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赋别(1 / 1)

加入书签

穆龙轩五十几岁的时候,体力开始下降,晚上常常失眠,身体慢慢变得消瘦,清晨起来还会干咳。

一开始,这些症状并不是太明显,但随着时间越来越长,穆龙轩咳嗽的症状越发严重起来,偶尔还会痰中带血,睡醒时,甚至有严重盗汗现象,这一切的一切,都昭示着穆龙轩染上了肺痨。

而这时临近四十六岁生辰的穆瑾之,虽然眼尾已有明显细纹,不过行走之间,气度却越发雍容华贵,气质温和素雅,丝毫不显老态,身体亦是非常健康,只因这么多年,穆龙轩对他照顾周全,连生病都很少,又怎会疲老。

最近,自穆龙轩病情陡然加重以来,穆瑾之每日都亲力亲为地守在病床前照顾,每日为穆龙轩喂食、净身、拍背,也不怕传染了痨病,只惟恐穆龙轩病情突变有个好歹,而他却不在身边,没能陪穆龙轩走完最后一程。

这天,穆龙轩精气神较往常好些,他便硬撑着起身写了诏书,并宣太子、丞相、将军,以及各部尚书进宫觐见,当着众位肱股之臣宣读了传位于太子的诏书,然后一一给各位文臣武将交代了他的身后事,命他们在他殁后全力辅佐太子,永葆大穆太平昌盛。

“父王!”穆勋率先红了眼眶,他立刻跪下,与不去接过穆龙轩新书写下的传位诏书,颤抖的双手显示出他极大的不安与悲伤。

而穆勋一跪,众位大臣也紧跟着跪在了地上,嘴里都悲切地喊着一声声让人泣血的,“皇上!”

“都起来!”穆龙轩威严霸气了一辈子,即使此时病入膏肓,他亦是不肯服输,眉宇间丝毫不显痛苦,坚毅的眼神仿佛他还处于盛年时期。他站起身,将穆勋扶起来,并将诏书交于穆勋,这才严肃道,“从今往后,你只能跪天跪地,你身上肩负着大穆的黎明百姓,你即使是死,也绝不能跪下!”

穆勋捏紧了手中仿佛重于千斤的诏书,嘴唇咬得紧紧地,即使已经快四十的人了,面对康健不再、头发斑白的老父王,他依旧还是个未曾长大离不开父亲的孩子,但正如穆龙轩说的,从今往后,他就是大穆的天子,他不能软弱,只能做个顶天立地的皇帝,为天下百姓遮风挡雨,为大穆江山死而后已!站着死,也绝不能跪!

“父王!儿臣领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穆勋双膝跪地,双手高高捧起手中的诏书,郑重地对穆龙轩磕了三个响头,既是对父亲的尊敬,亦是对作为君王的穆龙轩最后最真的忠诚。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跪拜,齐声高呼,这是对穆龙轩这位一代明主的忠实敬意,更是对即将继位的新帝的衷心期盼,现下时势混乱,他们必将用尽一切,共同守护这片江山。

“好了,除了勋儿,都跪安吧!”穆龙轩似是累了,他退开要搀扶他的太监总管,自己坐回御书房主位,挥挥手,让众位大臣和御书房里服侍的太监总管都先行离去,仅留下穆勋,讲讲父子间最后的嘱咐。

外人一走,穆龙轩先是对穆勋嘱咐了一番关于穆瑾之四十六岁生辰的筹办事宜,之后他便对穆勋招招手,附耳对穆勋说了一些话。

只见穆勋听着穆龙轩的话,脸色一变再变,似是极为震惊,眼底深处却又泛起一丝意料之中,所以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眼眶微红地点点头,跪地对穆龙轩行了一个大礼,之后才起身扶着穆龙轩,陪穆龙轩回瑾玉阁修养。

至于穆龙轩究竟对穆勋说了什么,便只有天知地知,他们知了。

也许人到了弥留之际,都喜欢回顾过往,现在穆龙轩常常会握着穆瑾之的手,遥想当年的盛景,似是觉得将这些美好多说几遍,那些桃花纷飞的风花雪月、双剑合璧的潇洒快意、龙凤合和的缠绵缱绻,就会镌刻进时光里,永远不会消散一般。

