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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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孟斩钉截铁地说完这四个字, 猛地睁眼,傲然扫视一遍画室,目光最后落在他刚刚落笔的那一片颜色上,似乎是检查了一下, 然后现出满意的神色。

“老太医,施针完毕就请便吧。你老人家在我眼前晃悠,实在是影响思路。”

明明是治病救人的圣手, 被他这么一说, 倒成了讨人嫌的老头。

秦太医气又不敢气,劝又劝不得,哼一声, 收东西走人。

经过“帝姬”身边的时候,见她似乎要接棒开劝, 犹豫了一下, 悄声告诉她:“其实现在什么都晚了,病入膏肓, 就算砍一只臂膀,也只能是多延一年半载的命。亏老夫每日过来施针,好歹减轻点他的痛苦,这浑小子不识好人心, 还不买账!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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唠叨的太医走了, 画室里鸦雀无声, 更显得沉闷冷清。

宫女们端来一碗“糖水”,连哄带骗地让“帝姬”喝。

就算是再不懂画、对艺术麻木的人, 看到室内这接近完工的巨幅长卷,也能立刻意识到,它的价值不可估量,只要问世,必定流芳千古。

因此大家生怕帝姬发起疯来,把这画弄坏一寸半寸的,官家必定震怒,所有人吃不了兜着走。

至于那个气若游丝、几近昏迷的画匠,因为年轻资历浅,倒是无人识得,众人除了唏嘘几句,也并未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

佟彤没病,当然不肯喝药,但身为“精神病人”,她是没有不喝药的自由的。她试过把药泼在地上,下一刻就有人端上一碗备用的。不管她怎么拒绝,最多五分钟,都会有一碗新药在她面前晃悠,不烦死也恶心死人。

她只好接过药盏,一口闷了,然后比划手势要出门透气,走到墙根底下,趁机偷偷全给吐了。

虽然创作层里没有对她致命的东西,但那药毕竟太难喝。

她卷卷泛着苦味的舌头,涩声命令从人:“都守在外头别进来。我……我跟这位画师单独谈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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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行的宫女太监面露难色,商量了一阵,不情不愿地遵命。

毕竟她这个帝姬跟别人不一样,头脑里不知装了什么邪神作祟的东西,犯起病来六亲不认,倘若一味禁止她做这做那,后果不堪设想。

因此得到官家的许可,可以稍微放宽一下礼数规矩,容许她在宫城的范围里有限地胡闹。

希孟握着画笔昏睡。佟彤耐心地等着他醒。

她的目光,在即将完工的《千里江山图》上逡巡,舍不得挪移开来。

在故宫工作的时候,整天面对各种风烛残年的古代书画,尽管它们的艺术造诣都不可估量,但都难免带着无数时代的创伤——疲损、病害、褪色、虫蛀……

有些地方损害得太厉害,补全的时候,不得不悉心推演,甚至借鉴其他同时代作品,反复商讨,拿出一个又一个的方案。

一天里得有那么几十次,她和她同事们情不自禁地感慨:要是能看到这些画作刚刚完成时的模样,该多好啊……

虽说迟暮的美人也是美人,但谁不曾憧憬,一睹那曾经绚烂的红颜?

佟彤现在可算是“梦想成真”。尽管她现在心情沉重,一点也没有梦想成真的喜悦。

一丈长的巨幅画卷,他只花了半年时间便完成。即便是在方便快捷、各种材料唾手可得的现代,这也堪称是魔鬼速度。

眼下寒冬刚过,北风依依不舍地离开京城,留下尚未化尽的一地寒霜。

佟彤的闺房里还生着火盆。

希孟的画室里没有明火,像一个小小的冷库。每次他使用颜料墨色之前,都需要让人调水加温,才能从容动笔。

他就是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天寒地冻的冬季,拖着病体,冒着刺骨寒风,一笔一笔,从无到有,将这幅画带入到世间的。

整幅画面酣畅淋漓,一气呵成。让人觉得他昨天才开始打草稿。

现在佟彤知道,为了这“一气呵成”,他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身后微有动静,希孟醒了。手中的画笔掉在地上。

见“帝姬”去而复返,守在他的作品面前花痴,希孟吓了一小跳,随后果断开口送客。

“这儿不吉利。”他咬着牙关说,“不适合贵女驻足。”

他心性高傲,对于跟自己没交集的闲人,不论是什么皇亲贵胄,一律懒得假以辞色。

佟彤哪舍得就这么走。她捡起画笔,还到他手里。

“你为什么——”

她抑制住嘘寒问暖的冲动。希孟现在不认识她,就算她哭出花儿来,估计也只能换他一个白眼。

她尽量不看他那只带着可怕伤痕的手臂,问他:“你方才说,你见过我?”

