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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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彤见那学徒愣着, 心急地催了一句:“到底有没有?”

那学徒十五六岁,人看着憨憨的,捧着一筒脏画笔正要去洗。忽然被一个衣饰华丽的皇家贵女拦住问话,差点当场吓得把那笔筒掉了。

好在帝姬身后跟着十几个跟班, 一个个朝那学徒挤眉弄眼,做出安抚的神色,口型拼命提示:“没关系, 别怕, 有啥说啥。”

学徒大约也听说过有这么一个脑子瓦特的帝姬到处乱跑,稍微镇定了一下心情,磕磕巴巴地回:“有……有, 就住……住在后、□□院第三个……第三间房……”

看来已经从王员外处搬回来了。佟彤略略看了一下方向,丢下那学徒就走。

“哎, 别去……”

学徒不知为何, 居然脱口而出一句泼冷水,随后吓得满头大汗。

佟彤回头, “为何?”

那学徒不敢再答话,脚底下像长了风火轮,飞速将自己丢出帝姬的视野范围。

佟彤莫名其妙,顺着那学徒指的路走去。

一边走, 一边心中紧张忐忑, 有点脸热。

不知在这个世界里, 他多大年纪,长什么样子。

他也许不认识那个二十一世纪的佟彤。但他记不记得曾经跟她有过的交集呢……

她还在默默地想, 忽然身后一个宫女叫她。

“帝姬……帝姬如何认得这画师?为何要去见他?”

佟彤回头,嘲讽一句:“你们不是只负责监督我不出宫、不扰官家吗?什么时候居然还学会打探我的私事了?我认得哪个画师,难道有必要向你们报备吗?”

她在皇宫里晃荡一日,当了一天的皇帝女儿,已经充分入戏,这话说得颐指气使,分外傲慢。

宫女连忙低头:“奴婢只是问问……刚才听画院里的人说,这位姓王的画师,眼下……嗯,眼下不太适合见客……”

宫女还以为帝姬又是心血来潮,想随随便便找个人聊天呢。

佟彤不悦:“怎么,那个灵霄道人我见得,这里的画师我见不得?这是哪门子皇家规矩?哎,依我看,大宋没希望了,灭了才好……”

一听她又要“犯病”,宫女太监们慌忙捂耳朵,唯恐听到半个大逆不道的音节。

自然也不敢再挡她的路。

“喏,就是这里。”

佟彤站在一扇小小的木门之外。有个太监提了口气,吊着嗓子打算通报,比她一挥手赶走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宫女说希孟“眼下不适合见客”,大概是他正在忙于创作,无暇分心?

佟彤用心听了听屋里的动静。并没有挥毫、研磨、倒水的声音。

她下了下决心,扶住那扇门,伸手轻推。

门开了。

*

佟彤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室内几乎是空空荡荡,只有正中央支着一台巨大的长条桌案。

那桌案上铺着一幅画卷,淋漓的笔触墨迹未干。

是《千里江山图》。

是即将完工的《千里江山图》。

绢面上承载着几层厚厚的颜料,有些局部还未能干透,散发着一种类似清新雨后的锐利的气味。

画面是崭新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可辨,没有皲裂,没有褪色,没有佟彤印象中那种凝聚了时光变革的残旧感。

徜徉肆恣的色彩在绢面上流淌,勾勒出山峦、水流、溪树、乱石。仿佛盘古开天之初,从混沌中倾泻出的千年灵秀。

每一块色彩似乎都带着生命,带着奔流涌动的伟岸,似乎都在争先恐后地往空气中跳跃,用振聋发聩的声音向看客宣告,令他们对这种极致的艺术心存敬畏。

无数画笔、颜料、墨块散落在旁边。墙角的小灶里燃着蓬勃的火,炉边一壶残茶,散发出若有若无的茶香气。

佟彤在那茶香气里迷失了好久好久,险些忘了自己的来意。

她回忆起了上次在葆光世界里看到的、近乎闹剧的“画师考评”。

官家出题,画院里的高级画师们“命题作画”,呈上的一幅幅作品争奇斗艳,每个画卷里都浓缩了一个个不眠之夜,颜料中干透了绞尽的脑汁。

而如今,学霸交卷。那些庸俗的答卷简直成了幼儿园涂鸦。

佟彤屏住呼吸,心里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管身后宫女要了洁净的泉水——本来是准备着给她路上解渴的——非常奢靡腐化地洗了手。

然后,小心翼翼地触碰《千里江山图》的边缘——

“别动。”

在她对面的黑暗角落里,忽然掷出了两个暗哑的字。

佟彤根本没发现那里居然还有人!