而穆瑾之也乐得倾听,甚至他会一边倾听,一边浅笑地抬手抚摸着穆龙轩的脸,仿佛穆龙轩还是年轻的帝王,英俊逼人、霸气凛然,完全不嫌弃穆龙轩病重的丑态、老态。

情之一字,莫过如此。

“瑾之,瑾之,瑾之,瑾之……”穆龙轩说着说着,便困倦地睡着了,但他即使睡了,嘴里依旧浅声呓语着穆瑾之的名字,叫得那么轻,情意却那么浓,闻者心酸,见者流泪。

而穆瑾之也确实留下了心疼的眼泪,为穆龙轩的痴,也为穆龙轩的痛。平日里,在穆龙轩清醒的时候,他只能将所有眼泪都藏着,因为他知道,若是他难受在脸上,只会让穆龙轩担心和难受,所以他只能忍着。但在此刻,在此夜半阑珊无人时,趁着穆龙轩睡着的空当,他终是忍不住流出了深埋心底的不舍与哀伤。

“龙轩……我的皇上。”穆瑾之将自己的头轻轻地放在穆龙轩颈边,用尽一切感官去感受穆龙轩的味道,希冀能留在穆龙轩身边,和他一直在一起,哪怕天崩地裂,也无所畏惧。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一两个月,等到一阵秋风拂过穆京,染红山上的枫叶。九月二十三穆瑾之的生辰,也就是穆国的“穆情节”,很快便到了。

但是这一年穆京皇宫较之往年,却显得格外冷清,只因今年宫内并未大肆操办穆瑾之的生辰,宫里上上下下,不仅没有节日的喜庆,反而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压抑与肃穆,似乎昭示着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

穆瑾之的生辰就在瑾玉阁内庆祝,仅有穆龙轩与穆瑾之二人。穆龙轩今日开心,精神也是难得的好,他亲手下厨再次为穆瑾之煮了一碗长寿面,和穆瑾之一人咬头、一人咬尾,共同分食了。

烟花也是穆龙轩亲手燃放的,虽然不如往年大气繁华,却胜在精致漂亮,穆瑾之和穆龙轩携手在花园里看满天的五彩斑斓,享受着最后的温馨。他们看着烟花将瑾玉阁耀亮得好似白昼,显得那么绚烂,绚烂到几乎迷了他们的双眼,不由有些痴迷,痴迷此刻的繁华光景。

穆龙轩转头看见穆瑾之唇角含笑,不由也露出几分浅浅的笑意。他最爱穆瑾之笑了,那对于他来说,是人世间最美最美的风景,即使是最价值连城的宝物,也比不上分毫。

但烟花虽然绚烂,却终归只是昙花一现,转瞬间,所有烟花都熄灭了,只有零星的火光还残留些许之前的繁华似锦,昭示着它们曾经华丽地存在过。

“起风了,随朕回寝宫吧!”穆龙轩伸手自然地揽住穆瑾之的腰,动作熟稔得即使闭上眼也不会出错。

“好。”穆瑾之笑着应道,一袭白衣在月色里显得越发清冷高贵,仿佛遥不可及,然而,他眼底的温柔却是那么真实,真实得仿佛早已看透一切,看透穆龙轩的打算,也准备坦然接受一切穆龙轩给予的爱与霸道。

进了寝宫,穆龙轩将他为穆瑾之准备的礼物献给穆瑾之,是一把流传自东汉时期的宝琴——焦尾琴。

看到这把琴,穆瑾之眼睛一亮,不由走上前轻轻抚了抚,却闻音色醇厚,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让爱琴之人,闻而难忘,世间再难有琴。

“喜欢吗?”穆龙轩坐在床榻上,微笑着看穆瑾之轻抚琴弦的模样,看他白衣胜雪的模样在烛光的映衬下,越发显得贵气优雅,心中亦是无限欢喜。

“自然。”穆瑾之一边说着,一边开始焚香,并走到一旁净手,这才有走回琴旁,跪坐着怀抱古琴,开始奏响一曲悠长却莫名带着些许悲伤的《赋别》。

穆龙轩静静地看着、静静地听着,在穆瑾之垂下头开始认真抚琴的时候,他脸上的温柔与镇定终于褪去,显出挣扎与痛苦,转而又冒出狠厉与霸道,各种神色变换间,显得他的面色有些狰狞。

终于,当穆瑾之的曲子弹到一大半的时候,他悄然站起身,走到一边取出龙吟剑,缓步朝穆瑾之走去,明显是准备去取穆瑾之的命。

而这,便是先前穆龙轩在穆勋耳边留下的最后嘱咐,“朕会带你瑾之叔叔走,我们走后,将我们的尸体合葬在一个棺木里,记住了,一定不能有误。”