“看错了。”他简单答。

他确实已是油尽灯枯之色,连说几个字都显得格外费力。但他也许是看在“帝姬跟他认识的某个人长得像”的份上,还是不辞辛苦地把这三个字说完,末了给她一个遗憾的眼神,表示你可以走了。

佟彤忍住了涌到舌尖的一堆话,默默退出了画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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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彤在“精神病院”里度过了心事重重的第二晚。

宫里来回来去就那么几个人。没人对她的“病情”有着什么不切实际的期待,只知道维持现状,小事顺着她,大事装没听见。

佟彤管宫女要了一身平民姑娘的衣裳。

在自己闺房里玩cosplay显然算是“小事”。宫女乐得帝姬不折腾人,欢欢喜喜地给她拿来了几套布衣供她选择,还兴致勃勃地指点她该如何梳平民发髻。

佟彤:“不用了。”

她对着镜子,梳了个当年tony王老师给她盘的发。

然后她一扭身,吩咐:“去画院。”

刚刚以为自己可以歇一天的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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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靠衣装。佟彤寻思,自己这一身价值千金的皇家打扮,在希孟眼里大概也属于“懒得多看”型。

也许是走南闯北一遭磨炼了性格,也许是病痛使他心情烦闷,这一次的他,比以往更显得桀骜不驯,甚至有些愤世嫉俗。他对攀附皇亲贵胄不感兴趣,对她刻意而冷淡地疏离。

佟彤果断抛弃绫罗绸缎,换回了在《清明上河图》中初次见他的衣着风格。

秦太医刚刚离去。画室里死气沉沉。

希孟正在专注地挑选画笔。他艰难地移动手腕,在稿纸上试出一道道墨痕。

轻盈的狼毫笔,似乎有着千斤重。他咬牙忍着手臂上钻心的痛。

每日的心情影响着他的发挥。他想,不能把这份痛带进画里。

这幅画已几乎成了他生命的延续。已经算是完成了,但是不完美。

有几个小细节需要补色。有一处亭台还稍显单薄,而且,他还想悄悄在画中加上自己的花押签名——让别人注意不到的那种。还没找到合适的地点。

这些“不完美”,支持着他每天早上睁开眼,努力不堕入死亡的深渊。

他一抬头,瞬间恍惚了一下。

一个娇俏可人的平民姑娘,朝他羞涩微笑。

她一身低调的日常打扮,脸蛋上只扑了淡淡胭脂,发髻清新而朴素,脑后一枚银簪若隐若现。

她笑问:“现在你认得我了吗?”

希孟想伸手揉眼睛,奈何身体无力,只能直直地看着她。

“你不是帝姬吗?”他冷冷地嘴硬,“官家已通告大内上下,说你生病可怜,叫我们都让着你点儿。”

他才不避讳什么帝姬的“隐疾”呢。如果他健康耐揍,恨不得当她的面大喊三声神经病。

不过“帝姬”显然也并未因此而恼怒,反而理解地点点头。

“嗯,还有呢?”

cosplay上瘾的帝姬从门外搬来个食盒,掀开盖子,里头赫然是几盘热腾腾的菜。

京酱肉丝,葱爆羊肉,四喜丸子,手擀面……

希孟闭上眼,无动于衷。

有那么一瞬间,佟彤觉得他大约完全失忆了。也许《清明上河图》和《听琴图》隔阂太深,创作层完全八竿子打不着;也许是他毒性入脑,已经对他的神智产生了相当的侵袭。

但他随即抽抽鼻子。

“这香气我认得。”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敢问帝姬,你把佟姑娘藏在哪儿了?”