她蓦地抬头,呆住了。

“希孟……”

希孟其实就在她对侧,一动未动,如同一尊雕塑,冷眼看着她闯入许久,对着自己几近完工的画卷发花痴。

作为一个创作层里闪回的影子,他当然不认得佟彤。警惕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遍。

大概是为了防止失火,画室内并没有明显的火烛,而是开着额外多的窗,让自然光从多角度透进来。

希孟所在之处,恰好是个光线未能达到的地方。

他半躺在一个临墙的小榻上,身上的粗布工作服上沾满颜料——石青、赭石、墨绿,完全盖住了本来的颜色,把他整个人变成了一团完美隐入画卷的阴影。

唯有他的脸——

他的脸色,比卷首那片未曾染色的绢还要白。

惨白的肌肤缓慢地起伏伏,隐约还能看到一呼一吸。

他整个人也前所未有地消瘦,面部骨骼的棱角清晰可见,五官平白锋利了三分,让人不敢多看他的眼睛。

“来者是谁?”

皲裂的薄唇微微开合,他的声音微弱得盖不住窗外的风声。

他的目光越过门边的少女,落在外面那一群庸人之上。

佟彤忽地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人身上的生命力,还不如他面前的画卷之万一。

好像他用画笔,将自己的精神一抹抹注入到画中一样。

但,即便是虚弱至此,他的眉眼间仍旧保持着清隽有力的格调。他的目光甚至比以往更加清澈,像初冬来临之际,溪水里慢慢冻起来的冰。

她身后,几个宫女颐指气使地大声答:“帝姬至,来视察一下画院工作!尔等就照常上工,该干嘛干嘛!先行礼!……”

佟彤回头怒视,把宫女们后面几句话憋在了嗓子眼儿里。

她一眼看过千年,看着这个熟悉的轮廓,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幅画,完工了?”

她最后问出了这么一句。

希孟辨认她的服色,知道大约是个随便乱闯的皇家大小姐。

“还没。”他的声音暗哑,“差一点点。”

他面前的榻上,摆着一排粗糙的陶瓷调色盘。他右手执着一支笔,极慢极慢地点了一抹石绿。

佟彤目不转睛,跟随他的动作。

直到他的右手移出阴影,暴露在窗外射来的光线之下——

“天……”

佟彤忍不住惊呼出声。

他的手……

那已经不能算一双手了,消瘦得不成形,露出一道道青筋和骨节。肥大的袖口下面藏着的,更像是一双精微的机械臂。

他已经病成这样了吗?

距离《清明上河图》里那个生机勃发、欣欣向荣的明快少年,才过去了多久?

对于不熟悉的人,希孟懒得客套。他低声警告:“别挡我。”

佟彤连忙躲开几步。

载着画卷的桌案已经推到了他的榻边,让他一伸手就能触碰到。

他艰难地撑起身子,笔尖剧烈晃动。

佟彤知道他想在哪里画龙点睛。《千里江山图》不管是实物还是高清影音本,她已经看了不知多少遍,熟悉得如数家珍。

她不顾他警告的眼神,大胆伸出手,扶住他的后背,将他的重心挪动了数寸。

他的笔尖落在他心中所想的那个点上,极其克制地涂抹了几下。

如同洪流中的一滴水,这些笔触完美地融入到了周边的石绿颜色当中,不放大了仔细看,根本无从得见。

整幅画卷已臻化境,在旁人、即便是专业人士眼中也已经算是完美。但他似乎还不满意,还在零敲碎打地进行填补和修缮。

他满意地丢下笔,慢慢倒回榻上,胸膛起伏。

看她的眼神也稍微和缓了一点,仿佛在问:你是谁?

“不是、这……”

佟彤回头出门,揪着一个小宫女就问,“这画院的拨款都被贪了还是怎么地?有人病成这样,怎么连个大夫都不派过来?官家不是定期就要来巡视吗?快派个人去告诉他,这里有个人快不行了……”

被她抓到的小宫女愁眉苦脸,一脸茫然。

一个老郎中举着药箱匆匆赶来。那宫女像抓到救命稻草似的,忙说:“太医来了,太医不是来了……”

老太医好像还有些资历,沿路几个学徒纷纷给他让路。

老太医先低头看地,恭恭敬敬地对帝姬行了礼。

他也是早就知道帝姬的“隐疾”。起来的时候,偷偷瞄了她一眼,眼神颇为跃跃欲试。

佟彤不悦:“看什么看?想给我开药啊?”

太医慌忙再拜:“不敢不敢。老朽的专长不在心病,您这病呢,还是汪太医去治比较好,老朽就不越俎代庖了。”

佟彤哭笑不得,心里说,您见过哪个精神病人心平气和的跟大夫讨论自己的病情吗?

