乐了一会,遥远蹙眉道“很好笑么”

谭睿康忙摆手,说“吃吧。”

遥远眉毛拧成一个结,黑着脸把饭吃完。谭睿康摸出烟给他点了一根,说“要不咱们去广州读书吧,去广州也一样的。”

遥远道“开什么玩笑。”

谭睿康说“我也觉得我考不上清华呢,太难了,每年全市才两三个人,全省也就几十个,黑马又多,就算考进分数线了,也不能选个自己喜欢的专业。”

谭睿康虽然念书很刻苦,但学习这玩意永远是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成为优秀学生固然是靠实力,但当状元则确实不可避免地需要运气与天赋。

遥远对自己的认识还是很清醒的,有些事情无论怎么努力都不可能达到。

“先读完这个学期再说吧。”遥远说“看看一模成绩怎么样,老师来了快把烟扔掉”

谭睿康与遥远迅速把烟扔到桌子下踩灭,级组长和另外一个老师出来吃饭,刚好进了这家餐厅。

两人吃过饭回去上晚自习,入夜时教室里只有几个人,遥远道“怎么了今天不上晚自习么”

“都去食堂看新闻了”一个男生道“美国双子大楼被飞机撞了啊你们不知道”

谭睿康道“怎么回事”

好几个男生在那里绘声绘色地描述“就这么撞过去,大楼哗一下全垮了下来”

遥远像在听天方夜谭,两人跟着跑去食堂,只见食堂里挤满了人,全在兴奋地大叫,电视上重复播着凤凰台的新闻,美国时间9月11日上午8点40,塔利班武装政权劫持客机撞向美国双子大楼。

灾难片一般的场景,所有人啧啧称赞,不少人大声道“撞得好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遥远心想还好没选政治,万幸万幸,这一年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比起他从小到大经历的大事还多。

“都去上晚自习”级组长过来了,训斥道“回去马上就要高考了”

学生们纷纷回教室,整个晚自习期间还在兴奋地嗡嗡声,遥远回家时赵国刚在看电视上白宫发言人的讲话。

“这个估计也要成为你们综合科的考点了。”赵国刚说“准备点资料去看看。”

“哦”遥远无精打采地回房间去,每天回家已经没时间学习了,洗洗准备睡觉。

他在洗澡的时候听见赵国刚问谭睿康开学情况怎么样,谭睿康不知答了些什么,洗完出来时赵国刚又道“宝宝。”

“干嘛。”遥远道“我已经高三了,别这么叫我。”

赵国刚莞尔道“你就算八十岁也是宝宝。”

谭睿康笑着去洗澡,遥远坐在桌前热牛奶喝,赵国刚说“考不上北大没关系,你哥也觉得目标定得太高了,大学在本省读,以后考清华北大的研究生也一样的。”

“好吧。”遥远敷衍地说。

赵国刚过来摸了摸遥远的头,说“与其去挤十大名校的冷门专业,不如选一个热门专业。你们这一代是最不容易的一代,估计等你们毕业以后,大学生就不值钱了。所以专业技能才最重要。”

“读完大学,再读个硕士,读完硕士后出国深造。”赵国刚说“这才是最符合你们的发展路子。你哥英语不行,以后还得督促他多用点功。”

遥远不明白赵国刚说的什么,开什么玩笑这么读下去要读到什么时候岂不是一辈子都在念书了遥远实在不想再读下去了,学生生涯不知道哪天才是个头。

高三的生涯疯狂而沉闷,核电子跃迁层级,平面解析几何,三个代表连篮球场都没人去了,全在教室里疯狂地学,时而觉得信心满满能考个好学校,时而又觉得前途一片黯淡,一张小测卷足够让人哭得想去跳楼,也足够让人笑一晚上。

遥远的新同桌有点神经质,总喜欢把吃完的塑料瓶全塞在课桌里,一上课就喃喃念着什么,搞得遥远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两人大吵一架,遥远几乎想去政治班叫张震带着一群朋友来揍他。

最后遥远满肚子火地把桌子拉开,搬到墙边去坐了。

夜。

遥远对着一杯牛奶,只觉得犯恶心,悲惨地大叫道“我还是出国算了”

谭睿康笑了起来,说“出国有什么好,还是要回来的,姑丈又不会和你一起出国。”

遥远一想也是,简直是快绝望了。

两人都上身,肩膀上搭着毛巾,头发湿漉漉的,坐在餐桌前聊天,排遣一天以来的压力。

要是没有谭睿康,遥远自己一个人肯定撑不下去的,回顾这些年里,如果失去了他,自己还不知道要堕落到哪去,估计从高一开始成绩就越来越差,最后和张震他们去念普通班,等赵国刚送他出国。

“哎。”遥远疲惫地说。

电话响了,遥远去接电话,那边是齐辉宇的声音。

“牛奶仔。”齐辉宇笑道“生日快乐。”

“啊”遥远这才想起又忘了自己的生日。

三年前齐辉宇送他的satch还戴着,遥远说“谢谢。”

齐辉宇道“我要去香港读书了。”

遥远道“去香港”

齐辉宇说“我妈从教育局那边托人弄了个名额,让我去参加港大在内地的入学考试,我通过了。”

遥远笑道“那很好啊,恭喜你,不用高考了吧”

齐辉宇说“要,还得参加高考。只要能过分数线,我就去那边读书。”

遥远问“学费和生活费很贵吧。”

齐辉宇说“免费的,大学出学费,还有奖学金补助。”

遥远嗯了声,忽然觉得有点惆怅,他们仿佛从中考结束的那个暴雨倾盆的下午开始,便朝着各自的人生岔路越做越远了。

电话那边有人喊齐辉宇的名字,让他关灯别说话,老师来查房了,大家要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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