穆瑾之听闻动静,琴声却丝毫未断,仿若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听到一般,依旧淡然自若地弹着离别之曲。直到一阵尖锐的剧痛从胸口处传来,他终于停下了弹琴的手,低头看了看刺进他身体里的龙吟宝剑。

龙吟剑上泛着一层泠泠的光,煞气十足,一看就曾饮血无数,让人见而生畏,但穆瑾之却不怕它,因为它的主人爱他逾生命,而他也爱龙吟的主人,他的皇上,他的穆龙轩。如果穆龙轩想带他一起走,他愿意,并无怨无悔。

穆瑾之看见剑上滑过属于他的鲜红血液,又看着自己的白衣被血色染红,终于抬起头望向露出一脸痛苦表情的穆龙轩,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了温柔缱绻的笑意。

“皇上,您该让臣把这一曲《赋别》弹完的,毕竟今日可是臣四十六岁生辰,您作为礼物送臣的这把焦尾琴,臣还是第一次弹,却连一首曲子都未曾完成,实在可惜。”

闻言,穆龙轩乍然手一抖,龙吟剑便抽了出来,然后他就见鲜血猛地从穆瑾之的伤处喷了出来,血那么多、那么红,穆瑾之的脸却那么白、那么白,白得让人心悸、心颤、心痛。

“瑾之……咳……瑾之……瑾之……”穆龙轩的声音充满了悲戚、痛苦、绝望,仿佛失去了伴侣的猛兽在殉情前发出的最后悲鸣。

“穆……龙轩……我的皇上……这辈子……你什么都给了我……但如果有来世……我还是希望……我能获得……获得今生没有的东西……”

“你想要什么呢?”穆龙轩何尝不知穆瑾之想要的是自由,但他怎么可能答应?他死都要带着穆瑾之一起走,又怎么可能放穆瑾之自由?不论生死,不管轮回,他们都必须在一起,绝不能分开!

执念太深,早已成孽。孽不能解,只能纠缠。

“龙轩……我……我的皇上……这辈子……臣只为了您一人而活……咳……臣,臣的身体……臣的一切……属于人的情感都给了您一个人……所以臣想……咳,想您的恩情臣也该还清了……下辈子……咳……下辈子臣想要自由……想要看到不曾见到的阳光……想要走出这片宫墙看看您的万里河山……您……您愿意……愿意把自由赐给臣吗?”

“哎……咳……瑾之,当你还下意识地想要朕把自由赐给你,你就是没有获得自由的。真正的自由是无拘无束,是潇洒不羁,是淡然从容,是不需要赐予的。所以,如果你真的想要自由,就忘了刚刚向我讨的那一句赐予吧……”

最终,穆瑾之也没能得到穆龙轩一句肯定的回答,穆龙轩给他的只是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但他却在死前最后一刻懂得了何为“自由”。如果有下辈子,他什么都可以不要,但一定要做一个最自由的人,去看最美的风景、尝试一切今生不曾做过的事,做一个真正无拘无束、潇洒不羁、淡然从容的人。

而此刻,当穆瑾之含笑而去,穆龙轩却再也没了笑容,他彻底失去了生命的重心,身体也如强弩之末,彻底颓丧下来,连眼中的神色都变得浑浊不清,他一遍又一遍喊着穆瑾之的名字,仿佛多叫几遍,穆瑾之就能活过来一般,但不可能了,他生命的阳光因为他的自私被他亲手抹去杀死了。

“瑾之……咳……”只见穆龙轩吐出一大口鲜血,人却像是回光返照一样精神了许多,他抱紧怀里尚有些微余温的尸体,眼里的神色亮得慑人,那种执着,超脱了时空,能逆天而为,“瑾之,我既能禁锢你一辈子,便能禁锢你生生世世。我什么都能给你,唯独自由,无法许给你。”

“所以,等我。”穆龙轩亲了亲穆瑾之的额头,轻轻道,“奈何桥前等我一刻,我立刻就来寻你。”

说完,穆龙轩用尽全力抱起穆瑾之变得特别沉重的身体,踉跄着走回龙床,并将穆瑾之放到床上,而他也拉下床帏,躺在了穆瑾之身侧。死前,他拉紧了穆瑾之的手,直到死亡降临,也不曾放开分毫,昭示着他绝不放手的信念与决心。

九五八年九月二十三,穆国仁德皇帝与玉君帝后,殁于瑾玉阁,死后亦双手紧握,浓情厚意,感天动地。而后太子勋将其合葬,举国同哀。

生同衾,死同穴。一代男后玉君与仁德皇帝间的故事,必将永世流传。

(正文完)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