然而这个太医貌似没有接收到这个咬牙切齿的讯号,对她一行礼,径直走到了希孟跟前,熟练地打开药箱,给他把脉、施诊、然后拿出一支笔写病历。

希孟冷眼看着他做这些,忽然带着戏谑,蹦出一句:“秦太医,我都跟你说了好几个月了,您这字太丑,让我看了心情不舒爽,会加重病情的——怎么不见您有点改善呢?”

秦太医服务宫廷多年,见多了无理取闹的病号,对于他的嘲讽也只能全盘接受,讪笑着说:“老了,手不听使唤了,不像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他说到一半,看到希孟的一脸病容,叹了口气,不说了,大概还是觉得当老年人好。

“唉唉,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叹了两句,见“帝姬”凑过来,貌似对他这个病号很感兴趣的样子,秦太医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

“这年轻人接到了官家的题目,说要绘一幅‘锦绣江山’——这是官家在抬举他。老天赏饭吃,他十几岁就在画院中崭露头角,羡煞一众白头画工,本是前途无量。

“这种题目多容易,老朽我虽然对绘画一窍不通,但这么多年来往宫廷,看也看得多了。画院里早就有前辈们绘制了类似题目的卷轴,大到几尺的长卷,小到扇面上的小品,各种诠释都有过了。他只要稍微翻出点新意就可以。再不济,书库里也收集了大把的前人作品,从魏晋到隋唐,随便一幅都是传世名作,可以供他借鉴。

“可是他偏不。在资料库房里埋了多日,依然是一无所成。前年清明时节,不知听信谁的馊主意,非要离开东京城,去名山大川里实地考察。唉,老朽我虽然对绘画一窍不通,但我也知道,书画这东西呢,讲究的就是个意境,只要功力到了,随便一涂抹都是文雅意趣,何必亲眼见呢?无所谓啊!官家绘了那么多乡间野趣,难道他老人家屈尊到田里锄过地,去泥里放过牛?范文正公也没真正到过洞庭湖,写出的《岳阳楼记》不照样被人交口传唱?那个意境在心里就行了嘛,帝姬您说是不是?”

秦太医一边唠叨,一边颤颤巍巍地打开玉盒,给他施针。

佟彤一手拦住,“哎,等等,这针您消毒了吗……”

秦太医不明白“消毒”的意思,但大概这种问题听得多了,有点嫌弃地解释:“沸水里煮过,专人专用,三次即弃。”

佟彤:“哦……比我想得专业点。您继续。”

其实她对这种调理型的保守治疗并不买账。她觉得最好立刻搬来一个icu。

但,创作层只是《听琴图》的创作层,还没有先进到能够无中生有,冒出任何超越创作者时代的东西。

最起码,银针下去,希孟的精神似乎好了些,睁着深深凹陷的眼,毫不避讳地打量这个乱入的神经帝姬。

一双目光简直比他的躯体更有力,把她看得轻微脸热。

“我是不是见过你?”他轻声问。

有些人,不管阅历和年龄怎么变,有些坏毛病是万古长青的。

比如见到个雍容华贵的帝姬,没请安没唱喏,也没张罗着让人隔帘子,上来就“这个妹妹我曾见过”,全皇宫上下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人。

佟彤的脸蛋烧起来了,眼前看到无限光明。

“怎么可能。”秦太医很不识时务地抢答,“老朽给画院中的师傅们诊治过不少次,来回出入宫禁也有几十年了,今儿是头一次有宫廷女眷大驾光临。这还是官家特批的呢——哎,小伙子,见好就收,别多看,□□伤身。”

佟彤大怒:“您事儿真多,能专心本职工作吗?小心我向我那便宜爹投诉您去。”

即便是一口京腔,句子里夹杂了好几个听不懂的词,秦太医还是努力地理解了她的话,客客气气赔笑道:“是是,老朽舌头不听使唤,专爱唠叨。”

摆明了不跟精神病儿童一般见识。

“这人呢,人心患不足,尤其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心,总觉得天底下什么事儿就没有他干不成的。”秦太医一边施针,继续舌头不听使唤地唠叨,给这位疯姑娘灌他的老火鸡汤,“他告了假,打个小包袱就出门了,也不知去了哪些穷山恶水,回来的时候,草稿拉了两辆车。而他人呢,一出现在画院,大家都不认得了——一身的伤,一身的病,紧急派了好几个太医来会诊,才保住他的小命。帝姬啊,别看您今天对老朽出言不逊,老朽当时也是被官家御封的‘回春圣手’哪……”

就算是人□□炸的现代,也有不少不适宜人类居住游览、自然条件恶劣的地区。何况古代。

北宋虽然经济发达,拥有世界一流的超级都市,但放眼望去,整个版图里的山山水水,至少也有一半是的无人区。

去那里冒险可谓九死一生,稍不注意就落得个失踪人口。

何况他还是个手无寸铁的文人画师!