他板着脸,语气冷冰冰,但说到最后一个字,嘴角忽然控制不住的上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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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原来我无意间认识了一位皇亲贵胄。”希孟让人将画卷仔细罩了,这才用筷子挑一根面条,慢慢往眼前送,“不过恕我直言,就姑娘你干的那些事儿,他们把你当疯症病人也不冤。”

佟彤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希孟确实认出她来,认出她是前年清明时节,闯到王员外家客栈、拖着他一道冒险的的那个神秘的姑娘。

但他一点没有产生“她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怀疑。一丁点类似的念头都没有。

胖佶作为创作层的主人,把“帝姬”这个身份植入到所有npc脑海里,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变回来的。

“让我想想……你拖着我在东京城里彻查垄断奸商,然后还莫名其妙跑了一趟梁山,最后我邀你再会,你却杳无音讯,不辞而别……”

他用余光瞟了一眼门外守着的一堆宫人,嘴角撇出淡淡的冷笑,自圆其说地找到了解释:“原来是碍于身份,不宜再出宫,跟我们这些平民布衣混在一起了。”

佟彤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不加掩饰的讥刺,想来她“爽约”之后,他暗地里画了不知多久的圈圈。

但他毕竟不是那种没心没肺、睁眼说瞎话的主儿。他狠狠将她嘲了一通,语气却不知不觉温和下来,没有昨天那种拒人千里之外。

她不跟病人一般见识,温言软语地解释道:“上次我出来‘放风’一趟,胡闹太甚,后来就被看得紧,没那么容易出宫了。直到昨日才听人偶然说起,说你回了京,这不就赶紧来看你了。”

希孟“嗯”一声,偶尔撩一下眼皮打量她,神色阴晴不定,仿佛不全信。

佟彤不悦,指着自己脑袋问:“你不会也以为我真是这儿有问题吧?”

他轻笑:“我看挺像的。”

佟彤:“……”

别人都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反过来,好像特别乐意把她怼死,给自己拉个陪葬的。

她当然不生气了。以她在《清明上河图》里的所作所为,再套上个“帝姬”的身份,百分之一千是个疯子。

至少希孟也没歧视她,也没像皇宫里其他人一样把她当怪胎,反而跟她调笑叙旧。

她心情轻松不起来。几次想提话头,又怕触他逆鳞,目光在他那重重包扎的伤处停了许久。

希孟主动说:“你不必劝我了,况且现在劝也晚了。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佟彤听着他轻描淡写的语气,突然爆发,眼角溢出一串眼泪。

“你——你这是作死!你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你才是这宫里最大的疯子!”

佟彤已经给自己做了相当的心理建设——这里是创作层,不是真实世界,历史上的凡人王希孟早就入土九百年了,她今日无论目睹他再变着花样死几遍,都不能改变那个既定事实。

她现在唯一首要的任务,是攻略这个npc的记忆,如果他能对她的身份产生怀疑,那她立马就能离开《听琴图》,把这个作死的小画师甩到十万八千里外。

可不知为什么,一看到他的脸,她就好像被拽进了戏台,不由自主地跟着喜怒哀乐。

她忘了自己的来历,咬牙小声告诉他:“你受伤之后明明可以静养,来日方长,有人一幅画画了几十年,你为什么等不得?退一万步,你若是接受太医们的建议,就算牺牲一只手臂,这职业生涯也未必就废了,你可以练习用左手,以你的天资,用不了几年就能把我们凡人抛在身后……你没必要……”

“我明白,”他声音平静,比起昨天对秦太医的冷嘲热讽,对她可谓出奇地有耐心,“但作品不等人,你知道吗……每一笔色彩都有它注定的时机和位置,错过了,那个地方的生命力就没了……我可以等,我可以拖,我甚至可以像画院里一些人那样,只出构思,找人代笔——但那样的话我今后一辈子都带着遗憾,那样我可能会更想死……

“你也不用可怜我。我现在很开心。”

他不需要任何人怜惜。不需要那些大惊小怪的、做作的劝解。他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是在拿命换画。

灵感喷薄而出的时候,他恨不得一天十二时辰都扑在画室,基本的饮食休息都成了拖累。要他静静地“养病”、坦然地“改行”,对他来说,都是生不如死的下策。

还不如燃烧,毫不吝惜地燃烧,把所剩无几的活力注入到另一个亘古长青的生命里。

佟彤抿着嘴不说话。他这种一意孤行的偏执语气,和日后那个我行我素的大宝贝儿愈发神似。

她说:“我帮你拿筷子吧?”

他整个人虚弱无力,只有在绘画的时候,能无中生有地产生一些体力。但这体力也是透支来的,一旦放下笔,他连生活自理都困难。

他眼下也是待诏、袛侯一级的画师,手下辖着两个学徒。这两人年龄比他还大,怎么肯服他管,眼下不约而同都在旷工。

佟彤于是接过他手中摇摇欲坠的筷子,挑了一把面,在筷子末端卷成一小团。

外头一群小宫女都看懵了。帝姬今日犯病犯得格外猛烈啊!

居然看上了画院里一个病气四溢的画师,还给他喂饭?

大家赶紧互相提醒一下:“官家说了,帝姬病得可怜,只要她不伤自己,不伤人,不丢赵家的脸,就都顺着她些儿。”

而眼下这亲昵的一幕,好像对于赵家的脸面并没有贴金的作用……

众人已经被这个满地暴走的疯姑娘整怕了,面面相觑了一阵,最后齐刷刷地转头往外看。

只要没人瞧见,就不算丢脸嘛!

希孟盯着她拿筷子的手,病容映衬下,他的眼睛反而显得格外大和亮。

脸上冷冷清清的,没有受宠若惊的神情,也没有扭捏羞涩。他扭头看了看门外,又看了看面前的“帝姬”,若有所思。

“看来是真疯了。”他下结论。

然后闭上眼,张开嘴。

佟彤:“……”

说实话,她此前在创作层里两次碰见这位本土npc的时候,并没有把他和现实中那个恃美行凶的画儿精当成一个人。

人的性格并非天注定,很大程度上都是被后天经历所打磨形成的。

一个只活了二十来年,一个冷眼旁观了千年的世情,只是在风貌上形似,宛如一对分隔已久的双胞胎。

但这一次,她奇怪地发现,自己竟然已对他有了相当的代入感,很多亲密的话语和举动,不知不觉就做了出来。

她心安理得地想,这可不算劈腿,本来就是一个人嘛!

反正她分不出来了……

年轻的画师走向末路之际,大概已不知不觉地和画中那尚未开蒙的灵智融为一体。他的性格正朝着某个方向微妙地转变,褪去了青涩的感觉,越来越有祖宗味儿了。

他吃了一口面,一点不客气地评价:“比上次淡。”

人在弥留之际,五感退行,眼中的世界逐渐暗淡下去,就连口腹之欲也难以尽兴满足。

他笔下的色彩越来越浓烈,技法愈发锋芒毕露,近乎奢侈地往绢面上倾注着绝望的美感。

他还有许多事想做,许多构思还未能付诸纸面。他给自己选择了一个命运,平静地放弃了其他的可能性。

但这个选择毕竟不是十全十美的。他的笔下,日渐深重地带上了一种难言的愤怒。

佟彤给他带的那些饭菜,本意是为了唤回他在《清明上河图》中的那些记忆。宫中贵人要想下一次厨麻烦得很,下人们各种不配合,她也就做得马马虎虎,其实不甚精致。

眼下她有点后悔,应该做得再用心些。

不过他随即笑一笑,又用眼神指点着,告诉她:“配一口羊肉正好。”

佟彤搂着他喂食,没多久便敏感地觉出来,他似乎比昨日精神更好些。

大概是因为吃到了好吃的。

这种情绪上的细微变化,换了别人还不一定能察觉出来。但佟彤跟自己那个现代男朋友也颇有交情,对他的举止习惯都很熟悉。

她见他心情愉快,终于提起了埋在心中的一个话头。

“你……还觉得我是帝姬吗?”

哪怕他有一丁点儿的怀疑……

希孟扶着她的手,喝尽了汤。

但他并没有放她的手,而是顺势握住了她的手腕。

瘦骨嶙嶙的指节,将她握得有些疼。他掌心冰凉,已不似活人的温度。

“姑娘,你这次还想扮什么身份,我都陪你。” 他疲惫地说,“但我现在累了。你叫他们申时唤我醒来,我要检查一下今天的补色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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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彤灰心丧气地回了宫。

不过今日也并非全无所获。

他既然已经认出了当年的“佟姑娘”和今日的帝姬是同一人,那么他迟早就会发现这个结论的荒谬之处。

比如,那时的佟姑娘难道也已疯癫?还是说帝姬其实没疯,只不过被某个阴谋破坏,拘禁在宫里?若是拘禁,她为什么又能化身佟姑娘满城乱跑?两年过去,她的容貌为何毫无改变,难道真是什么驻颜有术的宫廷秘方?

还有更重要的,当年她既然已识破了奸商霸市的阴谋,却为何不直接上报她父皇,还得“曲线救国”,把整个梁山给端来辟谣?

明明是跟皇帝一句话的事……

总之,深究起来,这其中漏洞一大堆,比东海里的渔网还透亮。

只要他稍微想到其中一点,只要他稍微产生“难道这姑娘真是金枝玉叶的帝姬吗”这种怀疑,佟彤就能自由地离开。

但眼下他病入膏肓,每日的精力全都优先集中在打磨画作上,自然也没有心力思考这些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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