佟彤心中忽然流淌过一阵难以言喻的愧疚。“去外面看看,寻找灵感”这句话,似乎是她朝希孟提的……

“别的伤病劳损之类,其实都不是什么大问题。”秦太医说,“他在闽东行山之时遭了蛇咬,伤了右臂。当地的医馆已经给他做了简单的紧急治疗,嘱咐他莫动气血,静养为上,最好别再动手书写绘画。可他居然都当耳旁风,体力稍微恢复一点儿,就动身北行,一路上还放不下笔,熬着伤口的疼,每天还画东西……”

希孟一直在闭目静养,把秦太医的唠叨当背景噪音。直到听了这一句,才冷冷淡淡地解释道:“一日不动笔,功力就退步。”

“我知道,老朽知道……”秦太医见惯了不遵医嘱的病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说,“老朽我虽然对绘画一窍不通,但身体是你自己的呀!这下好了,病根儿也没去,等回到东京……唉,不说了,我们几个老太医看了都吓一跳,说出来吓着帝姬您。”

希孟的手臂上包着厚厚的绷带,又被肥厚的袖子挡住了大半,只露出手腕之上的五指,倔强地握着一支笔。

细看之下,五指的指尖像是掠过了一层淡墨,泛着淡淡的青色。

佟彤想起了那个从画中走出来的下辈子的他,肌肤白皙洁净,唯有右手臂上缠着一道深入肌理的刺青一样的纹路,半是瑰丽,半是诡异。

佟彤曾经小心翼翼地问过,得到的答案是“年轻时的小伤,我随便幻化了些花纹,当做遮掩,免得吓人。”

而某一次进入创作层,他回复寻常人的皮囊,幻化消失,她惊鸿一瞥,看到过不加遮掩真相。

那是一道巨大红肿的伤疤,和他如玉的外表格格不入,像一道淌在雪地里的岩浆。

这是“小伤”?

在没有青霉素的古代,一道小伤口就可能感染致命。他这个几乎贯穿整个手臂的伤,可想而知每天受着什么样的痛楚折磨。

佟彤揪住秦太医问:“您先等等,回春圣手老先生,先别抱怨,告诉我这伤能好吗?!”

秦太医慌忙丢下手里的针,“哎哎,帝姬别动手,男女授受不亲……老朽手里还拿着针呢,伤着您我就百世不得超生啦……”

门边几个宫女眼看“帝姬”居然对太医动手,以为是什么丧心病狂的医患纠纷,一股脑地一拥而上,把她拉开,

“帝姬冷静,奴婢们马上给您拿糖水……”

佟彤继续用眼神殴打秦太医,吼着问他:“你这几个月吃白饭的?有办法治吗?”

秦太医满脸生愁:“拖到这个地步,其实法子不多了。我们太医院几把老骨头商议下来,要想保命,只有一个办法——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丢卒保车,弃车保帅,当断则断……”

佟彤听懂了他曲里拐弯的意思,低声说:“截、截肢?”

秦太医唉声叹气:“毒性上行太快,寻常的药石已无法见效,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哎,我们也劝过很多次,可他就是不敢……”

“我也跟你说过很多遍,”希孟冷不丁开口,“我就是死,也要保这只手。”

秦太医施完了针,望着佟彤,两手一摊,脸上表情是“瞧瞧,我说什么来着”。

太医说到希孟的病情,也把他当死人。就像宫女不避讳佟彤一样。

希孟双目微闭,苍白的脸上隐约泛着青气,双唇抿成一条线。那只重重包扎的手臂微弱地挥了一挥,五指虚拢成一个拳。

秦太医预感陷入了又一轮无效的劝说,奈何帝姬在旁,也只能尽职尽责地开始组织词汇:“我知道你想画,可画是死的,命只有一条啊!就算以后不在画院,你也可以去文书库做吏员,也可以给人讲讲学,也可以做点小生意——你不是有亲戚在城里做生意?路很多的嘛。你那么有才,缺一只手也饿不死不是?为何要钻牛角尖,跟自己过不去?老朽殚精竭虑给你吊着一条命,可那滋味也不好受,对不对?你还小,日子还长呢……”

希孟唇边浮起礼貌而冷淡的微笑。

“我要画。起码要把这幅完成。”

“官家都发话了,完不成不怪你,也不责罚——”

“我要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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